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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小学的废墟不能埋人

  现在得说说塔尔坪了,大大应该很想塔尔坪了。有件事很伤心很伤心,一定要给你叽叽喳喳一下——我们塔尔坪的那所小学已经拆掉了。

  大大、叔叔、我,当然还有陈正东,之前任何一个走出村子的人,都是从这所小学开始的。小学的李校长说了,这所小学是一个鸡窝,我们是在这里被孵出来的小鸡。

  说到鸡,让我想起上课的时候,开的一个小差:同样都长着羽毛,同样都长着翅膀,为什么凤凰就可以飞呢?就连精瘦精瘦的小麻雀,它也能飞到空中,飞向远方,但是为什么鸡,无论大小,无论公母,都不能飞呢?

  下完今年第一场雪后,也就是陈正东跳楼之后的那个周末,我回了一次塔尔坪。自从秋天到县城上了高中,我才明白,并不是背井离乡的人才会想家。就是说,不光大大你们想家啦,我们这些孩子也会想家的。你们在外边,所想的家只有一个,就是陕西,就是丹凤,就是塔尔坪。

  而我们呢?亲人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在这个世上,我有两个亲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塔尔坪,就是说我有两个家需要我去想。上海太远啦,一千二百公里,我的想就有一千二百公里,我只能在操场上跑步,在心里一步步靠近它;县城离塔尔坪八十里路,全是九曲回肠的盘山公路,我的想就有八十里,就要爬过一座座大山。

  从县城到我们塔尔坪,七十里早就通车了,剩下的十里还得步行。听爷爷说,这条路还是大大你们修的呢,说你们这一代人本来没有路,是自己一边修路一边走出去的。最后十里步行的路,因为都是悬崖,而且人烟稀少,至今是不通车的。每次走到这十里丛林的时候,我都提心吊胆的,经常会碰到老鹰俯冲下来,要啄人的眼珠子;有时候还会突然蹿出一只野猪,几下子就把一棵碗口粗的橡树咬断了。

  但是那一天,我既没有看到一只老鹰,也没有碰到凶猛的野猪,它们恐怕已经绝种了,或者都躲了起来。这条路已经不再冷清了,有几十个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浩浩荡荡地,正在翻越这个直入云霄的山头。这座山的名字叫苍莽岭,是秦岭余脉。岭东的山谷中,散落着几十个小山村,塔尔坪就是其中一个。而岭西,依着山脚逶迤起伏的,就是丹凤县城了。

  我拉住一位大爷问,你们去哪里呀?大爷不耐烦地说,还能去哪里呀。我拉住一位奶奶问,不是午饭时候吗?奶奶扬了扬手中的包袱,不耐烦地说,你没有看见太阳都升到顶了?

  发现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每个人的手中,要么提着一个瓦罐,要么提着一个木桶,外边包裹着一块棉布,应该为了保温吧?在秦岭山中,已经很少有人出嫁,也很少有孩子出生,只有一个个人在死去。某家办丧事时,乡亲们认识不认识的,都会送上一程,所以只有死人的时候才会这么热闹。去的时候,不需要送钱,而是温好一壶柿子酒,或者是熬上半锅腊猪肉,算是祭品了。

  我想,应该是死人吧?与他们一个个迎面而过,偶尔能闻到从瓦罐或者木桶里溢出的香气,让人误以为山坡上的连翘花开了。春天时,连翘花一开,就是熬腊猪肉时放入茴香的味道了。

  我回到塔尔坪的时候,袅袅的炊烟已经散了。爷爷的午饭是我最爱吃的洋芋糊汤,当然也是大大你最喜欢的。可惜在上海,洋芋是有的,但是糊汤不见得有,你恐怕吃不到就着酸菜的糊汤了吧?

  吃饭的时候,我问爷爷,谁死了呀?

  爷爷说,你是不是碰到一串人呀?他们不是给死人送行去了,而是给孩子们送午饭去了。

  我才知道,从这学期开始,乡亲们纷纷把孩子转到了县城,至少转到了镇上。大多数人家就随着孩子搬到县城或者镇上去了,还有人咬了咬牙,干脆搬到西安去了。那些没钱陪着孩子进城的,中午那顿饭只好天天在家烧了,提着瓦罐与木桶,给孩子们送到学校去。

  你记得小名叫要娃,大名叫陈改朝的孩子吗?他是抱养到塔尔坪的,母亲跟一个补锅的跑掉了,他大大有点钱都喝酒了。他自己跑到镇上上了小学,中午没有人送饭给他,有一次他饿得头晕眼花,就爬到山上采野果子,中毒了,口吐白沫,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呢。

  听大大说过,我们塔尔坪的乳名叫大庙,我们那个四年制的鸡窝,就是把泥菩萨砸掉后,你家捐献几块砖他家捐献一棵树,在大庙的原地上盖起来的。李校长自己小学没有毕业,剩下的那几个老师,都是几个初中毕业的小丫头。

  九月一日那天,应该是热热闹闹的,要穿上新衣服,要戴上红领巾,要把鲜红的国旗升到空中,要大声地唱着国歌,每个人还要介绍自己新起的名字。天刚麻麻亮,李校长就拿起一把大扫帚,亲自把整个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打开学校那扇木门,打开每个教室的窗户,最后他还用彩色的粉笔,在黑板报上写了一行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一个走进塔尔坪小学的,是小学对面哑巴家的闺女,她梳着一条黑黑的大辫子,除了书包,还有一个矿泉水瓶子,里面灌满了白开水,她是来上三年级的。第二个是那个流着口水的小傻瓜,我们私下里叫他猪脑子,他空着手,一会儿盯着大门,一会盯着黑板报,一会儿又盯着院里的一棵核桃树,盯完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呵呵地笑着,他年龄虽然不小了,却是来上一年级的。第三个来报名的,摇晃着一个大头,他大大是个大懒汉,睡到太阳晒到P股了也不起床。大头背着一个花书包,一边走一边跳,见人就兴奋地说,他要上二年级啦。懒汉大大则踢踏着鞋,披着件衣服,提着一笼子玉米棒子,往李校长面前一放,然后对李校长说,要么一笼子玉米棒子,要么学费就先欠着吧。

  除了三个小麻雀陆续坐到各自的教室里,一直到中午太阳都升到头顶了,再没有看到其他小麻雀的身影。李校长对两个老师说,他们是不是忘记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了?你们分头到附近的人家去喊一声吧。

  两个老师就带着口哨,从隔壁的那户人家开始。一个人吹着口哨,一个人喊着“开学啦”。开始她们只是吹一声,喊一声,发现没有什么反应,就挨家挨户地敲门。整个村子响起了一串串的敲门声。到后来,把口哨吹成了凄凉的唢呐声,喊叫的声音则变成了哭腔,像是两个前去报丧的人。太阳偏西的时候,等她们返回学校时,两个人一P股坐到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起来。

  她们一个小麻雀也没有叫到。除了那三个已经报到的,整个村子已经没有一个能上学的孩子了。两个老师的哭声远远地听了,还真像是哭丧一般,让人心酸啊。

  李校长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发现已经清扫过的学校,还有一些凌乱,还有一些荒凉,于是独自蹲在地上,拔着暑假期间长上来的杂草。他一根一根地拔着,像是在拔自己腿上的杂毛,每拔一下心就疼痛一下,身子就颤抖一下。也许他整个晚上,都在拔草吧,到第二天早上,几个孩子上学时,发现学校的小操场,台阶的石缝中,还有院子外边的墙根,一根杂草都没有了。

  李校长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学生再少,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啊,我们不能耽误了三个孩子。

  于是在七点钟的时候,照常开课了。

  三个孩子,两个老师,一个校长,齐刷刷地站在院子中央。

  先是升国旗,由哑巴的闺女拉着那根绳子,把那面鲜红的五星红旗一下下拉到了院子中间的一根柱子上,让晨风吹动着它,飘扬着它;随后是唱国歌,由一个老师打拍子并领唱。李校长的声音最雄壮,另一个老师的声音最婉转,只有那个小傻瓜他没有出声,但是他呵呵地笑着,脸上的肌肉随着节拍抽搐着。

  最后,三个教室里,各坐了一个人,响起了朗朗之声,一个教室在念abcd,一个教室在念九九八十一,第三个教室在教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这三个声音,在塔尔坪的山谷中回响着,变成了三十个声音,或者是三百个声音。

  大大,结果是令你失望的,这个只剩三个小麻雀的母校,还是没有保住。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关门了,原因自然是小麻雀太少啦,上边决定把小麻雀全部并入二十里开外的中心小学。更加可惜的是,只有一个孩子,转入了位于镇上的中心小学。

  你应该已经想到了,那就是哑巴的闺女,她的名字叫陈娇娇。后来,这个陈娇娇十分出奇,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门门功课都是一百分。但是她朗诵课文时,早读不出声,问她问题也不回,课间休息时和她说话,她吱也不吱一声,原来她也是一个哑巴。

  塔尔坪小学是正式关门的前一天被彻底毁掉的。

  李校长是塔尔坪本地人,他家具体在哪个组,在哪个洼,已经没有人清楚了,只知道小学一建起来,他就在学校里教书,教完书就独自睡在学校。学校围墙外边有一块边角地,就是他的菜园子,平时会种一些玉米,套种一点茄子、萝卜和小白菜。好像他一生下来就在这个学校,学校就是他真正的家,小麻雀就是他生养的孩子。

  九月三日一放学,第二天就应该转到中心小学去了。李校长把三个小麻雀分别送到了家,然后对他们的父母说,千万别嫌远啊。然后他还帮两个老师,把粉笔、课本、黑板擦,一样样地包好,然后送到村口说,到中心小学你们更应该好好教了。

  两个老师问,你呢?你不走吗?李校长说,走,我明天就走。李校长并没有急着收拾东西,天黑之前他爬到了学校背后的山顶上,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学校。那扇窗户,天一黑,像往常一样亮起来了,映照出他批改作业的剪影,一直到夜深人静。后半夜,塔尔坪很少见地打起了冬雷,真像那首汉乐府中所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雷声像是一声声闷锤,砸在塔尔坪这块土地上,有一棵百年的大树被劈断了枝丫,上边的喜鹊窝也被掀翻了,几只无家可归的喜鹊落在旁边低矮的柿子树上,像是乌鸦一般尖叫着。第二天早上,早起出门的人,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在空气中弥漫,以为是那棵百年老树烧着了。很快,人们发现不是大树,也不是谁家的柴垛,而是第二天就要搬迁的小学。幸好随着雷声,天空还下起了一场暴雨,整个学校被烧掉了大半,自己就熄灭了。

  烧掉就烧掉吧,反正已经不用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中心小学派人跑过来,问李校长为什么还不去新学校报到?这时,大家才慌了神,急急赶到学校院子里的火场上,到处翻找李校长。

  大大,你知道李校长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吗?是埋在一间教室的废墟里,像是一根木头被烧焦了,已经分不清头尾,他手中仍然紧紧地捏着半根粉笔,旁边的黑板上则写着李白的《静夜思》。

  在家匆匆吃完饭,爷爷说,我陪你去废墟上看看吧,毕竟你与大大在这里念过几年书呀。

  我去了,院墙已经被推倒了,那些残垣断壁已经被清理掉了,地上堆着一些破旧的砖头与瓦片,几根椽子上已经长上了白木耳,几扇窗户已经腐烂地扔在地上,到处都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拐角的石缝里竟然还有一簇野菊花,黄色的,正在盛开着。

  我想从废墟上捡点什么东西。但是找不到一个钉子,也没有一把生锈的门锁,最后找到了一块墙皮,我想大大你肯定会喜欢的。墙皮上边,能够模糊地看到李校长的绝笔:“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恐怕是被雨淋过了,或者是李校长还没有写完,所以只剩下前边两句。

  我把这块墙皮紧紧地捂在胸口,真希望把它捂热,把它捂活,像孵化一只小鸡一样。

  对于这场大火,村子里有人说是天意,火是被雷劈的。更多的人则说,是李校长故意放火烧的,他要把这所小学当成他的坟墓。大大,我宁愿相信头一个,这是山神的意思,你又相信哪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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