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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酒疯子

  晓苏

  1

  八月的一个中午,天上的日头像是烧化了,直往地下掉火。村里人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出来,生怕把脑壳烫破了。我杂货铺的生意差到了极点,整整两个钟头,硬是没半个人进我的铺子。我连一包烟也没卖出去。还好,正感到无球聊儿,媳妇娃子在后头灶屋里喊我吃中饭。

  我马上起身关门。可是,两扇门刚关了一扇,一辆枣红色的摩托车突然一溜烟开过来了。我一眼认出了那辆车,是村长黄仁的。在我们油菜坡,摩托车虽说不少,但只有黄仁的这辆最大,又高又长,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顿时有些纳闷儿,不晓得黄仁跑这儿来搞啥名堂。他以往从来没到我铺子里买过东西,连火柴也没买一包。这些鸡巴当官儿的,总嫌老子铺子的货差。

  摩托车很快停在了我铺子门口。我定睛一看,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黄仁,原来是酒疯子袁作义。

  妈的,我还以为是村长呢!我说。村长死球了!袁作义说。他还开心地笑了一下。我打个哈哈说,你这个酒疯子,不喝也说酒话。袁作义说,真的,他狗日的不死,我能骑他的摩托车?

  我一下子被袁作义问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他。黄仁死是肯定没死的,这我心里有谱。村里要是死了人,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起码也要筛个锣。袁作义这么说,毫无疑问是在咒黄仁。可我想不通的是,黄仁的摩托车怎么会被袁作义骑着呢?如果说是袁作义偷的,那也不可能。袁作义这家伙我了解,别看他的口气大,其实他的胆子比老鼠子还小。

  袁作义匆匆走进杂货铺,一进门就盯住了货架上的那排酒。我心里想,这家伙八成儿又是来找我赊酒喝了。但这回我不会再赊给他,即使他喊我叫爹,我也不赊。在这以前,他已经赊了好几瓶了,欠我的钱一直拖着没还。我这小本儿生意,经不起他这么赊账。

  货架上有好几种酒,贵的贱的都有,最差的才五块钱一瓶。袁作义的两只眼睛在那排酒上扫来扫去,好像在找最便宜的。要说起来,袁作义也怪可怜的,不光是穷,还特别怕媳妇娃子。他媳妇娃子人样子比他强,有点儿欺负他。他们家本来就没啥钱,却都被媳妇娃子一手捏着,袁作义平时想用一分钱都难。可这家伙偏偏又好酒,见了酒比见了自己的亲妈还亲。

  袁作义还在看酒,看过去又看过来。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别看球了,看也是白看,再便宜我也不会赊给你。袁作义回过头来说,这回付现金。我听了一愣,打个哈哈说,哟,日头今天从西边出了!袁作义说完又扭过去看酒了。我连忙走拢去说,老找个啥?最便宜的五块。袁作义却说,我不是找最便宜的。我奇怪地问,那你找啥样的?袁作义说,度数最高的。我问,为啥?袁作义说,度数越高越过瘾,喝了像当神仙的!

  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使劲地放在袁作义眼前说,这瓶度数最高,赶紧喝了当神仙吧。袁作义问,多少钱?我说,二十二。袁作义眨了眨眼问,少两块行不行?我冷笑一声问,为啥?袁作义脸一红说,我媳妇娃子只给了我二十。我不由得一惊说,哎呀,你媳妇娃子今天出手好大方啊!

  袁作义没接我的话茬,又问,少两块行不行?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今天能不能只买一瓶十块的,那十块钱先还赊账?袁作义慌忙说,求你别这样,赊的账改天再说,今天我特别想喝瓶高度酒。他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给我作揖。见他这副熊样,我的心一下子软球了,也不好意思再说啥,只好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还给他抹了两块钱。

  袁作义付钱时,我又问,你媳妇娃子今天为啥这样大方?袁作义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老子今天过生!我说,难怪呢!

  我刚接过钱,袁作义就用牙齿嘣的一声咬开了酒瓶盖,仰头喝起来。他喝了好大一口,少说也有一两。我赶紧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狗日的回家再喝!袁作义难为情地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沾酒了,我忍不住。

  袁作义虽说好酒,其实酒量不大,喝上一二两还行,一超过三两就发酒疯。这家伙发起酒疯来像个邪子,又是哭又是笑,有时还扯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巴子。说实话,我怕他在我铺子里喝,一旦发了酒疯,那我可就麻烦了。我连忙劝他说,你还是赶快回家吧,让媳妇娃子给你炒两个菜,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那才真的像神仙呢。

  可是,袁作义却不听球我的,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我话音还没落,他狗日的又喝了一口。这一口比刚才的一口还多,估计有一两半的样子。我发现他的脸已开始泛红,好像有了一些醉意。

  幸亏媳妇娃子这时又喊了我一声,催我快点去吃饭。我便趁机说,对不住,我要关门吃饭了。我说着就双手一伸,把袁作义推出了铺子。

  等我关好铺子从另一个门出来的时候,袁作义已走到摩托车边上了。摩托车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红光直闪,越看越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这个人好奇心有些强,一看见摩托车马上又想到了村长黄仁。

  我问袁作义,村长到底怎么啦?他的摩托车为啥会在你手上?袁作义没立即回答我,又喝了一口酒。我发现一瓶酒差不多已被他消灭了三分之一。把一口酒吞下去后,袁作义才咂着舌头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死球了!我说,别胡鸡巴乱说,我在当真问你呢。袁作义坏笑了一下,改口说,他狗日的贪污挪用,被上头捉走了,关在老垭镇派出所。我有些不高兴地说,又扯卵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

  袁作义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实话告诉你吧,黄仁进城住院了。他怎么啦?我问。袁作义说,他得了癌症,胃癌,肝癌,肺癌,他一个人都得上了。听说,他的胃已经穿了孔,肝子上长了十几个黑瘤,肺烂得像一把米筛子。医生说他顶多还能活半个月,他媳妇娃子都找人漆棺材了。村里不可一日无主,镇上就任命我担任代理村长,摩托车也就归我骑了……

  没等袁作义把话说完,我转身就朝我灶屋走了。这个酒疯子已经开始发作了,我不想再听他胡扯八道。再说,我肚子也饿瘪球了。

  2

  灶屋里支有一张小方桌,平时不来客,我和媳妇娃子就在这里吃饭。我走进灶屋时,媳妇娃子已把菜端到了桌子上,除了胡椒炒肉丝,还有刀拍黄瓜和油炸花生米。我媳妇娃子虽说人样子不咋的,可心肠蛮好,见我进门,还连忙给我开了一瓶啤酒。

  我坐到桌子边上,刚把啤酒瓶子举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扑进了我的鼻孔,好像是谁的酒缸破了。同时,灶屋门口的光线也暗了一下。我扭头一看,竟然是袁作义。他狗日的正握着半瓶酒站在我灶屋的门槛外。

  你怎么还没回家?我问。袁作义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说,我醉球了,骑不成摩托车了。活该!我说。我没有请袁作义进门,心里巴不得他早点滚开。可我媳妇娃子却说,那你先进来坐会儿吧,等酒醒了再走。这家伙是个赖皮,我媳妇娃子随口说一句客气话,他还当真进来了,一P股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理球他,只顾自己喝起啤酒来。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菜,显得津津有味。袁作义的眼珠子跟着我的筷子转,不停地吞涎水,还咂舌头。我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他肯定也想尝尝我的下酒菜。但我没请他,怕他一吃菜又要喝酒。我媳妇娃子也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正要伸手给他拿筷子,我急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住手。

  袁作义的脸皮真是厚,我们不请他,他却自己提出来了。袁作义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的菜,也不请我尝一下?这家伙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不好再泼他的面子,只好让媳妇娃子给他拿了碗筷。袁作义伸手接筷子的时候,我很严肃地说,吃菜可以,不许喝酒。袁作义满口答应说,好,我只吃不喝!可是,袁作义自己打自己的嘴,只吃了两筷子菜,就开始喝酒了。我很生气地说,狗日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袁作义马上说,你媳妇娃子的菜做得太好吃了,我不喝两口对不住她的手艺。我没想到袁作义这样死皮赖脸,就不再管他,任他喝了。

  喝了一会儿,袁作义突然高声大嗓地说,这是老子担任代理村长后喝的第一顿酒,真他妈过瘾啊!

  我媳妇娃子猛然一愣,扭头问我,他当代理村长啦?我想给媳妇娃子开个玩笑,就骗她说,是的,昨天镇上才任命的。媳妇娃子很快把目光转到了袁作义身上,出神地看了半天说,以前真没看出来呀!

  袁作义的手机这时响起来。他听到声音却忘了手机放在哪里,便手忙脚乱四处找。等他好不容易从裤子口袋里找出来,电话却挂了。但袁作义还是接了,并装模作样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他对着手机一字一顿地说,好,知道了,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按时到会。

  我故意问,谁的电话?袁作义一脸庄重地说,县长的。我扑哧一笑说,县长找你这个酒疯子搞啥?袁作义瞪了我一下说,你严肃点!我媳妇娃子当了真,睁大双眼问,真是县长找你?袁作义说,那还有假?县长通知我明天去城里开三级干部会,还要听我汇报油菜坡新农村建设的具体规划呢。我媳妇娃子惊叫一声说,呜哇,县长还给你打电话呀!

  袁作义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我说,如今当个村官儿也要有靠山,光镇上有还不行,还得在县里找。我打算就找县长当我的靠山,这次进城开会,我正好去巴结一下他。我顺着他说,好,这个靠山大,你一定要巴结上。

  这时,袁作义忽然放下筷子,歪着头问我,第一次去拜访县长,必须要有见面礼,你说,我送点啥玩意儿给他好?我开口就说,送钱。袁作义摇摇头说,送钱不行,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我没有。我想了想说,那就送土特产,木耳香菇土鸡蛋什么的。袁作义又摇摇头说,这些都过时了,县长看也懒球看的,你前脚送,他后脚扔。

  我皱着眉头问,那送啥呢?袁作义也埋头想。想了半天,他陡然一抬头说,我想到了,送狗子鸡巴!我哈哈一笑说,这不好吧?你让县长吃狗子鸡巴,他还会当你的靠山?袁作义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领导十个有九个肾虚,肾一虚就想壮阳。我听说,狗子鸡巴最壮阳了,特别是我们这里的土狗子。要是我能搞到十个狗子鸡巴送给县长,那这个靠山肯定能靠上。当然,送去的时候不能说是狗子鸡巴,连狗鞭都不能说,应该叫狗宝。只要县长吃狗宝壮了阳,快活了,开心了,幸福了,那我的前途就大了,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我媳妇娃子这时打断问,你打算怎样建设新农村?袁作义把酒瓶子对在嘴上,又喝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规划我都想好了,命名为“八九十工程”:修八条水泥路,建九个大型养猪场,办十户农家乐餐馆。我媳妇娃子说,这可难得办到。袁作义一挥手说,只怕想不到,不怕办不到。关键是把计划报上去,计划一报上去,就可以找各个部门要钱了。钱一要到手,事情就好办了。

  我媳妇娃子是个死脑筋,较真地问,我们村总共巴掌大,哪有这么多路?哪有这么多猪?餐馆就更少了。袁作义斜了我媳妇娃子一眼说,唉,你真是个麻桑木脑袋,只要有一条路,就能说成八条,只要有一个猪场,就能说成九个,只要有一家餐馆,就能说成十家。我媳妇娃子问,为啥要说这么多?袁作义说,只有往多里说,才能搞到上面的拨款。

  我媳妇娃子又问,要是上面来人检查呢?袁作义轻微地一笑说,应付检查太容易了,路嘛,带他们去看看那条机耕路;养猪场嘛,主要办一个,修它几十个猪圈,再把全村的猪都借来临时养几天;餐馆嘛,在公路边找几户人家,先把房子正面装饰一下,装成外国洋房的样子,后面不管它,草棚子也不要紧,然后在门口挂几个农家乐的牌子就行了。

  听袁作义这么几说,我忽然对他另眼相看了。过了一会儿,我喝了一口啤酒问,上面拨的款,你打算咋搞?袁作义说,“八九十工程”上多少要用一些,用三分之一吧,另外三分之一留在村里,好应急。我有点等不及地问,还有三分之一呢?袁作义笑了一下说,还有三分之一嘛,是我的提成。按照规定,村干部从上面拉回来的钱,都可以提三分之一作为奖金。我说,难怪呢,你还有提成啊!袁作义说,要是没提成,谁还去拉钱?拉个卵子毛!

  灶屋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茶山,绿油油的茶树一层一层地叠着,看上去像一条绿带子绕山缠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我们村仅存的集体经济,归村里的茶场管。据我所知,每年茶场的利润都在十万以上,到年终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些钱。每年到了采茶的季节,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去山上采茶,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她们还唱《采茶歌》,歌声能飘到天上去。

  袁作义喝多了酒嘴干,起身到水池边找凉水喝时,一眼看到了窗外的茶山。他两颗眼珠咕噜一转对我说,这片茶山,我要把它卖掉!我大吃一惊问,这是村里的,你怎么能卖?袁作义说,老子是村长,有啥我不能卖?我暗笑着问,你怎么卖?袁作义转眼看着我说,我卖给你,为期十年。我摆头说,我可买球不起。袁作义说,你别急,我肯定让你买得起,还能让你大赚一笔。

  我愣着眼睛问,此话怎讲?袁作义说,这片茶山,要是卖给外面的老板,十年,一百万,我保证有人抢。但老子先不卖给外面的人,我要先卖给你。卖给你,我只收五十万。你买到手以后,再转手以一百万卖给外面的老板,这样你就轻飘地赚了五十万。我有点儿疑惑地问,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戚,你凭啥要让我赚五十万?袁作义狡猾地一笑说,我当然不会让你赚这么多,这五十万,我们两个家伙六四开。我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停了一下,我又问,哪个六?哪个四?袁作义说,肯定是老子六!

  我只顾着听袁作义吹牛,没注意他手中的酒瓶,突然一看,发现已快喝完了。我说,你不能再喝了!我说着,便伸手要夺他的酒瓶。袁作义把酒瓶提到眼前看了一下,说,只剩半两了,老子干脆把它喝球了!他说完就闪电似的把酒瓶口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管,我夺也没夺赢。

  袁作义喝完最后一口酒,已醉成了一堆烂泥巴。他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接着就哗哗啦啦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差点把屎肠子都吐出来了。

  3

  堂屋里有张竹床。袁作义倒地后,我和我媳妇娃子慌忙把他弄到了竹床上。我们是把他抬去的。我抬头,媳妇娃子抬脚,像抬一个死人。这家伙躺在竹床上的样子更像个死人,一动不动,双眼闭着,脸色白卡卡的。

  袁作义在竹床上睡了半个小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就开始哭,哭得直吼,泪水像尿汁子一样从他眼窝里往外飚。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姓袁的命苦呀,穷得两个卵子响叮当,还怕媳妇娃子啊!我没理他,冷眼看着他哭。我媳妇娃子心软,见袁作义哭得这么伤心,就有点可怜他,于是劝了起来。她说,你别哭了,如今当了代理村长,你的命就会好的。没想到,我媳妇娃子这样一劝,袁作义马上就不哭了,说不哭就不哭了。

  袁作义哭声刚停,很快又发出了笑声。哈哈!他笑着对我媳妇娃子说,你说的对,我姓袁的从今往后命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袁作义忽然歪过头来问我,你晓得我当村长后最大的心愿是啥子吗?我说,晓得,你刚才在我灶屋里说过,我当然晓得。袁作义摆着头说,那些都是我说了好玩儿的,我姓袁的怎么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呢?说个实话,那些都是我最痛恨的事。做那些事的人,都不是人养的!他们是狗日的,骡子靠的,牛鸡巴捅的!他们缺八辈子德,生个娃子没得屁眼,不得好死!

  我有点心急地问,那你最大的心愿是啥?袁作义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在村里找个相好。

  我骂了一句说,你这个狗杂种,还是个代理村长呢,就想着打皮绊!难道当村长不打皮绊会死呀!袁作义喷着酒气说,你狗日的说话文明点好不好?皮绊多难听,还是叫相好吧。既然当了村长嘛,不管怎么说也该有个相好,不然怎么叫村长呢?要是当村长不找相好,那村长还有个鸡巴当头!

  我笑着问,你瞄上没有?打算找哪个女人当你的皮绊?噢,是相好。袁作义有点得意地说,不瞒你们说,我心里早有目标了。相好嘛,首先是要人样子好,让人一看就想睡。我把我们村的女人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选来选去,我最后选中了一个。她的人样子在油菜坡数第一!

  谁?我和我媳妇娃子同时问。袁作义却神秘地一笑说,我暂时不告诉你们。这种事情是不能事先声张的,必须保密。

  我媳妇娃子认真地瞅了瞅袁作义的脸,有点怀疑地说,凭你的人样子,能把我们村里样子最好的女人弄到手?你恐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袁作义说,你这心操冤枉了,一个堂堂的村长,没有搞不到手的女人。实话跟你说吧,我连追相好的步骤都想好了,一共分三步,就像打篮球,三步一定上篮。

  我赶紧问,第一步是啥?你狗杂种快说来听听。袁作义说,我先请那小娘儿们吃龙虾。

  我媳妇娃子连忙问,龙虾是啥?袁作义说,龙虾就是阴沟里长的那种大虾,有瓷虫那么大。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媳妇娃子见过。听说龙虾搞成麻辣味特别好吃,虾肉刚从虾壳里扯出来时有红似白的,又嫩又香,吃起来连涎水都吞不赢。龙虾吃了还容易上瘾,吃了一回就想吃第二回。麻辣龙虾的特点是又麻又辣,听说有个人吃后在草上屙了泡尿,羊子吃了那草,竟一下子跳起三尺高来。

  我媳妇娃子忙问,龙虾哪儿有吃的?袁作义说,与宜昌交界的桃花镇上有。我马上问,这么远,你相好会跟你去吃吗?袁作义说,这得稍微用点儿计,我要找一个下午,先把她哄上我的摩托车,就说带她出去吃点东西。她问多远,我说不远。等她上了车,路就远了,就由不得她了。我把她拖过老垭镇,一直拖到桃花镇。一开始她也许还不高兴,嘴翘起多高,但把龙虾一吃,她就高兴了。吃的时候,我还要不停地帮她剥壳扯肉,尽量多献点殷勤。

  我问,吃完龙虾后呢?难道吃一次龙虾就能搞上?袁作义说,别急嘛,光吃一次龙虾肯定是搞不到手的,这只是铺垫。不过吃完后可以试探她一下,半真半假地问,我们晚上就在桃花镇睡一夜咋样?她肯定不会答应,也许还会骂我不要脸。我就嬉皮笑脸地跟她说,跟你开玩笑呢!

  第二步呢?第二步吃啥子?我问。袁作义说,光吃怎么行?第二步,我要给那小娘儿们买件羊毛衫。

  我说,羊毛衫有啥稀奇,到处都有卖的,我铺子里还挂球一件呢。袁作义说,你铺子的羊毛衫多少钱?我说,标价八十,可以磨到五十。袁作义冷笑一声说,五十的也叫羊毛衫?我媳妇娃子说,好多羊毛衫都是假家伙,化纤做的。真家伙至少八百块一件,摸在手里的感觉都不同。

  你打算直接买一件送到相好家里去吗?我问。袁作义白我一眼说,你真是个憨逼,怎能直接往她家里送呢?一是怕她的男人正好在家,碰到了不好;二是价钱也不好说,你说八百,她也许以为只有八十呢。我还是决定把她带出去,到商场里当面给她买。我先找到她,问,还想吃龙虾吗?她说,想呀!我就把头往P股后头一歪说,快上摩托车吧。她这次坐我的摩托车,与上次就不一样了,双手搂着我的腰,胸脯在我背上贴得紧紧的。我媳妇娃子问,上次是怎样的?袁作义说,上次她的身子总不敢挨近我,偶尔碰一下,她还连忙躲呢。

  我问,你们还是去桃花镇?袁作义说,对,桃花镇。去老地方,女人心里会更踏实一些。到了桃花镇,我们先去吃龙虾。吃完龙虾,我再带她去商场。转到卖羊毛衫的地方,我就让服务员拿一件给她试。她开始会扭着P股说,我不要。我就劝她说,试试吧!她犹豫一会儿就试了,很合身,人样子显得更好看了。我马上说,好,好,像是比着你做的,穿着真洋气呀,简直像城里的女人了!她红着脸说,是吗?我说,是的,赶快买了吧。她问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说,八百。她吓一跳说,哎呀,好贵呀!我这时便赶忙付钱,从钱包里抽出八张红板递给服务员,眼皮都不眨一下。

  后来呢?我媳妇娃子好奇地问。袁作义说,从商场出来后,走到人少的地方,我就看着她身上的羊毛衫说,你穿上这身儿,胸脯显得好高的家伙!她脸不由一红说,流氓,你眼睛朝哪儿看呐?我吞口涎水说,奶子像柚子啊!我说着就冷不丁在她奶子上摸一把。她装作有点儿生气,瞅我一眼说,真是个流氓!我就跟她道歉说,真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再走一段路,我又试探着问她,今天我们就在桃花镇过夜好吗?她犹豫了片刻说,以后吧,太快了不好,凉水泡茶慢慢浓嘛。只要她这么说,就说明有戏了,接下来就可以进入第三步了。

  我问,第三步做啥?袁作义说,送那小娘儿们一个能照相的手机。

  袁作义话刚出口,我媳妇娃子就哇了一声说,我的个乖乖,手机还能照相啊!她说着还把双手张开来,像一只母鸡要展翅飞到晒席上去吃米。袁作义用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媳妇娃子,十分不屑地说,你怎么跟我媳妇娃子似的,一听说新鲜玩意儿就大惊小怪!幸亏只是个能照相的手机呢,要是碰到一头能下崽的牯牛,你们还不一下子晕过去?女人啊,真是只有芝麻大点儿出息!

  我问,你还是把相好带到桃花镇去买手机吗?袁作义给我扮个鬼脸说,不,这玩意儿可不能当着她的面买。我问,那是啥讲究?他说,这一回就该展示一下村长的魅力了,手机要事先买好,价格上也要吹个牛,谝个泡,本来是一千块钱买的,送的时候至少要说价值一千五。最关键的是,不能说是自己花钱买的。

  我有些迷糊了,眨巴着眼睛问,你到底啥意思?袁作义说,还是先把她带到桃花镇去吃龙虾,吃到兴奋时,我突然掏出一个新手机来。她双眼一亮说,哎呀,这个手机好漂亮啊!我趁机说,还能照相呢。她惊叫一声说,天老爷,手机还能照相啊!我马上对着她照一张,随即就扒出来给她看,照片上的她正在吃龙虾呢,红兮兮的舌头吊起好长。她惊叹着说,好有意思啊!到了这个时候,我就大大方方地说,送给你吧!她有点不相信,歪过头问,真的假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说着就把手机塞给她。她接过手机前前后后看了一会儿问,多少钱?我说,听说一千五。她浑身一颤说,这么贵!我马上说,再贵也不是我出的钱。她一愣问,那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县里发的,每个村长都有。她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久久地看着我,一下子就真的爱上我了。

  然后呢?我问。袁作义有点激动地说,然后我就咬着她的耳朵问,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好不好?她害羞地一笑说,随你!说着还用她的倒拐子碰了一下我的倒拐子。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消说的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说穿了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子事。

  4

  袁作义虽说把喝进去的酒都吐了,但酒劲却迟迟没过去,一直还在发酒疯。他的手机中间响了好几次,可他一次也没听见,好像耳朵也喝聋球了。

  过了一会,袁作义的手机又响起来。我媳妇娃子提醒他说,你手机响了。他摸出来看了一眼,没看清就说,又是县里打来的,当了村长,真是身不由己啊!我说,快接吧,县长催你去汇报工作呢。他马上把手机移到耳朵上,没按接听键就开始说话。噢,是县长啊,请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赴会!他说完就把手机扔在了竹床上。手机这时也没电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像一只死老鼠。

  安静了片刻,袁作义猛然想起了啥,慌忙抓过手机说,我给我的相好打个电话。听袁作义说要给相好打电话,我和媳妇娃子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都想看看他选中的皮绊到底是谁。

  袁作义把手机移到嘴边,也不管有电没电,开口就与对方说起话来。他说,是黄蕊吗?我是村长袁作义呀。

  一听到黄蕊的名字,我和我媳妇娃子立刻都傻掉了。黄蕊是村长黄仁的姑娘,人们都把她看作油菜坡的公主。我在心里说,狗日的袁作义,你也真是敢想啊!我媳妇娃子愣了半天不说话,脸都乌了。

  不过仔细一想,黄蕊的人样子在我们村的确数得上第一,没有第二个女人比得上她。她的脸像个鹅蛋,还有两个大酒窝窝,窝窝深得很,每个窝里至少可以装它半两酒。她今年二十二岁左右,去年刚结的婚,还没生娃子,腰还像少女一样细,不过P股已被她丈夫整大了,看上去像个洗脸盆。她丈夫是铁厂垭村的,来黄家做了上门女婿,也就是倒插门。

  袁作义放下手机后,喜不自禁地说,小娘儿们已经答应跟我出去吃东西了,等从县里开会回来,我马上开始行动,争取一个月之内就把她搞到手!

  正午已经过去了。天上的日头渐渐弱了一点,气温也降了一些。我这时朝我的杂货铺看了一眼,心想,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买东西了。我又看了看袁作义,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我怕这个酒疯子会影响我的生意。

  我对袁作义说,酒也醒了,你狗日的快回家吧。我媳妇娃子也说,你是该回去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媳妇娃子会担心你的。我们夫妻这么一说,袁作义还真是有些紧张了,连忙问我,现在几点了?我看看墙上的钟说,快两点了。袁作义一下子慌了神,翻身跳下竹床,接着就往外面跑。他一眨眼工夫就跑到了黄仁的摩托车跟前。

  可是,袁作义正要跨上摩托车,却双腿一软歪球了,像门板一样倒在了地上。我一愣说,完了蛋,他骑不成摩托车了。我媳妇娃子想了一下说,看来只有你骑摩托车把他送回去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也只好这样了。好在袁作义住的地方离我这里不是太远,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我和我媳妇娃子很快走到了摩托车边上。袁作义挣扎着往起爬,可他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我伸出一只手对他说,把钥匙给我。袁作义一惊说,你要钥匙搞啥猴儿?我媳妇娃子说,他送你回家。袁作义却使劲摆头说,不,我不要你送。我没听球他的,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钥匙。接下来,我和我媳妇娃子就强行把他抬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后座上正好有一根皮绳子,我们像捆猪似的把袁作义捆在了上面。

  捆上以后,袁作义还拼命地往下溜,嘴上喊,让老子下来,我不要你狗日的送,等会儿老子自己回家!但我们把他捆得死死的,他无论怎么溜也溜不下来,喊也是白喊。

  我骑车送袁作义回家的路上,他沿路都喊球个不停,仿佛我要把他拖到屠宰场去。可是奇怪得很,到了他家门口土场上,他却突然闭嘴了,一声不吭了,眼睛也闭上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死猪。

  袁作义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我刚把摩托车开到门口,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村长黄仁。我的眼珠子顿时卡在眼眶里转球不动了。屋里接着又出来一个人,是袁作义的媳妇娃子,穿一件吊带衫,两个奶子中间的沟像用犁耕过的。

  黄仁走到摩托车边上,轻轻地拍着它说,我进门忘了拔钥匙,再出来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强盗偷了呢,妈的,原来是被袁作义骑跑了!

  袁作义的媳妇娃子连忙对黄仁解释说,当时一听到你的摩托车响,我就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可他说,出去溜达可以,但必须给他点儿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总是在这种时候找我要钱。我本来只想给他十块的,可身上没零的,就给了他二十,哪想到这个酒疯子又跑出去喝酒了,还骑走了你的摩托车。

  我这时看了一眼袁作义,他妈的还闭着眼睛,越发像一头死猪了。我晓得他是在装死。

  (原载《收获》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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