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进住在城里的时候,常独自造访红灯区的脱衣舞俱乐部。他渐渐发现,这种始于情欲却止于视觉的消遣方式,可以排遣寂寞、舒缓压力。点一杯冰镇啤酒,独坐幽暗角落,在迷离灯光与慵懒爵士乐的包围中,看那些曼妙身姿在舞台上流转,那一刻,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置身于与现实隔绝的梦幻之境。所以即便后来搬进校园宿舍,他仍会在周末搭乘地铁回到城里,推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
那晚演出散场后,宏进踱出舞厅,没走多远就被一张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吸引了目光。昏黄路灯下,皱巴巴的纸上写着:巴西夜总会急招洗碗工一名,工作时间晚8点至凌晨6点。正值打工空窗期的宏进思忖片刻,觉得与其虚度光阴,不如赚点外快。
次日傍晚,宏进准时出现在夜总会后门。服务生领着他穿过嘈杂的走廊,来到一个蒸汽弥漫的厨房。这个足有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里,十几个厨师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主厨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三言两语交代完工作流程,随手扔来一件油渍斑斑的围裙,把宏进推到了堆积如山的水槽前。
斯图加特的夜生活场所各具特色:有播放电子乐的时尚夜店,有主打爵士的文艺酒吧,还有像这样充满南美风情的巴西夜总会。即便身处厨房,震耳欲聋的桑巴鼓点仍不断从舞池方向传来,混合着食客们的喧哗声。
营业高峰来得很快。刚过八点,舞池周围的卡座就已座无虚席。服务生们端着托盘在厨房进进出出,转眼间宏进面前就堆满了沾满食物残渣的餐具:凝固着牛油的烤盘、残留着口红印的酒杯、塞满烟蒂的烟灰缸......虽然在中餐馆打过工,但眼前这幅景象还是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相比之下,李老板的厨房简直称得上窗明几净。
强忍着恶心,宏进机械地重复着冲洗动作。正如其名,夜总会的狂欢在深夜才达到高潮。临近午夜,外面的音乐越发激昂,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这群人难道都不用睡觉吗?"宏进暗自咒骂。只要客人不停点单,他就得像个陀螺般连轴转。稍有耽搁,那些浓妆艳抹的女招待就会踩着高跟鞋冲进来,尖声催促碗碟不够用了。
厨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是主厨的专属王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落座的地方,宏进累极了,
也只能伸展一下上身,用拳头锤两下后腰,再弯下身去,继续洗涮那堆永不见少的杯盘碗碟。
凌晨五点,客流量终于开始减少。宏进总算可以靠着墙根蹲下喘口气了。到了开饭的时间,虽然桌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巴西烤肉,但此刻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动刀叉了。
清晨六点下班时,宏进感觉除了因长时间浸泡而发白的双手,全身其他部位都像被灌了铅。他拖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向地铁站。他身后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的影子,一点点地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向前移动。
回到宿舍时,天已大亮。楼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洗漱声和脚步声,早起的学生们正开始新的一天。
宏进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像一袋水泥般重重砸在床上,瞬间陷入昏睡。等他再次睁开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胡乱扒拉了几口冷饭,又急匆匆赶往夜总会。
在夜总会干到第三个晚上,宏进终于下定决心:这活不能再干了。他不是嫌累,而是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让他根本没时间处理移民申请的事。攥着三百马克的工钱,宏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油腻之地。
小菁终于寄来了申请移民所需的材料,宏进仔细核对后转交给小高,他还跟移民公司老板杰瑞·摩根通了越洋电话(后来他才知道,这位老板是国内某甜歌天后的前夫)。电话那头,杰瑞信誓旦旦:"你的条件很好,很快就能收到面试通知。"
慢慢的,校园里掀起了一股"加拿大热"。小路旁、食堂里,熟人见面必谈移民。这也难怪——想在德国拿永居简直比登天还难,移民加拿大给前途不明的大家打开了一扇希望的大门。但议论归议论,十个人里有九个还是觉得小高是个骗子。宏进心里打鼓,没跟任何人透露自己已经递交申请的事。
转眼寒假就要结束,宏进开始焦急起来——假期一过,他就不能合法打工了。这天在劳动局,他看到斯图加特最大的百货市场在招杂工,从”格拉芙“手中拿过工单,他直奔而去。
这家商场位于市中心,有五层楼高,从食品到服装,从珠宝到家电,应有尽有。商场每逢换季促销或月底盘点,都需要临时加派人手。入职时,人事主管对宏进说:"你每天早晨8点前过来看看,哪个部门缺人你就去哪,没人要就回家。"——对方压根没提学生打工的限制,宏进心里乐开了花:这么多部门,总有需要人手的地方。
宏进在商场干的是杂工:圣诞节他在玩具部布置圣诞树,情人节他在化妆品柜台贴爱心贴纸,复活节在食品摊摆巧克力彩蛋。春天他帮橱窗模特换新装,夏天在体育用品区清点库存,从珠宝柜台到婴儿用品区,从女装部到家电区,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身影。
这天是平安夜,商场里人流熙熙,宏进正在服装区整理货架,耳边突然响起埃拉·菲茨杰拉德的《Winter Wonderland》,他禁不住眼眶潮湿。虽然从来没真正走进宗教的世界,但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上帝正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曾经心高气傲、如今跌落尘埃的一介书生。
这天,小吴哭丧着脸找上门来。寒假结束,劳动局门可罗雀,"格拉芙"直接把他轰了出来:"现在不是打工季,回去好好读书!"可小吴刚给生病的父亲寄了一大笔钱,账户都快见底了。校园里虽然不少人在偷偷打工,但个个都把打工地点捂得严严实实。小吴搓着手,支支吾吾地问宏进:"你以前的那个...中餐馆还招人吗?"
宏进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心不忍,第二天上班时,他特意拐到人事部:"我有个朋友非常踏实,你们还需要人手吗?"因为宏进平时工作认真,人事部的金发小姐姐爽快答应:"让他明天来报到吧!"
当晚,小吴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得像个刚刚拿到压岁钱的孩子——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停搓动,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道谢。宏进拍拍他的肩膀:"别谢了,我也是过来人,不到迫不得已,谁会开口求人呢。"
从此,两人成了上班搭档。中午休息时,宏进终于不用再对独自进餐了。而小吴这个活宝,总能变着法子把商场里的趣事讲得绘声绘色——比如珠宝柜台的阿姨总爱盯着顾客的项链说'这链子太细了',眼睛却往人家脖子上瞟——也不知她到底在评价什么。又比如体育用品区那位永远系不好领带的经理,他给跑步机贴的促销标签总是写着'像煤矿电梯一样耐用',某一天有位客人说自己就是来自煤矿,问买那台跑步机能不能用工会卡打折。
这天,宏进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打开信箱,在一堆超市传单和银行广告中,突然发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雪白,没有任何邮戳,像是被人偷偷塞进来的。
“这年头还有人玩匿名信?”他嘀咕着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用老式打字机歪歪扭扭地敲了几行英文:
宏进先生:
请于X月X日上午10点前往波恩市XXXX街XX号参加面试。
——加拿大驻波恩领事馆
宏进把纸片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眉头越皱越紧。这信怎么看怎么可疑——既没有正式抬头,也没有联系方式,甚至连个签名都没有,活像是某个拙劣的诈骗团伙随手写的。
“该不会是哪个仇家想把我骗到波恩,然后......”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谍战片里的绑架桥段。为了保险起见,他拿着信去找小高。小高接过一看,不仅没觉得可疑,反而兴奋地一拍大腿:“可以啊宏进!这么快就收到面试通知了?加拿大领事馆效率挺高啊!”
宏进狐疑地盯着他:“你确定这不是骗子?连个公章都没有。”
小高翻了个白眼:“大哥,你以为加拿大领事馆发邀请函会盖个‘此件属实’的大红章吗?人家说不定就是随手一打。”
宏进将信将疑,但想到自己确实投过加拿大的移民申请,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
面试当天,宏进和商场请了一天假,翻出挂在衣橱里快被自己忘记的那身西装,登上了去波恩的特快列车。
两小时后,列车缓缓驶入波恩车站。宏进一下车,不是直奔领事馆,而是在车站附近的广场转悠,他锁定了一位正在遛狗的白发老人,凑上去,微笑着说:“老先生,打扰一下,请问这个地方是......”
老爷爷推了推老花镜,眯眼看了看纸条,慢悠悠地说:“哦,这是加拿大领事馆签证处啊,往前走两个路口右转就是。”
宏进长舒一口气,谢过老人,心里暗骂自己多疑:“看来真是领事馆,不是黑帮据点。”
签证处门口,宏进整理了一下领带,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里面比他想象中朴素得多——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厅,也没有西装笔挺的保安,只有一个小窗口,后面坐着一位面带微笑的先生,看起来和蔼可亲。
“宏进先生?”签证官翻着文件,抬头问道。
“是,是我。”宏进赶紧点头。
签证官笑了笑,直奔主题:“您为何申请移民加拿大?”
宏进早就准备好了标准答案,立刻挺直腰板,字正腔圆地回答:“加拿大多元包容的文化和开放的移民政策深深吸引了我,我希望能在贵国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实现个人发展。”——这段话他昨晚对着镜子练了十遍,确保语气既真诚又不谄媚。
签证官点点头,又问:“您是物理专业毕业的,但您知道在加拿大,这个专业并不太好找工作吗?”
宏进心里一咯噔,迅速回答:“物理学培养了我强大的逻辑思维和自学能力,我相信,无论面对什么新环境,我都能快速适应。”。他心里想,虽然我学的东西在加拿大可能没用,但我学得快,你只要给个机会,我立马转行修水管都行。
签证官似乎被他的诚恳打动,微微一笑:“恭喜您,面试通过了。回去等下一步通知吧。”
宏进一愣:“这就完了?不用考个试或者背个《加拿大宪法》什么的?”
签证官被逗乐了:“不用,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通知您和家人做体检。”
走出领事馆,宏进站在波恩市政厅前的广场上,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抬头看了看天——奇怪,明明和往常一样的天空,今天却显得格外蓝,蓝得甚至有点不真实,仿佛老天爷特意加了层滤镜。
“难道这就是‘希望’的颜色?”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又忍不住幻想:“要是真去了加拿大,我是该去先瞻仰白求恩故居,还是先去多伦多市中心?”
宏进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电话亭,掏出电话卡,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小菁懒洋洋的声音:“喂?干嘛?”——背景里还夹杂着电视广告的嘈杂声,小菁此时正窝在沙发里追剧。
宏进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老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小菁:“你换工作了?”
宏进扶额:“不是!是关于我们未来的大事!”
小菁终于稍微提起了点兴趣:“什么大事?你中彩票了?”
宏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我刚刚通过了加拿大移民的面试,签证官说,下一步就是通知你们去做体检。”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
宏进等了五秒,忍不住问:“喂?还在吗?”
小菁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再说一遍?!”
宏进:“我说,我们很快要去加拿大了!”
小菁:“你该不会是喝啤酒喝多了吧,你之前不是说申请移民至少要等一两年吗?这才几个月啊”
宏进哭笑不得:“我人在波恩,刚出领事馆,现在市政厅广场上站着呢,你要不信,我让鸽子给你叫两声?”说着,他把话筒举向天空,恰好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过,咕咕声清晰可闻。
小菁终于相信了,语气开始颤抖:“那......那要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得开始收拾行李了?”
宏进笑了:“还没那么快,得先等体检通知。不过——”他顿了顿,“我虽然没法现在带你去看海德堡的森林,但我肯定很快能带你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了。”
小菁在那头半天没说话,然后颤抖着说,“如果真的能成,那......那太好的。”
挂掉电话,宏进望着广场上嬉笑的人群,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灿烂。
周五的晚上,小吴风风火火地冲进宏进的宿舍,门都来不及敲就嚷嚷道:“喂!你想不想去拍电
影?”
第十四章
宏进正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靠着枕头啃苹果,闻言差点噎住,咳嗽两声,斜眼瞥他:“怎么?你
突然志向高远,不想和我一起去商场上货,要进军好莱坞了?”
小吴翻了个白眼:“我是认真的!今天下午我在校园里溜达,碰见一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问我能不能找几个中国人去试镜,他们要拍一部关于中国古代赌博历史的纪录片,就在市中心拍。反正明天周末闲着也是闲着,咱俩去凑个热闹?”
宏进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嘟囔:“赌博?纪录片?该不会是要拍《巴登符腾堡之赌神》吧?”
小吴不耐烦地挥手:“管他呢!去了再说,万一能混个盒饭吃呢?”
盒饭的诱惑力显然比艺术追求更直接,宏进抹了抹嘴:“行,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两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市中心的摄影工作室。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位同胞,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仿佛不是来试镜,而是来参加德国公务员面试。
一位满脸络腮胡、戴着贝雷帽的摄影师走过来,介绍影片内容。故事很简单——一位清代书生告别贤妻,进京赶考,结果半路被赌徒诱惑,沉迷牌九,输光盘缠,最后灰溜溜回家,从此沦为街坊邻居的反面教材。
“典型的‘读书人堕落史’啊。”宏进小声嘀咕。
试镜开始,大家一个个被叫进隔壁房间。宏进和小吴来得晚,排到最后。轮到宏进时,他推门进去,只见一位戴着鸭舌帽、眉头紧锁的导演模样的人坐在桌前,抬头扫了他一眼,眼睛一亮,转头对旁边的人说:“就他了。”
宏进一愣:“啊?这就定了?我连句台词都没念呢!”
导演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眼睛里有的东西,他们没有。”
宏进:“......什么东西?眼屎?”
导演笑而不语。
走出房间,摄影师宣布人选已定,其余人可以回家了,众人纷纷露出“凭什么是他”的不忿表情,悻悻离去。小吴凑过来,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完了,你的名声这下彻底臭了,山上肯定要传——‘那个在劳动局抢活的家伙,现在连拍电影都要抢!’”
宏进:“......”
德国人办事效率奇高,当天试镜,当天开拍。化妆师把宏进按在椅子上,往他脑袋上扣了个假辫子,又套了件灰扑扑的长衫。小吴在一旁围观,笑得直拍大腿:“哈哈哈!你这造型,活脱脱就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啊!”
宏进对着镜子一照,差点没认出来——镜中人面色蜡黄,头发油腻,配上那身寒酸长衫,确实像个穷酸书生。他叹了口气:“唉,没想到兄弟我如今这么落魄啊。”
导演拿着剧本走过来,说今天要拍四个场景:
1. 书生告别贤惠的妻子,踏上赶考之路。
2. 赶考路上,意气风发,东张西望。
3. 夜宿黑店,偶遇老赌徒,沉迷牌九,输光盘缠。
4. 灰溜溜回家,面对妻子的失望眼神。
宏进最期待拍第一场——他很想知道,扮演自己“贤惠妻子”的演员到底长啥样,是不是个美女。
然而导演大手一挥:“妻子戏份最后拍,她化妆时间长,我们先拍第二、第三场。”
话音刚落,顾问登场了——他要教宏进玩牌九、同时扮演老赌徒。宏进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这不是之前在劳动局和他抢工作的校友老冯吗?
老冯也认出了他,咧嘴一笑:“咱俩可真是有缘啊!”
宏进干笑两声:“是啊,上次抢工作,这次抢戏,咱俩这是杠上了?”
牌九教学开始。宏进读书时沉迷麻将,但对牌九一窍不通。老冯耐心讲解:“牌九,又名天九,宋代就有了,分‘天牌’‘地牌’‘人牌’‘和牌’,玩法比麻将简单,但输钱的速度更快......”
宏进听得云里雾里,心想:“这玩意儿能比麻将还上瘾?古人真会玩。”
第二场戏开拍——导演要求宏进背着油纸伞,在绿幕前“意气风发”地走路。可连拍三条,导演都不满意,喊停道:“不对!你这走路姿势哪像赶考书生?活像个去菜市场砍价的!”
宏进挠头:“那‘意气风发’到底该怎么走?”
他背对众人,沉思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当初在德领馆拿到签证时,自己走在上海街头,可不就是“意气风发”吗?
再拍时,他昂首挺胸,嘴角含笑,仿佛脚下不是摄影室的地板,而是通往人生巅峰的金光大道。导演一拍大腿:“好!这条过了!”
第三场戏——宏进夜宿黑店,被老冯饰演的赌徒诱惑,沉迷牌九。这场戏需要表现出输钱的沮丧和赢钱的贪婪,对宏进来说倒不难——他只需回想自己在劳动局看到招工启事时的兴奋,以及被拒后的郁闷,情绪立马到位。
老冯演技精湛,一边洗牌一边露出狡黠的笑容:“小兄弟,来一把?赢了翻倍,输了......也就一顿
饭钱。”
宏进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迷离,仿佛真的被赌瘾吞噬。导演喊“Cut!”时,他还意犹未尽:“再来一把?我感觉我能翻盘!”
老冯:“......兄弟,入戏太深了吧?”
拍前两场时,宏进总觉得围观人群里有一道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灼热得让他后背发毛。他偷偷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异常。
第一场戏终于要开拍了,化妆室门一开,一位梳着双髻、身穿镶边云衫短裙的清代女子款款走出,眉目如画,气质温婉。
宏进瞪大眼睛,越看越觉得眼熟。两人走近,四目相对,同时惊呼:“原来是你!”
宏进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小莹——那位他初抵斯图加特时,被拉去接风的中餐馆的女侍者。
那时她扎着简单的马尾,麻利地在店里迎来送往,脸上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笑容。后来她去了汉堡,两人通过几个小时的电话,从斯图加特的晚霞聊到汉堡港的日出,直到下一个月,电话账单出现的的数字让宏进再也不敢贸然拨通那串长途号码。
如今再见,宏进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长衫的一角。可小莹却很坦然,仿佛那次长谈从未发生过,又或者,她早已将那些片段妥帖地收进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刚才我等候化妆的时候,在下面看了你的‘表演’,”小莹微微歪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当时就觉得眼熟,我没想到,那位文质彬彬的访问学者,居然来演赌徒了?”她的语气轻快,却让宏进耳根发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再次和对方见面,自己的处境早已是天壤之别。导演一句开拍,让宏进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两人开始走位。第一场戏,小莹扮演的妻子提着行李和雨伞,送即将进京赶考的宏进出家门。导演要求他们相视无言,但妻子的眼里要盛满不舍,而丈夫的眼里则需燃着对前程的渴望。镜头前的灯光刺眼,宏进绷紧了肩膀,眼神飘忽不定。
小莹低声说:“你别紧张。”她的声音很轻,只有他能听见,“你只要想象一下那天晚上你来我们餐馆吃饭时的心情就成——你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当时有些让人烦,但它就是你现在要表现的样子。”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一触即离,却像是一道电流窜过他的皮肤。宏进怔了怔,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小莹的妆容清丽,可那双眼睛却和记忆中一样——明亮、透彻,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笨拙的伪装。他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到了第四场戏,宏进已经自然了许多。这场戏里,输光家财的书生灰溜溜地回家,面对妻子时满心羞愧。镜头推进时,宏进的眼神躲闪,手指攥紧了破旧的衣襟。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竟与现实中再遇小莹时的微妙尴尬重叠在一起。他不必刻意表演,只需将那份藏在心底的懊恼与忐忑稍稍释放,便已足够真实。
而小莹的反应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按照剧本直接转身离去,而是停顿了一秒,伸手替他拂了拂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细微的即兴发挥让导演喊了“Cut”后仍连连称赞,可宏进隐隐觉得,她的指尖在碰到他脖颈时微微发颤,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当天的拍摄结束后,两人并肩走出片场,夕阳下,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分不清楚彼此,宏进问道
:“你怎么又回来了?”小莹的脚步未停,嘴角却浮起一丝浅笑:“因为我觉得,斯图加特的晚霞比汉堡的好看。”
看着远去的小莹,宏进愣了半天,突然追上前去:”小莹,快告诉我你现在的电话号码。"
第十五章
这天宏进和小吴又去商场上班,早上报到的时候,HR小姐对他们说:“目前是淡季,工作量减少,从今天开始,你们只需要来一个人。”看着小吴一脸难过的样子,宏进对他说:“你留下干吧,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小吴红着脸,搓着双手对宏进说:“我就知道你比我有本事,你肯定有别的办法。”
告别小吴,宏进想:“大话说出去了,劳动局也去不了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初夏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街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宏进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唐那儿留宿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自己正准备睡觉,唐的一位朋友来访,他们以为墙角的他已经入睡,于是谈的热火朝天,没有一点顾忌。
那位朋友对唐说,你知道吗,城郊有一家地毯仓库,工作非常幸苦,但工资很高,不过一般人却很
难进去。黑暗中那人的烟头明明灭灭,"不过得有人引荐才行,现在被我们湖南帮把持着,我
最近刚被介绍进去,下周去上班,以后你如果白天要和我联系,可以打那儿的电话。“他们不知道,当时迷迷糊糊的宏进暗自记下了号码,等对方走后,宏进趁上厕所之际,悄悄记在了本子上。
宏进匆匆赶回宿舍,翻箱倒柜,终于在一本笔记本上又找到了那个号码。
他试着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德国人,宏进说:“听说你们这儿在招工,我很感兴趣。”
没想到对方回答:“是啊,我们确实需要人,你如果感兴趣,明天来吧。”德国老板爽快的回答让宏进心跳加速。挂掉电话后,他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突然笑出声来——这是上帝给我开的又一个玩笑吗?正经渠道处处碰壁,倒是偷听来的信息成了救命稻草。
第二天一早宏进倒了好几次车,才找到那家地毯仓库。老板正是昨天接电话的那位德国人,他让工头领着宏进去上班。
堆满地毯仓库很大,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水泥地上投下青灰色的光。宏进刚刚走进这个充满羊毛膻味的空间,里面二十多双中国留学生的眼睛像探照灯般扫过来。
这时人群走出一位,看起来是那群人的头儿,上前和宏进握手:“你好,我叫张鹏,以后你在这儿有事儿,可以找我,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谁介绍你来的?”
宏进笑着说:“我从斯图加特电话黄页上查出来的。
话音未落,那群人立刻聚拢到张鹏身边,交头接耳,眼神不时斜睨过来。有人咬牙切齿地嘀咕,有人冷笑摇头,还有人用方言骂了句脏话——宏进的出现显然触动了某个隐秘的利益链条。他们脸上的愤懑几乎要溢出来:这个不速之客,竟敢绕过他们精心构筑的关系网?宏进暗自苦笑,这下自己在留学生圈子里的名声要彻底坏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仓库里的中国人对宏进实施了一场默契的冷暴力。工作时没人愿意和他搭档,吃饭时他刚走近,谈笑声就戛然而止。他们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仿佛宏进是某种传染病毒。
有次午休,宏进独自坐在角落啃面包,听见背后有人故意提高音量:"有些人啊,就是不懂规矩。"他捏扁了手里的空牛奶盒,心想:这份工又脏又累,要不是为了成全小吴,谁愿意来这儿看你们满脸的苦大仇深?
转机出现在第七天。那天卸货时,一捆地毯突然从垛堆滑落,眼看要砸到人,宏进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旁边的工友。事后,张鹏第一个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渐渐地,有人开始在他搬货时搭把手,吃饭时也给他留了个位置。
闲谈中,张鹏告诉宏进,平时悠着点,客人来看货,是他们最累的时候。
仓库堆满全毛地毯,小的一米见方,大的三,四米长,宽,地毯一张张垒起来,直到天花板。
每当有客人来,老板就会全程陪同,给客人介绍各种款式的地毯。如果客人对某幅地毯感兴趣,工头就立刻催促,宏进们就得两两一组,爬上高高的地毯堆,把一幅幅地毯搬到地上,让客人仔细端详,客人看后,如果感兴趣,就卷起那幅带走;客人走后,工人们还要把在客人没要的地毯再一幅幅的搬回去。沉重的地毯,搬下容易搬上难,他们必须两人一组,每人拿起地毯的一角,把沉甸甸的地毯抬起来,往一人多高的地毯堆上扔。
为了把地毯扔上去,两人必须动作协调,一幅全毛地毯重达几十斤,宏进每次奋力拽着地毯往上扔的时候,都能听见腰部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如果仓库来了新货,宏进们就更惨了。客人来,一般只是看一幅或者几幅地毯,劳动量相对有限。
可是如果载重大卡车运来了新货,他们就要把地毯全部从卡车上卸下,运到仓库里面,再把一幅幅地毯从地面堆起。卸载一箱地毯,需要一天时间。宏进们动作稍微慢一些,工头的嘴里就会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催促。
在地毯厂高强度的轮班工作制下,每辛苦十天,宏进才能盼来一天喘息的机会。而与小莹通电话,慢慢成了他这天唯一的寄托与期盼。一从超市回到宿舍,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走到电话机旁,熟练地拨打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不多时,话筒里便会响起小莹那清脆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嗓音。
小莹告诉宏进,她在汉堡的时候,接到老公的越洋电话,要求和她离婚,因为小莹不想回国,对方
又不愿意离开上海,分居久了,想法变成了动机,最后成了结局。离婚后,小莹觉得孤身一人待在汉堡很没有意思,于是又回了斯图加特,又回了那家中餐馆。
宏进问小莹,下一步怎么打算,小莹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唉,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还在准备德语水平考试。“
这天是宏进休息日后的工作日,宏进去上班,刚走到工厂大门口,却发觉大门紧闭,周围有警察在巡逻,宏进对警察说:“我在这儿上班,请问出了什么事情?”,警察说:“这儿出了命案,目前工厂关闭,你回去吧。”
宏进大惊失色,询问详情,警察却拒绝回答。他才在这儿干了一个多月,刚刚拿到上个月的工资,没想到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回到住处,宏进翻看斯图加特当地的报纸《Stuttgarter Zeitung》,目光很快被一则触目惊心的新闻吸引住了:
“5日上午9时左右,在路德维希堡一家地毯仓库里,正在打工的中国留学生张鹏与厂内土耳其工头发生争执并开始扭打。警察局的报告称,‘28岁的中国人用地毯刀对土耳其人进行了威胁’,随后,现年30岁、体重110公斤的土耳其人将张鹏用力一推,张的后脑撞击在一块钢板上后倒地。 然而土耳其人并未罢手,而是上前用手掐住张的脖子,直到他完全停止了挣扎。案犯行凶后,随手用帆布遮盖住张鹏的尸体,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直到当天下午13时45分,一位女工才在无意中发现了张的尸体。”
这则新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击着宏进的心脏。他没想到,当初那个带着几分豪气、颇有些带头大哥风范的张鹏,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他不清楚那天自己不在场时,仓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更让他心寒的是,当张鹏和工头搏斗的时候,那些同在现场的中国工人都在哪里?
为什么没有人出手相助?
宏进不由得想起自己平时上班时,也经常会和工头发生争执。他打了个寒颤,心想:如果当时躺在那里的不是张鹏,而是自己,那该是何等的绝望?
回到住处,宏进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和小莹电话里说了这事,小莹在电话里那边沉默了半天,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宏进,我知道你心里郁闷,晚上来我这儿吧,我烧几个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