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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流血了却没有伤口

  庆祝完我的十六岁生日,以为自己从那天晚上起,经过秋天的风霜一吹,像是李子树上的果子一样,我就不酸了,长成大丫头了。

  按照塔尔坪的老习俗,外婆在这一天应该送来衣服和布匹,衣服上要绣上红色的万字,布匹等日后给我裁剪裙子。但是这样的习俗十几年前已经没有了,而且从我记事时起,就没有见过外婆,外婆已经上西天了。

  但是,过完生日第五天,我就生病了,是什么病我不清楚,就是身上不停地流血。感冒发烧什么的,我是不在乎的,打几个喷嚏,学你喝三碗白开水,捂一身冷汗,就自然会好的。有时候,若用艾蒿熏一熏,洗个澡的话,就会好得更快了。

  你还记得吗?村子里有一位远房的姑姑,四十岁那一年,就生过这样的病。她耳朵鼻子不停地流血,好像上厕所的时候也流血。医生给她开了一个方子,抓了好多好多的草药,我认得的就有艾叶、槐花和白茅根。那几年,我们塔尔坪山坡上的这几味药,都被她家人给挖空了。后来她身上的血也许流完了,在那年冬天死掉了。

  我会不会死掉呢?那位姑姑都四十岁了,我才十六岁呀,关键是我没有看到大大之前,就会死掉吗?我真是害怕极啦,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一个亲人,我还害怕死吗?

  还是立个遗嘱吧。一个十六岁的花季,我能有什么财产呢?一摞烂课本和作业本,一支金星牌钢笔,几件衣服和两条旧裙子。呵,忘记了,还有一把桃木梳子。

  在我们塔尔坪,有给孩子别着桃枝避邪的习俗。据说在我出生那年,大大砍掉了房背后的一棵桃树,亲手做成了这把桃木梳子,上边刻着我陈雨心的名字,其中的“心”是画出来的。自我懂事时起,就看见这把桃木梳子挂在我的胸前。我死后,课本作业本一切全归你吧,对于这把桃木梳子,大大肯定会和我一起埋掉的。那我就把自己埋入桃木梳子中吧,我要以一朵桃花的名义,住在这把桃木梳子里边。我请求大大,不要埋掉它,要留着它,就等于把我留在了身边,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也可以给你辟邪了吧?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呢?每逢我过生日的时候,大大就烧张纸给我吧,无论你在哪座城市,在给别人盖哪座大楼,就地烧张纸给我吧。收到这张纸,就知道大大是平平安安的,我就开心了。

  另外,有天早上跑步,腿痛得站不起来,我就少跑了半圈,一时心烦就拿操场边上的蚂蚁出气了。当然,我没有踩死一只蚂蚁,只是把三只蚂蚁捏在手心,带到了一千米远的教室,然后从窗口扔了下去。对于人而言,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一千米仅是十分钟的路吧?对于蚂蚁而言,这无疑是天涯海角,生死两茫茫了,它们花费半辈子也爬不回去了吧?下课后,我去教室外边找过它们,希望把它们一一送回原处,但是它们已经不见了。若我死了,大大呀,你就替我给这些蚂蚁道个歉吧。有机会捎它们一程,也许它们的亲人还在等着它们。

  关于生病的起因是这样的,过完生日后的十月十五日,晚自习已经结束了,但是讨厌的麦草人非得给我们补补英语。我们丹凤县还没有一个洋鬼子,我真不知道学这些叽里呱啦的东西有什么用处,所以我的英语从来不是很好,也非常讨厌英语。而且已经十点多了,还要教我们唱一首歌,用英语翻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鲜/哎,鲜得使人/鲜得使人不忍离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多么像是一段写给我这个十六岁大丫头的悼词。

  当时我就可着嗓子吼了起来,有一丝发泄的意思。没有想到麦草人说,陈雨心唱得好,唱歌就要这样,放开了唱,用心去唱。最后,她竟然要我给大家领唱,唱到第三遍的时候,肚子就开始痛了。我说,我肚子痛了,不能唱了。麦草人说,你太用力了,会不会唱断了肠子?

  小麻雀们哄堂大笑,纷纷说陈雨心唱歌,把肠子给唱断啦。随后几天,好像全学校的小麻雀,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有个叫陈雨心的丫头,为了唱歌,一张嘴呀,就把肠子唱断了。

  麦草人看我肚子痛得蜷在地上,脸色已经惨白惨白的,就宣布下课了。我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教室里,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吗?还是喝了凉水?还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盖好被子?

  窗外刮过一阵秋风,把一排杨树刮得使劲地摇晃,枯树叶子纷纷飘落,有几片已经飘到了课桌上。忽然想起学过的一首诗,元代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不是一首诗,是填词的曲子,可以供人吟唱。从这首词里可以看出,唱歌还真能把肠子唱断的,不过不是太用力了,而是太用心了吧?

  那天晚上,肚子总是一阵阵痛,我没有询问任何一个小麻雀,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嘲笑我,说我唱歌的时候把肠子唱断了,而且自从进入高一之后,发现小麻雀们都是麻木的,她们只关心自己的课本,都忙碌于课本的世界里。

  我是在疼痛中进入睡梦中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好像是摊在地上的一堆泥巴,是大大你在春天里,往我的身上撒了一把种子,好像是麦子,又像是葵花子。这些种子,很快就发芽了,从我的牙齿缝里,耳朵里,指甲里,还有腿上,迅速地长了出来。那小苗苗,竟然不是绿色的,而是火红火红的。它们长得好长好长,变成了一只只小手,燃烧的小手。我发现几只蚂蚁爬了过来,要撕咬这些小手。呵,蚂蚁有没有灵魂呢?也许那几只被我扔下楼的蚂蚁,找我复仇来了吧?我伸了伸这些小手,发现它们长在我的身上,却并不听我的使唤。我一着急,这些火红火红的小手,竟然一下子融化掉了,成了一摊摊的血水。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出事了。那一幕幕,虽然都在梦里,都是假的,但是流血却是真的。我的身上流血了,一大摊鲜红的血液,流在了床单上,散发出血腥的味道。我用牙刷检查了自己的牙齿,用耳扒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我还转动着眼珠子,擤了擤鼻涕。检查完自己的全身,发现马尾巴还在,手指甲还在,自己完好无缺。除了天生的七窍和已经愈合的伤疤,身上并没有一个伤口。

  如果这些血,不是从梦里流出来的,那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我的肠子真断了吗?

  第二天早上,正好是星期六,是唯一可以休息的一天,这是高一的待遇,到了高二,每周七天时间,全部都是要上课的。宿舍里另外的五个小麻雀,有的去上补习班了,有的回家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本打算回塔尔坪看望爷爷,顺便再看看有没有大大的消息。也许是血流多了的原因,我的浑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每次从床上坐起来,晕得人眼前发黑。所以我就赖床了,跑步也取消了,一直在被窝躺到了中午。

  不是我要偷懒啊,我真的生病了。即使不是肠子断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病吧?血液是生命之源,没有肠子没有骨头没有皮肉,也许还可以活几天,我们村子里的小跛子,被砍倒的大树压伤之后,被截肢了,没一只手没一条腿,已经活了十几年了吧?但是没有血液,人好像一天也活不成吧?

  我还在一丝丝地流血,我感觉到我十六岁的身体,和村子里的那口水井一样,正在一点点地被抽空,最后将成为一滴水也打不上来的枯井。

  这一天,窗外竟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天一下子就阴冷起来。整个秋天原本是金黄色的,但是经过这些小水滴一淋,无论是小草,玉米秆,还是树叶子,一下子就暗淡了,变成黑色的了。大地是不是和我一样,如今已经生病了,灿烂的阳光快流完了,仅仅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其实大地与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地已经活过多少岁了?他脸上的皱纹比大大你要深吧?他应该有几亿岁了吧?明年的春天风一吹,太阳一照,那些小草与庄稼,又会活过来的,像是一个输过血的病人,树木的皱纹虽然还在,土地的伤疤还在加深,却会更加枝繁叶茂的。

  但是我呢?只有十六岁零五天呀。

  我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显得更加孤独和无助,任着那血液在床上浸染着,多么像是躺在一个屠宰场里。我害怕极了,我真的还不想死呀,起码在见到大大之前,我是不想死的。我还要听大大讲讲关于大上海的故事,要听听关于那一百层楼是怎么建起来的,它与我们这里的大山到底谁更高,能不能抓住天空的白云。特别是大大坐在楼顶上,若真是为我摘到了星星,你应该藏在什么地方呢?

  在午饭的铃声响起时,我还是勉强爬起来了,去食堂喝了点稀饭,就向学校外面的医院赶去。我想,得看医生了,因为我还有亲人在,我死了的话是麻木的,痛苦的不是麦草人与小麻雀,应该是大大你吧?

  从小学开始,一直到初中、高中,不高考的课程就不上了,比如说常识课、生理课等,课本一发,说是让我们自学,其实就是放羊了,主课都忙不完,哪有心情去翻这些呢?所以说,什么洗手呀,消毒呀,杀菌呀,我们一概不知,我们只是一群生活的白痴。有时候总在想,人为什么会保持在三十七度?为什么不可以像树木似的燃烧?不可以像水一样结冰?

  去医院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小麻雀,她母亲是县医院的护士,父亲是县医院的医生,心想她应该懂得多吧?我本来想问问她,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为什么会肚子痛?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流血?但是她看到我脸色苍白,果然不出我所料,笑嘻嘻地对我说:这还用去医院吗?现在谁都知道了,你这是唱歌把肠子唱断了呀。

  我来到校外的一家小诊所,是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一副黑墨眼镜没有戴在眼睛上,而是挂在头顶上。他拿出一张纸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十六了。他说你哪里不舒服?我说我肚子痛。他说,这几天有禽流感,你有没有接触鸡呀鸭呀什么禽类?我说,我只接触过蚂蚁。他说,蚂蚁怎么会传染呢?我说,会不会昨天晚上,我唱一首英文歌曲的时候,太用力了,挣断了肠子?他把这些话,龙飞凤舞地写在那张白纸上,然后抬起头盯了我半天,竟然哈哈大笑着说,这怎么可能?你以为你是小瓜虫?没有肠子也可以坐在这里?

  小瓜虫是什么,是指我傻呢?还是真有这种不需要肠子的动物。他笑够了,于是给我号了号脉,量了量体温。他问我,你有没有受凉啊?有没有喝凉水呀?咳嗽不咳嗽呢?头痛不?有没有流鼻涕?我正想告诉他,什么症状都没有。这时,他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往我身上按,要听我的心跳。

  我一下子躲开了,然后撒谎了。从他取下听诊器往我身上按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撒谎了。我说我咳嗽,我头痛,还流鼻涕了。我说我可能感冒了吧?你给我开两包感冒冲剂吧。

  我是一个十六岁零五天的大丫头,而这个医生呢,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臭男人,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大之外,我怎么可以告诉别人我流血了呢?我隐隐地感觉到了,这些血不是从肚子上流下来的,也不是从鼻子眼睛里流下来的,而是一股股地,热乎乎地,从我上厕所的地方流下来的。

  你说说,我怎么可以不撒谎呢?就是死,我也不会告诉他的,哪怕就是立即给我换一个女医生,我也不会告诉她们我上厕所的地方流血了。

  你知道最后医生怎么说吗?医生说我脉象沉浮不定,体温稍有下降,并无大碍,可能是偶感风寒。于是按照我的要求,给我开了一盒中药,名字叫做小柴胡冲剂。他还叮嘱我说,多喝开水多休息吧。

  你知道我拿到这盒药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吗?不是喝了这药我的病立即会好了,自己也不会死了。而是这盒小柴胡冲剂的盒子上写着“上海涵春堂制药有限公司制造”,地址就在浦东。你正在盖着的一百层高楼就在浦东吧?而且这盒药的主要成分,是我们这里山上的柴胡,就是大大你小时候挖过的柴胡。看到这盒柴胡冲剂,我觉得好亲切呀。

  这盒药,在我们这里是一根小小的味苦、微寒的植物,而在大大你所在的上海呢?就变成了一包包粉末状的能够给人治病的中药了。

  我每天三次,每次两包,温水冲服这盒药。我感觉自己吃的不是药,而是把大上海与我们塔尔坪,一口口地一起吞进了肚子里。我的病当天就好了大半,三天后肚子就不痛了,我身上的血也不流了。

  我也许真正地痊愈了吧?也许你家这个十六岁零几天的大丫头福大命大,一时半会还不会死的。但是有一点,我写给你的遗嘱已经生效了。我正拿那把桃木梳子梳头呢,一下下,这不正是把自己的魂,一点点埋入其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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