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五章 当我们谈起星座

  鲁敏

  1、有个熟人,叫大林,才四十多,冷不丁地,竟死了,以那样的方式,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耳光,无声息地打在我们赤裸的脸上,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痛感,毕竟,嗯,真的蛮忙的,尤其我们这个圈子。

  ……每个地方,都有各种小圈子,而每个小圈子,其基本活动方式就是不同名目的聚会与饭局。你晓得的,到处都是这个样子。我们都习惯并需要这样的圈子。

  大林呢,算是鄙圈的,也忘了认识多久,反正看上去也是有模有样的。我们这圈子就是这样的,大家都煞有介事地混着,若干年下来,便都有“分量”、有“格局”了,常会摆出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被别人这样地介绍:新锐画家某某、知名编剧某某、领袖诗人某某某、首席设计师某某之类的。介绍到大林时,常常会发现他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在替大家点菜、找服务生要空调遥控器什么的,就算好不容易逮到,他会滑稽地一碰脚后跟,站得笔直,伸出两根手指贴着眉毛,敬个微型的西式礼:“诸位好,我是来打酱油的。”大家哄笑:“我也是!我也是!”嘿,谁不是呢?

  大林长着一张溜圆的脸,黑粗镜框,人缘好极了,不论新朋旧友,再格色再端的,他都能逗弄得对方走下云头。聚会时,他一般负责搞气氛--一个像样的聚会,是需要角色构成的,咳唾成玉的大人物、豪放的买单人、抽风的酒鬼、壁花美女、持不同政见者、插科打诨的等等。大林呢,约摸就是最后那个角色,他掐掐捏捏的懂点测字与释梦;擅长用文雅的方式讲荤腥段子;还有点小丑风格的表演才能,模仿某位名人模仿一个结巴什么的,能让大家欢乐得胃口大开。哪次聚会没他,那真像是高汤里少了一小撮盐。

  近些年,弄顿热腾腾的“高汤”越来越不容易了--大家都熬过了寒酸的季节,或多或少地阔了,彼此反不若从前那般地亲密无间。比如,这个大佬与那个大佬,不知什么缘故,不对路子了,且各有各的拥趸,场合上虽也共同露面,但那面目里的生硬,蛮让旁观者难受的。再比如,好好地搞个创意吧,这几个只想要媒体效应,那几个却图个真金白银,有的想沾点主旋律的好处,有的则恨不得把反骨支在脑门子上,几种想法一搅和,到最后就弄成了四不像。当然还有其他更多的小麻烦,关于介绍的先后、发言的安排、采访与见报的篇幅等等,更不用说某个异性不均匀的荷尔蒙作用等等--其实也不奇怪,都是艺术家嘛,“难搞”就是他们的特征。

  这样的时候,大林就有点作用了。他上下左右跳跳,暧场,救场,甚至让大家笑场。就算他把所有的宝都耍完了,总还会有最后的救命稻草:星座。这真是屡试不爽的万灵妙药,一旦席上尴尬或是僵持了,大林就会不动声色像是无聊地问起身边的姑娘--她毫无疑问相当漂亮,并有着同样漂亮的无知,你知道的,圈子里永远都会有不断加入的新鲜人,像流动的河水一样冲刷着我们这些生了青苔的石头们:“嗳,小某,你信不信,我能猜出你的星座?”

  “不可能吧?第一次见,就能猜得出?”姑娘的明眸在桌子上流转,灯光下这一张张保养优良、牛叉极了的脸,她可仰慕多时了呢。

  “对,是挺难的。”大林真诚地盯着她,“那不如,我猜你喜欢谁好不好?”

  小某的脸,得体地红了:“那算了,你还是猜星座吧。”

  大林于是拉起姑娘的右手,一点不色情地看了许久,无聊中的我们都在无聊地等。大林最终慢吞吞地说:“你的手……真白。”

  哈哈,我们笑了。大林不笑,仍旧拉着那手:“我知道了,你这个星座跟金牛座最合的!在座的,哪位男士是金牛?”

  星座的小火苗,一点就燎原了。马上有人自动认领或相互指认,又有半老的男人假装生气,说大林欺负他不懂得星座不星座的,大林连忙认错,并开始扫盲,以席上各位的星座为教材,分析其性格强弱、扑朔迷离的桃花史与令人感慨的命运曲线……星座学真跟红楼学一样的深不见底,甚至可具体到每日运势--大林在手机上找到专业网站,输入某人的星座,并配合其生肖、出生时辰以及血型什么的,然后一本正经地逐字念出:你明天出门一定要戴绿色饰品(眼镜也算);午休时间可能会遭遇暗恋者表白;建议逛名品店,会碰到心仪货品打折。

  瞧,是有点意思吧?席上哄哄然狂欢了。人本来就是自恋的动物,艺术家更是自恋之王,有的还会延伸到自己的旧恋人、未来的追求者、某个同行(对手)等。一时间,各种细嗓门粗嗓门都在抢提问权:那白羊座的下月运势如何?你替我测测下个星期的社交禁忌?嗳,我!摩羯的速配星座是什么?

  对照、惊愕、拍大腿--碰杯、喝酒。怀疑、笃信、一声叹息--碰杯、喝酒。桌上如火锅烧开了一般……大家都那样的天真、投入、欢乐,好像这茫茫人世间除了星座值得信赖,还算有趣,还能一谈,别的就全是他妈的狗屁。

  当然也有人嘀咕:“什么星座不星座的,我从来不信!我工作室最近忙死了,专程赶过来就为听这些?都是大林闹的!”

  “行啦,这年头谁还一本正经谈话啊?就是互相打发打发、搞个气氛呗。就算大林不在,也同样会有人聊起星座的,全天下都这样,所有聚会都这样,不谈星座别的还谈什么呢?再说,星座有时也蛮灵的,就是男女相亲、填大学志愿、单位招聘什么的,也要分析星座的,你别老土了。”

  “哼。”这位抿住嘴,想想还是不服气,“我就不明白,这大林到底干吗的?不能写不能画的,就这么无事劳地瞎混?”

  “没听过‘社交名媛’么?我觉着大林就是这么一朵很正点的交际花。”有人插话,他手里正翻着一本死厚死沉、180克铜版纸的设计杂志,他翻到封三,用指头点着由露肩礼服、手袋、名表和珠宝构成的“爬梯”照片。

  这位于是低头凑到杂志上去,把眼镜推到头顶研究了好一会儿美人图,思索片刻说:“我们这个圈子,都应当是‘家’嘛,谁说大林不是呢,他是社交家。”

  闲聊的这几位,的确是一等一的“大家”,作曲家的歌五年前上过春晚,影评家则是“金扫帚”票房毒药大奖的独立影评人。他们虽则嘴中刻薄,这不过是圈子里一贯的表达方式,其实跟大林都是好朋友,家里侄子找实习单位、车子年检或身份证挂失什么的,都是大林替他们搞定--弄艺术的人,最是面嫩,又藐视社会规则,世俗能力总是弱的,尤其讨厌等人、找人或是与人理论,大林呢,并没什么社会关系,大事办不了,这些恼人的小事,绝对可以一手包办。所以,也对,就算是社交家吧。

  ……大林后来也听到这个玩笑了,索性直接拿来用,做了一张花哨名片,自称“非著名社交家”,在圈子里发着玩。

  “这个顶适合你!你看我们还做不了呢。”大家弹着名片发笑,知道他才不会把这个当回事儿。大林天性乐观,从不摆死脸。不像圈子里的大部分家伙,为了艺术或非艺术的烦恼,搞不好就“low”了,脸色总那么难看,情绪总那么愁苦,强迫症、抑郁症、失眠症、梦游症、亢奋狂想症什么的简直就是日常装备,谁要没有,那还真是没得艺术前途了。

  2、现在回想,大林还真是不辱“社交家”这一名号。目下遭逢盛世,所谓文化大繁荣,活动委实太多,诸如新书发布、名人对话、拍卖品预展、中韩水墨记、两岸书家会之类的,简直没完没了,其实是“老三篇”,大家都不耐烦极了,这个借口出差,那个托病不便,反正总有人缺席,倒是大林那四喜丸子脸绝对一场不落,笑容可掬地晃来晃去,如及时雨一般--可接待记者,可带头鼓掌,可替众人拍合影,可与音响师沟通,可签字代领车马费……一天天的,大家对他都有感情了。

  而圈子里的社交感情嘛,就像我们与星座的关系,你懂的,又不可能当真疼到肉里戳到心里的,就是一种含含糊糊的场面上的热闹感觉。

  不知大林是否也意识到他已经拥有了我们的“关系”。总之,就在不久前,他居然“策划”起一个“大爬梯”了,几乎邀请了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大人物与中等人物,并巧妙地暗示,这是一次单纯的“同好雅集”,并没有润笔费、剪彩费或随便什么费。

  不消说,我们相当意外,乍一接到邀请,简直有些酸不溜丢的,他算老几呀?一直跟着跑跑龙套的,现在竟占起我们的便宜?开玩笑,我们哪是随便请的?省图书馆的演讲都推掉了;开玩笑,5000块以下的出场费根本都不考虑的呢;开玩笑,多大的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还怕得罪大林吗?

  不过,那些小器量的念头也就是一秒钟的事,大家毕竟都是成熟的理性的动物,想想大林也曾帮过忙,虽然是些芝麻绿豆的提不上筷子的忙,可他毕竟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哪怕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再说,越是平常人物,越是不要怠慢了,传出去会显得太势利了。而且,这种事情,一次头的买卖呗,就算大林再有本事操办,以后断断是不可能再给他面子的。

  可能大家的心理都差不多,彼此暗中打听一番:“你去不?你要去的话那我也跑一趟吧!”“烦呢,地方很偏,都没听说过!”

  聚会地点确实远,出了市区上绕城高速要开很久,下来再穿过一大片树林,弯弯绕绕转过一个大水库,接着又是无边际的人造湿地……最终,大家坐定,环顾一番,嗬,这地方可以呀,远离尘嚣、坐拥山水自不用说,也太实在了,桌椅,器具,摆件,墙上地上顶上,包括侍者的制服与卫生间水龙头,全像码着美元欧元或支票。这是什么主儿的地盘哪?

  看到桌上的嘉宾名单,大家更吃惊了,大林这场子搭得很吊呢,绝对跨界,绝对“高、大、全”,有多年不出山的老家伙,有崭新的当红炸子鸡,有的连我们也只是听过大名,大林何德何能,能凑成这么个局呢?--稍后大家有空咬耳朵一碰,哦,原来大林运作这个“场子”是有一套“方法论”的。

  比如,圈子里最有影响力、画作被旧金山亚洲艺术馆收藏的A老,完全不可能请动的,可A老有个忘年交,年方21岁的研一女生小B,大林先跟小B讲定(她跟大林一样,是星座专家,两人常有“业务探讨”),通过小B去搞定A老;而A老一定下来,与A老地位相当的著名作家老C觉得他不去的话,反而不对了;A老与老C一出来,画坛文坛别的画家与作家D、E、F们便不会推托了……再往周边推,以每个人为圆心进行涟漪般的扩散,版画家E与设计师G是同门师兄弟,而概念摄影师F与女诗人H一般喜欢出双入对。同时,他们分别又有交好的昆曲名角I、出版界大牛J、言论公知名人K。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想想也有点感叹呢,随便换作我们哪一个,恐怕都没有这么周全的耐心与巧心。社交力也是生产力。

  但看今天的大林--起先他是站在拱廊的台阶处,照应着四面八方的漫长寒暄,一边极为恳切地搀着这个老某、挽着那个某老,把他们一一带入,他那富有仪式感与历史感的架势,像有最长的红地毯铺着,像有一百个镜头与闪光灯对着,像在进行网络视频与卫星直播,让观者都陷入某种荣幸而高雅的情境……这会儿,他守在签到厅,带点小淘气地,给这个伺候着笔墨,夸赞某女士的帽子或某男士的烟斗,或是赞叹谁谁引起争议的新作,浑身散发着头牌司仪般的熠熠光彩。

  妈的,今天简直是他的大喜日子啊。我们远远地观赏,感到一丝助人为乐的欣慰感。

  只是这个聚会的主旨一直隐而不露,现场看不到横幅、主题墙,也没有海报或易拉宝,没有不停播放的企业形象片,没有人手一份的集团画册或项目策划书,总之,没有任何信息可以说明此次活动的性质与目的。我们如常地闲聊,心中却暗中思量,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雅集,真不知大林要打我们什么主意呢。

  聚会渐至好处,葡萄酒苏打水冰块,蛋挞慕思草莓,侍者高举着托盘跑来跑去,还有一个器乐四人组在一侧很有分寸地搞情调。

  会所主人姓蔺,蔺相如的蔺,四肢孔武,面相粗放,反倒像武将的后人。在大林的引导下,着马球衫的蔺总在各个台席间穿行,大林挨个儿地替宾主做着流光溢彩的介绍,这是他的强项,他对我们太熟悉了,随便谁在哪个旮旯获过什么破奖,再冷门再拗口的他都能吹得像诺奖似的,惹得蔺总一阵阵惊叹,极其谦逊地递上名片敬称“大师”,邀请各位“大师”以后到他的会所做客,他另外还有几处风格不同的,大家看哪里方便就好。

  而关于这位蔺总,大林避重就轻,只说蔺总对艺术很关注,搞点人像摄影什么的。哦,摄影,大家点头。大林顺便就蔺总的摄影装备进行了重点介绍,光是那些个镜头,就够惊人了。

  我们啜着红酒,用指尖拈半块曲奇,仍在相互嘀咕,竭力想要摸到这个聚会的脉络所在。

  “这位蔺某肯定是赚钱赚得无聊了,就玩艺术圈呗。”这样的人,现在也多,常以“金主”的身份到我们圈子里来打几个照面,搞点艺术或貌似搞点艺术,顺便洗洗钱。

  “现在什么人都搞摄影!他那个哈苏,他妈的我都没摸过。放他手上,东北人怎么说的?白瞎了!”说话的连连咂嘴。

  “哈苏!他真有钱玩哈勃呀。”

  “切,专攻人像摄影,我看是替小三小四拍拍写真吧?”

  “等一等,我晓得了!”有人轻轻敲敲桌子,表情突地严峻了,“搞不好这场‘鸿门宴’最后是替我们拍照片吧?”

  开玩笑!我们可都是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难道想拍就拍?版权在哪里?使用权在哪里?如作商业用途又怎么说?有人当即百度,查到这位蔺总下面的子公司,业务范围涉及医药、房产、保险,保不准最后会拿大家的肖像照去弄些铜臭熏天的事来!

  众人胡乱猜测,有人埋怨大林做事不知轻重,也有人觉着大林可能也不知其详。当然呢,其实也无妨,都是场子上混的人,这么多年下来,说“不”的资本与技巧已经越来越高了,尤其对我们宝贵、苦短的艺术生命来说,更该在必要的时候坚定地说“不”。哈哈这位蔺先生到最后肯定会白欢喜一场的。至于大林最后怎么交代,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么一盘算,大家反而心安了,只管举着美酒热络畅谈,一位书法家还上去抚了几把古琴,昆剧院的当家闺门旦则起舞为其助兴,气氛真是越来越洽好。所谓社交嘛,就是这样的,越是没有下文,上文就越要显得热火。

  这样深度配合着的气氛一定让大林很是受用吧?他如小火把似的热气腾腾地四处走动,跟各个桌子的“兄弟们”开玩笑、抢蛋糕、互相点烟,不时仰头大笑,掀起快活的波浪,十足烈火烹油、左右逢源的轻佻劲儿--算了,由着他耍吧,不是给面子么,给到底,反正也没下文。

  那位蔺总在不远处举杯吞着酒,一边机械地拿坚果下酒,像在思考人生要义,姿势如同某个俗气的电影镜头。再仔细点看,他其实一直注意着大林,眼神里竟有着几分沉痛。大林呢,偶尔回看一下蔺总那个方向,带着点羞怯的胜利感。搞什么名堂呢?

  时间慢吞吞地过着,人们各自闷头打电话、玩ipad、四处走动到外头透气,再拖下去就要散黄了,不如赶紧地图穷匕现吧。终于,有人拍话筒了,一看,是蔺总。

  蔺总另一只手仍举着酒,脸还是白的,舌头不算大,脚步也稳,依然极其谦逊,以他的那种方式:“各位大师,有缘千里来相识,今天真是蓬荜生辉,蔺某实在是三生有幸,能够与各位大师欢聚一堂……在此,我要隆重感谢大林!大林啊,过来,来这边,咱们要喝一杯。”

  大林此前是在跟几位年轻女士研讨塔罗牌,因蔺总发表宏论,便停下仰头聆听,猛听得喊他上去喝酒,大林显得意外,他那一角的人连忙起哄架秧子地推他上去。是啊,喝呗,早喝了早散,大家都忙,还有别的场子要赶呢。

  大林于是跑上去,手中还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牌,表情也没收拾好。其实蔺总喊他上来,大概只是为了抒情吧?蔺总对大林举举杯子,又转向话筒:“各位大师有所不知,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汇报一下,我跟大林从光P股就认识的、小学中学一路过来的同学,大林书念得好,名列前茅是老师的心头肉,我呢,名落孙山是老师的眼中钉。我家老子一看到大林的脸就打我P股,打得屁滚尿流……”大家配合地拍手。一位编剧小声评价:“他成语掌握得不错。”

  大林也在笑,略显不够自然。

  “可讲实话,我不服气,成绩有个屁用!对不起,各位大师,我讲粗话了。我的意思是,谁最能混才是硬道理,现在你们看看。”蔺总看来还有点演讲的艺术,他戛然而止,像演员谢幕般地平举起两只手臂,把下巴半抬起来,指向这个金碧辉煌的会所,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手上的大酒杯晃荡着,可以看到里头红酒的“挂壁”颇厚,像最微型的帷幕一样慢慢垂挂着--座中刚才有位教授替这酒估过价,一瓶起码人民币四五千,他中途溜到地下酒窖转了一圈,回来显得有些愤然,咕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酒牌名,教授曾应邀在澳大利亚讲学过两个月,回来后便以红酒鉴品专家在圈内闻名。

  蔺总的上等红酒在每个人的杯中晃动着,大家这回没有拍手,现场一片寂静,好像听到流金淌银的无声巨响。是啊,从内心而言,大家黑头发熬成白头发、白头发熬成没头发的,图的什么呢?差不多也就是能像这位蔺某一样,抬着下巴,做个牛叉的谢幕动作。可是,他这么赤裸裸地以大林为参照物来夸耀其成功,实在太粗鲁了。大林好歹算我们的人哪,而且鄙圈一向是以视金钱若粪土而区别于世人的,最起码姿态上是如此。蔺总来这一出算是什么?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大林极度地抱愧而难堪,手里几张塔罗牌都给捏得软了,一双眼睛在粗框眼镜后面冲大家直赔眼色,有些可怜。

  气氛有点胶着,蔺总却像演员似的,表情猛地一换,动作很大幅地把酒杯直举到大林鼻子跟前:“大林,怪不得你死不肯认输。今天我算明白了。看来你真是吃得开的!结交了这么多响当当的大师、名人,绝对了!还真是没有吹牛,一分钱不用花,一喊人家就来了,老子我认了!来,敬你!”蔺总冲杯子戳戳大拇指,系领结的侍者紧步上来替他加满,他仰起脖子,像倒啤酒似的,从喉咙管里直灌下去。

  哈。大家哑然,但还是拍起手来。原来如此,大林搞的就是个主题阙如、只需面子到场的聚会嘛,真是的,还害得我们刚才好一阵猜度……这样也好,我们倒替大林挣了个上风呢。看看,艺术毕竟还是艺术啊,四两拨千斤,大林只要沾点边,那蔺总就算有再多的会所、别墅也得“认”。

  “嗳,大林你酒杯呢?拿来,满上!”蔺总抹着嘴角直嚷。

  大林正满脸是笑,笑得两边的肩膀都在抖,却没声音,还真没见他这样笑过呢。他手中的塔罗牌掉地上了,被他的脚踩住了,他都没注意,只管全力以赴地笑,然后接过满满的酒杯子,同样喝啤酒似的仰头便倒。

  另一侧的小乐队很有眼色地提高了音量,欢快地奏起了拉德斯基进行曲。大家站起来拍手,有的还跺脚,他妈的活像在中国版的维也纳金色大厅。

  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

  3、理论上,大林成为圈子的主角,应当只有这么一次吧?乏味如生活的,照旧乏味;繁荣如艺术的,仍然繁荣;腐朽如社交的,继续腐朽……事实上,不久之后,他又一次成了中心,不,这么说不是很准确,应当说,是他的名字成了中心。他的名字,发出了类似于电动自行车的刹车音,震荡了慵懒的空气,震荡了我们的耳膜、视网膜、心肝肺与大脑皮层。

  是的,如开头所说,他竟是死了。

  直到最近的一次聚会--为新开张的画家村捧场,大家才得知这个消息,人像往常一样不太齐,有的到上海办签证,有的去深圳布展,有的说是在家闭关。不过少了大林,这个初次的同时也是永久的缺席者,感觉颇是怪怪的。距大林出事已经快十天了,不少人还不知道。

  他从他家所在的19层阳台上跳了出去,具体一跃的时间应为凌晨三点多。阳台上有个植物枯萎了的小花盆,里头戳满了一层新烟头;他手机里最近的通话记录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一个编导找的他。说什么的呢?编导无辜地摊开手:“请他替我儿子找个物理补习,他挺正常的呀,我想要南师附中的特级,他说好第二天答复我的……”

  “可惜,我要有他的电话就好了,他就跳不成了。”我们当中的音乐台DJ叹息一声,音质如醇酒,“那晚我在外边儿喝得多了,本想着喊大林来帮我开车回去的,妈的,翻了好一会儿手机,发现没存他的号,还想找你们谁问的呢,想想都两点多,怕你们睡了。冷风里站了一刻钟才打到车。唉,要找到他电话,以他的热心肠,一准会来替我开车的,就不可能跳楼了。”隔了一会儿,他严谨地补充,“最起码那晚不会跳。”

  “想想啊,那晚我干吗了?”策展人摸摸他的新发型,“对了,那晚我刚剃了这个光头,你们看看,我这头型,蛮好的吧?夜里头失眠,就走明城墙去了,我一边走还一边乱想着,要是策划一个全体艺术家的光头造型,在墙头暴走,月光下,无数的光头模糊地起伏、飘浮,那绝对牛B啊。你们相信吗,我当时还真想到大林的,你们这些家伙忽冷忽热的不好说,但大林肯定会第一个响应我,把头发给剃光喽,他那脑袋饱饱的,光头正合适。唉,再也看不到大林那圆头圆脑的了。”

  毕竟处了这么些年,大家不免一阵嗟叹,同时百思不解:大林那炭火般的好心肠,红花绿叶的好性格,怎么会起了这种堪比行为艺术的念头呢?

  反正这场子还得撑会儿,媒体都还没撤呢,不如谈谈大林好了。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啧,问了一圈,竟没人说得清他在哪里“高就”。有说他是哪个出版社的美编,有人记得他做过平面设计,还有人说他在少年宫做培训,带中学生上水彩课。

  可能是性格缺陷吧?有人大摇其头:“我们谁都有缺陷,大林还真没有。”

  “不同意。”另一位反驳,“你们想想,他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一直一直都好,不可能这样的嘛,除非他是装的、是遮蔽性的。这才可怕呢,轻轻一戳就会破。”

  那不如就再要壶茶,咱们找找看,什么东西戳着大林了?

  于是扑向废纸篓似的,比赛看谁眼尖心细,尽可能地多扒拉出一点大林最后阶段的碎片片……大林要知道我们这么的尽心,肯定会蛮高兴的吧?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那四喜丸子的脸,黑框眼镜闪动着,他从某个角落里站起身来,热络地替我们张罗着,去叫服务员泡一壶新茶去了。

  编剧说,用穿越式的架空语气:“以前不知道他抽烟的,最近他身上有烟味了,很重呐。”

  新派四格漫画家则忆起件怪事,几天前托大林办个急事,大林罕见地隔了很久才到,鞋子上全是黄泥,他吭哧着解释,到东郊的小树林去转了一圈。一个人到那荒地干吗去了?漫画家随口问。大林脸上一红,表情艰涩,只打个哈哈,回避了。

  “啊对了。”正拿“爱疯”对着咬了一口的榴莲酥拍特写的微博名人突然插嘴,“上次大林搞的那个聚会,他表现有点夸张,尤其是最后那一通笑,你们不记得吗?我当时还拍照了,回家仔细看看,发现他笑得相当瘆人,删了。”

  那聚会已过去蛮久了,他要不提我们还真忘了,毕竟,新聚会像春天的花瓣一样层层叠加着,旧的场景则像秋天的叶子那样掉落着,哪里记得住哟,这也是必需的新陈代谢。

  “那聚会不是史无前例地成功嘛,一分钱没出,就纯粹为撑个面子,那么奢侈的大阵容!”

  “没准大林回家倒头一想,这个了不起、成功的聚会,统统都靠大家呀,他仍然啥都不是。”这话听得人蛮舒服的,有几位不由自主地点头,坦然承认自己的光芒效应。

  “不会吧,大林跟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真要自卑,早千疮百孔死多少回了。”

  “行了,想那么复杂!保不定就是抑郁症。我最近还研究了下,这种病就是平常比哪个都好,一发作就是个寻死觅活,全世界都拉不住,越是成功人士越容易抑郁,自我期望值高嘛,就是好到天上他仍然觉得自己很怂!你看看,那些私企主,教授啊明星什么的,自杀率可高了。”

  “大林肯定不算这一类的吧?”有人不信,好像得抑郁症也是要有资格证书的。

  大家胡乱凑着话,聊天儿就是这样的。“嗳,有人去送送他的吗?”这倒问得有点冷不丁。想想呢,大林平常对待我们,那么赤诚,好比一个无条件的、忠心耿耿的追慕者。

  还真没呢,随即各自解释。消息来得太迟了。唉,我当时正好人在西藏呢。我还以为是个谣言呢。我倒是想去的,没人张罗呀。咱也不认识他家,不知怎么联系他家里人……

  有人问:“嗳对了,大林结婚没啊?有孩子没?父母在南京吗?”

  大家互相望望,语塞中感到一丝惊讶,奇怪,真是对大林所知甚少啊,平常他净是逗趣,很少说起自己,当然,也没人当真感兴趣……毕竟,他就是大林嘛。

  “就是有老婆,也不会对大林太好的。女人,那是多势利的物种!”拿过文华表演奖的京丑不知为何发起感慨。他离婚多年,并坚持不婚。

  “就是有孩子,也一样势利--小孩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比老爸。我们这么这些年,不都是在替小孩卖命?我倒宁可大林是个老光棍呢。”

  “哦,我!我到他家去过。”咬着雪茄的策展人突然举手,“也不是特地,我笔记本突然中毒,大林带我去找电脑公司挽救文件。要知道,我有许多很棒的灵感都在电脑里。记得中途在他家停了一下。”

  策展人皱起眉,竭力回忆:“不过,真忘了他家具体住哪儿了,也忘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因为我只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想起来了。”策展人忽然呵呵笑了,“他家里有个类似博古架的木柜子,装得满满的,我翻了翻,尽是些邀请函、拍卖目录、展品图集、嘉宾证、活动议程什么的,有的上面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签名儿。大林把这堆垃圾都好好收着呢。你们这些家伙,就从没人送过他一字半画的?”

  大家抢着摆手:“他没开过口呀,字画得对方讨要的,哪能赶着送?再说,总以为时间长着呢,谁想到他会走呢!”也有人叹息:“这方面,大林最自觉了,多少外人到圈子里混,不就想白拿些字画!”

  “其实,我们算是都见过大林最后一面了--想想上次那次聚会,基本都去齐全了嘛。”

  “啧啧你别说了,听着心里发毛,好像那个聚会就是大林自己弄的告别式似的。”

  话说到这里,好像被冷风呛住了。大林这无法辨识、戛然而止的命运,让大家心里有点不得劲。有人咳嗽一声,谈起上一轮保利秋拍的行情,气氛勉强死灰复燃……好久没吭声的电台女主播却又打断,颇为生硬地让我们“等一下再谈业务”,她环顾众人,慢吞吞、别有用意似的问:“嗳,我说,这么些年,咱们都是朋友吧?”

  那还用说,铁哥儿铁姐儿们呀,杠杠的。大家自然如是说。

  她露出一丝下了圈套的短促笑容:“那我问问,除了我的工作,你们了解我什么?知道我多大?家住哪儿?结婚了还是离婚了?我身体怎样心情怎样?我的梦想是什么?如果我突然出事了,你们这些家伙也不知道到哪儿送我吧?”

  给她这么一问,大家似乎也悚然一惊,彼此错开眼神。有人忙俏皮地打岔:“你跟大林比什么!他不也说自己……是打酱油的。你都得过两届金话筒奖了,我们都是你粉丝呀。”

  “切,粉丝。我们互粉。”她冷淡地一笑。这些词,真说得太多、听得太多了。

  另一个的回答机智些:“行了大才女,你说的那些都属于女生的超级隐私,谁敢乱打听啊?不过,我知道你的星座哎,你是‘太阳落在狮子,月亮落在金牛,上升在天蝎’对不对?大林有次特地替你分析过,你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女主播并不领情:“撇开大林,就说我们几个!”她随手指着身边的动漫大师,此人最近火速蹿红,在国内的3D设计领域,排位绝对靠前,“他总不是女人吧?你们了解他多少?不许再说星座。”

  大家看看设计师,仍是语塞,很快有人胡乱说他白酒能喝一斤,有人说他微博开了三个,倒是设计师自己出来打圆场,对女主播举举杯子:“别顶真了,这个太正常了,出来混嘛,都是赤条条的,没有人会随身带着户口本、结婚证、日记、药方子、愿望清单或凌晨噩梦,婆婆妈妈的像个杂货铺……”

  “你们就只知道我的星座,我也只知道你们的星座!我们彼此之间,跟与大林之间,有什么两样?”女主播竟然哽咽了,“可是,真该死,我偏想不起大林的来了,你们谁记得的?要详细一点的,月亮和太阳的都要,我来查一查他跳楼那天的星座运势……”

  不知谁叹口气,用干巴巴的声音安慰她:“看看,你还真以为星座算个什么呢。”

  “好了好了,难得聚聚,不如还是聊聊保利秋拍吧?”有人费力地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时间有点迟了,今天的场子要散了,服务生开始搬弄桌椅,把烟灰缸、杯碟、残酒什么的往塑料框里扔,卷起雪白的桌布和金色围幔……刚才还十分体面、摩登的现场眼看着便恢复了本来的粗鄙。

  我们也纷纷起身,拿起外套,轻松地伸展肢体。像以往的这个时刻一样,伴随着对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厌倦,内心里却总会升腾起一种被火苗所灼的孤独感,大家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大声道别,相约着“哪天有空多喊几个鸟人好好喝上一顿”。

  (原载《江南》2013年第4期)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