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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单行道

  李晁

  她朝我走来,在街的那头,一辆明黄色福特轿车转动着银白色的车毂缓缓碾过我的目光,我等着车开过,她走来。

  在我所在的地方,这条叫林荫道的单行街,它毗邻一条六车道的城市干道,在那个十字路口,有一条地下人行通道,究竟是哪一年里冒出这么多地下通道的,我不知道。我恍然记得从前,这条路上是有一座人行天桥的,钢架结构,可容两人行走,而一旁高大的梧桐树常常将枝丫伸过来,不管不顾,有时人竟要弯腰或将枝叶强行抬高才能通过。春天,桥上最多的是风,依次是炙热的阳光、枯黄的树叶和行人脏兮兮的鞋印。

  如今,一切都像是老照片中的风景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

  现在是秋天,气温又降了,风里似乎暗藏着园艺剪,所过之处,树叶纷纷坠落,我们这条单行街种满了法国梧桐和银杏,都是美丽的树,所以,你能想象这样的街面拥有怎样富丽堂皇的面孔了,似乎都配得上“香榭丽舍”这样优雅的名称,时常有摄影师在这里游荡。街上一式的老建筑,乳白色的涂漆覆盖着统一的六层小楼,切线之间爬着藤蔓,阳台的位置为了迎接某个重大节日已改为统一的复古朱红木格,一些空调外机挂在那里,有的已经开始嗡嗡转动,一些死去般寂静。我的家,当然,我的家被这些楼群所遮挡,并不临街,也就没有这么多精心装饰了。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P股下的树叶暖烘烘的,坐上去时发出脆响。我坐在这里多久了?这是一个问题。我每天都来这里,手握一本软壳记事本,一支老派克笔插在我的夹克兜内。记事本显得陈旧,边边角角卷了起来,发了毛,时间的污迹遍布其中。

  我仍在这个角落,你们可以找到我。是记事本封面上一行黑体小字。打开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文字,似乎是日记一类的东西,我却读得一头雾水,当初也是妈妈交给我的,说是我的东西。我读上一段,但文中的内容却让我怀疑此刻的自己来。

  二月的开始,气温上升,最高达到二十五度,让人一度以为一脚跨进了夏季的门槛,风也温和起来,吹在脸上惬意无比,没事儿的时候总待在院子里。

  上午九点的时候,阳光才从对面骆驼状山峰上倾斜下来,北面断背山的峭壁此刻才变得清晰。在傍晚的光线下,你只能见到雾霭中偶尔露出的一截灰白色山崖。我仰望它时,总觉得它是那么高不可攀,还幻想着亿万年前这里的景象,兴许是一派汪洋。

  就是这样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文字,我似乎置身于另外一处地方,有山,兴许是乡下,可日记里并没有留下具体的日期,只有一个模糊的二月可供人回忆,于是,也就难以确定我哪年去了哪里。

  我习惯性地将记事本翻到空白处,记事本有些厚度,还有一大半待写,我抽出笔来,甩上两下,这是一支出墨已不太灵光的笔,我耐心地记上几笔,时间地点景物,然后不等笔迹干涸,一把合上本子,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出现了,是第三天。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微微惊讶的面孔,不敢置信的样子,我们互相凝视了几秒。她竟主动找我讲话,好像我们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你认识我吗?这是三天以来我最想问的问题。

  她又咬嘴唇了,一粒比米尖的虎牙暴露出来,扣在红唇上,似乎要深深地插进去,渗出血来。她摇头,她说,你见过我吗?

  我想了想,说,我没有见过你。

  她说她叫玛伽,她突然伸过手来,吓我一跳,她的手骨节细小,手腕在风中仿佛随时能被折断,我握上去时那么小心翼翼,不敢用劲。她手心很凉,没有一丝热度,我握着那双手,握得有些久,我见她没有缩回去的打算,就又多握了一下,我想让我温热的大手匀一些温暖给她,但就在那一刹那儿,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眼眶中的白光纷纷退去,朦胧的水汽浮上来。我不解,抽出了自己的手。是我太用力了吗?好在,她很快平复下来,她说,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我木讷地回答,他们叫我多多,很高兴认识你。

  我又见到她难过的表情,这次她的眼眶中没有了水汽,但目光变得幽深,一种晦涩的光在她的眼眶里流转,转瞬又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就想,难道我的名字也能伤害到她?这也太奇怪了。

  多多。我听见她复述,完全没有陌生感,不像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只听我说了一遍,就完全掌握了妈妈叫我时的语调,前重后轻,前一个字在口腔内共鸣,舌头顶一下,后一个字吐出来,干净利落。

  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避而不答,转而和我说了通让我无法记住的话,就这样,当晚高峰到来时,她终于向我告辞,转身回到马路对面,隔着缓缓通行的车辆朝我挥手,并大声询问,还能见到你吗?

  我茫然地点头,目送她离去,朝来时的方向,那个十字路口,她的身子一点点降下去,在阳光和汽车尾气共同制造的光线中,消失无踪。

  我怅然若失。后来,我才奇怪地想,难道她不住在这里?她来就为了见我?

  我认识她吗?

  就在我冥想时,妈妈出现了,抱着卡卡,那只英国短毛猫,远远地打街角走来。

  卡卡跳上沙发,窝在那张特意为它准备的坐垫上,坐垫的图案是莲花,五彩的花瓣次第开放,卡卡蹲坐上去,像一尊绿度母,它用明黄色外圈黑色瞳仁的眼睛打量众人,尾巴围住前爪。

  家里来了好些人,大多比妈妈年长,她要管他们叫叔叔阿姨,全是退了休又不愿回到故土的人。他们在搞同乡会,其实也就是打打擂茶看看戏叙叙旧什么的。这场景,我还依稀记得,只是没想到今天轮到我家。

  擂茶的香味已经飘散在客厅里了,满满一大钢精锅,粥状,酷似更南方一些的芝麻糊,但比那要可口得多,更有内容,有独特的茶香。屋里的每个人都端着一只白瓷碗,擂茶已经舀上,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几碟小吃,无非花生瓜子咸菜萝卜丝一类。电视开着,综艺频道,看上去繁华尽显歌舞升平,如今也只有老人们爱看这样的节目了,热热闹闹,每天都像是过年。屋子里的人闲聊着,喝着擂茶,发出噗噗的吹气声和心满意足的吸溜声。

  见我来了,一位老人端起一碗茶,穿过好几个人递到我手里,说,多多,趁热喝。我看她,面孔有几分熟悉,不知哪里见过。老人已老,面容被皱纹吞噬得几无完好之处,尤其眼角,被耷拉出来的皱纹覆上,似乎连睁眼都成了问题。老人努力地打量我,目光似乎穿透了好些年的时光,一下抵达了我的童年,我不知哪来的印象,脱口而出,邓奶奶。

  满屋哗然,随即欢呼声响起,为我的记忆喝彩,眼前的老人更是激动得迸出老泪,泪水浑浊,如同泥水。老人随手掏出臃肿身躯外庞大外套里的手帕,揩了揩眼角,然后双唇激烈地颤抖着,一张一合,说,多多,你想起来了,你还记得啊。

  真是菩萨保佑,另一位我毫无印象的老人拍着妈妈的肩膀说。

  接下来的过程却万分痛苦,因为所有人都想站出来让我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可我怎能做到呢?望着那些期盼的目光,如出一辙的栉风沐雨的脸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那些老人又无不变得沮丧,一两个还说我没良心,并且历数起小时候他们是如何如何照顾我了……

  最后,一个陌生女人绕开众人走到我的身旁,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眼,然后伸出手来摸我不及闪避的脸,小子,连我也想不起来了吧?我微微吃惊地凝望她,这个头发绾成髻,施了粉黛,脸盘小巧的女人,令人耳目一新,她是谁?我将目光转向妈妈,她急忙提醒说,多多,这是娟姨,你小时候最亲的人了,娟姨还带过你一个月,你记得凉凉吗?她是凉凉的妈妈呀。

  我还是没能想起来。凉凉?凉凉又是谁呢?

  见我呆呆的样子,娟姨笑着说,你忘了小时候说喜欢凉凉了,长大了要娶她吗?我抱歉又有些吃惊地摇头,我是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对母女了。我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眼前这个和妈妈一样已经青春不再的女人还保持着姣好的身材,已经凉下来的秋天,她竟然还穿着裙子,只是在外加了件羊毛坎肩,她身上散发着妈妈没有的香水味,作为女人,妈妈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些女人用品,平日里,她更多地被老人们包围,这使得她的趣味也跟着提前衰老了。

  不知为何,娟姨的突然出现让我有种隐秘的兴奋,我也说不清这情绪从何而来。看了我一阵之后,大多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娟姨和妈妈把位置留给了他们,俩人独自在角落里说话。

  妈妈说,看见了吧,他就这个样子……你那边还好吧?

  会好的,我看眼下也蛮好,有些事情不记得也罢……你晓得的,那边哪样都要我亲自上阵,底下人嘛又巴不得偷懒。

  妈妈说,可不是嘛,毕竟不是自家人。

  娟姨用苛刻的目光审视妈妈,说,怎么就自暴自弃了?还没老,看你,穿得多老气。

  妈妈的目光有些黯淡,似乎无从回答,好在娟姨说,给你带了两套衣裳过来,你试试。

  妈妈拍拍娟姨的手,暗示有心了。看她们的样子,像是一对闺蜜。我不再偷听她们谈话了,转身离开。卡卡不知什么时候猜出了我的意图,从沙发上一跃而下,灵动地闪避着众人的脚,先我一步抵达了房间。

  我的房间不大,却有一个阳台延伸出去,中间隔着一道玻璃拉门。暮色下,阳台上一片空旷,没有盆景,没有晾晒衣物,斑驳的瓷砖上只落着细细密密的灰尘和一片孤单的落叶,一把带软垫的椅子缩在一角。

  卡卡习惯性地跃上了椅子,身体一软,蜷缩起来,似乎想寻个清静的地方饱睡一场。我阴险地笑着,这个不长记性的家伙。我走近它,将它一把拎起,双手钳住它的胳肢窝,一下将它伸出了阳台。卡卡的身体在空中扭动,这里是六楼,离地面还有可观的距离。卡卡果然挣扎起来,手舞足蹈,身子开始一点点变硬,甚至能听到它的骨头缩紧的声音,手风琴一般,毛发也根根耸立,针一样扎手了。这时,我就满意了,完成仪式般喊了一句,卡卡,自由。卡卡自然是不懂的,我将手臂伸回来,将卡卡搂在怀里,用手安抚着它已经炸了锅的情绪,许久,它才安静下来,眼神流转,这才用难以揣摩的心绪叫了一声,喵--

  在做什么呢,躲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袅娜的身影浮现在窗帘背后,随即窗帘展翅般露出一扇缝,娟姨出现。

  我回望她,脸上是警惕的表情。娟姨可能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她无奈地浅笑着,笑容柔软,似乎也只有笑了。眼前这个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家伙怎能回忆得起来呢?多年前,在电站上,两家有着怎样牢不可破的关系啊,就是门对门的邻居,男人又同在一个部门工作。那时他才多大一点?三岁或略大一些,娟姨的女儿呢?和他一样吗?他想不起来,那个小人只活在他已丧失的记忆里,她的模样已不可再现,曾经的一切被无情地蒙上面纱,难以窥视。

  放心,我不会逼你娶凉凉的,追她的人可多啦,娟姨打趣说,你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我不响,仍紧紧搂着卡卡,搂得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挣脱我的怀抱,P股一翘一翘地跟在娟姨身后,溜了出去,空气中残留下一丝香味。接着,阳台上的风大了起来,有些待不住人了,对面楼顶的鸽群正在空中回旋,发出悠扬的哨声,等待回笼。楼下的路灯已经提前亮起,小区不大的停车坪内,塞满了横七竖八的汽车。有时一只流浪猫就趴在发动机盖上小憩,一动不动,瘦弱的身体像一只口袋,使人忧心。更多的时候它在小区内走动,四处觅食,某些好心的居民在它出没的地点散放着一些猫粮,它不大吃,似乎对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感兴趣。我曾亲眼见它抓老鼠,在那盏彻夜不眠的路灯下,嘴里叼着新捕获的猎物,一根长长的尾巴从嘴里掉出来,等享受完美餐,它攀上一道砖木结构的栅栏墙,然后沿着墙头消失在拐角。

  回到客厅时,大部分人都走了,老人们回去做饭,给儿子给孙子,给任何靠她们才能吃上一口饭的人。留下来的都是妈妈这类年纪的人,她们搓起了麻将。她见我出来,问,饿了吗?饿了再喝碗擂茶,我们再打几圈就做饭。

  她们打了几圈,又热了擂茶来吃,我也跟着吃了一碗。娟姨用一双细筷子挑着碗里没被擂碎的茶叶杆说,凉凉可不吃这东西,说腻死人,你们呀--娟姨望着我,等以后,就是想吃也没人做了。

  可不是嘛,也没那套工具了,妈妈说。

  见我吃得挺香的样子,娟姨又说,多多,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痴痴地望着她。娟姨说,你小时候啊,有一次,你还记得吗?你们差点淹死啊,和凉凉,不是我和你妈发现得快,肯定就被江水冲走了。

  这我倒来了兴趣,从前没听妈妈讲过,我希望娟姨能把故事讲下去,往常的日子,妈妈是不会和我讲这些的,她似乎不愿提及我的过去,仿佛往事不堪回首,她愿意的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娟姨看出了我的渴望,接着说,那时候啊,你们才多大一点啊,四五岁,还在四川,你和凉凉还在上幼儿园呢,就有那么一天--娟姨理了理她脖颈上的蓝色方巾说,你和凉凉到了放学的时候都没回来,幸亏是夏天,天黑得晚,我和你妈都准备炒菜了,还见不到你们的影子。那时候广播都开始播《亚洲雄风》了,你还记得这首歌吗?娟姨轻唱起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那旋律确有几分打动我,我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首歌的记忆,希望能想起什么来。按娟姨的说法,那是一座水电站工地,九十年代刚刚开始,人的面貌似乎也与过去不同,高音喇叭挂在营地最显眼位置的电线杆上,音乐由此而来,正是那首风靡一时的《亚洲雄风》。我忽然有些印象了,竟想起这首歌来,还有工地模糊的影像。我记得那时家背后有一座不大的青山,在二层的位置,一旁是一座白色水塔,水塔被一圈铸铁栏杆围着,一把铁锁封锁了里外,没人进得去(此前淹死过人)。而离水塔不远的位置就是幼儿园,那里的小操场上还安置着一些游艺设施,滑滑梯转转轮什么的,那里总是人满为患的样子。但我极少去那样的地方,我更爱去的是施工区,被那些粗壮的司机一把拎上T20大型装渣车,满工地跑,仿佛那里才隐藏了无数宝贝待人去发现。可凉凉呢,那个小女孩,我真的想不起来。我P股后面真的有那么一根小尾巴吗?

  我还来不及将这一切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清晰的图景,娟姨就又说了下去,我和你妈妈一听见歌声就出去找你们了,整个家属区都没有你们的影子,我们只好往外找,问当地的民工,比比划划,语言嘛又不大通,好在有个人指了指江边的位置,我和你妈就去了,结果你们还真就在江边上,早就在水里了,小脸都贴上了江水……

  第二天出门时,娟姨还没起床。妈妈说,娟姨要来住些日子,等爸爸回来,他们也有很多年没见了。我就问,娟姨的那位呢,怎么不见?妈妈叹了口气,早离了,不过,凉凉也会来哦。

  今天比昨天冷了,风藏在雾气里,我在蓝色套头衫外加了一件马甲,揣着记事本和那支出墨不灵光的笔出门了。只是一夜之间,街边的银杏就掉光了叶子,零星的一些挂在枝头,更衬托出树的凄凉,梧桐斑驳的树身像生了藓,巴掌大的叶子覆盖了整条街道。这条街我已经看了无数遍走了无数遍了,似乎已经掌握了它的细枝末节,所以今天,我很想到对面的街道上去,那条与我们遥遥相望的街,路牌上清晰地标明:普陀路。

  我想玛伽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吧。

  站在地下人行通道入口前,我有些犹豫,通道看来很深,阶梯以弧形的方式深入地下,从入口你根本看不见真正的通道,只有“人民防空”的牌子钉在拐角。这将是我出事以来,第一次打算离开我们这条街。此前妈妈叮嘱我,不要走得太远。但此刻,我的脚似乎被那个强烈的念头吸引着,到对面去,去看看与这边截然不同的风景,况且这是玛伽来的方向呀。我能遇见她吗?

  迈下台阶,跑鞋踩在窄窄的地砖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走出第一步,我的身体就像被上了发条,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了。

  地下通道内漆黑一片,中间是一条条形盲道,走进通道,像走进一个梦里。这里的空气变了,光线纷纷后撤,只在出入口处盘踞,好像前方就是龙潭虎穴,不肯前进半步。

  走到一半,头顶传来清晰的汽车碾过路面的声音以及四壁传来的震动声,这声音使我想起了什么,接着,脑袋嗡的一下,昏天暗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对面的。玛伽竟在我身旁,在普陀路上,我和她坐在马路牙子上。奇怪,这边竟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树叶,我们坐在光秃秃的路沿儿上,望着眼前的街景,渐渐入定。

  好一会儿,我和玛伽才沿着光秃秃的人行道走起来,这条街很长,是条商业气息浓厚的街,不像我们那边,一家像样的店铺也没有。我们依次路过咖啡馆、便利店、服装店和银行,在毗邻一条狭长菜市场的路口,我看见一座木格尖塔高高耸立在居民楼的向阳面,一扇打开的黑色铸铁门后是一条带减速带的坡道,坡道的终点是一座带有彩色玻璃的教堂,那木塔顶端赫然立着一个黑色十字架。

  是天主堂,要去看看吗?玛伽提议。

  教堂建在一座二进的台阶上,形同过去的宫殿,青石台阶,两旁是微型水池,鹅卵石散落池底,喷泉的中心,是一尊彩色圣母像,小天使们围绕四周,看上去温馨祥和。一抬头,教堂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一左一右搁着一对青花大瓶,乍一眼还以为来到一户青砖黑瓦的大户之家,可几何形的窗户折射出斑驳的光彩顿时将人引入圣洁的境地,这才知道来到了一处别样的地方。

  且往为佳,我念道。

  什么?玛伽问。

  我说,你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玛伽看清了教堂门楣上的几个楷体大字。

  这是让人皈依呢,玛伽说。

  我们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然后选择一处台阶坐下,玛伽陷入沉思或短暂的走神之中,我掏出记事本和钢笔,随手写上几笔,奇怪,今天的笔却没有出现状况。当我合上记事本时,才发现玛伽正用好奇的目光注视我手中的本子,她怯怯地问了一句,你记了什么?我能看看吗?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拒绝玛伽的了,或许是我的默然和她眼神中的胆怯让这一愿望最终成为泡影,像从未发生。

  娟姨住的那间屋不大,好在有一扇不小的窗,但这个季节,窗似乎是多余的,屋内没装空调,所以更多时候娟姨都在客厅里,抱着和她不亲的卡卡,用一种懒洋洋的贵妇人的姿态抚摸卡卡圆溜溜的脑袋。我看见卡卡抽动的胡须,心领神会了它的厌恶,但我没想到要去解救它。好在很快,娟姨就厌恶了这样的爱抚,施舍出的爱一下收回,好在整个过程卡卡连嗲嗲的一声喵也没有奉献,也就各留各的尊严。娟姨放下卡卡,轻拍着手,将手腕抬到鼻下检验,见我望她,娟姨又讪讪地笑了,掩饰尴尬说,你家卡卡几天没洗澡啦?然后起身,去洗手,回来时,身上又弥漫上了一股淡雅的香味。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讨厌娟姨这样,我觉得她竟有些小女人的味道了,这味道是妈妈没有的。

  闲暇时光几个女人凑成了一桌麻将,她们在热烈回忆过往,八九十年代,那是她们的青春期,丛脞往事,说起来风情万种,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年代。而我却无可回忆,又不愿离开她们,我喜欢听她们交谈,在她们的交谈中过去的岁月显得贫乏却又充满激情,是如今所无法比拟的。

  在我发愣般听她们讲述的过程中,娟姨还不时与我搭话,插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你十六岁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啦,但是以前,我和你妈妈一样清楚。我知道娟姨是我十六岁那年离开我们的,起因是与丈夫离婚,她带着女儿独自回了娘家,在南方的某座小城里谋生,妈妈说,娟姨一直未再婚。

  我难以想象,这对母女是如何度过那些时光的,但我惊奇地发现,艰辛的岁月反倒给了娟姨某种坚韧,酷似竹子,打不倒的。而且娟姨身上还焕发出一种妈妈所没有了的风韵,现在想来,平稳的生活竟更容易使一个女人失去往日的光彩,一如死水。

  娟姨的风采是经过淬炼的。

  晚上清冷的时光,没有女人光顾,麻将凑不起来,娟姨便拿出ipad给我看相册里凉凉的照片,一个眉清目秀的瘦高个女孩,留着齐肩长发,刘海分成两缕披在脸颊两侧,照片背景在海边。

  就是太瘦了,不像话,娟姨说,饭量就跟耗子似的。

  妈妈看过照片,搭腔说,瘦什么,这才叫苗条,现在这样的女孩多吃香啊,你还不知足。

  也是,娟姨不无骄傲地说,跟我年轻时一个模样嘛。

  臭美,妈妈说,然后她们齐齐望着我,希望我能有所表示,流露出什么来。可面对另一个曾经熟悉的人,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泛泛地夸奖凉凉的相貌,我不能仅被一张照片打动。见我木木的样子,妈妈也按捺不住,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大摞相册来,计有五六本之多,按她的说法,几乎记载了二十多年来家人的全部影像,每一年都涵盖其中。妈妈说,十六岁前的事就由你娟姨讲吧,她比我还熟呢。

  林荫路上,树叶在雨中腐败,一点点烂,和污水混为一潭,我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坐下了,我的记事本还揣在怀里,可我却不想记下任何东西,眼下的一切都失去了记录的必要,没有意义的生活,你还去记它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见玛伽,我越来越确定她是我所认识的人,对我的过去一定了如指掌。但是她装作不认识我,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无力去拆穿,而且我突然就喜欢上这种感觉,像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永远知道我藏在哪里,可还是假装东找西找,就好像我藏在一个绝妙的地方,并为此沾沾自喜。

  是这样的吗?

  每个午后我都来这里,困扰我的事情过去了,那些入梦的金属撞击声已经平息下去,和我握手言和。

  玛伽没有出现的下午是寂寥的,我沿着这条街走走停停,哪扇窗后传来悦耳的钢琴声,弹的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跟着调子胡乱哼几下,用手指假装在大腿上弹奏,就满足了。

  玛伽未来的午后,我一次次站在地下人行通道入口,盯着对面的街道发呆,那条叫普陀路的街道越发显得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起来,充满了诱惑,但我已没有勇气过去,我怕地下人行通道里的声音,那些入梦的金属挤压声,玻璃碎裂的声响……我只能冲玛伽来的方向悻悻地望上几眼,然后离开。

  我是看着你出生的呀,你和凉凉差五个月,你妈妈生你时,我已经挺着肚子了,这张照片就是我照的嘛,娟姨指着一帧黑白照片对我说。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头发浓密而茂盛,盘在脑后,酷似如今电视剧里的皇太后。她抱着据说只有一岁的我,穿一件白色带蕾丝边的的确良衬衣,手腕上是一块上海牌女表,表情是称心如意的,也可以称得上喜悦。照片的背景是乡下,无疑离工地不远,因为一眼就能见到山头立起来的高压铁塔。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模糊的水田,稻子快到收割的时候了,纷纷垂下腰。相片上年幼的我戴着一顶女里女气的白色宽檐帽,娟姨透露说那是她特意给我戴上的(这顶帽子后来又出现在凉凉头顶上)。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在妈妈的怀抱中,我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孔武有力的样子,而脸上又没有愤怒的想和别人干上一架的表情,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空茫。

  那时的我是否就预见了此刻的我呢?

  接下来娟姨的话只有只言片语进了我的耳朵,她对着照片历数起我十六年来的时光,尤其是某一年父母回老家奔丧,我被留在娟姨身边,据说连睡觉也是和她一块的。我不愿意和凉凉睡,嫌她说梦话又磨牙。这是娟姨的原话。说得我脸红起来,我怎么可能和娟姨睡呢?但我只能听她讲,讲到这里,娟姨就吃吃地笑起来,补充道,我家凉凉还吃醋呢,几天没理我们,倒像我们是母子,她是外人了。

  说到后来,也就是我们和凉凉十六岁时,娟姨便戛然而止,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娟姨说,你们那时的事,我们可全掌握着呢。却又不肯细说,让我心潮莫名澎湃,对即将见到凉凉也忧虑起来,害怕她见到我时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我破天荒地偷偷去照镜子,照得沮丧又沾沾自喜,凉凉会惊讶如今的我吗?这时,我也才知道二十多年的时光看似漫长,但夹杂在两个女人的讲述间,不过短短一瞬,上学的日子占去了我们大部分的岁月,十六岁后的时光更是白驹过隙,妈妈寥寥几句讲得如拍电报。

  关于那场车祸妈妈也有意一带而过,不是娟姨在,她是决然不肯提及的,她说那天我是要去某个地方的,离城不远,两小时车程,那天天下着雨,路面湿滑,而那段路又以雾重出名,车就这么出事了,翻出了车道,撞上一棵枫香,我醒来时,就成了眼下这个样子。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我有想走掉的冲动,似乎不愿参与回忆,我害怕那长长的金属撞击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会再次贯穿我的梦境。自从上次过地下人行通道后,那声音折磨了我好几个夜晚。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被挤在狭小的车厢内,眼睁睁看着自己流血,无能为力,而眼下的一切只是那流血间隙短暂营造的幻觉,最终我还是会死去。

  所以我不敢问那次我要去哪里,有同车的吗?还是只我一个?我不问,害怕见到妈妈犹豫的神情,一旦她流露出哪怕惊鸿一瞥的支吾,我也会明白或许受难的不止我一人。我害怕这个,对我来讲这比自己死去还可怕。事实上这已经成为我的梦魇了,我不止一次幻想了这样的场景,一车人,几秒钟前还沸腾的生命,顷刻间,如火焰熄灭,冰凉似水。

  虽然妈妈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暗示,从记事本中也查不到有关那次出行的任何记录,似乎是一件不重要的活动,不值一记,但我总忍不住去幻想那一幕,车里有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吗?

  短暂的沉默、留白,只有柜式空调机发出的制造暖风的声音,卡卡精神抖擞地在屋内巡回,尾巴竖起如同天线,似乎在接收近距离内同类的信息。然而无路可走,一如困兽,所以对屋中人产生怨怼情绪,表情也有些狰狞,一律不响应任何召唤。

  妈妈一本本合上了照相簿,那些昏黄深蓝的照片定格了过去,一个个片断,我也再次重温了家人的面容,一点点沧桑。娟姨呢,当然,娟姨总也不老,当妈妈的身体逐渐趋于丰满时,娟姨还在原地踏步。我不禁感叹说,娟姨还是老样子,妈妈倒是样子老了。

  没有人接我的话茬。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似乎短短几日,日子就长得让人记不住了,更别提时间本身。那天天光极淡,我记得天气预报在几天前就做出了又一轮冷空气来袭的预报。我在家里,在封闭的空间,时光似乎显得更加漫长,客厅里传来麻将的声响和骤起的笑声,听来却那么寂寥,众声喧哗更让人显得孤独。

  我出门,妈妈交代,多穿点。我不以为然,出了楼道,才发觉冷,猛吸一口气,凉彻心扉。走在林荫路上,地是干的,我仍揣着那本记事本,我觉得这是遇见玛伽的必备之物,是一道符。这时候,路上的汽车早早亮起了灯,我沿着街道走了几个来回,在靠近那个地下人行通道时,不知为何,我感觉玛伽会从那里走上来,我已经闻到空气中异样的味道了,那是玛伽出现的信号。

  她果然就来了,是冬天的装束,羽绒衣,牛仔裤,裤脚扎进明黄色的雪地靴里,步伐轻盈。她向我这边张望,似乎是习惯性的或者漫不经心,她发现了我,随即挥起手来。

  没有寒暄,这次玛伽直接说,我们走走吧。

  我们走出了单行街,来到一条叫环城北路的路上,在一家书店前驻足,一个门洞以环形的方式往地里延伸,门洞旁是几个剥落地嵌在墙体里的大字。玛伽径直走了进去,也没和我打招呼,我跟上。

  你来过这里吗?玛伽问。她扑闪着那双硕大的眼睛,似乎想望透我的心思。然而我却记不起来,只能茫然地回望她,直到她消失在那一排排书架中。这次我没有跟进去了,而是选择入口处的台阶坐下,感受这昏暗的空间和那丝有些异样的空气。

  玛伽挑选了几本书,说是先放在我这里,有时间再来取。我随手翻了翻,是几本我决然看不懂的书,很快兴味索然。我们又原路返回,在单行街上,玛伽露出迷人的笑靥,然后转身。

  她为什么要将书留在我这里呢?我没有问出口,只是朝她喊,那我怎么联系你?

  你不是常在这里吗,我会碰见你的。

  凉凉要来,就在今天。用娟姨的话讲,这次来不光是为了我,顺便也来散散心,她说,你不要有负担。

  我能有什么负担呢?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只能被动接受,就连父亲也快回国了,此前他一直在国外的工地上忙,脱不开身。

  我们去接机,航站楼内空旷,飘荡着一股煮咖啡的味道,语音播报言简意赅,声音是机械的亲和,谢天谢地,没有晚点。当第一名旅客走出来时,我的心突然就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是紧张吗?直到娟姨喊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她朝我们走来,一件浅绿色军服式上装,黑发扎在脑后,额前留着“人”字形刘海,脸颊仿佛是被叶片包裹的一枚果实。她朝我走来,穿过人群,拖着那只朱红色拉杆箱。那时候,我已被妈妈和娟姨推到了守候人群的前端,凉凉走来,一路看着我,然后一下停在我的面前,落落大方地说,多多。然后伸过手臂,重重地拥抱了我一下,又在我耳边轻轻地念,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多多?

  回去的路上,凉凉接过妈妈怀里的卡卡,在单行街上,凉凉对这里很是陌生,也不怪她,妈妈说,我们搬过来好几年了,从前的房子早就拆掉了。

  凉凉说,这里也蛮好,很安静。

  凉凉来的这两天,我忘了出门,把玛伽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想起来时,才惶惶然,觉得不会错过了她吧。

  单行街上大多数时间是静谧的,车道很窄,只能容一辆车行驶,然而奇怪,车道旁的人行道反倒显得宽广,有大片的面积留给了行道树及树后的花坛,在铸铁栏杆后,植物们显得颓唐、萎靡,尚未枯死的呈现出墨绿的颜色,仿佛中了毒。

  凉凉说她喜欢我们这条街,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树和来年会开的花。

  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屋里,妈妈和娟姨白天约人麻将,有时夜以继日,我和凉凉被有意忽略起来,可能也是想为我们制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吧,让我们接触更加自然。我想我有些辜负这样的美意。凉凉在房间上网,看冗长的电视剧,有卡卡陪着她似乎就足够了。原本她是要住酒店的,可被妈妈硬拦了下来,说家里住得下,住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我无所事事,有一阵读玛伽留下来的书,却读得无味,我不知道玛伽的趣味竟这般深奥,从外表你绝难看出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当然,这或许也只是表象。如果说玛伽是一个谜的话,那么凉凉就是一张白纸了,那么通透,有时她悄悄踅进我的房间,将卡卡放在地上,不说话,默默观察房间里的一切,找个座位安静地坐着,将门勾上,然后掏出烟来,问我,你要吗?

  我摆摆手。

  凉凉说,也不知道你以前抽不抽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个样子。

  我说,不怨谁。

  凉凉谈起了小时候,我们尚未分离的日子,在铁葫芦街,形影相随,不少人拿我们开玩笑。一些事我已经听说了,但更多的是我们间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我更是第一次听说,凉凉无所顾忌地讲起来,更显得我们亲密无间了。我听她说着,默然的样子,久了,凉凉就有了些沮丧,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我摇头。末了,凉凉才讲,也好,都记不住,少了很多烦恼。眉宇间,竟有了羡慕。

  午后的时光形同鸡肋,大多数人选择这个时候午休,我也哈欠连天,想睡又怕错过了玛伽,有几天没见到她了,事实上凉凉来的这几天,我都没能单独出门。我不知道玛伽住在这城的哪一方,这感觉竟像守株待兔,你永远也不知道玛伽这只兔子会何时出现,但只要我守在这里,在单行街上,玛伽就总会过来。

  出门时,娟姨和妈妈两个正在忙活,看得出今天又是众人聚会的日子。我换鞋,妈妈例行公事地问,又去哪里?我说,随便走走。妈妈说,早点回来。我说,好。

  屋外没有阳光,天被一层稀薄的灰雾笼罩着,有一丝风,小区显得安静,没几个人在路上,汽车停得横七竖八。那只白猫出现了,脏兮兮的身影在车轮间穿梭,孤零零的,但自由,我想到卡卡,不知道谁才是幸运的。

  小区外的空气变得复杂,但还未让人掩鼻而走,我不记得在哪里闻到过比这更糟糕的空气了,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昏黄的天与地:高架桥,迎面扑来的夹杂了沙粒的风,还有风中飞舞的宣传单,紧闭的小商铺的门,嘈杂的招揽生意的流行歌曲的声音,一条长街望不到尽头,枯萎的柳树,三轮车。这些影像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明明灭灭着,既看不真切又模糊可见。我知道这一定是我去过的地方,一个和此刻我身处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地点,也许远隔千里。那时的我在做什么呢?这才觉得,没有记忆远不像凉凉口中说的那么轻巧。于我而言,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遗忘了所有人,朋友和曾经的恋人。我应该是有爱人的吧?她们还记得我吗?要是她们知道我如今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也许有一天,一个女人款款向我走来,说,你不记得我了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我该怎样回答呢?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抑或,我不记得了,你是谁?

  想到这里,一种自我厌弃感腾然而升,心情复又低落,好像每一天我都处于心情的潮涨潮落中,没有尽头。我沿着街道来回走,用一种缓慢得不能再缓慢的步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头低埋,偶尔才向玛伽经常出没的方向望一眼,没有人出现,今天的地下通道冷冷清清,一旁是一棵被剪了枝的梧桐,我想象夏天,它枝繁叶茂的样子,如今真是两样了。

  下午的时光使人忧愁,莫名其妙地,无精打采。车流盛大起来,天光也渐渐偏西,气温下降,好像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然而身体却开始力不从心,于是,期待新的一天。

  我想回去,玛伽是不会来了,这个时候她不会出现,其实我在这里的逗留已经无关玛伽了,而是例行公事地打发时光。望着下班后源源不断从地下通道里涌来的人群,他们裹挟着尘埃四处飞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疲惫的脸,我似乎没有理由再待下去。然而我还是没动,妈妈交代的话我已经忘在脑后,她说今天要来人的,此刻我不想见到他们,他们无一例外拥有模糊的面孔,他们在时,屋内环绕着一圈雾气,似乎连空气也变得稀薄。我抵触什么呢?他们的议论吗?即使不在我家,而在别的家庭别的聚会上,我也总是他们口中的话题。我知道,但我已不关心这一点了,如今的状况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我被告知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和一篇糟糕的学生日记没什么两样,我想象过去乏善可陈的生活,白开水似的日子,和所有人一样,逃不出一个模子。

  想想就觉得恐怖,令人绝望。

  入夜前的光线迷离昏暗,一如流水云烟,通通漂浮而过不着痕迹。直到某一刻,她朝我走来,不慌不忙,雪地靴的柔软和外间的喧嚣让她的到来无声无息,她似乎在街的那头观望我有一阵了,如此富有耐心。然后突然一下,我看见那双清瘦的腿,一步步向我移来,我的目光就此定格,岿然不动,直到她缓缓蹲下,与我的目光平行,我这才看清了她。她说,多多,天晚了,你还不知道回去吗?

  那个清晨,我陷入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中,我这样的年纪,应该是早早就摆脱了那样的梦境的,那些梦是属于精力更加旺盛的少年的,然而此刻,我却重温了梦境所带来的奇妙魅惑,就像一双柔骨丰肌的手将你牵引至一处迷人的地界,那里遍地花开,泉水叮咚,是一处世外桃源是温柔之乡是天堂……凉凉来敲门时,我的梦尚未结束,徜徉在一片春光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水果发酵的味道,暖烘烘的,敲门声却突兀地响起,像杌子一样蛮横地楔进我的脑海,我逐渐醒来,听见凉凉的叫门声。

  她的声音让我忽略了梦中的女人,才一会儿工夫,那个女人的妩媚脸庞便烟消云散,竟连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片白色的肌肤像雪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开门,凉凉没有离去,今天倒起了早床。她说,你爸爸今天回来。我这才想起这个日子。凉凉已经整装待发,我闻到脸霜和香水的混合味道,迷人至极。她的脖颈裸露出来,真是一片雪白呵,我又想起梦中的女人,恨不能俯下头去轻轻吻她一吻。

  凉凉说,你还不打算出门?都什么时候了。

  我说,你们要去接他?

  凉凉愣一愣神,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自然记得这个日子,但没想到就是今天,我过得浑噩,完全丢失了时间概念。我想起之前妈妈说要去接机,问我,我说,随便。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没有必要,他又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将是我出事以来第一次与他会面,在这之前,我已经见过不少他的照片了,各个年代。二十年前,他骑在一匹油光锃亮的黑马上,身上是一件红黑格子衬衫,灰色喇叭裤,尖头牛皮鞋,一顶宽檐帽,看上去十分洒脱,背景是一片辽阔的土地,天瓦蓝。那时他还年轻,二十出头的模样,看上去毫无烦恼、意气风发,一如电影中的布拉德皮特。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否具备那样的神情,时代变了,一代人更新了一代人的面貌。我想到自己,试图寻找父亲的遗传影响,然而一无所获,我身上没有半点父亲的影子,不是相貌的缘故,而是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我的相片无一例外的神情凝重,眉宇间似乎盘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充满了一种未雨绸缪之感,是对现实的不满还是对未来的忧虑?没人能说得清,两相比较起来,我似乎更像一位父亲了。

  不仅凉凉,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焕然一新,打扮得像是要去赴一次高规格晚宴。妈妈和娟姨在客厅里为对方整理衣物,变着花样系一条方巾,抻一抻久困衣橱中的大衣,要么就对穿什么鞋而展开讨论。见到我,她们也保持了莫名的兴奋,好像今天是个大日子。娟姨说,还不去换衣服,接你爸去?娟姨的表情尤其动人,笑容都能融化奶糖吧?我想。我不知道女人们都高兴些什么,又不是去接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劳师动众,简直成何体统。妈妈竟也一改往日保守的装束,她的情绪明显被娟姨带动起来。娟姨说,哎哟,你这么系不行的,太死了,得露点脖子。或者说,你这些衣服都是什么时候买的?放烂了都舍不得穿……她指点江山,妈妈心甘情愿服从,脸颊上一团酡红,像一位新嫁娘。

  我望着这滑稽的一幕,感到自己的置身事外。

  说到底,那个人除了生命,还给予过我什么呢?听娟姨和母亲的讲述,二十多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或许还不到两年,就是如此短暂,于我来讲,那是能忽略不计的。

  在路上,我想象他见到我时的样子,应该是有些愧疚的吧?我呢,是不是该表现出矜持?还是像妈妈说的,主动一些,让他也好过一点?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彻底遗忘他了呀。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个人了。我真希望这样的会面能无限期延迟下去,就好像我从来不需要那么一位父亲。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出了航站楼,被裹挟在乘客中,即使隔着这么多人,我也认出了他,这并非源自记忆,而是记忆之外强加给我的印象。之前还嚷嚷着的女人们一时噤若寒蝉,只有妈妈理直气壮地迎上去,娟姨反倒不好意思地退却一旁,我则离她们更远。父亲没有相片中那么英武,神情疲沓,可能还未从时差中倒过来,于是整个人就显得潦草、随意,唯一与过去一以贯之的是他眉宇间的坚毅。我就是凭此认出了他。

  他和妈妈说着什么体己话,然后目光从妈妈身上转移到娟姨那里,定格了一会儿,然后看凉凉,微笑,再到我,目光里便有了些不确定因素,一丝困惑,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眉头的微蹙,是对我的失望吗?他和大家寒暄起来,对娟姨和凉凉说了一通恭维话,说得娟姨抿嘴笑起来。

  随后妈妈给我使眼色,让我上前,我没有理会,仍站在原地观望,像是观望另一家人。直到男子走近我,说,多多。

  我说,你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凉凉搭乘一辆车。凉凉说,你怎么和你爸这么讲话?

  我说,有问题吗?

  凉凉说,算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说不清。接着才问我,你觉得我妈是不是有些傻,对你爸,她那个样子--

  我说,你什么意思?

  凉凉不语。

  大家外出吃饭,在一家私家菜馆,离家不远,大道边一条单车道曲折而入,两旁是居民楼,小贩们沿街设摊,瓜果一类,还有补鞋配钥匙的流动柜台,可鲜有人光顾。夜色起来,霓虹亮起,路上行人匆匆,间或一辆高档轿车鸣笛驶过,停在另一出口处,那里已摆有不少车辆。这才发现走入了“别有洞天”,饭馆到了,一道铸铁大门,大门紧闭,小门洞开,饭馆的招牌打在铁门后的一排竹林上。

  父亲轻车熟路,说是以前来过这里,好多日子过去了。

  我和他还是没什么话讲,妈妈说,从前我们在一起,大抵也就是这个样,没什么话,彼此隔了时间与亲情,所以表面看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因为娟姨一家的到来,所以饭桌上还算热闹,看得出为了引导我,娟姨没少费口舌,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还不时用老话插问我。说起来,如同昨日,而凉凉则完全无视娟姨的话,对她流露的笑容始终保持着警惕或者说难过又不屑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了,似乎不像一个女儿该说的,关于娟姨和父亲,她又知道什么呢?有一刻我盯着妈妈看,她的表情一如往常,无视娟姨的娇嗔多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反而对她讲,我不喝的,你陪他多喝几杯。

  这一过程中,父亲也只是看了我两眼,没有发言。

  他们说,我听着,如一台录音机,被动地接收来自过去的讯息。对此,父亲和我一样没什么发言权,这个男人似乎只挂了一个父亲的头衔,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说到底,是陌生的,这和记忆无关。

  我们听着,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连几天林荫路上都没有玛伽的踪迹,我担心再也见不到她,这来自预感也来自现实的印证,好像这个人从不存在。有时我盯着路边的监控看,那高高支起的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俯视着我们这条街,它可能是见过玛伽次数最多的家伙。那巨大的白色眼球一眨不眨,风雨无阻地记录着街道上的情况,连一只流浪猫狗也不放过。我望着它,希望它能给予我暗示,我甚至羡慕起那些坐在监控器前的人了,他们会注意玛伽吗?还有我,这个街边迟迟疑疑的身影,鬼魂般游荡,有迹可循,总是下午的时候,不论天气如何,我都在这里,从前没有意识,如今只为一个人的到来。

  今天让人难以招架,是个大风的天,还飘着毛雨,出门时忘了带雨具,没多久,我的羊毛外套上就挂满了晶莹的细珠,之前还挺括的衬衫此刻变得蔫头耷脑,一如此刻的我。这个时候,我不愿回去,虽然明知玛伽不会出现了,但我不想回到那已被太多人占领了的家,我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可以想想一些事情,但我又不愿他们担心。出门前,妈妈还对众人说,他呀,就喜欢一个人出门,有时候也不知道回来,非要我去喊,你们说傻不傻。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一些问题已困扰我太久,我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凉凉很惊讶我会打电话给她,她说,多多,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说,你出来。凉凉说,做什么?我说,没什么,出来走走吧。凉凉说,现在?我说,现在。有几秒的沉默,凉凉是在思量还是与屋里其他人打眼色,我不知道,正想挂掉电话时,才听见一个姗姗来迟的声音,好吧,你等我。

  我在街边等她,她很快出来,同样没带雨伞,套一件毛领大衣,我们隔了很远就笑起来,笑对方的傻。凉凉问,去哪儿?我说,随便走走。就像许多日子前,玛伽对我说的那样。

  起始没人讲话,我在掂量该怎样开口,而凉凉自然不知道我要她出来的目的,所以也没有贸然问。我们友好地对待对方,相敬如宾,这感觉有几分微妙,凉凉的笑容里包含了某种未知的成分,我的则有些苦涩了。

  该怎样向她开口呢?

  我们冒着这讨厌的雨雾,几乎都要走到单行街的尽头了,环城北路上的车流声连贯起来,我这才用试探的口吻对凉凉说,你想过我们这样重逢吗?

  凉凉望着我,捋一捋鬓角飘散的发丝,摇头,说,多多,你不要太难过,有些事情,是无法预知的。

  凉凉表现出怜悯,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趁热打铁问,你知道车祸吗?

  凉凉点头。她哀婉的样子,使人不忍,但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我一下切入正题,是我的原因吗?我开的车?我问,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我不愿她躲闪,一旦她的目光离开我的眼睛,我就知道她不会说真话了。

  但凉凉聪明地没有与我对视,目光平静地探向前方,好像那里才有她所期盼的风景似的。

  那条叫环城北路的路上车流不息,车灯在水汽中闪烁,天地间如同隔了一层窗纸,什么都显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像一幅湿气漫漶的水墨画。没多久,凉凉终于有所反应,转动脑袋,目光回到我的目光中来,如此坚定。她摇头,对我的问题不置一词,反问我说,多多,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凉凉的神态加重了我的疑虑,但我又拿不准她是否隐瞒了什么,只好说,没有,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埋着脑袋,看脚下湿漉漉的街道,因为坡度的关系,能看见一条稀薄的流动的水,条形盲道被冲刷一新。我感觉眼前一黑,陷入无边的恐慌中,那是种什么滋味呢?无以名状。这时,凉凉又点起了烟,旁若无人的样子,烟雾扩散后,她的表情才安稳下来。这次,我破天荒地向她讨过一支,点上,一口烟深深吸入肺里,然后慢慢感觉烟的力道在体内徐徐弥漫,脑袋有一瞬的昏沉,然后我说,玛伽。

  凉凉迅速扑捉到了这两个字,她穿透烟雾望着我,你说什么?

  我这才发现眼前人是凉凉。

  那支烟并没有就此安抚我的情绪,反而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回去的路上,我和凉凉又分享了一支烟,我没有问凉凉是什么时候抽上的,对她的过去我真是一无所知,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她的情况,好像我们只是昨日分别今又聚首。

  后来,我央求她,我说,凉凉,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瞒着我。

  凉凉总是这样,好像还没有从我之前的梦呓中醒来,还沉浸在那两个字造成的联想中,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多多,我问你一个问题。我请求她问,然后她讲,你每天出门做什么?在街上,等什么人吗?上次见你坐在那里,我就有种感觉,觉得你是在等谁,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心悸了一下,凉凉的敏锐观察让我无话可说,可我又不想骗她,一如我不想她骗我一样,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她认识我,但我认不出她来。

  是女人吗?凉凉问。

  是,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让凉凉保守这个秘密,凉凉说,好的多多,但你要让我见见她。

  我知道答应了凉凉,就一定要兑现,所以每天我都在街头,我知道玛伽一定会出现,这不是天气所能阻挡的,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尔后消失,况且对我来讲,玛伽留下来的书就是一个明证,只是我不知道此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没能来。

  又一个惯常的阴天,如果细看,能看见空中急速飘过的细小物质,像是雪霰又像是雨丝。楼下的墙头还是老样子,爬藤们像睡着了,花坛边有几坨动物的粪便,已经干透,是昨天甚至几天前的遗留物了,白猫还是不见。我揣着记事本走在单行街上,和迎面而来的几位邻居模样的人点头致意,我分辨不清谁是谁。

  我在往常的那个地方等玛伽,正好是一棵银杏和梧桐的中间,树叶早已被清洁工人或者风清理干净,露出灰白色的地砖来,街面没有车驶过,三三两两的汽车全停靠路边,一个收费员穿着反光服在街的那头抽烟,并不时与我对望,地下人行通道处有人进出,可是没有玛伽。

  我绕树行进,从一棵到另一棵,然后折回,如此反复。我还不时朝玛伽来时的方向眺望,在那个入口,多少次了,玛伽的身影迟迟未见,就在我以为今天依旧不能见到她时,她却出现了,竟是打另一个方向而来,竟是在一辆出租车上。车停在我的身旁,带来一股夹杂油味的燥热,玛伽打那热气后露出脸来,车窗摇下,她说,多多。

  我望着她,无限欣喜,我说,玛伽。

  玛伽说,我来附近办点事,等会过来,你能把书给我吗?

  我说好,强装镇定,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澎湃情绪,玛伽似乎看穿了我的焦虑,我一时有些窘,好在出租车很快离去,我这才往家的路上赶,我跑了起来。

  我找到了那袋书,一转身,险些踩到不知什么时候跟进门的卡卡,它依然用那双湖泊般的眼睛望着我,充满了忧虑,可我顾不了这么许多。我说,让开卡卡。卡卡没有回应我,话就被另一个声音接了过去,你拿的什么?又要出门吗?那个人,她来了?

  凉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旁,像另一只猫。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知道无法瞒过她,只好点头。凉凉说,太好了,我跟你去。除了答应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我央求凉凉过会儿再出门,因为我也不知道玛伽究竟什么时候能来,我希望凉凉能装作路人与我们相见,不然,就感觉出卖了玛伽。

  凉凉没有反对,一口应承下来,放心,我不会打搅你们的,我只是想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出了门,顾不上其他人的絮叨,妈妈又念叨开来,又去做什么?才回来,天气又不好--

  父亲也从一张报纸后探出他的目光。

  我懒得理会,心思早飞到街道上去了,才短短分别一刻,我竟如此想念玛伽,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充满魔力的。我想这一次一定要好好问问玛伽,把心中积蓄的疑虑通通倾倒出来,我要问她,你认识我吗?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我希望玛伽不要再掩饰,彼此坦诚以对,我有强烈的预感知道她了解我的过去。

  在街头,在往常遇见玛伽的地方,地下人行通道的一侧,我等着,希望那个身影尽快出现,我还不时回头,希望凉凉不要这么早就过来。

  然而,谢天谢地,凉凉没有来,玛伽却出现了。

  她从地下人行通道里一步步走来,这次她还戴了一个乳白色带绒毛的护耳,我差点没认出她来。直到她朝我颔首致意,我才发现一个全新的玛伽,和我过去认识的似乎又不一样了。

  她朝我走来,在街的那头,目光一路锁定着我,忽视街面,我同样如此,彼此的目光汇聚在一处,仿佛身边的任何变化都不能拆散我们那灼灼的目光。是路边收费员的失声叫喊让我清醒过来的,一辆黑色路虎打街的一头飞驰而过,玛伽还在路中央,还有几步就能顺利过掉这该死的马路,然而最终汽车一闪,玛伽的身影消失在车背后……

  我的心咔嚓一下,像被闪电击中。

  她的身体在萧瑟的天气里一动不动,在街面,风裹挟着雨丝吹拂着她那似乎还有生命力的头发,好像她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待我去搀扶。

  她离我可真远呵,在路的那头,她始终没能过来,我去看她,呆呆地站在街面,奇怪,这个时候街道竟空空荡荡,越野车连同那个收费员通通消失了,看了好半天,玛伽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才禁不住用手碰了碰她,我是那样轻,好像依然保持着男女之别。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叫醒她,不料身后却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多多--

  我惊恐地回望凉凉,希望她来帮帮我,玛伽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街面上,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楚楚可怜。而凉凉好像视而不见,她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凝视我,好像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她对我说,多多,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做什么?很危险的,那个人呢?她没有来吗?

  (原载《文学界湖南文学》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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