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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老人的葬礼与远方

  再说说葬礼吧。

  这一次,我告诉你的,不是那些送饭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了,而真的是有人去世了。去世的这个人,不是我们怀念的李校长。李校长他并没有如愿地埋在小学的废墟上。在大火的第二天,他就被人们挖出来,埋在了塔尔坪固定的墓地里。因为,这个废墟是塔尔坪的风水宝地,是容不下他的。

  在李校长下葬的当天,李校长的堂弟李登辉——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李登辉。想起来了,在政治课上学过,那个已经下台的“台湾总统”也叫李登辉,好像叫李登辉的人都容易忘本。我们塔尔坪的这个李登辉,他好像是大大小学时候的同桌吧?在学校的时候大大门门百分,他每次考试都吃几个鸡蛋。他只上完了小学三年级,就去了河南灵宝淘金,在灵宝金矿上发了大财,听说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那天埋完李校长,他当场拍板,花十万块钱,买下了这块地皮。我怀疑他那天不是来给李校长送葬的,是专门给我们小学送终的。有人问李登辉,你是不是准备给塔尔坪重新盖一所学校呀?他说,学校有个屁用?我没上几天学,也不认识几个字,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一切都是运气,都仗着菩萨保佑,我要把原来拆掉的寺庙呀,重新建起来,把泥菩萨再请回来。以后大家有个灾呀难呀的,也好有个地方烧香了。有人就问,那你不淘金了,要回来当和尚了吗?李登辉说,我有媳妇,而且不止一个,所以呀,咱这座寺庙呀,以后大家谁空了,谁就来撞撞钟吧。

  我在废墟上转了一圈,就直接回县城了。返回学校第四天的那天早上,有一节我非常头痛的数学课,是学函数的。当我坐在教室里,看着麦草人在黑板上,不断地写着马蜂窝一样的数字,我有种被马蜂蜇了一样的头痛。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位阿姨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站在我的面前说,妞妞,你让我好找啊。

  从这一天起,小麻雀们都知道我的乳名啦。她们不再叫我陈雨心,改叫陈妞妞了。有时候连可恶的麦草人,在课堂上提问的时候,也说,陈妞妞,你起来回答一下吧。在大大和爷爷叫妞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被其他人叫的时候为什么觉得如此肉麻呢?

  这个阿姨说,塔尔坪捎话来了,让你赶紧回去奔丧呀。听到“奔丧”两个字,我简直吓傻了。在塔尔坪,需要我回去奔丧的,还有谁呢?恐怕只有爷爷了吧?几天前我回家的时候,爷爷最后一颗牙齿脱落了,耳朵彻底地聋了,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大声地喊叫。除此之外,他的身体还好好的,还能进山挖天麻,砍大树,采木耳。要是爷爷死了,那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把这个噩耗,报给你啊。

  我走出教室,就对着天空说,爷爷死了,大大,你在哪里呀?我希望已经变得寒冷的风,把我的声音传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是怎么爬上蹦蹦车的,是怎么走过那十里丛林的,到底还有没有老鹰与野猪埋伏着。反正一路上,我一直在哭,唰唰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后来眼泪哭干了,什么也不想看了。听到树梢上的乌鸦喳喳地叫,我恨得牙齿咯吱吱地响;发现山坡上的野菊花一簇簇地开,我气得顺手就把它们掐掉了。

  我是在黄昏的时候,红肿着眼睛走进了村子。在村口那棵大核桃树下,我朦胧地碰到了一个白发老者,他竟然就是爷爷!爷爷与往常一样,站在核桃树下,颤巍巍地望着路口。大大,你是知道的,不管有没有我们回来的音信,爷爷最喜欢的,就是站在这棵核桃树下,看着路口,看着远山,看着山顶飘荡的云朵。

  有一年,快过年了,爷爷在纷纷的大雪中,连续站了两天,站成了雪人儿。我说,大大已经说了,不会回来了。爷爷却说,万一他又回来了呢?他就是这样,盲目地等着,盲目地看着,他要看空一个村子,看空一座座大山,看空整个世界,然后看到在远方的大大呀。

  爷爷拄着一根枯树枝子,一根脆弱的拐杖,在暮色中摇晃着。爷爷看到我,立即走过来说,像一只蚂蚁大的时候,我就知道是陈雨心回来了嘛。

  遇到其他死人,或者别人的鬼魂,我会被吓疯的,赶紧跑开的。但是,非常奇怪,我竟然不怕爷爷。我现在碰到的,可能是爷爷的僵尸,也可能是爷爷刚出窍的鬼魂,但是我仍然感觉非常亲切。大大,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怕鬼,我怕的不是鬼,怕的只是陌生啊。我迎了过去,抱住了爷爷。

  我说,爷爷呀,前几天你还是好好的呀,你怎么就死了呢?大大还不知道你死了呢。爷爷笑着说,陈雨心,你说谁死了?你是不是听岔了?

  我说,有个阿姨早上捎话,说你死了呀。爷爷说,我死了吗?死了怎么还能站在这里等你呢?

  我说,这是你的鬼魂呀。爷爷一把推开我,把一根手指头塞到我的嘴边,说你咬咬,看看会不会出血?

  我真的咬了,轻轻地咬了,爷爷布满茧子的手指头,像是一根枯树枝子,第一次咬的时候没有出血,我又重重地咬了一下,我就看到血了,看到暗红的血液从爷爷的指头上流了出来。

  我问,鬼真的没有血吗?爷爷说,鬼不但没有血,也不会感到痛。

  我说,那爷爷,我咬得痛吗?爷爷说,当然了。

  大大,你放心吧,我在核桃树下碰到的爷爷,肯定是活着的爷爷。

  既然爷爷活着,在这个世上,需要奔丧的,还有谁呢?我脑子“嗡”的一下,险些晕了过去。我再看看爷爷,他笑呵呵的,我又咬了一下爷爷,确定他不是麻木的。我慢慢恢复了正常,如果我担心的另一个人离开了,爷爷怎么会笑呢?

  爷爷摸着我的头说,你别多想了,这次死的,是老太爷。别人死了都是丧事,他死了就是喜事。为什么呢?因为他已经活到九十九岁啦。

  说到这个九十九岁的老太爷,大大你曾经说过,小时候你与他一起,还上山采过小药,供自己上完了中学。小药这是塔尔坪的称呼,在上海应该叫冬虫夏草了吧?

  爷爷说,几天前发现老太爷的时候,不知道断气多久了,应该有半个月了。老太爷一个人躺在床上,嘴边上流着血,已经结痂了,一个破碗摆着,一口水也没有。那天爷爷闲着没事,到各个院子去转转,转到老太爷这边,发现几条野狗在争抢一根骨头。进去一看,老太爷的半条腿竟然被这群野狗啃掉了。

  爷爷说,老太爷是我们塔尔坪年龄最大的,两个儿子已经去世了,孙子与曾孙子有几十个吧?跑到外边打工的打工,安家的安家,上学的上学,身边没有一个人了。他肯定是生病了,爬不动了,才被活活地饿死的。这死了吧,披麻戴孝的人应该能排半里路的。但是呢?给几个孙子曾孙子报丧,几个人联系不上,联系上了两个,一个说要上班,一个说是高三,要高考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你看看,这马上要出殡了,连捧寿盆子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寿盆子你知道吧?就是摆在棺材前烧纸用的那个盆子,下葬的时候要有一个孙子捧着,在前边引路的,不然死了的人,过不了奈何桥。那小傻瓜,就是塔尔坪小学拆掉后,退学的那个小傻瓜,他也是老太爷的曾孙子,原想着明天出殡时,让他给捧寿盆子的,哪想到,第一天晚上,他就一把火,险些把灵堂给烧掉了。

  爷爷说,老太爷是陈氏家族中的活祖先,但不是我们这一支的,按说不需要你回来奔丧的。让小傻瓜捧寿盆子不放心啊。没有办法,只能捎信给你。明天送老太爷一程吧,老太爷念着你的好,会保佑你考上大学的。

  我说,捧寿盆子不是要男孩子吗?我是个大丫头呀,恐怕不好吧?爷爷说,找了几个男孩子,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安徽,都离得太远,一下两下赶不回来,所以只能辛苦你这个丫头了。

  我说,又不重,捧就捧了。只是我这个大丫头捧着,阎王爷认不认?能让老太爷过奈何桥吗?爷爷说,总比没人引着,苍蝇一样乱飞好吧?再说了,阎王也得换换脑子了,如今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

  大大,爷爷让我问问你,他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不准备回来给他引路了?

  老太爷的灵堂比想象的清冷了许多,一看白色的棺材,就知道是人死后,才在山上砍树新打的,还没来得及刷上油漆。棺材缝里渗出了一颗颗松脂,透出一股股松树的气味。灵堂外没有花圈,没有经幡,也没有黑纱。棺材前,放着一张木凳,上边点着两盏油灯,供着三个馒头,几个核桃。灵堂里,没有几个人在守灵,没有任何人在哭泣,那个小傻瓜把纸钱叠成一个飞机,然后点燃了玩火。看到纸飞机被烧成灰烬的时候,他会发出呵呵的笑。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出是死人了,猛看上去还以为是一张床,有人在帐子里午休呢。

  我问爷爷,为什么没有人吹唢呐,打锣鼓,唱孝歌呢?

  按说,应该唱上几天几夜。锣一敲,鼓一打,唢呐一吹,孝歌一唱,孝子们就得披麻戴孝,围着棺材磕头下跪的。爷爷苦笑着说,哪请得到人呀,村子里原来的吹呼手,逢到红白事的时候,都得呜啦啦地吹一阵子。现在呀,已经凑在一起,组成了唢呐班子,到城里专门给人送葬,赚大钱去了,一天好几场子,忙着给人奔丧,有的还替人哭呢,要请他们,除了娘老子,其他人一律要收费,一晚上全套人马要一千多块了。

  天黑之后,塔尔坪黑漆漆一片,零零星星几盏灯亮着。除了几声狗叫,没有一点动静。有几个守灵的人,还没有到后半夜,就陆续回家睡觉去了。灵堂里的灯被风一吹,就熄灭了,怎么也点不着。我说,爷爷,我好害怕呀。爷爷说,怕什么呀。我说,我怕鬼,你看看,这灵堂的灯一灭,与墓地有差别吗?爷爷说,当然有差别,就差一层土了,没有土就是灵堂,盖上一层土呀,就是墓地了。

  到后半夜,爷爷看我害怕得厉害,就拉着我坐到院子里了。灵堂里只剩下小傻瓜一个人,趴在棺材上边,呼呼地睡着。那一晚,是我十六年来,看到的星星中最亮的一次。爷爷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去天上变成一颗星星,陈雨心呀,你数数吧。

  我对着天空,数过犁弯星,数过南极星,数过北斗星,说不定还数过上海的天空。然后我说,我数不清楚,死人真是太多了。

  爷爷说,如今的塔尔坪已经空了,只有人天天在减少,却没有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天空过不了多久,恐怕还要增加一颗星星,到时候你再回来看看,天空会更加明亮了。

  爷爷最后说,陈雨心,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的吗?就是在老太爷停放棺材的这间屋子里。

  老太爷躺着的地方,是那么阴森和恐怖。原来我这个大丫头,就是从这里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世界的。当然,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恐怕就是大大一个人吧?

  第二天早饭后,就是出殡的时辰了。这天太阳出奇的大,一丝云朵都没有,天空蓝得很容易破碎,风并不改冬天的本色,十分大也十分凛冽。老太爷的葬礼,没有昔日出殡时的气氛了,没有悲天怆地的哭声,没有凄凉而委婉的唢呐,没有锣鼓的喧嚣。只有爷爷从房后挖出来的一缸柿子酒,一半被送葬的人喝掉了,一半被倒在地上来祭祀在天之灵。那动静小得,让人以为不是抬着一个死人,而是抬着一棵已经枯朽的大树。

  大大,你知道的,原来抬棺材应该是八个人,我们就叫八大金刚。这一天的葬礼,在塔尔坪年轻力壮的人中,已经凑不齐八个人了。因而改成了六个人,前边三个,后边三个。所以抬得十分吃力,走得也十分缓慢。墓地是在村子背后的半山腰上,在爬山的时候棺材一度脱手,从半坡上滚落了下来,一直到太阳西倾的时候,老太爷才被安然地埋进了塔尔坪的土地里。

  我成了塔尔坪有史以来,第一个捧着寿盆子的大丫头,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盆子里有纸钱燃烧着,烤得我满脸通红。我一边走一边回头,像是一个真正的引路人。一路上,我没有缘由地哭了,眼泪扑扑地落于火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小傻瓜问,陈雨心,你哭什么呀?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大大你说,我为什么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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