之前我并不知道Fasanen(野雉) 街那么的长,它被另一条街拦腰截开,我便以为街也到截为止。有一天迷了路,走到它的下半段,向人打听野雉街在哪儿,那人愣愣的看着我说,“您正走在野雉街上啊。”
原来我始终把自己圈在上半截儿,因迷路才得知自己把街弄残了。街名因当年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大帝在这里豢养野雉而来,看来养得还真不少。
上半截记得一眼可以望到头,街两边上世纪初流行欧洲的新艺术建筑 (jungendstil)二战时得以幸存,时常的会有旅游大巴缓缓驶过,导游在车里指指点点,讲什么呢,无非是房屋的年代和建筑风格,以及曾经住在里面的名人罢了。记得街把口有家书店和显克维支博物馆,文化气氛浓厚,对面不远处有家娱乐夜总会,橱窗里挂着性感节目照片,女人进去不要票,尽管好奇我还是没进去过,万一被人拐了,再回来不定是在哪条街呢。
街上的房屋外貌并不显赫张扬,这也是新艺术与古典还是巴洛克建筑风格的不同之处,但里面挺气派,楼层高,楼梯宽,大理石地面,雕花扶手,无论什么材料,设计得尽善尽美,雍容不失雅致,华丽却又不俗。尤其至今还能运作的电梯,进去后立刻穿越回百年,那个被冠之以“黄金的二十年代(Goldene Zwanziger),它使人产生幻觉,好像电影《午夜巴黎》,各式文学艺术领域的名人们随处可见。我曾经落脚的地方,以前是著名影剧明星丹麦女演员阿斯泰·尼尔森(Asta Nielsen)的公寓,现在则是一家旅馆,旅馆的主人是土生土长的柏林人,他指着桌上摆放着的各种图片和小册子向我讲述着女演员的事情。阿斯泰·尼尔森,容貌果敢目光深邃性格刚毅,当年希特勒亲自邀请她来德国,她坚定不移一口回绝。上个世纪初的人还讲究些风骨,那风骨也可垒一道坚固的墙,现在的人若还有风骨残余,也不过沙滩上盖城堡,挺不了几天,风骨不可当饭吃,名利才是真家伙。换位思考,某个国家元首邀请我,去还是不去呢?答案是,幸亏没人邀请我。
旅馆对面是家有名气的首饰店,已有百年历史,我常看见衣冠楚楚的淑女绅士下车光顾,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古风痕迹虽弱但尚存,看他们进进出出的总能让我生出历史画面。它庆一百若干岁时,我在旅馆凉台上看风景,穿着红色礼服的英俊男子们,负责为前来捧贺的富人与名流们泊车,他们恭敬有礼地接过车钥匙,然后风度潇洒跃如车内,轰然一声不见踪影,美美的过了场豪车瘾,我呢,也跟着过眼瘾。二十世纪以后,随着全球一个帮后,那里也开始亦步亦趋的苟延残喘最后沦落为被盗,不知今天的首饰们命运如何?
有一次我听到楼下穿来好听的歌声,是楼下的餐馆来了走街的艺人,三个人抱着吉他边弹边唱边踢踏,歌声活泼生动热情极富感染力,把吃客和楼上的看客调唆得眉飞色舞,曲终一片掌声,我站在凉台上向吉他手抛出2马克硬币,他敏捷地接住后,一个飞吻一脸笑容,那情景有趣极了,如果我穿着百年前的长裙,再举着把小伞,从丝绒钱袋里掏出硬币……哎,活生生的一幅风情古画啊。
既是旅店,设备就会常出问题,管道堵了,暖气不热或是哪个门关不上,需要人上门修理,一箭之遥就是家维修公司,可谓丑媳近地。修理工人手勤嘴勤,干着聊着,尤其爱扯他们头儿的故事,而那头儿偏偏是个有故事的人。头儿先生,二十世纪初生人,参加过大战的老兵,个子不高背不弯,人敦敦的挺结实,虽不能算胖,但肚子圆鼓鼓的像扣了个小盆。他每天若干次站在他自己房前巡视街情,窥探邻里、行人的言行举止,多少次我从他身边走过,却从未见过他笑,先是严苛的看着你的正脸,再盯着你的后影。他穿着连体工裤,戴着北边男人们常有的工帽,两手插兜,眼神严肃,俨然大元帅一般,肚子上的小盆气派的一起一伏。他的工人们絮叨,像野雉街那么大的房他就有五座,很有钱,像大部分有钱人一样,他也吝啬苛刻。有时我和旅馆主人一块儿出门,如果他正好在那里站哨,两个老男人便会扯上几句,他俩都是打过仗的柏林人,只是一个作了学者,一个作了手艺人。虽说过话却不热情,学者老头儿说,“他嫉妒我,因为你在我旁边走!”我比他俩年轻了三十多岁,自然有些让人嫉妒的资本。
工人们还说,野雉街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瞒得过他的眼睛,他不仅认识这里所有的住户,还深知他们的隐私,除此之外,柏林的大小事也在他肚里,难怪他肚子像个小盆。可惜我当年德语羞涩,否则我会粘着他,让别人也嫉妒他,把他小盆里的藏品,战前的,战后的,父母的,祖上的,当然还有他老婆的,一股脑掏出来,活生生的柏林人生百态。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德语可以胜任胡侃,可他已经带着小盆作了古,可惜了那盆里的珍藏。
我离开柏林很久了,那时他还在世,有朋友从野雉街来,我都要打听他的消息,其中一件事让我对他肃然起敬另眼相看。某年某日,柏林报纸刊出一篇文章,一个俄罗斯男孩得了一种什么病需要手术,记得好像是眼疾,德国的医院可以为他治疗,费用大约十万块钱,但孩子家里没有能力,因而登报祈求好心人。他把孩子和家长接到柏林,住在他家不知哪所大房子里,孩子的手术成功了,得救了,复明了,皆大欢喜,他的小盆里添了一份功德。
柏林,野雉街,街长,故事多,既是画,也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