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得了新冠肺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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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杰西卡·卢斯汀

照片:网络

编译:魏玲

日期:2020年3 月24日

来源:微信公众号《微黑板报》

 

 

“亲爱的,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躺在客厅地板上接丈夫蒂姆的电话。我睡客厅已经好几天了。下面铺一个泡沫塑料垫子,那是女儿凯茜去野外露宿时用的,上面盖几条毯子。泡沫塑料垫子上睡着不舒服,可是比起睡在沙发上,或者是睡在一层布包着几个弹簧的沙发床上,要好得多。

“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中,他声音微弱,嘶哑,牙齿卡嗒卡嗒地响。他穿着羊毛背心和毛衣,可还是冷得上下牙直打架。他要吃布洛芬,可我忘了把药放在他专用的卫生间里了。我不能把一瓶药都留在那里,要污染的。我把药瓶放在另外一个卫生间里,每天倒几粒出来,放在一个一次性塑料小碗里,然后把小碗送到他房间。他用过的任何餐具要么留在房间里,要么拿到厨房里清洗。洗蒂姆用过的餐具时,为了避免我的手碰到任何地方,我必须和凯茜配合。她打开洗碗机,又拉开一层碗架,然后我把碗放进去。她帮我打开水龙头,然后我用胳膊肘压出一些肥皂清洗液,把手洗干净。

蒂姆正躺在床上。他盖着几层被子,一会儿朝天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会儿侧着睡,蜷缩着身子;睡衣内裤已经好几天没有换了。他56岁,高个子,体魄健壮,平时经常骑自行车从布鲁克林到牙买加湾,来回5小时的路程。可是,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两腿也站不起来,人感到冷,不想钻出被窝,所以连衣服都不想换。12天前,3月12日,他半夜醒来,打寒颤,身体冷得像掉进了冰窖。第二天传来消息:新冠状病毒已经在美国蔓延开来。那天他感觉好一些,可是过了一天,他又开始打哆嗦、全身酸痛、体温38度。

从那天起,蒂姆一个人住一间屋子。这屋子临街,他抱怨卡车停在路边不熄火,马达轰隆轰隆响;几条街开外的纽约港口很吵。他整天蜷缩在被窝里,只有去卫生间时才钻出来。卧室的门关着,为的是不让猫进去,可是它一定要进去,整夜在门口“喵喵”、“呜呜”地叫。症状加重后,蒂姆去了医生诊所。回来时,他们给他一个小册子《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护手册》,其中有一条是:“自我隔离,不接触人群以及家里的动物。” 那时候,他体温38.6度,流感测试阴性。因为他有哮喘史,几个月前发作时去过医院急诊室,属于高危人群,所以又让他做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测试。那时还不知道检测试剂短缺。

回家后我立刻做了二件事情。问医生,万一蒂姆情况不好,去哪家医院?另外,买布洛芬和泰诺。蒂姆晚上会突然大汗淋漓、全身酸痛。他体温升高时,呻吟不止像是在炼狱里灼烧。这两个药对症,医生建议多备一些,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了。我急了,赶紧上网去买。我一个个网站查看,可是每个网站都是:无库存,已脱销,缺货,或者是爆仓。我们生活在一个新闻满天飞的年月:检测、隔离、短缺、疫情越发严重,…。难怪人们恐慌,开始囤货。一个朋友去了附近几家店,送来了几包泰诺。另外一个朋友去了很远的地方,送来了一瓶泰诺。这可是仙丹灵药、救命稻草啊!

三天后,医生打电话来,告知测试结果阳性。蒂姆放下电话,一声不响,开始躺在床上看报纸。他知道纽约州某些地方疫情爆发,感染人数直线上升;他知道感染了病毒的人们去了医院、靠呼吸机维持、然后痛苦地死去;他知道同样的病毒正在进攻他的身体,企图吞噬他的生命。

蒂姆发病时,我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看电视刷《切尔诺贝利》。该剧讲述的是1986年在乌克兰发生的核事故。看了一会,蒂姆就感到不舒服,回房睡觉去了。我和凯茜继续看,可是看到第三集后就停止了。从此,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从早到晚像磨房的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给他吃东西,一会儿给他量体温,一会儿给他测氧饱和度。他失去了嗅觉,即使是一碗汤、一喋开胃小菜,也必须強忍住噁心把东西咽下去。其间,我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我一看到他情况不好,马上给医生发短信;一看到他咳得厉害,赶紧给他按摩腿部。

“你不要呆在这里,” 他说是这么说,可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会害怕。长夜漫漫,他一会烧得难受、一会冷得发抖、一会大汗淋漓、一会浑身酸痛,“这些像是一发发炮弹,将我击得粉碎,” 他说。

凯茜在网上上课。她的中学和其他纽约市的学校一样,已经在3月13日关门。她和同学们收到了学校发的《学生须知》,内容有上课事宜和老师的讲课摘要。这些电子邮件在学生中疯传,一下子在网络曝红。她们不时还会收到警告:你是在上课,不是在度假。我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辅导员和老师:“我想告诉你们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信写好了,可是还没有发出去。

我给医生发短信;我给蒂姆的五个兄弟姐妹,我的父母兄弟发短信;我给蒂姆的生意合伙人和员工发短信;我给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发短信。我发信又回复,一封又一封,每封都贴着“爱你”和“谢谢你”的表情包。他太虚弱了,对铺天盖地来的问候祝福,根本没有力气去回复。“不要对家里人隐瞒我的病情。” 他说。他特意要我把那件灰色的毛衣找出来。他穿上后再也没有脱下来,这是他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

我和凯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以比街坊邻居快1.5倍的速度,穿越时空来到了未来。我们生活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方舱里,而他们的生活还是一切照旧。他们仍然看着“突发”、“重磅”、紧急通知、简报和网上的爆料,分享着关于季节性忧郁症、在家上课、社交距离和日子过得艰难的帖子。他们的现在只是我们的过去,他们的未来会是我们的现在。凯茜已经不认识他们了:“我出去倒猫屎,看到一群人在街头聊天,想去打个招呼。我走过去时,听到他们在说,‘实际上,这是一个好机会,它把一家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了。’ 我心里想,风凉话!我不要去见他们,掉转头回家了。”

我和凯茜,还有猫共用另外一个卫生间,里面没有浴缸,不能洗澡。凯茜以前总是睡眼惺忪,不情愿做家务,可现在照顾病人、家务、烧饭、和我轮流值班,成了我的好帮手。她喂猫、倒猫尿屎、叠衣服、为蒂姆做些点心和洗锅碗瓢盆。当我端着蒂姆用过的盘子踏进厨房时,她还和我一起跳双人舞,姿势多样,左转右拐,为的是不让我的手碰到洗碗机门的拉手和其他东西。她说,“妈妈,我觉的我们现在能够平等交流了。” 是的,她说得真对!

我忙着搞清洁卫生:我用清洗液反复擦门把手、灯开关、水龙头、桌面和厨房台面;我用酒精揩手机;我把白天穿过的外套扔进洗衣机,仿佛它是一块抹布;我洗浴巾和毛巾。我们全家共用一个浴缸。当凯茜要洗澡的时候,我得用漂白水把整个卫生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清洗一遍。蒂姆在那里开关水龙头、浴缸里留着他腹泻时的残渣余孽、咳嗽时喷出的飞沫。我把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毛巾和踩过的垫子都拿出去,换上一套干净的,又告诉凯茜不要到处乱摸,洗好后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当蒂姆要洗澡的时候,我重新洗一遍。蒂姆生病的第一个星期,为了帮助他恢复疲劳,我放了一缸热水,又加了一些镁盐,让他泡在里面。现在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泡澡也泡不动了。从卧室到厕所,他要靠着墙壁,一步步地挪。他撩些水在脸上,就算是洗过脸了。

我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我不担心凯茜生病,我可以照顾她,我担心的是万一我病了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为此,我教她做各种事情,告诉她东西放在哪里,如果爸爸住院了你要做什么事,如果妈妈住院了你要做什么事。我担心,一个16岁女孩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她怎么去买东西呢?她一个人行吗?能坚持多久呢?

有一件事情很肯定:我不能把她送到我父母那里去。他们会要她去的,可是他们亲爱的外孙女可能会让他们得病。当他们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时候,她会扑上去,跟着扑上去的还有潜伏在她身上的病毒。不能,绝对不能送到我父母那里去!那么,把她送到哪家去好呢?这家要有一个带卫生间的房间,让她一个人住在里面,…。我凌晨四点就醒了,躺在地板上,想着念着,辗转反侧,肾上腺素狂飙。

晚上的时间更难熬。蒂姆浑身烧得慌,恐惧和害怕从四面八方朝他包围过来。他的意识开始浑沌,嘶哑的嗓子咕哝着,想着一些有失体统的事。他说,他把女儿当成了20年前的女朋友,差点喊错名字。我们给医生打了三次电话,说情况不好,是否要去医院。一次我泪崩,大叫:“我害怕呀!” 可是每次我们都决定呆在家里。他呼吸没有问题,只有呼吸困难的时候才有理由去医院。

最难熬的一天晚上,我们和医生视频。她是纽约大学医院的急诊医生,纽约250个流动医生之一。她的工作是和有感冒发烧症状的病人通过手机视频咨询。她告诉我们,这个病历时两三个星期,如果氧饱和度不是很低,呼吸没有困难的话,就呆在家里。晚上,当我走进他房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心里害怕。我挠他脚底板,看看他有没有反应。这就像凯茜小时候躺在摇篮中,我挠她脚底板一样。

晚上,在他最难受的时候,我站在床边,隔着毯子给他作全身按摩。我哼催眠曲哄他入睡,哼得轻轻地、柔柔地。这是我唯一会唱的一首歌,襁褓中听母亲和奶奶唱的。当母亲唱的时候,歌词是这样的:“忽拉,噜啦,噜啦…,这是爱尔兰人的催眠曲。” 当奶奶唱的时候,歌词是这样的:“忽拉,噜啦,噜啦…,这是苏联人的催眠曲。” 真没有想到,我儿时的催眠曲,40多年后,会唱给病重的丈夫听。

在厨房里,我对凯茜说:“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反乌托邦的世界里,黑暗恐怖。”

“是的,” 她答道。然后又加了一句:“很多人早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了。”

走在大街上,蒂姆戴着上次去医院检查时发绐他的口罩,低着头哈着腰,看上去更孱弱了。他1米9的身子紧紧地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里:羽绒服,外套、父亲灰色的羊毛衣、多福牌羊绒衫和內衣。他说冷,可是,现在是3月份,一轮太阳正暖暖地照在他身上。

我们戴着一次性的手套。我把手放在蒂姆的臂弯里,两人一起慢慢地朝医生诊所走去。他昨天情况很不好:头晕噁心,没有食欲,喂一口吃一口。咳嗽时,喷些硫酸沙丁胺醇缓解一下,没多久,又开始猛咳。他早上全身大汗淋漓,傍晚蜷缩在床上呻吟。“我咳嗽咳出血来了,” 他轻轻地告诉我。

我们给医生打电话。他说:目前我们对这个病了解不多,治疗方案尚在摸索之中。很多病人一个星期后症状会好一些,可是其他的则急转直下变成重症或危重症。当病毒攻击肺,出现肺炎的时候,病人就危险了。医生开了抗菌素,可是药房还有一小时就要关门了。我给蒂姆的朋友发短信,他说他会去拿药。我请他顺便买些桔子来,蒂姆喝新打的桔子汁和切成小块的桔子块,冰箱里只有一个了。现在这玩艺似乎成了稀罕品。

医生嘱咐,明天一早来拍张X光胸片。诊所离我家三条街,我们慢慢走过去。蒂姆在口罩后面咳个不停。街上的行人比上个星期要少,这还是在库莫州长发布居家令之前。有几个人在跑步。当他们从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叫蒂姆抬起头看树上发芽的枝叶,这样,万一他们回过头或者转过身子,他不会和他们面对面。一些人戴着口罩,他们挺直腰板,大步走着。他们是在保护自己,和我们不一样。

到了诊所,蒂姆一屁股坐了下来,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一对戴着口罩的夫妻推门走了进来。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坐在那里。一个护士坐在前台。我走过去说:“我丈夫新冠状病毒肺炎检测阳性。” 她看着我,露在口罩上面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护士递给我一个口罩。蒂姆的医生今天在另外一个诊所,所以我们要看另外一个医生。我们戴着口罩等着。蒂姆还是闭着眼睛。我转身朝窗外望去:街上行人走来走去,像往常一样;马路对面是一家小餐馆,一个男人用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又来了一个护士。第一个护士轻轻地跟她说了几句,只见这个护士拉上了口罩。

轮到我们了。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来测了一下基本指标。他体温37.2度,血压,脉搏和氧饱和度均正常。我们告诉医生:发烧、出汗、噁心、咳出血来了;还有,今天早上氧饱和度很低。又说,体温正常是因为刚吃了布洛芬和扑热息痛的缘故。

护士出去后,蒂姆靠在椅子上,头垂了下来,又闭上了眼睛。走?里,一个医生在告诉病人,你病得时间太长,现在是去医院的时候了。医院离这里不远,走5条街。

医生进来了。她戴着口罩,又在上面包了一层塑料薄膜。蒂姆换上了一件纸袍子,浑身哆嗦着,跟着她去了X光室。他回来后说:“叫我把两只手举过头顶,可是我连这点力气也没有。” 结果出来了,左肺有肺炎。医生昨晚上开抗菌素是对的。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下他的肺,说,肺还好,没有哮鸣音。她又说,蒂姆呼吸没有问题,不用去医院,“不过,我们要密切观察。”

诊所门口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她们在那里聊天。是应该招招手,叫她们走开?还是应该大声喊,喂,赶快走开、回家去、洗手、不要出来?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尴尬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她们离开,我们才走了出去,开始了三条街的长征。路旁,木兰含苞怒放,连翘满枝金黄。我指给蒂姆看,他完全沒有心思,直说冷。他好久没有理发刮胡子了,鬓角的头发,下巴颏的胡子全白了。几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不知道蒂姆是病人。我们今后还会步行经过这里去看医生。事先预言,提前警告: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将会是戴着口罩的蒂姆和搀扶着他的我。而他们,也许运气好,不用去看病!

 

ytwadk 发表评论于
加个转贴吧,否则听着挺不吉利,就怕万一。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标题党
我爱栀子花 发表评论于
不是一直在说不能吃布鲁分吗?
Fanreninus 发表评论于
啊,这标题起的!
Yu-Yuan17 发表评论于
吓死宝宝。大家保重啊。
大汉唐 发表评论于
布洛芬?据说意大利就是用坏了这个退烧药:(
太空风 发表评论于
从微信公众号来的编辑过的文章?外国人写的为什么不是英文原版?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谢谢您总是翻译一些不错的作品。这家人相互扶持走过艰难时刻,很暖心。但我总觉得妻子的防护做得不够,尽管她已经非常辛苦,非常尽心尽意了。
momo_sharon 发表评论于
原来又是转载。希望博主下次在标题上标明。
西风-西风 发表评论于
愿上帝怜悯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家里有个病人实在是麻烦。我家有个腿伤的,我还得给系鞋带,其他的就更甭提了
Happymouse 发表评论于
希望他很快好起来
wumiao 发表评论于
难过,美国的医疗条件真是太不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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