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在竞选总统时，率先提出响亮而简洁的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即如今广为人所知的MAGA。而在特朗普这场竞选运动中，最核心的政策理念，便是他所主张的“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
“美国优先”乍听之下，是一个近乎常识的原则：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政府，都应首先致力于本国的福祉，发展经济、保障安全、改善人民生活，让美国人实现美国梦。这一立场获得了广泛支持，不仅传统共和党人对此热烈响应，许多独立选民，包括大批华裔选民也对此认同。这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却也隐藏着两个看似相通、实则对立的核心逻辑。
第一种理解，将“美国优先”解释为“美国国内利益优先”，意味着减少海外干预，聚焦本国经济、就业、移民、边境与安全问题，主张收缩式的孤立战略。第二种理解，则将其视为“美国世界第一”的宣示，即美国必须维持其全球霸权地位，主导国际秩序，输出意识形态，部署军力，以力量维持世界规则。这种扩张式的思维，更接近冷战以来美国的传统全球战略。因此，America First既可以译为“美国优先”，也可以理解为“美国第一”。
这两层定义其实代表两种政策路径：一为回撤，一为进攻；一是关心本国人民，一是展现全球力量。它们之间不仅难以并存，而且在实践中常常互相冲突。近期围绕伊朗核设施的秘密轰炸事件，正好成为这对矛盾在MAGA阵营中爆发的导火索。
此次行动引发了MAGA阵营的分裂。特朗普的一些铁杆支持者，如共和党议员玛乔丽·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前白宫顾问班农，以及福克斯新闻主持人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纷纷公开批评特朗普违背了其“美国优先”的承诺。格林指出，这类军事行动可能再次将美国拖入中东的泥潭，耗费巨额资金、牺牲无辜生命，而这些战争与美国本土利益并无直接关联。她强调，自己真正担忧的是她自己的三个二十多岁的孩子，他们是否有一个安稳的未来，是否能找到好工作，过上安全舒适的生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特朗普的决定并非完全背离“America First”的逻辑。只是他此次选择的是这个口号中“美国第一”的含义，也就是一更具霸权意味的解读。在这个版本的America First中，美国作为世界的领袖，有权以军事手段遏制他国的发展，镇压美国眼中的邪恶，主导全球秩序。这种观念早已根植于20世纪以来的美国政治传统，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政府都曾以此为行事原则。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莫不如此。
特朗普在竞选时，虽然对这些战争表现出高度批判，宣称要终结“无休止的战争”，但这并不代表他否定“美国第一”的全球主导地位，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公开宣称要吞并加拿大为美国的第51州，占领格林兰。他的矛盾在于，他既痛恨战争给美国带来的内耗，又无法放弃作为世界老大的虚荣。他骨子里相信美国必须是全球第一，而他，作为美国总统，就理应掌控一切。
这种心态，在他面对伊朗与以色列冲突时暴露无遗。我们看到，在轰炸完伊朗后他昨天发火了。他命令以色列和伊朗停火，却未能如愿，便公开表示“很不高兴”。即不高兴以色列不听话，也不高兴伊朗仍在反击。一个深信自己天下老子第一的领袖，一旦个人情绪左右了国家政策，其危险性便显而易见。连美国的盟友有时候也不得不屏息以待，猜测下一步会不会成为受牵连的对象。
特朗普的政策充满变数。一方面他确实践行了部分“国内优先”的主张，例如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声称该协议损害美国制造业与能源产业，同时让中印等国获利；另一方面，他也因此放弃了全球气候治理的主导权，将这一战略高地拱手让人。同样地，他批评北约盟国搭便车，威胁撤军、削减军费分摊，虽迎合了美国民众不愿替他国买单的情绪，却也损害了美国在西方世界的安全威信。
他在军事行动上的自相矛盾更为明显。一边竞选时承诺要在就职24小时内结束俄乌战争，而且还声称若自己在任这场战争根本不会爆发。他的理由是这些战争每天让无数年轻人无辜死去。然而在自己上任后却命令发动伊朗核设施的大规模轰炸行动。这一行动不仅代表军事升级，极其容易再次让美国卷入战争，更讽刺了他“珍视和平、尊重生命”的自我形象。
据报道，此次行动出动了B-2隐形轰炸机，投下14枚三万磅级钻地炸弹，目标虽是伊朗核设施，但如此规模的攻击怎可能不造成人员伤亡？当特朗普选择这种方式向世界证明美国的决心时，他所谓“珍惜年轻人生命”的感叹，显得格外虚假和空洞。
值得注意的是，美国能够成功轰炸伊朗，部分原因在于以色列早已摧毁伊朗的防空系统，使美军能毫无阻碍地进入其领空。若放到俄罗斯和东大这样的大国，恐怕他就没有那么轻举妄动了。所以，这场军事行动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防止战争，而是为特朗普树立政绩、巩固领袖形象。他需要一场“美国第一”的胜利，需要一种象征性的大动作，来彰显自己重建美国威望的雄心，至少能让人把注意力从关税协议一筹莫展窘况下转移开。
这次行动透露了特朗普的战争逻辑：我先打你，而且你不能反击，你若反击，我就打得更狠。这一逻辑，曾是他反对他国挑衅美国的依据，如今却成为他发动战争的正当理由。而这对于一个整天念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人来说，尤其讽刺。奥巴马在上任半年后即获此荣誉，而特朗普也始终渴望获得类似的全球认同。然而，他反复亮剑的冲动，终究暴露了他以力量主导世界的真实欲望。
共和党内部对这场轰炸普遍表示支持，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美国是规则制定者，违反者必须被惩罚”这套话语模式，早已内化为美国对外政策的常识。然而，MAGA阵营内部却首次在这一点上出现明显裂痕。这意味着“美国优先”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战略方向，而是一面可供投射不同政治诉求的旗帜。
正因如此，它既有凝聚人心的力量，也潜藏分裂的风险。一边是保守主义的民族自保逻辑：我们只管自己；另一边是传统霸权主义的帝国诉求：我们必须主宰。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世界观差异。
结局尚未到来。但可以确定的是，未来任何一位再度高举America First旗帜的美国领导人，都必须回答一个关键问题：是优先保障美国人民的繁荣与安全，还是继续维持美国在世界的主导地位？这两者，终究难以兼得。
2025.6.25 于美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