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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不下雪的冬天真不痛快

  叔叔家的陈正东,就是那个每天绕着操场跑十圈,在幻想中一次次经过天安门,跑到北京与叔叔见面的陈正东,在我们学校一直考第一名、大家一致认为能考上北大清华的陈正东,他出大事了。

  那是十一月中旬,刚刚立冬后的第六天,县城就下了第一场大雪。

  记得大大最喜欢雪花了,你说这世上只有雪花是纯洁的,是最容易融化的。你曾经问我,把雪花放在什么地方,才永远不会融化呢?我说了两个答案:一个是在地下埋起来,像是埋人一样(对不起,不知道什么原因,碰到任何东西,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把它埋起来);一个是捂在被窝里,像捂着冰棍一样。你说,都错了,埋在地下的雪花,总有解冻的那一天,哪怕埋在喜马拉雅山的山顶上;捂在被窝里的雪花,最多只能保存几十天,没有哪床被子能够隔绝外面的空气。

  你说,有两个地方是安全的:一个是梦里,哪怕是在夏天,梦里都会下大雪的;一个是头顶上,你看看爷爷的头发就知道了,人老了呀,头发上就会落下一层雪,再也化不掉了。

  今年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要早。有几年,我们这里已经不下雪了,到春天都下着小雨滴子,不下雪的冬天还真是不痛快,像是天空咬牙忍住了什么似的。原来这几年的雪,一直积攒到了今年,一下起来那雪花片子大得像梨花瓣子。

  所以,那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就被隔夜的大雪照亮了。早起的铃声还没有响,小麻雀们以为睡过头了,纷纷乱了阵脚,起床往教室跑。但是刚一出宿舍,就发现天空是黑的,只有积雪覆盖的大地是明亮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麻雀们既不回宿舍睡觉,也不去教室学习,干脆大家都聚集到操场上,兴奋地玩起了雪。小麻雀们的情绪,也感染了麦草人,他们爬起来,加入到了赏雪的行列。有的打雪仗,有的滚雪球,有的则堆起了雪人。不过,也有勤奋的人,他们就用树枝子,在雪地上演算数学题。

  教室里的气氛总是死气沉沉的,有时候安静得一本书落地都显得十分尖锐,像是一枚炸弹。操场上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偶尔传出拍打篮球的声音,给人感觉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晃动的身影像是一个热爱运动的鬼魂。从校园穿过的每个人像丢了魂似的,麻木而空洞地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旁若无人,哪怕是同班的小麻雀迎面而过,也不打个招呼。从学校外边经过,常常以为里边一千多人根本就不存在;以为这里关着的不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而是一个养老院,或者就是一座烈士陵园,鸡冠山下的烈士陵园就是这么安静的。

  你还在广州的时候告诉我说,广州从不下雪的,把人都憋出病来了。你说想家了,不是想那头老黄牛,不是想那群小麻雀,而是想雪花了,想正在堆雪人的闺女了,想被白雪覆盖的爷爷了。

  如今你已经到上海了,不知道上海会不会下雪呢?如果不会,那你就照着自己的说法,在自己的梦里下一场大雪吧。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想下多大就下多大。但是,千万不要让雪花下到你头顶上,那样的话太冷啦,太白啦,太让人担心啦。

  在我心里你是最适合用雪花塑造的人了,如果是其他人我恐怕用稀泥也不愿意来堆他的。

  那天清晨,当大家通过一片片雪花逃离这个世界,进入到一个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大学的童话世界;当我跑完了步,正在操场边用最白的雪花做骨肉,用一片残缺的柳树叶子做眉毛,用几颗金黄的石子做牙齿,即将照着大大的样子堆成一个雪人。这时候,突然从操场边的楼顶上,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把大家全部拉回到了冰冷的头顶。

  操场边的这座大楼,是我们学校高三年级的教学楼,在六层的天井里搭着一个梯子,可以直接通到楼顶。虽然搭着梯子,但是楼顶边上没有栏杆,所以平常只有修理水箱的工人才敢爬上去。偶尔也有胆大的小麻雀,爬上这片开阔的楼顶,望望山头,看看流星,幻想一下自己的未来。

  那天清晨,当学校的师生全部拥到操场的时候,操场上显得有一些拥挤,雪地上很快就踏上了人们的脚印,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如初的,特别是被踩踏厉害的地方,那雪花已经开始融化了,变成了一团团的污水。

  突然有小麻雀想到了人迹罕至的楼顶。首先顺着天井爬到楼顶上的,是隔壁班一个胆大的女麻雀。她团起一个个雪疙瘩,傻呵呵地笑着,瞄准楼下的人,恶狠狠地扔过去。她不扔自己的同学,专门朝着麦草人扔,而且每一个雪疙瘩,都会命中麦草人的额头。每个麦草人被砸后,都一激灵,抬头看到是小麻雀,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便尴尬地离开了。

  很快,其他人也发现了这块干净的雪地,有几个陆续爬了上去。有一位男麻雀曾经上去过,当他站在楼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些异样,除了中间那个大水箱之外,在临近边沿的地方多出了一个十分逼真的雪人,或者是一个雕塑上边落满了雪。这个雪人席地而坐,双目直视着空中,一只脚已经伸出了楼顶。给人的感觉,只要他动一动,或者是风大一点,就会把他吹到楼下。

  这个男麻雀看到这个雪人后,十分吃惊,连连说,太像了,真是太像了,给我合个影吧。

  当他小心翼翼地站到这个雪人的身边,然后摆好姿势,让另一个小麻雀用手机给他拍照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扶着的这个雪人,眼睛珠子突然转了一下。大大,你知道这一刻,他吓成什么样子了吗?一脸惨白,大叫一声,差点就滑到楼下去了。

  同时,另外几个小麻雀突然发现,这个雪人在轻轻地晃动,身上的雪在一点点散落,或者快要崩裂似的,先露出了头发与脖子,然后又露出了胳膊与大腿。原来这个逼真的雪人,他不是雪的,也不是雕塑,真是一个人,是一个血肉之躯。

  从他干净的P股底下,可以看出他是在下雪之前,就坐在了这里,一动也没动地呆坐着。很快,他们全都认出了,就个眉毛下巴全白的,是全校大名鼎鼎的学习尖子陈正东。

  楼顶的小麻雀们立即叫了起来:不得了,陈正东要跳楼了!

  由于楼顶比较高,声音被风一吹,传到楼下的时候,就十分微弱和缥缈,很多人都没有听清。当大家竖起耳朵听清后,一下子都僵住了。

  广播响了,请大家不要喧哗,尽快回教室上课。小麻雀们,一个个静止下来,像中了魔咒似的,放下手中的雪,收起了笑,悄悄地离开了操场。一会儿,整个学校就恢复了敬老院的安静,或者是恢复了烈士陵园的肃穆。

  当我听到有人喊叫叔叔家的陈正东,我以为他创造了什么奇迹,而且是关于玩雪的事。自从开学第一天,看到他在狭小的操场上,也能跑到北京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其实并不一般,他心中应该充满了更多神奇的想象。但是看到两辆消防车,闪烁着开进学校的时候,才明白陈正东出事了,他真的要跳楼了。

  一波消防人员迅速在楼下用吹风机搭起了一个垫子,就像有钱人家又软又大的席梦思;另一波消防人员与几名麦草人赶到了楼顶,可能是来劝说陈正东的。

  天空早就大亮,露出了一丝晨曦,照在雪地上,反射的光更加刺眼,让人睁不开眼睛。

  第一场雪下得再大,积得再深,还是经不起一点阳光。雪花先从被踩踏过与掺了杂物的地方开始融化。不到一个小时,校园里的雪花基本融化了,只有十分阴暗与清静的地方,才会露出脆弱的白。

  起床铃声响了,早自习铃声也响了,没有一个人留在操场上看热闹。只有一条野狗,在不停地嗅着,它把这残败的雪地,当成了人间的屠宰场,希望能够觅到它的猎物。但是回到教室里读书的小麻雀们,他们是分裂的,眼睛在书本上,而耳朵竖着,十分沉重地倾听着窗外的一切。有那么几个人,站在窗口朝着忙乱的楼下看着,眼泪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我是一个小时之后,被麦草人从教室里叫出去的。他们说,陈正东情绪非常不好,知道我是他的妹妹,可以和他谈谈,让他冷静一点,稍不注意恐怕就掉下去了。

  我说,我只是他的堂妹,能行吗?

  他们说,他的父母全不在身边,你这个堂妹是最亲的人,就试试吧。

  我说,我到底要说些什么呢?说我们学校呢?还是说第一场雪呢?

  他们说,说什么都行,千万不要提考试,就说说你们塔尔坪吧。

  你说我是太笨呢,还是被吓坏了?这时候我也没有问,陈正东他到底为什么要跳楼。

  我跟随着麦草人爬上了楼顶,才知道人在低处的时候,有那么一些压抑,但是站在高处的时候,又有了一些恐惧。我站在楼顶的中央,头晕得厉害,总觉得我脚下的世界,踩重了就会塌掉,一步走不稳,就会落入深渊,被摔得粉身碎骨。我是一步步爬到陈正东十米远的地方,然后坐下来颤抖着与他说话的。

  按照麦草人的意思,我对他说,陈正东呀,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叫你哥吗?因为我们都是塔尔坪的人。你知道塔尔坪的一百多户人家,为什么都姓陈吗?因为我们都是一个人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你知道我们塔尔坪为什么不叫大雁塔不叫小雁塔?因为唐僧没有把他从西天取的经书藏在我们这里。你知道为什么他不把经书藏在我们这里吗?不是他嫌这里远,嫌这里小,而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塔呀,是世上最漂亮的塔。

  陈正东开始仍然抬着头漠视着远处的天空,像是看不起飘来飘去的形如烈马的那朵白云。我说着说着,他竟然突然嘿嘿地笑了一下。这笑声没心没肝,与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傻瓜没有什么两样的。

  当我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嘿嘿地笑着问我:骗子,我们塔尔坪的塔在什么地方?

  远远地陪在旁边的几位麦草人与几位消防队员,听到陈正东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还笑了那么几声,立即给我递眼色,意思是让我继续。我继续说:塔尔坪的塔在塔尔坪呀,你是塔尔坪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终于回过头问:我怎么没有看到过?

  我说:没有塔,叫什么塔尔坪?

  他说:那塔呀,一百多年前就倒掉了。

  我说:是倒掉了呀,塔尔坪塔尔坪嘛,谁都知道倒掉了,但是倒掉了就不是塔了吗?

  他又漠视着天空说:倒掉了,就平了,塔在哪里?

  我说:塔原来竖在我们家门前的那块麦地里,现在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他说:换到哪里了?

  我说:换到我们心里去了呀。你会不会经常想到这座塔?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遗憾?如果这座塔还在的话,我们就可以爬上去啦?而且也有炫耀的资本了,塔尔坪如今除了一块坟地,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不像我们班的那几个同学,要么家在四皓隐居的商山上,要么在丹江河边。再说了,我们的塔虽然倒了,照样可以炫耀的,你想想呀,当年建这座塔干什么用的?听说我们那里要出皇上了,皇上就不高兴了,就派人建了这座塔,要镇住这块风水宝地呀。

  他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当然和你有关系了,和我们塔尔坪的人都有关系。塔倒了,说明什么?说明镇不住了,魔咒解除了,我们这里要出大人物了,要出皇上了。

  陈正东又嘿嘿一笑,回过头质问:皇上?现在有皇上吗?

  我说:我们塔尔坪,这几年出了多少人才呀,那些外出打工的,你大大都混到北京了,我大大都混到上海了,都是有本事的人吧?有本事的人就是皇上。但是最大的人才,不是别人,是我的堂哥,他的名字叫陈正东,他是我们学校第一名,再过半年呀他就要考到北京去啦。北京是什么地方?不就是皇上待的地方吗?我们塔尔坪,我们县上,有一个考到北大清华的吗?没有!连一只蚂蚱也没有!你是第一个,这就是皇上。

  我正得意的时候,陈正东的眼睛像一只电量不足的手电筒,慢慢地暗淡起来,慢慢地恍惚起来,慢慢地虚无起来。他突然大吼了一声:别说了!

  身子轻轻一斜,就滑下去了。他平展着双手,感觉不是要跳楼,而是要飞。

  麦草人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什么不好说呀?消防员们也蔑视地看了我一眼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跨上去,抓住了陈正东。可惜的是只抓住了陈正东一只黑色的袖子。

  半截袖子撕裂了下来,像一片披麻戴孝的袖套,而整个人还是坠了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陈正东之所以跳楼,就是因为考试。下雪的前一天晚上,期中模拟考试的成绩公布了,陈正东没有预想的拿到第一名,而是排在了他们火箭班七十个小麻雀的中间。麦草人在宣布分数时对陈正东说,你这个分数仅仅只能上线,陈正东你再不努力,连一个像样的本科也考不上了,想考到你大大所在的首都北京,哪怕就是最烂最烂的大学,如果考不到600分以上,那你就是痴心妄想!

  听到麦草人的话,陈正东就一声不响地从座位上爬起来。他走出了教室,先在操场上跑步,继续朝着北京跑步。

  他没有计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圈,反正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感觉自己已经空了,像被车轮碾轧之后的一只小麻雀,空得只剩下一张皮。

  陈正东从楼顶坠落的那一刻,所有小麻雀都坐在位子上,停止正在念着的单词,停止正在解析的几何,停止正在写着的作文,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窗外。这一刻,世界安静得好像一个人也不存在。

  当他落地后,听到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啪”,小麻雀们的眼泪都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班的一个小麻雀,随着陈正东啪的一声落地,她哇的一声哭着,冲出了教室。

  其实不幸中的万幸,是陈正东落下的过程像一根羽毛,又像是一片滞留的雪花,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那个巨大的席梦思上。他被高高地弹起,然后再次落下,再次弹起,再次落下。每一次他都离大地近那么一点,直到他实实在在躺在地上。

  当麦草人与救援人员围到他身边的时候,发现这个叫陈正东的高三小麻雀,四仰八叉地躺在充气垫子上,几分钟后像是刚刚睡醒了一般,揉着自己蒙眬而空洞的大眼睛。

  他没有急着爬起来,而是嘿嘿嘿嘿嘿地笑了半天。

  大大,你放心吧,他还活着。经过医院检查,只患了较轻的脑震荡。在住院的时候,前三天我每天都去看他,每天去的时候,他都闭着眼睛在沉睡。他是在睡觉,而不是昏迷,是不是一条懒虫?半年后就要高考了,这在高三的小麻雀中间是绝无仅有的。其实,好多小麻雀,包括我在内,都渴望过生病,生一场大病,脑膜炎,肝硬化,什么都行。或者是发生一起意外的车祸,起码要撞断我的胳膊或者几根肋骨,这样的话就有人来看我们了,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上课了。

  陈正东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听医生说,有一天半夜,他醒来后不是哭,竟然还是乐呵呵地笑着,不像是刚刚跳过楼了,而是在游乐园里尽兴地玩了一次跳床。

  从医院里出来,他像一个从中途退下的长跑运动员,一下子完全懒散了,对一切变得毫不在乎起来,走路时双手不再捧着课本,而是斜插在裤兜里,碰到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竟然喷出一口唾沫要射杀它们。当看到一群麻雀被吓得四散逃跑,他又会发出呵呵的笑。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在稀薄的晨曦中,当我在操场上准备顺着长江,继续向上海跑步的时候,我看到了陈正东同样在向北京跑步的身影。

  他主动跟我说,上学嘛,无所谓的,仔细想想你说得对,塔尔坪其实挺美的,如果不是想大大了,我们一辈子待在塔尔坪也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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