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四节 一片叶子一个人

  那天中午我碰见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其实我不想再提起她,一是因为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在我的生活中她还不如一片叶子;二是我怕提起她的时候,会惹你伤心,每次有人提起她,我发现你脸上的笑容,都会被一下子清空。

  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十分明媚。天气好的时候,空中就有小蝴蝶,或者是扑火的蛾子。吃完午饭之后,有个小麻雀让我一起,去校外的山坡上晒一会太阳。小麻雀说,整天待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都发霉了,心上都长青苔了,得出去晒一晒。小麻雀还说,看你这么矮个子,肯定是营养不良,晒太阳可以补钙。

  在我们班里,我的年龄不算最小,开学排座位的时候,我竟然是最矮的那一个,开始排在了第一排。你知道的,我喜欢穿黑色衣服,这一点爷爷已经批评过了,常说一个丫头,怎么不穿点好看的呢?其实我也羡慕那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麻雀,那才是一种青春的颜色,到处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像开屏的小孔雀。但是我觉得,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种色彩中的任何一种,都不配我。只有我穿着黑色,才能让自己看着顺眼。你说说,这算不算一种毛病呢?是不是我的心理太阴暗了?

  死人穿的,一律都是黑色吧?有死人穿红色的吗?

  所以,坐在第一排,一堂课下来,我黑色的肩膀上,就落满了粉笔末。小麻雀们笑话我,是温庭筠路过我们那里时写下的《商山早行》。每次他们朗诵这首诗的时候,都会盯着我使劲地坏笑,特别念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两句,声音变得更大了,像专门念给我听的。我想啊,我每天吃进去的粉笔末,恐怕比一包柴胡冲剂还要多吧?后来有个小麻雀近视眼,坐在后边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就把我换到第五排了。她恰恰喜欢穿一身白色衣服,小麻雀们又开始笑话她是“一根粉笔头”。

  我们绕过学校的围墙,顺着已经收获完毕的玉米地,朝着背后的鸡冠山奔去。走出学校的那种感觉,已经不是小麻雀的感觉了,而是两只正在飞翔的小蝴蝶。我们伸开双手欢呼着,一会儿对着天空深呼吸,一会儿离开田间小路,在刚刚平整的松软的土地上打滚。

  我躺在地上,请小麻雀用土把我埋起来,当成一粒麦子埋起来,这样明年夏天就有一支麦穗了。但是小麻雀不敢埋我,一粒泥巴也不敢往我身上撒。

  于是我拽下一根头发,放在自己身边,让小麻雀埋。小麻雀就敢了,就在我身边堆起了一个小土包。我说,这就是我的坟了。小麻雀说,你有一万根头发,难道你会有一万个坟吗?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万个坟的,有的埋着衣服,有的埋着青丝,有的埋着骨头。

  在上海,是火葬吧?那应该埋着一把火灰吧?火灰其实就是尘土,一把尘土可以埋一百个坟吧?

  小麻雀说,应该有个碑的,有了碑人家才知道是不是坟,因为这块地上有好多的小土包,和坟没啥两样。

  我放眼望去,整个田野上确实有好多隆起的小土包,却并不是坟,或者没有人分得清它是坟。我着急地在田野转着,用什么做我的碑呢?有什么可以做一个十六岁大丫头的碑呢?石头吧,太沉了;木头吧,太容易烂了。

  很快,我发现了一根青草,我不认识它。在这个寒冷的时候,竟然还有青草,它绿油油地长在小路边。我欢叫着说,它,就是它,我就用它做我的碑吧。

  我跑上去,连根拔起这根草,把它移栽在我的小土包前,然后跪在这根草前,磕头了,我给自己磕头了。

  大大呀,你家这个一事未成的大丫头,只配用一根草做她的碑了,虽然不能刻上名字,只要有根,有风,起码在来年还会长出来吧?不时会有露水爬上来吧?你以后看到一根小草,特别是初冬时节仍是绿色的小草,就当成我的碑吧。

  就在这时候,我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在我说出“对不起”的同时,抬起头一看,迎面与我撞在一起的,竟然就是那个人。虽然那个人的样子,在我脑海中已经模糊得如一团弥漫的薄雾。但是当我抬起头的那一刻,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还是喜欢穿着一身黑色,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马尾巴。只是比七年前明显苍老了很多,脸上已经布满了清晰的皱纹,她瘦削的下巴更像一粒瓜子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有点发胖的男人。说实话吧,他比起大大你要丑陋得多,那鼓起来的肚皮,像极了一个木桶。嗯,真像一个喂猪用的装满潲水的木桶。这个潲水男人,跟在那个人的身后,推着一辆婴儿车,车里坐着一个的小婴儿,还不能准确地判断他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他正在吮着自己的小手指,让人讨厌极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他,还有这个孩子,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老实说,当我撞在那个人的怀里时,开始有一种麻丝丝的感觉。这种触电似的感觉一闪即逝。我在梦里与梦外,多少次刻画过这粒瓜子,多么渴望这粒瓜子。我甚至一直在幻想,其实她并没有离开过我,她与我还在同一个县城生活着。

  但是呢?当我与那个人偶然地相遇在这片空旷的田野里,我从她的瓜子脸上看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惊慌,像遇见一个讨债者一般的惊慌。第一时间,她张了张嘴,没有叫出我的名字,也没有把这种拥抱继续下去。而是回过头,尴尬地看了看她身后的潲水男人。那表情像是在澄清,她与这个迎面撞来的大丫头,是陌生的,是毫不相干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感谢那个乳臭未干的婴儿,十分及时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凄惨,像是有人抢走了他的母亲一般。那个人听到婴儿的啼哭,借机转过去,俯下身子,抱起了婴儿,解开自己的领扣,用一只有些疲惫的奶子,堵住了婴儿的嘴巴。

  哭声结束了,变成了吮吸乳汁的咕嘟声,在安静的田野里,显得无比的洪亮,与附近正在反刍的母牛,形成了和声。

  太阳很快被飘过来的乌云遮挡住了,阳光被投在地上的阴影所代替。我头也不回地,仍然保持着散步的速度,开始返回学校。小麻雀发现我情绪有点低落,便跑过来问,你被撞晕了?我摇摇头。小麻雀问,她是你的仇人?我还是摇摇头?

  小麻雀堵在我的前边,仔细地盯着我,然后问,她是一身黑色,你也是一身黑色;她是马尾巴,你也是马尾巴;她是双眼皮,你也是双眼皮;她是瓜子脸,你也是瓜子脸。你怎么这么像缩小了十倍的她呀?

  我真想说,也许她是我上辈子的亲人。但是我没有回答小麻雀,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她是谁,就像她不想告诉那个潲水男人,我到底是谁一样。

  自从见到那个人后,我一直在想一个疑问,在大大心中,什么才是爱情?而且,我隐隐地发现,我之所以喜欢黑色,喜欢把自己埋掉,肯定与那个人之间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虽然爱情对我这个十六岁的大丫头还十分陌生,谈论起来还有点脸红心跳。这是在白纸上写信,如果与大大面对面的话,也许我是不好意思提出这个话题的。但是我觉得自己必须面对,而且即将面对,就像秋天的一棵桃树,必须面对一朵朵已经凋零的桃花一样。

  当年,你与那个人之间的故事,仍在塔尔坪流传着。在一个村子长大,在艾草丛中过家家,在房前屋后采桑养蚕,在温暖的秋天一起抽丝剥茧。一起背着书包,牵着手翻山越岭,牵着手上中学上大学,牵着手走出塔尔坪。你们从来不分你我,吃的不分,喝的不分,有时候衣服不分,那张小床也不分。你们从小孩子开始,就认为你们是一家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一家人,两双手都会牵在一起。所以无论别人怎么取笑你们像一对小夫妻的时候,你们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本来就是小夫妻嘛。

  这些故事,在村子里传了一代人了,当时成了我们幸福的教材,不过,如今成了反面教材。大大,小时候你带我去听书,听化蝶,整个村子的人都说,书上讲的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大大你们。但是呢?仅仅三年时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呀,为什么一切都在此拐了一个弯子呢?在你进城打工之后,为什么你的就是你的,她的就是她的,甚至你们用血液汇合而成的我,你们也分出了你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大大,你能告诉我,那只代表爱情的蝴蝶,为什么会从坟墓里飞出来吗?我是不是一只被抛弃的小蝴蝶呢?

  没有让你伤心难过吧?其实,我旧事重提的原因,不全是偶然在田野上遇到了那个人。而是我最近有点小麻烦,心里慌乱得很,真像有一对黑蝴蝶,在心里飞翔似的。课本上那一个个文字,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只只咬人的蚂蚁,那一个个公式看着看着就变成了一张撒开的渔网。

  记得上小学时,一旦课间休息时间,大家会嘻嘻哈哈的,女生们会踢毽子跳绳,男生则去玩单双杠,或者掰手腕。但是上高中后,一下课,男生女生除了低着头往厕所跑,其余基本站在走廊上,麻木地晒晒太阳,连双手都懒得搓一下。

  那天一下课,大家都闷声不响地走了,我还坐在教室里看书,当然看的是高一课本。坐在我前面的那个男麻雀,他见四下没人,就扭过头对我说,借一下你的新华字典用一下吧?我说好呀。

  这本字典,还是大大你买给我的,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礼物,那时候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陈雨心”是大大写上去的,“心”字仍然是画上去的,如今已经褪色了,有点模糊不清了。它比一般的字典要小,只是拳头那么大,携带起来十分方便,我所有不会认不会写的字,都是从这本字典里查出来的。它和我说的话,应该比大大还要多吧?呵,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本字典竟然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地址是上海市陕西路。

  上海市,陕西路,多么让人心动的两个地方啊。

  你在上海去过陕西路吗?反正在陕西的我,很快就会跑到上海了。

  他借完我的字典,很快查完一个字,然后就还给我了。还给我的时候,他红着脸对我说:那个字在1209页,你也认认吧。

  我翻到这一页,发现我不认识的只有一个“形容发髻美好”的字,就在“我”的上边。我说,你咋夹着一片枫叶,是书签吗?

  他没有回头,说,送你的。

  第二天,他又借我的字典查了一下,告诉我这个字在1233页。我翻到这页的时候,发现除了“喜”字,我不认识的字有很多,有“霫”,形容下雨,有“隰”是低湿的意思。在这一页,他照样夹着一片枫叶,仍然说,再送你一片。

  你说说,这个男麻雀是不是很讨厌啊?接下来的几天,他又借了两次字典,第三次是查488页,第四次是查828页,每一次他同时都会夹一片树叶子。每一次还完字典,他都头也不回地问我,你发现什么了吗?我都会告诉他,没有呀,你送的这些枫叶,倒是挺好看的,应该是从学校背后的鸡冠山上采摘的吧?

  鸡冠山上的枫叶已经一片火红了,每到这个季节这座山更像一只大公鸡。只不过是被活埋的大公鸡,身子是陷入地下的,只有鸡头露出地面,不停地鸣叫着。

  他有点激动地说,为了采这些枫叶,我一直爬到山顶了。

  大大你知道的,越是悬崖峭壁,越经过风霜,那枫叶才越红,才是五个角的,才不会是残废的。我把他送我的枫叶,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一看,果真好看极了,叶脉清晰,叶色透明,像一只只摊开的手掌。

  我说,谢谢你呀。

  听到这句话,他回过头,有点失望地对我说,我的意思其实不在枫叶上,是在这几个字上,你用我送你的这四个字,造一个句子看看吧。

  我说,都是一些生僻字,哪能造出什么好句子呢?再说了,学校也不会考这样的题目吧?

  他提醒我说,我说的句子,第一个是“我”字,第二个是“喜”字,你再连连看?

  老实说,这个男麻雀还是挺帅的,他浓密的眉毛与深陷的眼睛,与你还真有几分相似。他是体育特长生,学校篮球队的主要队员,只要他出现在教室外的篮球场上,啪啪地拍打着篮球,在四周教室里学习的女麻雀呀,那书就翻得哗哗啦啦的,感觉到他拍打的不是一个篮球,而是她们的那颗心脏。开学后不久,当小麻雀们发现我从第一排换到了他的后边,他就坐在我前边的第四排,真是羡慕极了,竟然有人拿几颗糖果贿赂我,要与我调换座位呢。

  还在秋初的时候,他每天练完球,就穿着球衣直接来上课了,我从背后看着他的光膀子与牛腿一样的肌肉,我的心真的乱过一阵子,像是有人在湖水中,扔进了一片叶子。后来我对自己说,坐在前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家的那头牛犊子。我是可以用鞭子抽打他的,也可以拔他身上的毛。这样想着想着,还真有效,当他再坐在我的前边唰唰地写字,我都以为是一头牛,在唰唰地啃着青草。这样子,我的心就安定多啦。

  这头牛犊子,当时他让我造句,我没有太在意。那几天,他情绪十分低落,无缘无故地回过头,对我瞪着一双牛眼睛。在教室外练球的时候,感觉到拍球的力气更大了,想把手中的篮球打爆似的。而且常常停下来,看着我们班的窗户,然后把篮球举得高高的,狠命地把篮球朝地板上摔去,嘭的一声,那篮球就会朝着教室飞过来。

  有天晚上,秋风起了,我翻开了字典,看看那几片当书签用的枫叶。它们一点没有褪色,还静静地躺在四个页码当中。我就试着把四个字连了连,到最后,让我十分吃惊的是,像是一个好玩的游戏,这四个字如果没有连错的话,竟然是“我喜欢你”。

  你说说,他是不是疯了呀?听着教室外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仍有人在拍打着篮球,这一次感觉他运在手心的,不是篮球了,也不是别人的心脏,而是我自己的心脏了。

  我还在上高一,才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人生还处于青涩的季节。他怎么能对我干出这样的事情呢?第二天,我真想把他的愚蠢行为,告诉我们的麦草人,告诉全班小麻雀,这样的话他就死定了。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悄悄地与另外一个女麻雀调换了座位,从第五排,调到第八排,同时还换到了一包巧克力。

  他再没有回过一次头,只看到他黝黑的后背反着光,因为读书与写字而变得明明灭灭。

  大大,觉得我做得对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那四片火红的枫叶,实在是太漂亮啦,是这个秋天我看到的最美的东西。所以我没有还给他,也没有把它们揉碎,只是换到了字典另外的地方,深深地藏了起来。

  多年以后,再用新页码上的四个字,连一连的话,我不知道,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句子呢?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