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几翻起浮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情也成空，宛如回首袖底梦，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情也无雨......漫漫长路，起浮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泠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秋天在李姨凄哑的歌声中来临。
地下室更加阴冷潮湿了，地面上浮起了一层水。李姨说，外面下雨了，水在地下蒸发，等晴天一阵秋风刮过，地下室的日子就好过了,等到冬天就干燥温暖了。
等到冬天？
我数着手指头，等到路灯灭了。
没有了打牌小子们的嘈杂声，没有了小孩子的哭闹声，没有了妇人的叹息声。地下室终于睡过去。
夜一片寂静。又睡不着，失眠折磨得我奄奄一息。打开昏暗的日光灯，望着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面目浮肿，眼圈黑得触目惊心。
我老了，在秋天来临的时候。
辗转反复，无法入睡。空气沉闷，令人心慌。我穿着拖鞋，行走在长长的走廊，寻找着清新的空气。
走廊里没有一丝亮光，但我依然前行。
象一个午夜幽灵，我摸索着找到了地先室的天窗。啊，终于看不到一丝来自天际的亮光，嗅到了一丝来自地面的空气，听到了塑料蓬顶细细密密的雨声，我跪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老天爷总会给我们一条出路。”
李姨在黎明的时候牵起我的手说。李姨为我梳理好蓬乱的头发,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出路，她说：“你不是还有一点钱吗?我带你去炒邮，如何？”
“炒邮?”我愣愣说，“我不懂啊。”
“没关系，我带你。在邮市我是高手，许多人都跟着我出手。很简单，你跟着我行动就行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看吧。”
“我先给你说明，现在邮市不景气，想发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好呆赚两个钱维持生活。你好好想想吧，是愿意跟我一起去谋生?还是继续去傍大款?”
我望着李姨坚定地说：“我痛恨过去的生活，我愿意跟你一路走。”
命定地，顾卫林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阴天，大风。
枯叶片片，漫天飞舞。我的头发飘零着，无依无靠。风中，我紧紧跟着李姨走到了马甸的宜美佳邮币卡市场。风中，一个硬朗英挺的男人挡住了我和李姨的视线。
他站在邮币卡市场门口，黑色风衣，阔边墨镜，1米85左右的身材。
“李姨，来得真早啊。”他看着李姨，大声说话，并飞快摘下了墨镜。我听出他的语调里有齐齐哈尔口音。“卫林，过来，”李姨微笑着对他招手道，“来，我给你们做个介绍。”
他迅速走向我和李姨。李姨牵着我的手说：“这位是顾卫林大哥，我以前给你提到过的齐齐哈尔老乡。”我冲顾卫林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姨又对顾卫林说：“这就是林果果，齐齐哈尔小妹。”
“你好，你好，”顾卫林望着我朗朗说：“齐齐哈尔小妹，听李姨说起你好久了，今天总算有缘认识，你愿意认我做你大哥吗？”“愿意。”我注视着顾正林没有了墨镜的眼睛说，“我家里没有哥，只有一个姐，我一直想有一个哥哥。”
我看到，顾正林的眼睛是浅灰色，有一点点淡淡的蓝。再看他的脸，棱角分明，不象一般的中国人。我惊讶起来，他长得很象一个人。象谁呢？对了，象费翔，80年代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混血歌手。
灰蓝灰蓝的眼睛，让顾卫林看上去有一丝浪漫神秘的异国情调，但他却讲着我的家乡话。一瞬间我认为顾卫林是个老外，但他的语音和神情提醒我他是中国人。的确，顾卫林是中国人，但他身上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后来顾卫林给我讲过他祖上的故事，他说他的祖父是一位俄罗斯军官，在中俄边境遇到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顾卫林的祖母。
顾正林站在风里对我笑道：“正好，我没有一个妹妹。”
我望着顾卫林神思恍惚。顾卫林的语音，将我带回到了遥远的齐齐哈尔。美丽的白桦林，大片大片的雪花，再度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丢落在风中的爱情往事，那十七岁的透明的纯情，再度飘落在我心上。
顾正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但那皱纹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魅力。我想，他该有四十来岁了吧，正是男人大放光彩的时候。望着他迷人的笑容，我有过一瞬间的昏眩，但很快清醒。我知道我已经不会爱任何男人了，我只能欢天喜地认他当我的大哥。
顾卫林带着我和李姨到了一个堆满邮品的摊位。
“坐一会儿吧。”顾卫林拿出两个小板凳递给我和李姨，并递来两杯热茶。李姨喝着茶说：“卫林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个摊是他爱人在看。他是个大忙人，既做生意又炒股。”
“凑合吧。”顾卫林摆摆手说，“最近是挺忙，母亲旧病发了，水莲回家去照料了，我既看摊又要去股市。”
水莲？我暗暗想着那该是如何一个似水如莲的女人，一定是美丽非凡了？
“卫林是个大孝子，什么都听他母亲的。他母亲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李姨对我说。“那是应该的。”顾正林笑笑，将目光转向我问：“你也来炒邮？”我点点头说：“没办法，失业了，来碰碰运气。”
“跟着李姨好好学学吧，她看得特准，在这邮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嗯。”我客客气气应着。
李姨抽了很久的烟，她似乎心情不错。我向李姨要了一支烟，也云里雾里抽起来。我是第一次抽烟，自然没有李姨抽烟时的从容平静，也没有时髦女人抽烟时的风情万种。我抽烟，因为我痛苦；我痛苦，因为我无能。我抽着烟，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有了颓废的表情，但不是酷酷的那种，它应该是扭曲后的平静。
“你相信轮回吗？”李姨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
“相信。”我答道，“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孽，所以这一生老天爷惩罚我，让我没有好日子过……”李姨摇摇头，没有接过我的话头，却吐着烟圈幽幽说：“四十年后，我又见到了卫国……”
“卫国没有死？”我惊奇地问，“他在哪儿？他来找你了吗？”
“傻孩子，”李姨笑道，“我是说顾卫林，他简直是卫国的翻版，长得太象了……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卫国转世投身？四十年前，卫国去世，卫林出生。都是在夏天，都是在齐齐哈尔，名字里都有一个卫。一个卫国，一个卫林。你说巧不巧呢？”
“不是巧合，”我神色庄严地对李姨说，“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您，让卫国转胎成卫林出现在您眼前，了却您多年的相思之情。”
“傻丫头，看你说什么呀，卫林是我的儿子，他就象我的儿子……”李姨的脸刷地红了，她望着渐渐飘散的烟圈说：“又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在齐齐哈尔，现在应该是满树的桂花，就象四十年前......”
“是的，”我望着烟圈怅茫地说，“只有桂花暗香飘过......”
27
邮市里挤满了人。
我跟着李姨站在场子中央，不知所措。看着他们一会儿抢，一会儿抛，漂亮的纪念封魔术般在手中换来换去。我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但实实在在只有一会儿功夫，有人已钱袋鼓鼓，有人已身无分文。
就象在变戏法。我看不懂，也无心去懂。我手里捏着五张澳门回归纪念封，站在人群里烦躁不安。这五张纪念封是我花150元买来的，已在包里收藏了两周。看到有人已卖到每张50元，我蠢蠢欲动。我暗自寻思着，一张赚20元，五张就赚100元，这钱来得太快了。我欢笑着就要出手，李阻止了我，她小声对我说：“再等一两周吧，可能会升到80到120元呢，或许还要高……”
“李老太太，你怎么还不出手啊？快告诉我点机密吧！”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突然凑向李姨说。“少来套我！”李姨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的脸皮真厚，上次你抢走我一个纪念封还没给我钱呢，象你这样的人渣就不配跟我讲话。”
“哟，死老太太，嘴臭！”那男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懒得理你。”李姨转身就走。
“你才是嘴臭。”我愤愤不平，低声骂了一句。
“抽你丫的，你敢骂你大爷！”胖男人怒目转向我，忽然阴笑着说，“嗨，嗨，大家快来看哟，咱们邮市来了个漂亮婊子，她说，她想和我睡觉，免费呢……”
众男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向我望来，随即包围了胖男人和我。很快，他们“哎哟哟”狂呼着，唾沫飞扬，冲我做着下流的动作。我看着胖男人恶毒的下流的嘴脸，气得怒火中烧，大吼道：“我跟你拼了！”
我飞快伸出我的手和脚，叫着扑向了胖男人。我试图教训一下面前的胖男人，试图抗议所有的男人，试图发泄所有的怨气。痛快啊，我终于变得勇敢，忘记了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就那样义无反顾扑向胖男人。
可恨，我真恨我的手脚不灵光，恨我力气不足。可恨啊，我还来及踢住胖男人，胖男人却将我踢倒在地。啪！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哈哈！”胖男人阴阴笑着，狠狠拉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将我拉向他怀中，狂笑着说：“婊子，舒服吧？走，陪大爷去！”
“你干什么！流氓！”李姨迅速冲进人群，冲向了胖男人。
“你找死啊！”胖男人轻蔑地看了李姨一眼，很快飞起一脚将李姨踢倒在地上。李姨随即发出“哎哎”地低吟，坐在地上抱住了腿。“李姨，您怎么啦？”我抱着李姨的腿，忍不住泪流。“畜生！”李姨怒吼着想站起来，但动弹不了。胖男人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张强，你给我站住！”人群外忽然传来如雷贯耳的怒吼声。
我抬头望去，只见顾卫林象山一样站在门口堵住了胖男人。“想打架啊！”胖男人笑笑，比划着手高声说，“俺奉陪！”
“张强，你欺人太甚，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顾卫林平静地说，“走，咱们到外面去干一仗。”
“干仗？哼！走就走。”胖男人挥了挥手，跟着顾卫林出去了。
围观的人群立即如潮水般蜂涌而去。我也想随人群而去，去为顾卫林呐喊加油，但李姨走不动，我只好扶着李姨扒在窗口上往外看。
外面。背街的空地，一颗梧桐树下，顾卫林穿着黑色的风衣，立于落叶之上，沉默。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讲一句话，他们只是屏息观望着，等待一场战争爆发。我远远望着沉默的顾卫林，心里紧了紧。
“来啊！上啊！”胖男人看着顾卫林叫道，随即张牙舞爪，冲向了顾卫林。顾卫林没着急，轻蔑地抖了抖风衣，一个箭步迎向了胖男人。三拳两脚，只见三拳两脚，威风凛凛的顾卫林就将那胖男人打倒在地。看着那具肥胖的肉体很快动弹不得，人们在一旁大声狂呼着：“好！太棒了！”
顾卫林站在风中，那样高大和挺拔，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发出眩目的光彩。我擦了擦眼睛，看着顾卫林竖了竖衣服领子，指着躺倒于地的胖男人大声说：“她们是我的母亲和妹妹，你竟敢欺侮！”
“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胖男人趴在地上求饶，“顾大哥，您饶了我吧，我服您了。”
“哼！”顾卫林似乎懒得多看胖男人一眼，他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象风一样飘进邮市，飘到我和李姨跟前说：“李姨，小妹，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
“顾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掉着眼泪说。
“别伤心，小妹。”顾卫林看着我庄重地说，“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
也许就在那一天，我爱上了顾卫林，我枯萎的心田上又开出了艳丽花儿。
顾卫林以一种英雄形象走到了我心中。我很快感觉到，我象是在漂浮的大海上抓到了一条船。他，来自北方的象山一样的男人，来自我家乡的男人，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义气豪迈，轻易就颠覆了我对男人的仇恨。
如果一个女人对男人总是做过这样那样的梦，或者有过这样那样的幻想，我觉得顾卫林正是我梦境之中的幻镜之中的男人。过去我经历过林夏，子风和蓝凡，却不清楚我的梦境是什么，遇到顾卫林之后，我知道我想要一个成熟稳重，可靠可依的男人，他不一定了解你，但却能承载你的悲伤和痛苦，给你承担和安慰。
我偷偷爱上了顾卫林，但从此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深夜里，李姨躺在床上对我说：“女人的一生太苦了，找男人就得找卫林那样的，能得到照顾和保护……”
我点点头，摸着李姨的腿问：“不碍事吧？”“不碍事。”李姨答道，“不过得休息几天。明天你一个人去邮市看看行情，回来告诉我。”
“嗯。”
“没关系，不要怕，”李姨又说，“卫林答应过照顾你，以后谁也不敢欺侮你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做顾大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他的妻子一定长得很美吧？”
“是啊，”李姨喃喃说，“水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卫林对她很好。哦，她长得并不美，高高瘦瘦，但长相很平凡，称不上漂亮或美丽，不过她人很好，沉默寡言，对人倒是很热心。卫林母亲特别喜欢她，简直将她当成了自已的女儿。嗯，过一阵吧，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你可要叫她嫂子。”
嫂子？我暗自想到，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一个女人为嫂子，我也不会叫水莲为嫂子。隐隐约约，我开始嫉妒水莲，嫉妒任何比我幸福的女人。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普通的女人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都能得一份真爱，为什么我的生活却一团糟，为什么我的爱情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里。
二十四岁的我想不透生活，也看不清楚自已，只能在失眠的夜晚，抚理着满头青丝，心里充满了不甘。
28
李姨因为腿伤和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每天坚持去邮市观察行情，回来后给李姨讲解。但我依然弄不懂如何炒作，依然没爱上邮品。
场子里真的没人敢欺侮我了。但无论我走到那里，都能感觉到一些令人生厌的目光在追随着我，看到一些男人在私下里窃笑着指指点点。
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拒绝看任何人。我也拒绝走到场子后面的摊位。我回避着顾卫林，不敢单独与他见面。但逃来避去，他高大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视线里，他完美的笑容总是无缘无故飘在我心上。
也许是因为逃避而疏离，因疏离而烦恼。和顾卫林偶尔碰面的时候，我总是压制着心里的热情，客客气气地微笑，很少说话。我不想和顾卫林多言，但我总觉得心里憋得慌。一颗暗恋的心沉默着，慢慢心里就有了气恼。我是气我自已，气我那么容易就爱上他，气我总爱那不该爱的人，气我没有了敢爱的勇气。
其实李姨不在的日子，我和顾卫林单独相处的次数很有限。
第一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他和我一起回安贞里的路上。那一天顾卫林说他要去看望李姨，于是他和一起回去。马甸到安贞，长长的一段路，我都低着头走路，没讲一句话。顾卫林也没将什么话，但走到安华桥时，他忽然说：“小妹，你为什么不快乐开朗些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冷冷答了句：“我没有你活得幸福。”顾卫林笑了笑哑口无言。
第二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在邮市里的一个中午。
因为晚上失眠，一到中午我就困顿不堪。那天中午，我竟然坐在一本书上睡着了，在邮市的一处角落里。好象没睡多久，我就醒了，是一阵冷风吹醒了我。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顾卫林蹲在地上怜惜地看着我，说：“小妹，地很凉，你到我的柜台去睡吧。”
望着顾卫林温柔的目光，我无可抗拒起了身。顾卫林帮我拾起地上的书，边看边说：“哟，小妹，你还有闲情看哲学，真不愧是大学生，不比我们这些大老粗，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没什么爱好了，更谈不上精神追求。”
我摆摆手说：“我是太空虚了，找不到生活的出路，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所以看看哲学。”
“小妹，我听不懂你的话，高深！”顾卫林笑着说：“我这一辈子最羡慕有知识的人了。说起来惭愧，我初中都没毕业，还差一年......”
“书念多了也没用。”我摇摇头说，“赚不到钱就没用。”
“书念多的人修养好，素质高。”
“也许吧，”我说，“其实不然，有些知识分子不过是伪君子，是披着人皮的狼。”
“哎，小妹看世界太灰暗了。”
“我的世界就是灰暗的，看不到光明与出路。”
“那就去寻找啊！”
“哪里去找？”我疲惫地说：“我累了，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还能走多远。”
顾卫林望着我，不再说话。对我这个悲观主义者，我想顾卫林自然是不赞赏的，但他也不能给我指出什么光明的出路，所以无话可说，那时那刻，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深蓝的眼睛注视着我，鼓励着我。
澳门回归纪念封终于一路狂升到120元。我得到了李姨的指示，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阴天及时抛了出去。愉快啊，我往兜里塞着钱欢天喜地，但转眼看到别人拿走纪念封又心生惆怅。
澳门就要回归祖国大陆了，而我呢？回归到哪儿？我想，我只能不停地飘啊飘，冬天就要来临，谁来为我点燃一把火？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卫林忽然象风一样飘到我面前，他笑着说：“小妹，赚大钱了吧？可要请客哟。”“好的，”我爽声答道，“我请你去吃饭，感谢这些日子你的关照。”
顾卫林收拾好摊位，领我到了马甸一家很大的酒楼。我看着酒楼的规模就傻了眼，我想我得花光我包里的钱了。顾卫林毫不客气拿起了菜谱，但他拿起菜谱就问我：“吃什么菜？先说好，今天男士请客，吃什么菜尽管点。”
“好吧。”我毫不客气点了一桌子菜，并要了两瓶二锅头酒。
“小妹要和我比试酒劲，好！爽快，这才象咱们北方女孩。”
“喝就喝！”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顾卫林看着我笑了笑，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很快，浓烈的酒水呛得我嗓子发干发哑，但我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和热烈，涌起一种燃烧的感觉。我抬起头，大胆地望着顾卫林，脸上飞出了朵朵红云。我摇晃着头，飘飘然唱起歌儿：“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顾卫林停止了喝酒。他放下筷子，只是看着我喝酒，灰蓝的眼里闪出一片迷离的蓝光。他说：“喝吧，喝吧，喝个痛快，如果喝酒能让你快乐。”我端着酒杯，看着顾卫林，继续喝酒。喝着喝着，我忽然哭了。
“小妹，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的小妹。”我哭道，“我不要做你的小妹。顾大哥，顾卫林，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为什么......”
“哎，小妹，你喝醉了。”顾卫林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醉。”我摇晃着酒杯说。
“小妹！”顾卫林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但很快松开，然后平静地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卫林很快结了账，扶起了摇摇晃晃的我。我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只是无力倚着顾卫林。风很大，我依着顾卫林走到安华桥。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却抓着顾卫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低低说：“顾大哥，我想告诉你......”
“不，不要说......”顾卫林紧张地避开我的目光，并推开我的手说，“小妹，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能，我们不能......”
顾卫林逃避着我的目光逃避着我的追求，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而去。他拒绝了我，他没让我表白就拒绝了我，他似乎真知道我想说什么，而我却不知道自已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风呼啦呼啦吹着我的脸，一阵阵凉意掠过我的身体。我终于酒醒了，清醒了。我知道了我是那样可笑，明白了又是单恋一场。我在刺眼的车灯中抬起头说：“顾大哥，我明白，你不喜欢我，好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
顾卫林望着天空没有说话。他好象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见我。尴尬，只有尴尬。我只得转身而去，独自跑了。
（待续）
小说：漂浮的光阴（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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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翻起浮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情也成空，宛如回首袖底梦，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情也无雨......漫漫长路，起浮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泠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秋天在李姨凄哑的歌声中来临。
地下室更加阴冷潮湿了，地面上浮起了一层水。李姨说，外面下雨了，水在地下蒸发，等晴天一阵秋风刮过，地下室的日子就好过了,等到冬天就干燥温暖了。
等到冬天？
我数着手指头，等到路灯灭了。
没有了打牌小子们的嘈杂声，没有了小孩子的哭闹声，没有了妇人的叹息声。地下室终于睡过去。
夜一片寂静。又睡不着，失眠折磨得我奄奄一息。打开昏暗的日光灯，望着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面目浮肿，眼圈黑得触目惊心。
我老了，在秋天来临的时候。
辗转反复，无法入睡。空气沉闷，令人心慌。我穿着拖鞋，行走在长长的走廊，寻找着清新的空气。
走廊里没有一丝亮光，但我依然前行。
象一个午夜幽灵，我摸索着找到了地先室的天窗。啊，终于看不到一丝来自天际的亮光，嗅到了一丝来自地面的空气，听到了塑料蓬顶细细密密的雨声，我跪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老天爷总会给我们一条出路。”
李姨在黎明的时候牵起我的手说。李姨为我梳理好蓬乱的头发,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出路，她说：“你不是还有一点钱吗?我带你去炒邮，如何？”
“炒邮?”我愣愣说，“我不懂啊。”
“没关系，我带你。在邮市我是高手，许多人都跟着我出手。很简单，你跟着我行动就行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看吧。”
“我先给你说明，现在邮市不景气，想发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好呆赚两个钱维持生活。你好好想想吧，是愿意跟我一起去谋生?还是继续去傍大款?”
我望着李姨坚定地说：“我痛恨过去的生活，我愿意跟你一路走。”
命定地，顾卫林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阴天，大风。
枯叶片片，漫天飞舞。我的头发飘零着，无依无靠。风中，我紧紧跟着李姨走到了马甸的宜美佳邮币卡市场。风中，一个硬朗英挺的男人挡住了我和李姨的视线。
他站在邮币卡市场门口，黑色风衣，阔边墨镜，1米85左右的身材。
“李姨，来得真早啊。”他看着李姨，大声说话，并飞快摘下了墨镜。我听出他的语调里有齐齐哈尔口音。“卫林，过来，”李姨微笑着对他招手道，“来，我给你们做个介绍。”
他迅速走向我和李姨。李姨牵着我的手说：“这位是顾卫林大哥，我以前给你提到过的齐齐哈尔老乡。”我冲顾卫林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姨又对顾卫林说：“这就是林果果，齐齐哈尔小妹。”
“你好，你好，”顾卫林望着我朗朗说：“齐齐哈尔小妹，听李姨说起你好久了，今天总算有缘认识，你愿意认我做你大哥吗？”“愿意。”我注视着顾正林没有了墨镜的眼睛说，“我家里没有哥，只有一个姐，我一直想有一个哥哥。”
我看到，顾正林的眼睛是浅灰色，有一点点淡淡的蓝。再看他的脸，棱角分明，不象一般的中国人。我惊讶起来，他长得很象一个人。象谁呢？对了，象费翔，80年代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混血歌手。
灰蓝灰蓝的眼睛，让顾卫林看上去有一丝浪漫神秘的异国情调，但他却讲着我的家乡话。一瞬间我认为顾卫林是个老外，但他的语音和神情提醒我他是中国人。的确，顾卫林是中国人，但他身上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后来顾卫林给我讲过他祖上的故事，他说他的祖父是一位俄罗斯军官，在中俄边境遇到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顾卫林的祖母。
顾正林站在风里对我笑道：“正好，我没有一个妹妹。”
我望着顾卫林神思恍惚。顾卫林的语音，将我带回到了遥远的齐齐哈尔。美丽的白桦林，大片大片的雪花，再度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丢落在风中的爱情往事，那十七岁的透明的纯情，再度飘落在我心上。
顾正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但那皱纹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魅力。我想，他该有四十来岁了吧，正是男人大放光彩的时候。望着他迷人的笑容，我有过一瞬间的昏眩，但很快清醒。我知道我已经不会爱任何男人了，我只能欢天喜地认他当我的大哥。
顾卫林带着我和李姨到了一个堆满邮品的摊位。
“坐一会儿吧。”顾卫林拿出两个小板凳递给我和李姨，并递来两杯热茶。李姨喝着茶说：“卫林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个摊是他爱人在看。他是个大忙人，既做生意又炒股。”
“凑合吧。”顾卫林摆摆手说，“最近是挺忙，母亲旧病发了，水莲回家去照料了，我既看摊又要去股市。”
水莲？我暗暗想着那该是如何一个似水如莲的女人，一定是美丽非凡了？
“卫林是个大孝子，什么都听他母亲的。他母亲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李姨对我说。“那是应该的。”顾正林笑笑，将目光转向我问：“你也来炒邮？”我点点头说：“没办法，失业了，来碰碰运气。”
“跟着李姨好好学学吧，她看得特准，在这邮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嗯。”我客客气气应着。
李姨抽了很久的烟，她似乎心情不错。我向李姨要了一支烟，也云里雾里抽起来。我是第一次抽烟，自然没有李姨抽烟时的从容平静，也没有时髦女人抽烟时的风情万种。我抽烟，因为我痛苦；我痛苦，因为我无能。我抽着烟，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有了颓废的表情，但不是酷酷的那种，它应该是扭曲后的平静。
“你相信轮回吗？”李姨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
“相信。”我答道，“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孽，所以这一生老天爷惩罚我，让我没有好日子过……”李姨摇摇头，没有接过我的话头，却吐着烟圈幽幽说：“四十年后，我又见到了卫国……”
“卫国没有死？”我惊奇地问，“他在哪儿？他来找你了吗？”
“傻孩子，”李姨笑道，“我是说顾卫林，他简直是卫国的翻版，长得太象了……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卫国转世投身？四十年前，卫国去世，卫林出生。都是在夏天，都是在齐齐哈尔，名字里都有一个卫。一个卫国，一个卫林。你说巧不巧呢？”
“不是巧合，”我神色庄严地对李姨说，“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您，让卫国转胎成卫林出现在您眼前，了却您多年的相思之情。”
“傻丫头，看你说什么呀，卫林是我的儿子，他就象我的儿子……”李姨的脸刷地红了，她望着渐渐飘散的烟圈说：“又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在齐齐哈尔，现在应该是满树的桂花，就象四十年前......”
“是的，”我望着烟圈怅茫地说，“只有桂花暗香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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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市里挤满了人。
我跟着李姨站在场子中央，不知所措。看着他们一会儿抢，一会儿抛，漂亮的纪念封魔术般在手中换来换去。我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但实实在在只有一会儿功夫，有人已钱袋鼓鼓，有人已身无分文。
就象在变戏法。我看不懂，也无心去懂。我手里捏着五张澳门回归纪念封，站在人群里烦躁不安。这五张纪念封是我花150元买来的，已在包里收藏了两周。看到有人已卖到每张50元，我蠢蠢欲动。我暗自寻思着，一张赚20元，五张就赚100元，这钱来得太快了。我欢笑着就要出手，李阻止了我，她小声对我说：“再等一两周吧，可能会升到80到120元呢，或许还要高……”
“李老太太，你怎么还不出手啊？快告诉我点机密吧！”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突然凑向李姨说。“少来套我！”李姨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的脸皮真厚，上次你抢走我一个纪念封还没给我钱呢，象你这样的人渣就不配跟我讲话。”
“哟，死老太太，嘴臭！”那男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懒得理你。”李姨转身就走。
“你才是嘴臭。”我愤愤不平，低声骂了一句。
“抽你丫的，你敢骂你大爷！”胖男人怒目转向我，忽然阴笑着说，“嗨，嗨，大家快来看哟，咱们邮市来了个漂亮婊子，她说，她想和我睡觉，免费呢……”
众男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向我望来，随即包围了胖男人和我。很快，他们“哎哟哟”狂呼着，唾沫飞扬，冲我做着下流的动作。我看着胖男人恶毒的下流的嘴脸，气得怒火中烧，大吼道：“我跟你拼了！”
我飞快伸出我的手和脚，叫着扑向了胖男人。我试图教训一下面前的胖男人，试图抗议所有的男人，试图发泄所有的怨气。痛快啊，我终于变得勇敢，忘记了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就那样义无反顾扑向胖男人。
可恨，我真恨我的手脚不灵光，恨我力气不足。可恨啊，我还来及踢住胖男人，胖男人却将我踢倒在地。啪！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哈哈！”胖男人阴阴笑着，狠狠拉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将我拉向他怀中，狂笑着说：“婊子，舒服吧？走，陪大爷去！”
“你干什么！流氓！”李姨迅速冲进人群，冲向了胖男人。
“你找死啊！”胖男人轻蔑地看了李姨一眼，很快飞起一脚将李姨踢倒在地上。李姨随即发出“哎哎”地低吟，坐在地上抱住了腿。“李姨，您怎么啦？”我抱着李姨的腿，忍不住泪流。“畜生！”李姨怒吼着想站起来，但动弹不了。胖男人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张强，你给我站住！”人群外忽然传来如雷贯耳的怒吼声。
我抬头望去，只见顾卫林象山一样站在门口堵住了胖男人。“想打架啊！”胖男人笑笑，比划着手高声说，“俺奉陪！”
“张强，你欺人太甚，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顾卫林平静地说，“走，咱们到外面去干一仗。”
“干仗？哼！走就走。”胖男人挥了挥手，跟着顾卫林出去了。
围观的人群立即如潮水般蜂涌而去。我也想随人群而去，去为顾卫林呐喊加油，但李姨走不动，我只好扶着李姨扒在窗口上往外看。
外面。背街的空地，一颗梧桐树下，顾卫林穿着黑色的风衣，立于落叶之上，沉默。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讲一句话，他们只是屏息观望着，等待一场战争爆发。我远远望着沉默的顾卫林，心里紧了紧。
“来啊！上啊！”胖男人看着顾卫林叫道，随即张牙舞爪，冲向了顾卫林。顾卫林没着急，轻蔑地抖了抖风衣，一个箭步迎向了胖男人。三拳两脚，只见三拳两脚，威风凛凛的顾卫林就将那胖男人打倒在地。看着那具肥胖的肉体很快动弹不得，人们在一旁大声狂呼着：“好！太棒了！”
顾卫林站在风中，那样高大和挺拔，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发出眩目的光彩。我擦了擦眼睛，看着顾卫林竖了竖衣服领子，指着躺倒于地的胖男人大声说：“她们是我的母亲和妹妹，你竟敢欺侮！”
“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胖男人趴在地上求饶，“顾大哥，您饶了我吧，我服您了。”
“哼！”顾卫林似乎懒得多看胖男人一眼，他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象风一样飘进邮市，飘到我和李姨跟前说：“李姨，小妹，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
“顾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掉着眼泪说。
“别伤心，小妹。”顾卫林看着我庄重地说，“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
也许就在那一天，我爱上了顾卫林，我枯萎的心田上又开出了艳丽花儿。
顾卫林以一种英雄形象走到了我心中。我很快感觉到，我象是在漂浮的大海上抓到了一条船。他，来自北方的象山一样的男人，来自我家乡的男人，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义气豪迈，轻易就颠覆了我对男人的仇恨。
如果一个女人对男人总是做过这样那样的梦，或者有过这样那样的幻想，我觉得顾卫林正是我梦境之中的幻镜之中的男人。过去我经历过林夏，子风和蓝凡，却不清楚我的梦境是什么，遇到顾卫林之后，我知道我想要一个成熟稳重，可靠可依的男人，他不一定了解你，但却能承载你的悲伤和痛苦，给你承担和安慰。
我偷偷爱上了顾卫林，但从此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深夜里，李姨躺在床上对我说：“女人的一生太苦了，找男人就得找卫林那样的，能得到照顾和保护……”
我点点头，摸着李姨的腿问：“不碍事吧？”“不碍事。”李姨答道，“不过得休息几天。明天你一个人去邮市看看行情，回来告诉我。”
“嗯。”
“没关系，不要怕，”李姨又说，“卫林答应过照顾你，以后谁也不敢欺侮你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做顾大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他的妻子一定长得很美吧？”
“是啊，”李姨喃喃说，“水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卫林对她很好。哦，她长得并不美，高高瘦瘦，但长相很平凡，称不上漂亮或美丽，不过她人很好，沉默寡言，对人倒是很热心。卫林母亲特别喜欢她，简直将她当成了自已的女儿。嗯，过一阵吧，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你可要叫她嫂子。”
嫂子？我暗自想到，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一个女人为嫂子，我也不会叫水莲为嫂子。隐隐约约，我开始嫉妒水莲，嫉妒任何比我幸福的女人。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普通的女人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都能得一份真爱，为什么我的生活却一团糟，为什么我的爱情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里。
二十四岁的我想不透生活，也看不清楚自已，只能在失眠的夜晚，抚理着满头青丝，心里充满了不甘。
28
李姨因为腿伤和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每天坚持去邮市观察行情，回来后给李姨讲解。但我依然弄不懂如何炒作，依然没爱上邮品。
场子里真的没人敢欺侮我了。但无论我走到那里，都能感觉到一些令人生厌的目光在追随着我，看到一些男人在私下里窃笑着指指点点。
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拒绝看任何人。我也拒绝走到场子后面的摊位。我回避着顾卫林，不敢单独与他见面。但逃来避去，他高大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视线里，他完美的笑容总是无缘无故飘在我心上。
也许是因为逃避而疏离，因疏离而烦恼。和顾卫林偶尔碰面的时候，我总是压制着心里的热情，客客气气地微笑，很少说话。我不想和顾卫林多言，但我总觉得心里憋得慌。一颗暗恋的心沉默着，慢慢心里就有了气恼。我是气我自已，气我那么容易就爱上他，气我总爱那不该爱的人，气我没有了敢爱的勇气。
其实李姨不在的日子，我和顾卫林单独相处的次数很有限。
第一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他和我一起回安贞里的路上。那一天顾卫林说他要去看望李姨，于是他和一起回去。马甸到安贞，长长的一段路，我都低着头走路，没讲一句话。顾卫林也没将什么话，但走到安华桥时，他忽然说：“小妹，你为什么不快乐开朗些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冷冷答了句：“我没有你活得幸福。”顾卫林笑了笑哑口无言。
第二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在邮市里的一个中午。
因为晚上失眠，一到中午我就困顿不堪。那天中午，我竟然坐在一本书上睡着了，在邮市的一处角落里。好象没睡多久，我就醒了，是一阵冷风吹醒了我。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顾卫林蹲在地上怜惜地看着我，说：“小妹，地很凉，你到我的柜台去睡吧。”
望着顾卫林温柔的目光，我无可抗拒起了身。顾卫林帮我拾起地上的书，边看边说：“哟，小妹，你还有闲情看哲学，真不愧是大学生，不比我们这些大老粗，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没什么爱好了，更谈不上精神追求。”
我摆摆手说：“我是太空虚了，找不到生活的出路，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所以看看哲学。”
“小妹，我听不懂你的话，高深！”顾卫林笑着说：“我这一辈子最羡慕有知识的人了。说起来惭愧，我初中都没毕业，还差一年......”
“书念多了也没用。”我摇摇头说，“赚不到钱就没用。”
“书念多的人修养好，素质高。”
“也许吧，”我说，“其实不然，有些知识分子不过是伪君子，是披着人皮的狼。”
“哎，小妹看世界太灰暗了。”
“我的世界就是灰暗的，看不到光明与出路。”
“那就去寻找啊！”
“哪里去找？”我疲惫地说：“我累了，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还能走多远。”
顾卫林望着我，不再说话。对我这个悲观主义者，我想顾卫林自然是不赞赏的，但他也不能给我指出什么光明的出路，所以无话可说，那时那刻，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深蓝的眼睛注视着我，鼓励着我。
澳门回归纪念封终于一路狂升到120元。我得到了李姨的指示，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阴天及时抛了出去。愉快啊，我往兜里塞着钱欢天喜地，但转眼看到别人拿走纪念封又心生惆怅。
澳门就要回归祖国大陆了，而我呢？回归到哪儿？我想，我只能不停地飘啊飘，冬天就要来临，谁来为我点燃一把火？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卫林忽然象风一样飘到我面前，他笑着说：“小妹，赚大钱了吧？可要请客哟。”“好的，”我爽声答道，“我请你去吃饭，感谢这些日子你的关照。”
顾卫林收拾好摊位，领我到了马甸一家很大的酒楼。我看着酒楼的规模就傻了眼，我想我得花光我包里的钱了。顾卫林毫不客气拿起了菜谱，但他拿起菜谱就问我：“吃什么菜？先说好，今天男士请客，吃什么菜尽管点。”
“好吧。”我毫不客气点了一桌子菜，并要了两瓶二锅头酒。
“小妹要和我比试酒劲，好！爽快，这才象咱们北方女孩。”
“喝就喝！”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顾卫林看着我笑了笑，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很快，浓烈的酒水呛得我嗓子发干发哑，但我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和热烈，涌起一种燃烧的感觉。我抬起头，大胆地望着顾卫林，脸上飞出了朵朵红云。我摇晃着头，飘飘然唱起歌儿：“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顾卫林停止了喝酒。他放下筷子，只是看着我喝酒，灰蓝的眼里闪出一片迷离的蓝光。他说：“喝吧，喝吧，喝个痛快，如果喝酒能让你快乐。”我端着酒杯，看着顾卫林，继续喝酒。喝着喝着，我忽然哭了。
“小妹，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的小妹。”我哭道，“我不要做你的小妹。顾大哥，顾卫林，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为什么......”
“哎，小妹，你喝醉了。”顾卫林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醉。”我摇晃着酒杯说。
“小妹！”顾卫林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但很快松开，然后平静地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卫林很快结了账，扶起了摇摇晃晃的我。我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只是无力倚着顾卫林。风很大，我依着顾卫林走到安华桥。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却抓着顾卫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低低说：“顾大哥，我想告诉你......”
“不，不要说......”顾卫林紧张地避开我的目光，并推开我的手说，“小妹，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能，我们不能......”
顾卫林逃避着我的目光逃避着我的追求，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而去。他拒绝了我，他没让我表白就拒绝了我，他似乎真知道我想说什么，而我却不知道自已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风呼啦呼啦吹着我的脸，一阵阵凉意掠过我的身体。我终于酒醒了，清醒了。我知道了我是那样可笑，明白了又是单恋一场。我在刺眼的车灯中抬起头说：“顾大哥，我明白，你不喜欢我，好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
顾卫林望着天空没有说话。他好象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见我。尴尬，只有尴尬。我只得转身而去，独自跑了。
“几翻起浮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情也成空，宛如回首袖底梦，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是无情也无雨......漫漫长路，起浮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热情热心，换冷淡泠漠，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秋天在李姨凄哑的歌声中来临。
地下室更加阴冷潮湿了，地面上浮起了一层水。李姨说，外面下雨了，水在地下蒸发，等晴天一阵秋风刮过，地下室的日子就好过了,等到冬天就干燥温暖了。
等到冬天？
我数着手指头，等到路灯灭了。
没有了打牌小子们的嘈杂声，没有了小孩子的哭闹声，没有了妇人的叹息声。地下室终于睡过去。
夜一片寂静。又睡不着，失眠折磨得我奄奄一息。打开昏暗的日光灯，望着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面目浮肿，眼圈黑得触目惊心。
我老了，在秋天来临的时候。
辗转反复，无法入睡。空气沉闷，令人心慌。我穿着拖鞋，行走在长长的走廊，寻找着清新的空气。
走廊里没有一丝亮光，但我依然前行。
象一个午夜幽灵，我摸索着找到了地先室的天窗。啊，终于看不到一丝来自天际的亮光，嗅到了一丝来自地面的空气，听到了塑料蓬顶细细密密的雨声，我跪在地上嘤嘤哭起来......
“老天爷总会给我们一条出路。”
李姨在黎明的时候牵起我的手说。李姨为我梳理好蓬乱的头发,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出路，她说：“你不是还有一点钱吗?我带你去炒邮，如何？”
“炒邮?”我愣愣说，“我不懂啊。”
“没关系，我带你。在邮市我是高手，许多人都跟着我出手。很简单，你跟着我行动就行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看吧。”
“我先给你说明，现在邮市不景气，想发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好呆赚两个钱维持生活。你好好想想吧，是愿意跟我一起去谋生?还是继续去傍大款?”
我望着李姨坚定地说：“我痛恨过去的生活，我愿意跟你一路走。”
命定地，顾卫林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阴天，大风。
枯叶片片，漫天飞舞。我的头发飘零着，无依无靠。风中，我紧紧跟着李姨走到了马甸的宜美佳邮币卡市场。风中，一个硬朗英挺的男人挡住了我和李姨的视线。
他站在邮币卡市场门口，黑色风衣，阔边墨镜，1米85左右的身材。
“李姨，来得真早啊。”他看着李姨，大声说话，并飞快摘下了墨镜。我听出他的语调里有齐齐哈尔口音。“卫林，过来，”李姨微笑着对他招手道，“来，我给你们做个介绍。”
他迅速走向我和李姨。李姨牵着我的手说：“这位是顾卫林大哥，我以前给你提到过的齐齐哈尔老乡。”我冲顾卫林点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姨又对顾卫林说：“这就是林果果，齐齐哈尔小妹。”
“你好，你好，”顾卫林望着我朗朗说：“齐齐哈尔小妹，听李姨说起你好久了，今天总算有缘认识，你愿意认我做你大哥吗？”“愿意。”我注视着顾正林没有了墨镜的眼睛说，“我家里没有哥，只有一个姐，我一直想有一个哥哥。”
我看到，顾正林的眼睛是浅灰色，有一点点淡淡的蓝。再看他的脸，棱角分明，不象一般的中国人。我惊讶起来，他长得很象一个人。象谁呢？对了，象费翔，80年代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那个混血歌手。
灰蓝灰蓝的眼睛，让顾卫林看上去有一丝浪漫神秘的异国情调，但他却讲着我的家乡话。一瞬间我认为顾卫林是个老外，但他的语音和神情提醒我他是中国人。的确，顾卫林是中国人，但他身上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后来顾卫林给我讲过他祖上的故事，他说他的祖父是一位俄罗斯军官，在中俄边境遇到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顾卫林的祖母。
顾正林站在风里对我笑道：“正好，我没有一个妹妹。”
我望着顾卫林神思恍惚。顾卫林的语音，将我带回到了遥远的齐齐哈尔。美丽的白桦林，大片大片的雪花，再度浮现在我眼前。还有那丢落在风中的爱情往事，那十七岁的透明的纯情，再度飘落在我心上。
顾正林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但那皱纹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魅力。我想，他该有四十来岁了吧，正是男人大放光彩的时候。望着他迷人的笑容，我有过一瞬间的昏眩，但很快清醒。我知道我已经不会爱任何男人了，我只能欢天喜地认他当我的大哥。
顾卫林带着我和李姨到了一个堆满邮品的摊位。
“坐一会儿吧。”顾卫林拿出两个小板凳递给我和李姨，并递来两杯热茶。李姨喝着茶说：“卫林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这个摊是他爱人在看。他是个大忙人，既做生意又炒股。”
“凑合吧。”顾卫林摆摆手说，“最近是挺忙，母亲旧病发了，水莲回家去照料了，我既看摊又要去股市。”
水莲？我暗暗想着那该是如何一个似水如莲的女人，一定是美丽非凡了？
“卫林是个大孝子，什么都听他母亲的。他母亲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李姨对我说。“那是应该的。”顾正林笑笑，将目光转向我问：“你也来炒邮？”我点点头说：“没办法，失业了，来碰碰运气。”
“跟着李姨好好学学吧，她看得特准，在这邮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嗯。”我客客气气应着。
李姨抽了很久的烟，她似乎心情不错。我向李姨要了一支烟，也云里雾里抽起来。我是第一次抽烟，自然没有李姨抽烟时的从容平静，也没有时髦女人抽烟时的风情万种。我抽烟，因为我痛苦；我痛苦，因为我无能。我抽着烟，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有了颓废的表情，但不是酷酷的那种，它应该是扭曲后的平静。
“你相信轮回吗？”李姨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
“相信。”我答道，“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太多孽，所以这一生老天爷惩罚我，让我没有好日子过……”李姨摇摇头，没有接过我的话头，却吐着烟圈幽幽说：“四十年后，我又见到了卫国……”
“卫国没有死？”我惊奇地问，“他在哪儿？他来找你了吗？”
“傻孩子，”李姨笑道，“我是说顾卫林，他简直是卫国的翻版，长得太象了……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卫国转世投身？四十年前，卫国去世，卫林出生。都是在夏天，都是在齐齐哈尔，名字里都有一个卫。一个卫国，一个卫林。你说巧不巧呢？”
“不是巧合，”我神色庄严地对李姨说，“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您，让卫国转胎成卫林出现在您眼前，了却您多年的相思之情。”
“傻丫头，看你说什么呀，卫林是我的儿子，他就象我的儿子……”李姨的脸刷地红了，她望着渐渐飘散的烟圈说：“又到了桂花飘香的季节，在齐齐哈尔，现在应该是满树的桂花，就象四十年前......”
“是的，”我望着烟圈怅茫地说，“只有桂花暗香飘过......”
27
邮市里挤满了人。
我跟着李姨站在场子中央，不知所措。看着他们一会儿抢，一会儿抛，漂亮的纪念封魔术般在手中换来换去。我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但实实在在只有一会儿功夫，有人已钱袋鼓鼓，有人已身无分文。
就象在变戏法。我看不懂，也无心去懂。我手里捏着五张澳门回归纪念封，站在人群里烦躁不安。这五张纪念封是我花150元买来的，已在包里收藏了两周。看到有人已卖到每张50元，我蠢蠢欲动。我暗自寻思着，一张赚20元，五张就赚100元，这钱来得太快了。我欢笑着就要出手，李阻止了我，她小声对我说：“再等一两周吧，可能会升到80到120元呢，或许还要高……”
“李老太太，你怎么还不出手啊？快告诉我点机密吧！”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突然凑向李姨说。“少来套我！”李姨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的脸皮真厚，上次你抢走我一个纪念封还没给我钱呢，象你这样的人渣就不配跟我讲话。”
“哟，死老太太，嘴臭！”那男人气急败坏地骂道。
“懒得理你。”李姨转身就走。
“你才是嘴臭。”我愤愤不平，低声骂了一句。
“抽你丫的，你敢骂你大爷！”胖男人怒目转向我，忽然阴笑着说，“嗨，嗨，大家快来看哟，咱们邮市来了个漂亮婊子，她说，她想和我睡觉，免费呢……”
众男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向我望来，随即包围了胖男人和我。很快，他们“哎哟哟”狂呼着，唾沫飞扬，冲我做着下流的动作。我看着胖男人恶毒的下流的嘴脸，气得怒火中烧，大吼道：“我跟你拼了！”
我飞快伸出我的手和脚，叫着扑向了胖男人。我试图教训一下面前的胖男人，试图抗议所有的男人，试图发泄所有的怨气。痛快啊，我终于变得勇敢，忘记了我根本不是一个男人的对手，就那样义无反顾扑向胖男人。
可恨，我真恨我的手脚不灵光，恨我力气不足。可恨啊，我还来及踢住胖男人，胖男人却将我踢倒在地。啪！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我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哈哈！”胖男人阴阴笑着，狠狠拉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将我拉向他怀中，狂笑着说：“婊子，舒服吧？走，陪大爷去！”
“你干什么！流氓！”李姨迅速冲进人群，冲向了胖男人。
“你找死啊！”胖男人轻蔑地看了李姨一眼，很快飞起一脚将李姨踢倒在地上。李姨随即发出“哎哎”地低吟，坐在地上抱住了腿。“李姨，您怎么啦？”我抱着李姨的腿，忍不住泪流。“畜生！”李姨怒吼着想站起来，但动弹不了。胖男人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张强，你给我站住！”人群外忽然传来如雷贯耳的怒吼声。
我抬头望去，只见顾卫林象山一样站在门口堵住了胖男人。“想打架啊！”胖男人笑笑，比划着手高声说，“俺奉陪！”
“张强，你欺人太甚，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顾卫林平静地说，“走，咱们到外面去干一仗。”
“干仗？哼！走就走。”胖男人挥了挥手，跟着顾卫林出去了。
围观的人群立即如潮水般蜂涌而去。我也想随人群而去，去为顾卫林呐喊加油，但李姨走不动，我只好扶着李姨扒在窗口上往外看。
外面。背街的空地，一颗梧桐树下，顾卫林穿着黑色的风衣，立于落叶之上，沉默。四周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讲一句话，他们只是屏息观望着，等待一场战争爆发。我远远望着沉默的顾卫林，心里紧了紧。
“来啊！上啊！”胖男人看着顾卫林叫道，随即张牙舞爪，冲向了顾卫林。顾卫林没着急，轻蔑地抖了抖风衣，一个箭步迎向了胖男人。三拳两脚，只见三拳两脚，威风凛凛的顾卫林就将那胖男人打倒在地。看着那具肥胖的肉体很快动弹不得，人们在一旁大声狂呼着：“好！太棒了！”
顾卫林站在风中，那样高大和挺拔，阳光照耀在他身上，发出眩目的光彩。我擦了擦眼睛，看着顾卫林竖了竖衣服领子，指着躺倒于地的胖男人大声说：“她们是我的母亲和妹妹，你竟敢欺侮！”
“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胖男人趴在地上求饶，“顾大哥，您饶了我吧，我服您了。”
“哼！”顾卫林似乎懒得多看胖男人一眼，他迅速穿过围观的人群，象风一样飘进邮市，飘到我和李姨跟前说：“李姨，小妹，我来晚了，让你们受委屈了。”
“顾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掉着眼泪说。
“别伤心，小妹。”顾卫林看着我庄重地说，“以后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指头。”
也许就在那一天，我爱上了顾卫林，我枯萎的心田上又开出了艳丽花儿。
顾卫林以一种英雄形象走到了我心中。我很快感觉到，我象是在漂浮的大海上抓到了一条船。他，来自北方的象山一样的男人，来自我家乡的男人，高大英俊，成熟稳重，义气豪迈，轻易就颠覆了我对男人的仇恨。
如果一个女人对男人总是做过这样那样的梦，或者有过这样那样的幻想，我觉得顾卫林正是我梦境之中的幻镜之中的男人。过去我经历过林夏，子风和蓝凡，却不清楚我的梦境是什么，遇到顾卫林之后，我知道我想要一个成熟稳重，可靠可依的男人，他不一定了解你，但却能承载你的悲伤和痛苦，给你承担和安慰。
我偷偷爱上了顾卫林，但从此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深夜里，李姨躺在床上对我说：“女人的一生太苦了，找男人就得找卫林那样的，能得到照顾和保护……”
我点点头，摸着李姨的腿问：“不碍事吧？”“不碍事。”李姨答道，“不过得休息几天。明天你一个人去邮市看看行情，回来告诉我。”
“嗯。”
“没关系，不要怕，”李姨又说，“卫林答应过照顾你，以后谁也不敢欺侮你了。”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做顾大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他的妻子一定长得很美吧？”
“是啊，”李姨喃喃说，“水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卫林对她很好。哦，她长得并不美，高高瘦瘦，但长相很平凡，称不上漂亮或美丽，不过她人很好，沉默寡言，对人倒是很热心。卫林母亲特别喜欢她，简直将她当成了自已的女儿。嗯，过一阵吧，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你可要叫她嫂子。”
嫂子？我暗自想到，我从来没有称呼过一个女人为嫂子，我也不会叫水莲为嫂子。隐隐约约，我开始嫉妒水莲，嫉妒任何比我幸福的女人。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普通的女人都有一份不错的生活，都能得一份真爱，为什么我的生活却一团糟，为什么我的爱情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里。
二十四岁的我想不透生活，也看不清楚自已，只能在失眠的夜晚，抚理着满头青丝，心里充满了不甘。
28
李姨因为腿伤和风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每天坚持去邮市观察行情，回来后给李姨讲解。但我依然弄不懂如何炒作，依然没爱上邮品。
场子里真的没人敢欺侮我了。但无论我走到那里，都能感觉到一些令人生厌的目光在追随着我，看到一些男人在私下里窃笑着指指点点。
我常常躲在角落里拒绝看任何人。我也拒绝走到场子后面的摊位。我回避着顾卫林，不敢单独与他见面。但逃来避去，他高大的身影始终在我的视线里，他完美的笑容总是无缘无故飘在我心上。
也许是因为逃避而疏离，因疏离而烦恼。和顾卫林偶尔碰面的时候，我总是压制着心里的热情，客客气气地微笑，很少说话。我不想和顾卫林多言，但我总觉得心里憋得慌。一颗暗恋的心沉默着，慢慢心里就有了气恼。我是气我自已，气我那么容易就爱上他，气我总爱那不该爱的人，气我没有了敢爱的勇气。
其实李姨不在的日子，我和顾卫林单独相处的次数很有限。
第一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他和我一起回安贞里的路上。那一天顾卫林说他要去看望李姨，于是他和一起回去。马甸到安贞，长长的一段路，我都低着头走路，没讲一句话。顾卫林也没将什么话，但走到安华桥时，他忽然说：“小妹，你为什么不快乐开朗些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冷冷答了句：“我没有你活得幸福。”顾卫林笑了笑哑口无言。
第二次单独和顾卫林相处是在邮市里的一个中午。
因为晚上失眠，一到中午我就困顿不堪。那天中午，我竟然坐在一本书上睡着了，在邮市的一处角落里。好象没睡多久，我就醒了，是一阵冷风吹醒了我。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顾卫林蹲在地上怜惜地看着我，说：“小妹，地很凉，你到我的柜台去睡吧。”
望着顾卫林温柔的目光，我无可抗拒起了身。顾卫林帮我拾起地上的书，边看边说：“哟，小妹，你还有闲情看哲学，真不愧是大学生，不比我们这些大老粗，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没什么爱好了，更谈不上精神追求。”
我摆摆手说：“我是太空虚了，找不到生活的出路，也找不到心灵的归宿，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所以看看哲学。”
“小妹，我听不懂你的话，高深！”顾卫林笑着说：“我这一辈子最羡慕有知识的人了。说起来惭愧，我初中都没毕业，还差一年......”
“书念多了也没用。”我摇摇头说，“赚不到钱就没用。”
“书念多的人修养好，素质高。”
“也许吧，”我说，“其实不然，有些知识分子不过是伪君子，是披着人皮的狼。”
“哎，小妹看世界太灰暗了。”
“我的世界就是灰暗的，看不到光明与出路。”
“那就去寻找啊！”
“哪里去找？”我疲惫地说：“我累了，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还能走多远。”
顾卫林望着我，不再说话。对我这个悲观主义者，我想顾卫林自然是不赞赏的，但他也不能给我指出什么光明的出路，所以无话可说，那时那刻，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深蓝的眼睛注视着我，鼓励着我。
澳门回归纪念封终于一路狂升到120元。我得到了李姨的指示，在一个狂风大作的阴天及时抛了出去。愉快啊，我往兜里塞着钱欢天喜地，但转眼看到别人拿走纪念封又心生惆怅。
澳门就要回归祖国大陆了，而我呢？回归到哪儿？我想，我只能不停地飘啊飘，冬天就要来临，谁来为我点燃一把火？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卫林忽然象风一样飘到我面前，他笑着说：“小妹，赚大钱了吧？可要请客哟。”“好的，”我爽声答道，“我请你去吃饭，感谢这些日子你的关照。”
顾卫林收拾好摊位，领我到了马甸一家很大的酒楼。我看着酒楼的规模就傻了眼，我想我得花光我包里的钱了。顾卫林毫不客气拿起了菜谱，但他拿起菜谱就问我：“吃什么菜？先说好，今天男士请客，吃什么菜尽管点。”
“好吧。”我毫不客气点了一桌子菜，并要了两瓶二锅头酒。
“小妹要和我比试酒劲，好！爽快，这才象咱们北方女孩。”
“喝就喝！”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顾卫林看着我笑了笑，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很快，浓烈的酒水呛得我嗓子发干发哑，但我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和热烈，涌起一种燃烧的感觉。我抬起头，大胆地望着顾卫林，脸上飞出了朵朵红云。我摇晃着头，飘飘然唱起歌儿：“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顾卫林停止了喝酒。他放下筷子，只是看着我喝酒，灰蓝的眼里闪出一片迷离的蓝光。他说：“喝吧，喝吧，喝个痛快，如果喝酒能让你快乐。”我端着酒杯，看着顾卫林，继续喝酒。喝着喝着，我忽然哭了。
“小妹，你怎么了？”
“我不是你的小妹。”我哭道，“我不要做你的小妹。顾大哥，顾卫林，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为什么......”
“哎，小妹，你喝醉了。”顾卫林看着我，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是为你而醉。”我摇晃着酒杯说。
“小妹！”顾卫林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但很快松开，然后平静地说：“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卫林很快结了账，扶起了摇摇晃晃的我。我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只是无力倚着顾卫林。风很大，我依着顾卫林走到安华桥。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却抓着顾卫林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低低说：“顾大哥，我想告诉你......”
“不，不要说......”顾卫林紧张地避开我的目光，并推开我的手说，“小妹，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能，我们不能......”
顾卫林逃避着我的目光逃避着我的追求，看着汽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而去。他拒绝了我，他没让我表白就拒绝了我，他似乎真知道我想说什么，而我却不知道自已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风呼啦呼啦吹着我的脸，一阵阵凉意掠过我的身体。我终于酒醒了，清醒了。我知道了我是那样可笑，明白了又是单恋一场。我在刺眼的车灯中抬起头说：“顾大哥，我明白，你不喜欢我，好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
顾卫林望着天空没有说话。他好象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见我。尴尬，只有尴尬。我只得转身而去，独自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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