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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蹲下时看到了什么

  东西

  只要张五蹲到猪圈上,收音机里准会嘀的一声。“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6点整。”他每天早上的排泄准确得就像闹钟,误差不过几秒。这时天刚麻麻亮,很少有人起床,他尽可以放心地裸露。猪圈上没有遮挡,空气清新鸟声悦耳,微风送来泥香。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也是他最美妙的十分钟。每次他都会闭着眼睛享受。但是今天有些意外,他刚一闭眼就听到了脚步声。跳下猪圈已来不及,更别说提裤子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迎接。脚步声从屋角扑来,紧接着他就看见了侄女张鲜花。鲜花本能地想刹住速度转身,但既然都已经看见了再转身似无必要,况且她还要急着到乡里赶早班车。鲜花没有选择,只好打声招呼:“满叔,你拉呀?”张五也没有选择,说:“嗯,鲜花你赶街呀?”

  尽管张鲜花差不多走到了八腊乡,但张五还蹲在猪圈上。他不甘心,试图要把被打断的美妙找回来,因为这关系到整天的心情。如果一天没有一个好的开始,那他就会郁闷,会一直郁闷到第二天早上重新蹲上猪圈之前。所以,他不停地变换姿势,放松肌肉,但始终无法复制那种美妙。他的美妙被惊吓,就像挨打的孩子远远地跑开,一时半会找不回来。终于,腿脚麻木了,仿佛爬上千万只蚂蚁,天也大亮,他不得不从猪圈上跳下。

  果然,这天他跟老婆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他在收玉米的时候不停地闪躲,一闪就半小时。老婆经过多次深呼吸之后忍不住开骂,说他不好好干活就懂得偷懒。张五不服,说自己是去蹲坑。老婆不信,说又不拉肚子,半天不到怎么就蹲了四回?张五支支吾吾。老婆提高嗓门,说偷懒就偷懒了还不肯承认。老婆喋喋不休地骂着。张五腹部一急,丢下背篓又跑。老婆悄悄跟踪,看见张五蹲在地头的一棵玉米下,半天都无动静。她说偷懒就偷懒了,何必脱裤子?张五吓得原地跳起。老婆指着没有污染的地面,问他怎么解释。张五说奇怪了,明明有拉的欲望却没拉的实力,我的节奏全被张鲜花打乱了。老婆说明明没有拉的实力却还要装拉,这不是偷懒又是什么?真是拉屎不来怪地硬。

  张五早蹲的习惯坚持了30多年,直到今天才被人撞上一次,他认为此事纯属巧合。既是巧合就不必惊慌,酒照喝、牌照打、活路照干、猪圈照蹲。但他没想到一周之后又被刘白条撞上了。刘白条是他的牌友,原名刘青岗,因打牌时经常输钱,输钱之后又无力支付就给人打白条,于是有了这个外号。刘白条看见张五蹲在猪圈上,两眼像摸到好牌那样顿时贼亮。张五低头故意不吭声,希望他快点滚蛋。但他不仅不滚,反而靠近一步,夸张地呀了一声,说张五你的吊吊怎么不见了?张五说你这个卵仔平时总挺到太阳晒P股了才起床,今天发什么癫起这么早?刘白条说要不是为了去借钱,老子会起这么早吗?张五说借钱就赶紧走人,晚了别人一出门就借不着了。刘白条说不急。张五说不急你也别站在这里看我呀。

  刘白条掏出一支烟来,点燃,叼在嘴上,问张五要不要来一支。张五摇头。刘白条抽了一口,说你这么蹲着的时候,要是点上一支烟那就完美啦。张五不说话,也不想跳下来。不想跳下来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当着刘白条的面擦P股。刘白条站在那里继续抽烟,根本不把张五的光P股当回事。张五说你又不是狗为何要守着茅坑?刘白条说要不……你借点钱给我?省得我跑路。张五说老子没钱。刘白条不反驳,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抽烟。张五实在受不了他放肆的目光,问借多少。刘白条的眉毛一抬,说就一千,不多。张五说又是借来打牌吧。刘白条说借来还债,债主家里死人了。张五说想借钱你就给我消失。刘白条说我就知道你善良。话音还在,人已拐过了屋角。

  为了防止再被人撞面,准确地说是撞P股,张五用一张半旧的席子围在猪圈上方,对茅坑实行遮挡。这一挡,同时挡住了空气流通,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试图说服自己适应,还闭上眼睛想象面前一望无际。但席子的味道近在鼻前,每一缕吹来的风都被反射,空气不是原来的味道,风的力道也发生了改变,就连负氧离子、光线的明暗、声音的强弱都陌生了,而那些鸟鸣,也因为压迫感再也没心思聆听。他的身体像一株敏感的植物对环境提出抗议。蹲坑已不是享受而变成单纯的新陈代谢,这生活还算他妈的生活吗?席子只围了两天,张五就把它撤了。他迷信一个人不可能连续三次倒霉,既然自己已被人撞了两回,那第三次至少不会马上到来,运气好的话也许是三五年甚至十年之后的事。第三天清晨,当他蹲在猪圈上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女人的哭泣,接着就看见汪冬抹着眼泪从屋角跑过来。由于眼前景象出乎意料,汪冬迟疑了片刻,被追来的王冬一把扭住。两人厮打。王冬抓汪冬的头发,汪冬抓王冬的私处。骂声哭声和喊疼声扭成了麻花。王冬的私处似乎被抓惨了,他勃然大怒,拎住汪冬的头嗵嗵嗵地往墙壁上撞,就像砸西瓜,震得墙上的泥块纷纷坠落。汪冬发出凄厉的叫喊。张五大咳一声,说撞死人不关我的事,但撞垮我的墙壁你得赔。

  王冬住手,这时才发现猪圈上还蹲着一个人。他说这骚婆娘天天跟我闹离婚,不撞她几下她还以为自己是明星。汪冬说我都被他骗过来五年了,一次都不让我回娘家,没有比这更冷血的女婿了。王冬说知不知道你回一次娘家要花我多少钱?光来回机票就好几千块,老子又不是贪官,哪有能力让你坐飞机?张五说蠢仔,你就不懂得让她坐火车吗?王冬说火车也不能坐,你不知道她的策划,更不懂她心肠的那个狠,只要她一回去肯定就不会回来,到时我连去找她的路费都没有。张五说谁要是对我这么暴力我也会跑。汪冬啪嗒一声跪下,眼泪汪汪地看着张五,说我嫁过来这么多年,总算有人讲了一句公道话,五哥,哪天我跟这个黑社会上了法庭,你可要给我作证呀。张五说起来,连黑人都能在美国当总统了你还跪什么跪?他要是再敢打你,我就帮你出官司钱。王冬说你引诱她离婚是想娶她吧?张五说放屁,我是凭良心说话。

  王冬和张五的争吵惊动了张五的老婆。她从门框里跳出来,说张五,你能不能先拉完再断案?张五说都快出人命了我能不发声吗?她转而面向王冬与汪冬,说没看见人家正在拉吗?有事找法院去,别来找我家茅坑。王冬与汪冬被张五的老婆赶走。但张五再也拉不出来,刚才生气搞乱了他的内分泌。张五的老婆把席子重新挂上猪圈。看着那张迎风招展的席子,张五说我30年都没被人撞上一回,怎么这半月就被人连撞了三次?老婆说因为早起的人越来越多,跑路的人越来越多。

  张五还是不愿意被席子圈住。第二天清晨,他钻进了屋后的茶林。茶林长得密实,枝叶连着枝叶,就像一把巨盖。由于阳光常年不能到达树下,地面寸草不生,是理想的拉撒之地。周围除了鸟鸣没有其他动静,也没看见张鲜花家那只恶狗。他放心地用力地呼吸,草木泥土混杂的芬芳直戳肺部,整个人像重新又醒了一次。远处传来6点钟的报时。张五就地蹲下,以为蹲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会像蹲在自家猪圈上那么顺利,甚至有了“比蹲在自家猪圈上还要美妙”的期待。他的所谓美妙就是能在这十分钟里呼吸新鲜空气,视野不被遮蔽,身心放松没人干扰,思绪漫无边际地飞转。但这个清晨,他的美妙再次被新的环境否决。他的皮肤像涂了胶水那样绷着,器官像请了工休假。由于地势不平,他必须踮起脚后跟。一踮脚后跟,不仅臀部,就连整个肌体包括头发都处于战备状态。虽然耳里充盈鸟声,虽然目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了谷底的炊烟上,但他就是美妙不起来。他想到了张鲜花和刘白条,想到了王冬与汪冬,想到了许多相干和不相干的往事,甚至还想到了死去的爹妈以及政府……难道自己坚持了30多年的习惯,就这么轻易地被几个吊丝破坏了?难道今后每天早上都要躲到茶林里来,而且风雨无阻?他的脑海里电光火石,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越想越泛滥,越想越无语,竟然把排泄这事都给忘了,好像脱裤子蹲着仅仅是为了想事。

  带着不爽的心情,张五站在自家门口对着屋坎下喊话。他说鲜花,把你家那只黑狗给我拴住喽。鲜花说拴好了,张五才敢从坎上走下去。即便是链子拴着,黑狗仍然冲着他龇牙。鲜花呵斥黑狗,却忘了呵斥黄狗和花狗,它们咆哮着朝张五扑来。幸亏牛奋来得及时,他两脚就把黄、花二狗踹跑。张五惊魂未定地坐下。牛奋给他倒了一杯米酒。米酒下肚,张五慢慢恢复神气,问鲜花那天早上为什么要从他家门前经过。鲜花说那天起得早是因为要赶去县城办事。张五说我不问你为什么起得早,而是问你为什么要从我家门前经过,你家不是离大路最近吗?鲜花说因为出发前我先到刘白条家收欠款,收到欠款后就拐到你家门前经过。张五说刘白条家不是也可以直通大路吗?虽然他家到大路是弯了一些,但也比你从他家再拐到我家近多了。鲜花说我就走个习惯,谁会把距离算得那么精准?

  干坐了一会,鲜花说叔你要是没事,我就跟牛奋收玉米去了。张五赶紧跟鲜花商量,能不能把经过村子的路改到她家门前,因为这么一改,从村西到村东的路就变得更直。鲜花说大家都走习惯了,为什么要改?张五说那天早上你不是撞上了吗?再不改你叔的P股就比脸还要出名了。鲜花说一泡屎的事也犯得着改路?这得闹多大动静?张五说路本来就在,而且你家门前这条比我家门前的还宽阔,谁都愿意走大路抄近道,改改路线死不了人。鲜花说这事你问问牛奋吧。张五征求牛奋的意见。牛奋说我一上门女婿,叔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张五做了一块指示牌立在岔路口,牌上写着:前方不便,请走近道。文字下一箭头直指鲜花家。途经村庄的人沿着箭头走去,但他们被鲜花家的三只恶狗追得纷纷跳下坎去,跑得慢的连裤脚都被狗撕破。过路的人们只得回头,绕过指示牌,重新走张五家这条线。指示牌虽然还立在岔口,但它已经丧失了指示功能,像个笑话。几天之后,指示牌被人丢到坎下。张五的老婆把指示牌捡回来。张五怪她没信心,说任何改变都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一条大家走惯了的老路。老婆骂张五装嫩,说你都三十有八了还指望一块牌牌来改变路线?这年头,文件催不来欠款,情书追不到爱情,就连发誓都是假的,你还相信指示牌?张五说最大的障碍是那三只恶狗。老婆说你还是蹲着想吧。张五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蹲着想吗?老婆说因为你没想明白。

  张五真的蹲下,脑袋瞬间活跃。鲜花家养狗是从她爷爷开始的。她爷爷养的是两只猎狗,为了让猎狗更加气势汹汹,她爷爷经常用马蜂壳拌饭喂它们。马蜂壳把猎狗搞得心急火燎,它们见鸡就咬见人就扑。从那时起,再也没人敢路过她家门口,途经村子的路慢慢地就从她家门前改到了张五家门前。此路一走几十年,张五家的鸡、鸡蛋、农具和蔬菜经常莫名其妙地消失,屋角的李子刚刚成熟就被人摘光,甚至连水缸里喝水的瓢也被人顺手牵羊。半夜里常有途经的醉鬼借宿,也有饿扁的路人拍门讨饭,弄得张五家像个免费客栈或临时收容所,而鲜花家却落得清净安然。张五说原来这是一个计谋,难怪她家养的狗一代比一代凶。老婆说所以,这条路根本改不动。张五说除非把她家的狗灭了。老婆说你没这么狠的心肠。

  每天清晨,张五都蹲到猪圈上的席子后面,虽然勉强能解决问题,但每次他都有压迫感。席子仿佛是一面墙,似乎要把他吸进去。他的身体好像被捆绑了,连呼吸都不顺畅。一不顺畅,他就恨鲜花的爷爷养狗改路。一恨鲜花的爷爷,他就连鲜花的父亲和鲜花一起恨。一恨,他就更不顺畅。同样都是张姓,凭什么这个张不如那个张聪明?凭什么这个张被那个张耍了还蒙在鼓里?他越想越不服气,越不服气就越堵。越堵就越蹲得不爽。不爽,就给一整天带来后遗症。白天他打哈欠,晚上他失眠。一怒之下,他把猪圈上的席子扯了,并警告老婆再也别挂,我就不信我蹲个坑还被席子管着。老婆说我不希望每天早上都有人跟你的P股打招呼,要么改路,要么改掉臭毛病。张五说这不是毛病,于个人是习惯,于集体是风俗,于国家是原则,于民族是传统,于宫廷那就叫礼仪。老婆说你又不是县太爷,又不是白金汉宫里的,有什么资格保持习惯?

  张五说我就这么一点点权利了,谁也别想剥夺。两人都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忽然,老婆一击掌,说你能不能把时间从清晨调到晚上?晚上不仅很少有人经过,而且即使有人经过只要你不吭声也不会被察觉,即使有人察觉也不好意思用电筒照你,即使有人用电筒照你也只会照你的脑袋而不会照你的下身。张五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开始在晚餐时增加饭量。老婆说你活没多干,饭量倒增加不少。张五说你想让我调整时间,又不想让我多吃,哪有这么好的事?

  晚10点,村子里安静下来,就连鲜花家的狗也匍匐了。张五因为吃得太多而胃胀,于是蹲上了猪圈。虽然空气没有早上清新,视线也被黑夜限制,但毕竟面前没有遮挡,姿势没变,声波没变,风力没变,因此他能适应。为了这一可行性方案,他不仅用身体奖励了老婆,还在奖励之后兴奋得失眠。大约到了5点钟他才入睡。然而,快6点时生物钟把他叫醒。尽管昨晚已经排空,但他还有蹲坑的强烈愿望,似乎不从床上弹起来就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他飞快地起床,像白领上班打卡那样准时蹲上猪圈。一蹲下,他的心立刻就踏实。原来习惯如此强大,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有安神补脑的功效。忽然,他听到了马蹄声。两名挎枪的士兵首先从屋角拐过来,后面跟着一列驮队。马背上驮着奇形怪状的金属外壳。每走过一匹驮马,那些奇形怪状的金属就蹭一次墙角。墙角上的泥块掉得越来越多。再这么蹭下去厢房就要垮塌了,张五忍不住喊“小心小心”。赶马人小心地护住墙角,但由于拐角处路太窄而金属壳又过于张牙舞爪,墙角又被狠狠地蹭掉几大块。张五感觉厢房摇晃了一下,问赶马人你们得帮我修复墙壁吧?赶马人指了指身后。张五看见乡书记、乡长和几个军人雄赳赳地拐过来,羞愧得赶紧埋下脑袋。书记说老乡你早。张五说书记早。书记看着伤痕累累的墙角,说你要不要乡里派人来帮你修复?张五说不敢。书记说这墙壁快支撑不住了,你得推倒重建,否则哪天砸伤路人就算本乡的一个事故。张五说好的,问书记马背上驮的是什么。书记说你没看电视吗?昨晚西昌发射了一颗卫星,马驮的都是卫星甩下来的外壳。张五啊了一声,说原来是高科技,怪不得这么早。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过去。张五的老婆从门里跑出来,说张五呀张五,你竟敢光着P股跟领导说话,你把张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张五说领导只叫我修厢房,并不反对我蹲坑。

  自从强行调整了蹲坑时间,张五一天得蹲两次,早晚各一。晚上是实蹲,清晨是虚蹲。实蹲是为了新陈代谢,虚蹲是为了精神安慰。但很快实蹲不实,它被多年的习惯纠正,虚与实的任务又全都回到了早蹲上。既然不能改习惯,那就下决心改路。张五请示老婆,拟把驮队蹭得摇摇欲坠的厢房推倒,改为砖砌。老婆同意。他们合抱起一根腿粗的木柱,冲着厢房的墙壁喊一二三。柱子砰地撞击墙壁,溅起一团泥尘。他们又喊了两次一二三,墙壁被柱子连撞两下,哗的一声倒塌,把拐角的路全部堵死。张五把原来那块指示牌又摆到岔路口,牌上的字改为:前方施工,请绕道而行。这次,张五没有指路,而是让路过者自由选择。鲜花家是一条道,刘白条家也是一条道,如果不怕绕甚至王冬与汪冬家也是一条道。其实世上没有唯一的路,就看你喜欢哪一条。

  路人一听到鲜花家的狗叫,自然不敢走这一条。他们经过目测,发现从张五家后面的刘白条家经过并不算绕,也就多了100来米距离,上个小坡,下个矮坎,顶多300步左右。于是,人啊马啊牛啊都在岔路口左转上行。刘白条是懒觉大王,他被早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和拍门声弄得很不爽。刘白条还喜欢邀人小赌,以前他偶尔能赢,但自从村路改从他家门口之后,他基本上就和赢告别了。路过的脚步声常常吓得他把牌桌上的钱藏进米桶,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每个途经的人都当成抓赌的警察。刘白条家的房子在村里倒数第一,窗口没几块完整的玻璃。好奇的路人经常伸头探望,把他家的烂棉胎、破锅头和掉门的衣柜尽收眼底,并且到处流传。途经的牛马踩烂了他家门前没有硬化的土坪,纵横交错的蹄印里积满雨水,牛马的粪便堆叠在蹄印之间,就连他和家人进出都得抬脚找路。每次踩到牛粪,刘白条都气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

  深夜,刘白条打牌又输了。他踩着牛粪气呼呼地来到张五家,质问张五什么时候能把厢房修好。张五说砖头都还没买够,早着呢。刘白条说你他妈真缺德,竟敢把路堵了,就不怕后代长尾巴?张五说我是堵路吗?我是修房子。我要是不修房子,乡领导都不同意。刘白条说你能不能加快点速度?张五说想加快速度就得请人帮忙,请人帮忙就得花钱,要不你把借我的那一千块钱还了?一讲到还钱,刘白条顿时腿软。他说你这条路一堵,就把麻烦全部转移到了我家门口。张五说我家门口不就这么熬过来的吗?凭什么我家门口能够做路,别人家的门口只能做地毯?都几十年了,也该轮到你家了。刘白条讲不过张五,拢着手回去。但走到半路他又轻轻地折回,把鞋底上的牛粪悄悄地刮到张五家的门槛上。

  一天上午,张五和老婆正在坡上收玉米。他们看见途经村庄的人纷纷往坡下走,似乎是要绕道王冬与汪冬家。王冬与汪冬家在村庄底部,路人要先在岔路口右拐下行,经过王冬与汪冬家门前之后,再上行回到大路。这一绕至少要多走500米,而且还七弯八拐。路人们一边走一边骂,缺德呀,没良心呀,变态呀,痴呆呀,脑残呀,2B呀,竟然把路全都堵死了,谁他妈堵路谁就断子绝孙,谁他妈堵路谁就癌症晚期……每一声骂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张五的皮上,吱吱地直冒青烟。他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甚至免疫力下降、喉咙发干,好像连癌症晚期的迹象都有了。他丢下背篓,直奔刘白条家,看见门前架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一人一杆,一杆两元。张五叫刘白条。刘白条嬉皮笑脸地从屋里出来,说你要过去吗?过去就得交费。张五说你怎么能这样?刘白条说你都能那样我怎么不能这样?张五说我不是修房子吗,你就不能忍几个月?刘白条说你修你的房子,我收我的过路费,不相克。张五说你这么做把全村人的名声都败坏了。刘白条说城里人都这样设卡收费,干部们都这样拦住我们进城,他们的名声败坏了吗?张五说人家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修路。刘白条说那我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硬化门前土坪。张五说你听没听见路人怎么骂你?刘白条说那是骂我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张五说就算是骂我们两个吧。刘白条说不一定,你说村里最直最近的路应该是从谁家门前经过?张五说她家不是养了几条恶狗吗?刘白条说那也是故意挡道,只不过她比我们挡得狡猾。本人认为路最应该从哪家门前经过,哪家就最应该承担骂名。张五觉得此话有理,强烈的愧疚感立刻被稀释。他甩手离开。

  每一个途经村庄的人都在骂娘,但谁都不觉得是在骂自己。路人的骂声除了惹起狗叫,没在人的身上发生化学反应。他们即便是骂得再大声再尖刻,即便是骂到指房子跳脚,但骂完之后还得乖乖地绕道而行。久而久之,村里人如果哪天听不到骂声,反而不习惯了。骂娘变成一种仪式,听骂变成一种享受,二者相安无事。但一天早上,当路人们走到离王冬与汪冬家十米远的地方时,发现路不见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铝板墙挡在路口,上面印着两行白色宋体:本处市政工程,不便敬请谅解。有人凑到铝板上想看看那边,可铝板上连一道小缝都没有,那边变得无比神秘。有人踹了一脚铝板,立刻传来王冬的警告:“找死呀!”接着传来汪冬的附和:“投胎呀!没看见这是形象工程吗?”路人们真的无路可走了。有人提着打狗棍强行通过鲜花家门口,有人施展攀爬本领翻过张五家垮塌的墙头,那些既怕狗又不能翻墙的老者、孕妇和残障人士只得乖乖地向刘白条交费。三条路三种走法,路人各取所需。

  邻村的莫光娶老婆,迎亲的队伍来到村头岔路口停住。交钱他们不愿意,爬墙头更不可能。他们商量了一会,就朝鲜花家门前走去。由于队伍庞大,唢呐声和锣鼓声过于响亮,鲜花家的狗都沉默了。这支迎亲的队伍用实际行动证明,从鲜花家门前经过是安全的,但必须有够多的人结伴。眼看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地就要出村,鲜花家的黑狗忽然窜出,照着新娘的小腿咬了一口便钻进了茶林。新娘的哭声立即盖过唢呐。新娘的亲人们要回头砸鲜花家的房子,莫光的亲人们则把他们按住,说这一仗迟早得打,但不应该是现在。如果现在开战,婚礼就办不成了,喜气就被冲掉了。拖战派说服立战派,新娘被人背起,队伍继续前行,只是唢呐声里多了一些颤音。

  这个傍晚,张五蹲在坎上悄悄观察鲜花。鲜花不但不反省,不但不紧张,反而高调地给黑狗加了一碗米饭和一块腊肉,并在米饭和腊肉上撒满马蜂壳。黑狗吃得满嘴流油,而黄狗和花狗像张五那样蹲着,只有看的分。鲜花指着黄、花二狗,说你们要是能有大黑一半的智商,我就给你们加菜。知道吗?大黑懂政治,它不咬则已,一咬就咬女主角。大黑还懂法律,它晓得转移现场,不在家门口作案。别看它平时不吭声,但谁要是敢藐视它得罪它,它就会暗暗记住,寻找机会报复。对外人它敢叫敢咬,对家人它无限忠诚。这么好的狗,想不表扬都难……此话显然不是说给黄、花二狗,而是故意说给蹲在坎上的人听。张五憋了几天实在憋得伤身,就把这些话转告了老婆,还说见过表扬狗的,但没见过这么肉麻的表扬,简直像拍领导的马屁。张五的老婆把这当笑话,又转告了刘白条的老婆。刘白条的老婆把这当商业信息告诉刘白条。刘白条像打广告那样把这些话大声发布。从此,鲜花家门前再也没人敢走,而刘白条收的过路费却天天看涨。路人和村民个个恨得咬牙。有人半夜摸到刘白条家门前,想偷走那根拦路杆。他抓住杆子的这头轻轻一拉,竟然拉出刘白条的一串喝问:“你是谁?你从哪来?你要到哪里去?”每一问都是哲学,吓得偷杆人转身便跑。原来,刘白条为了堵住夜里的过客,他竟然用绳子把拦路杆的那头连到自己手上,通宵坐在门前睡觉。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别想从他这里免费通行。

  张五觉得刘白条过分了。他来到卡前,一脚把拦路杆踹掉。刘白条说你想强行闯卡?那是要罚款的。说着,又把杆子架起来。张五说你收费的理由是什么?刘白条说集资呀,硬化土坪呀。张五说集了多少?硬化土坪的资金够了没?刘白条不语。张五说如果够了,那你就没有再收费的理由了。刘白条说不是还欠你一千块吗?张五说只要你现在撤卡,我那一千块免了,就算免除非洲债务。刘白条说那我欠张鲜花的三千、王冬的两千呢?他们可没你大方。张五说你他妈也欠得太夸张了,牌技那么差还赌?刘白条说即使不欠他们,我也还要收建房费、养老费,没看见我家房子拖了全村的后腿吗?张五说知不知道你这是非法集资?刘白条说弱智,你看没看电视?全国多少收费站早就收回成本了,甚至都收了超出成本十倍百倍的钱了,但现在他们还照收不误。噢,人家不非法就我非法?我收这点算个屁,一人才20毛,就等于在城里上一次五星级厕所。张五说人家收费有批文,你有吗?你想收费,首先得有弄到批文的那个本事。刘白条说我在自家门口收费,就像你在你家侧门蹲坑,也要批文?张五说虽然这里貌似你家门口,但土地是国家的你懂不?刘白条说瞎掰,这是我私人领地,神圣不可侵犯。张五说你以为你是谁呀?都神圣不可侵犯了。人家西方才有私人领地,我们这是东方。刘白条说那你为什么把国家的路给堵了?张五说又来了,我不是要建房子吗?刘白条说屁,你砖头都买齐了,为什么迟迟不动工?张五说我在等砌匠,他们要收完粮食以后才有空。刘白条说你是不想让大家走你家门口吧?张五说这才叫正宗瞎掰。我的房子总得建吧?房子建好了门前总得让人走吧?刘白条说到那时大家都走惯了我家门口,谁还走你家?你就是想拖时间改路,别以为我看不透。张五说正儿八经的事,一到你嘴里就念歪。刘白条说打铁还需自身硬,你自己都不硬,还想来敲打我?真是笑话。张五说你不听劝,弄不好是要坐牢的。刘白条说你想不想让我坐牢?张五说我还没想清楚。刘白条说谁敢让我坐牢我就杀他全家。张五说你不敢。刘白条说你试试。

  张五急步出村,要去乡里告刘白条,但走着走着脚步就放缓了。他不是怕刘白条杀人,而是觉得自己的心里不那么能见光。虽然推倒厢房是为了重建,但推墙的时候他确实希望趁机改路。虽然买好砖头不动工是为了等砌匠,但只要肯加钱砌匠还是随时可请。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堵墙推倒后,他的早蹲又变成了一种享受。他甚至有心情欣赏屋角李树上的残果,甚至能听出鸟们的嗓门一天比一天大。鸟们的嗓门为什么大呢?因为玉米和稻谷都先后成熟了,它们有足够的补给。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山谷里腾起的团团白雾,茫茫一片,像白云,像魔女的白发。它们时而缠住山头,时而又把山头放开。雾填平了所有的沟壑,就像在村庄面前铺了一层厚厚的望不到头的棉花。谁看谁喜悦,谁看谁有做地主的错觉。这算得上是个美丽的地方。当初王冬就是用风景把汪冬从浙江骗过来的,据说王冬在“美丽”的后面还加了“神奇”。张五笑了一下。他想一个人每天清晨能蹲在猪圈上看这么美的风景,想这么美的事而又不被打扰,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了,一个既得利益者为什么要去告一个欠债大户呢?如果刘白条家里不穷,他会架杆子收费吗?不会。张五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从半路折回。

  鲜花家的三条狗被毒死了。鲜花是在早上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的。狗们躺在门前,头朝狗洞,满嘴白沫。悲惨的场面使鲜花失控,她发出一声刺骨的尖叫,像死了亲爹那样当即晕倒。牛奋对嘴呼吸才把她弄醒。醒来后,她请木匠做了三口狗棺材,分别把狗装进去,然后又分别在棺材上盖了一块红布。灵柩一字排开,拦在门前的路中央。鲜花誓言不抓到投毒者决不下葬。她去了一趟莫光家,莫光说他结婚不久,还在蜜月期,傻瓜才惹这种麻烦事。况且鲜花早就赔偿过他老婆的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他还有什么理由投毒?莫光一脸真诚,弄得鲜花反而不好意思。会是谁呢?鲜花想得大脑都起了皱纹。

  清晨6点,鲜花和牛奋爬过张五家墙头,三下两下跳到猪圈边。张五的身体一紧,说没看见我正在蹲吗?鲜花说就是看见你蹲我们才来的。张五说喜欢闻味或是寻早餐?鲜花说想问叔几个问题。张五说有这么急吗?鲜花说怕叔讲假话,所以才挑着时间问。张五说你叔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鲜花问那你是不是讲过要把我家的狗灭了?张五说你听谁讲的?鲜花说你跟婶娘嘀咕的时候我正好路过你家门口。张五说这话我是讲过,但我没有做。刘白条讲他要杀人,你也信?鲜花问那你是不是有投毒的动机?张五说动机算个屁,最终还得看动作,而且村里的人、过路的人,这么多人,难道就我一个人有动机?鲜花说王冬与汪冬已经把经过他家的路拦死,他们不会投毒;刘白条已经架杆子收费,我家的狗叫得越凶他收的费就越多,他也不会投毒。张五说排除他们不等于就是你叔。鲜花说你一直想把路改从我家门口经过,当时我们同意了,但狗没同意,所以你就喂它们吃老鼠药。说到此处,鲜花顿了一下,眼泪吧嗒吧嗒掉,她为那几只可怜的狗狗伤心地哭了。张五说你叔没这么硬的心肠,否则狗们活不到现在。鲜花抹了一把眼泪,说有人看见你去乡里了。张五说谁规定我不能去乡里了?鲜花说有人讲你去乡里是为了买“毒鼠强”。张五说放狗屁,人家只跟你讲我往乡里走,却没跟你讲我半路杀了回马枪。鲜花说原来你在半路买的“毒鼠强”?张五说我看你是“毒鼠强”吃多了。鲜花说那你为什么杀回马枪?难道是去散步吗?张五说我想去告刘白条乱收费,但走到半路气就消了。鲜花休息一会,问真不是你毒死的?张五说你去问问,看有谁在蹲坑的时候还有心情说假话?鲜花说叔,不管怎么讲,我家的狗被毒死,根源还是在你这个地方。张五说你这是突击审问、非法逼供、双规,还有完没完?鲜花说如果你不推墙拦路,刘白条就不会架杆收费,刘白条不架杆收费,王冬与汪冬就不会搞什么豆腐渣工程。都是你逼出来的。如果大家还有一条路可走,谁会狗急跳墙到下毒?张五说能不能反过来讲,如果你爷爷不养猎狗,不喂它们吃马蜂壳,那这条路是不是在你家门前?你不能光讲现实,也得讲点历史。鲜花说都几十年了,你家门前这条路也算得上历史悠久了。张五说你家那条路更古老,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鲜花说报纸上不是讲不走老路吗?张五说还讲了不走斜路,知道什么叫斜路吗?就是不直的路,而你们家门前那条最直,最不斜。忽然,牛奋插话,说叔你弄错了,不是倾斜的斜,而是邪恶的邪。张五说一个音,意思差不多,各人根据各人的需要引用。鲜花说争来争去的,也不是个办法,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家这堆废墙搬走,我把我家的狗狗埋了,让大家自由选择,爱走哪条走哪条。张五说若要讲公平,除非今后你家不再养狗。鲜花说先这么定吧。叔你要是同意我们就走,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看到你同意为止。张五说简直是趁火打劫。鲜花说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张五说再不同意我都快憋死了。

  鲜花把三只狗埋进菜园。她家门前的路算是畅通了。但张五和他老婆一共才两个劳力,搬运废墙的速度就像蜗牛爬行。鲜花跟村民们打了一声招呼,除了刘白条家,家家户户都派出人力来帮张五搬运,甚至外村的人也纷纷加入。半天工夫,张五家厢房的旧墙就全部清理完毕。鲜花说叔,这就像投票,来帮忙的人越多就说明想走你家这条路的人越多。他们都是你的粉丝,代表民意。张五说讲好了,你不能养狗。收工后,鲜花把那块“前方施工,请绕道而行”的牌子拿掉。路人们又开始走回张五家这条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张五家门前的人流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五,相当于当月的物价上涨指数。而鲜花家那条路始终无人问津,尽管她家已经不养狗了。张五蹲在猪圈上想什么叫习惯?这就是。人们习惯走老路,而我习惯敞蹲。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听到从自家门前传来一串噗噗的脚步声……

  (原载《花城》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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