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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透明

  蒋一谈

  这个男孩叫我爸爸,我不是他的亲爸爸。他这样叫我,希望我能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他,可是我现在做不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做到。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她今年五岁,和我前妻生活在一起。

  男孩比我女儿大两个月,帮我点过烟、倒过茶,还帮我系过鞋带。我心里挺高兴,对他却亲近不起来。我对他说谢谢,他会摆摆手,说不客气。我在想,他以前也是这样对待爸爸的吗?我最终没有问他,还是找机会问问他的妈妈吧。

  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情人杜若,三年前和朋友一起创办了一家西式茶餐厅。我们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识,后来开始交往,彼此之间也有了好感。一段时间之后,她主动向我表白,希望能生活在一起。可是我对婚姻生活有了恐惧。我的前妻曾这样评价我:“你不适合结婚,应该一个人生活,你还没有成熟。”

  我知道女人需要什么样的成熟男人。我承认,我对现实生活有种恐惧和虚弱感,害怕去社会上闯荡,不愿意去竞争。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我拿着公文包上班,走进地铁站,被潮水般的人流拥挤,恐惧和虚弱感会增强很多。

  我每天按时上下班,在家里负责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我喜欢待在家里上网、看书、看电视,不喜欢和朋友同事交往。我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喜欢写小说,写给自己,从不投稿。每到周末,我会带着女儿去公园或者图书馆。我喜欢这样的家庭生活,平平淡淡的居家日子才能让我有踏实感和安全感。

  有一点真实却又奇怪,我爱女儿,可是在女儿四岁大的时候,我才有做父亲的微弱感受。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我的亲生女儿,她是真实的,可靠的,千真万确的,没有一丁点水分,可是对我而言,“父亲”这个身份,或者说这个词汇轻飘飘的,我伸手能抓住,又能看见它从我的指缝间飘出去。或许我还没有成熟吧。我希望自己成熟起来,坚强起来,但是这一天还没到,我第一次的婚姻生活就结束了。

  我不怨恨前妻,一点都不。我知道问题所在,没有资格去抱怨她。我希望她离开我之后,不再怨恨我,忘了我。在她眼里,我在家里扮演一位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我没有家庭的长远规划,没有自己的事业规划,没有女儿未来的成长规划。我承认这是事实。当她说我是一个胆怯的男人,没有生活的勇气时,我反驳过她。后来关于勇气的话题,我们之间又争吵过两次。每个人对勇气的理解不一样。我认为,这些年我在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为了薪水工作,看上司的眼色工作,为了家庭生活工作,这本身就是我的勇气。或许她理解的男人勇气,就是能追着梦想去生活,即使头破血流也是好样的。我没有她需要的那种勇气和梦想,我梦想待在家里,可我没有经济能力去选择。

  我对杜若的好感也源自这里。她理解并接受我平平淡淡的生活理念,对我的事业没有苛求。最重要的一点,她从未把话题转向婚姻层面,也没有探寻我的第一次婚史。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对她充满好感。她看过我的写作笔记,说我有写作天赋,应该试着去投稿。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爱我的儿子,希望你也能对他好。我们在一起生活,可以不结婚,你也可以不用上班,就在家里看看书、写写东西,照顾我们,我能养活你。你认可这个孩子,认可他叫你爸爸就可以了。”我点点头。杜若也没有给我多讲过去的生活经历,只说叮当的爸爸是她过去的情人,叮当从没见过他的爸爸。杜若对我很好,我能实实在在感知到。我知道,她希望我能把她对我的好,通过我的身体再传递给她的儿子。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好。

  离婚后我把房产留给了前妻,自己租了一套家具电器齐备的一居室。我接受了杜若的建议,提前解除了租房合约,然后辞职待在杜若的家里。每天早晨,我拿着菜篮子去早市买新鲜蔬菜、鸡鸭鱼肉,和卖菜的砍价,回家的路上和大爷大妈聊天,顺便帮他们抬抬重物。我翻看从书店买来的菜谱书籍,学会了二十几道新菜肴的做法,看着杜若和叮当有滋有味地吃饭,我心里很有成就感。我每天擦洗马桶两次,马桶和洗面盆一样洁净。杜若和叮当的衣服每天换一次,我洗好后熨好、叠好。我还买了最新型的樟脑丸,放在衣橱里。我发觉自己比以前更会学习了,站在镜子面前,我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我在想,如果前妻能够这样理解我、对待我,我不会主动提出离婚,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试图改变自己的性情和对待生活的心态,可是她没有体察到。我们两个人只是被生活拖疲了,在现实面前妥协了,前妻对生活的忍受力超过我,是我首先选择了逃避,在离婚的问题上她没有太多的责任。

  和杜若生活了几个月之后,我对自己还不太满意。叮当叫我爸爸,我脸上挂着笑,心里还是对他亲近不起来,不过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可能满足,比如他把我当马骑,在屋里爬来爬去;他还喜欢把脚丫子放在我脸上蹭来蹭去,那个时候,我会想到女儿的小脚丫。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淋浴,叮当推门进来,非要和我一起洗澡。我想拒绝,却没有说出口。我背对叮当,叮当嘻嘻笑着,小手在我身上抓挠,我非常紧张,全身起了满满的鸡皮疙瘩。躺在床上的时候,杜若搂着我,说我真是个居家好男人,她很知足。我也第一次说出了心里话,我说:“我不是什么居家好男人,只是不想和社会多接触,我喜欢待在家里,待在一个感觉安全的空间里面。”杜若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杜若对我身体的需求大于我对她身体的渴望,但我总是竭尽全力满足她。

  杜若心思细密,体察到了我在家里的微妙尴尬。有一次,我听见她在客厅和儿子说话:“叮当,叔叔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他就是你的爸爸。妈妈说过,见到爸爸你要叫他,多叫他,你做得很好。今天,妈妈想对你说,以后不要叫得太勤,一天叫几声就可以了。”

  “为什么?”

  “爸爸有点害羞。”

  “哈哈!哈哈!哈哈!”叮当大声笑起来。

  “小点声,爸爸在睡午觉。”

  “爸爸会害羞。”

  “你喜欢他吗?”

  “喜欢。”

  “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和我一起搭积木……喜欢他在地上爬让我骑……喜欢他……对了妈妈,他还说要带我去海洋馆呢!”

  杜若没有继续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为我掖了掖毛巾被。我假寐。她在床边坐下,坐了很长时间。等她出去的时候,我睁开眼睛。我在问自己:“你爱杜若吗?你真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我还没有真正爱上杜若。

  我带着叮当去海洋馆。我喜欢那片藏在地下的人造海洋。这些年,我没少去那里。我喜欢那里的寂静,更喜欢小而柔软的海洋生物。透过穹形玻璃,我会把自己想象成静若处子、悠然漂浮的海洋小生物。

  我拉着叮当的小手,他蹦蹦跳跳很高兴;我叫他的名字,他有点失落,但没在小脸上表露出情绪。我们默默往前走,他突然小声说:“小朋友的爸爸喜欢叫他们‘儿子’,他们的爸爸不习惯叫他们的名字。”我握了握叮当的小手,停下脚步,望着他,一时语塞。我笑了笑,说:“好……好……”然后继续往前走。叮当的小手让我想起女儿的小手,心里不太好受。

  观看海豚表演的时候,叮当站在那儿大呼小叫。海豚表演结束后,他坐下来,微皱眉头,问我:“爸爸,海豚现在在干吗?”

  “在休息。”

  “海豚的海洋房间在哪儿?”

  我笑了笑。叮当继续说:“不过,我觉得海豚休息的时候不一定快乐。”他的情绪慢慢低落了。

  “你说的对,海豚不一定快乐。”我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们顺着长长的扶梯转入地下。此刻,小海马在我眼前的海水里漂游。如果不是叮当抓我的衣袖,小海马甚至让我忘记了他的存在,周围穿梭的人群忽然让我对叮当抱有歉意,我急忙抓紧他的小手,随后抱起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一对父女,我想到女儿。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我抱着她一起注视漂游的小海马,我们旁边站着一对父子,那个爸爸正给他的儿子讲解:“儿子,你的脑袋里也有一只小海马。”

  “真的吗?”男孩有八九岁,眨了眨眼睛,摸摸自己的脑袋。

  “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一只海马,大人有大海马,小孩有小海马。”他的爸爸继续说。

  女儿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真的吗?”她也摸了摸脑袋,眼神里充满惊奇。我以为这个男人会讲海洋童话故事,没想到他这样说道:“人类的大脑皮层下面有个内褶区被称为海马区,海马区非常非常重要,它掌握一个人的记忆转换,能将瞬间记忆转换为长期记忆。”

  “哦……”他的儿子点点头。女儿没有听明白,不停地嘻嘻笑,两只小手玩弄着我的头发。

  我醒悟过来,木然地望着叮当,想象着大脑皮层的皱褶。此时此刻,再次在我脑海里长久定格的是三幅画面:我拉着父亲的手去幼儿园,一边走一边吃着棒棒糖;我女儿刚出生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神情;我和前妻各自拿着离婚证,一路沉默走向破裂的家。

  叮当累了,趴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一只手搂抱着他,一只手提着一大包水果和蔬菜。我走累了,路边有石凳,我没有坐下,继续往前走。不知怎的,我想体验这种极度的无力感,这种感受好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快感,胳膊酸胀、手指似乎要被拽断的快感。在这之前,我没有这种体验,总觉得在生活面前,差不多就行,没必要折磨自己。我继续往前走,汗珠在眼角滑落。

  我在照顾另一个男人的儿子。我和这个男人非亲非故,我和他的儿子没有血缘关系。我突然很厌恶自己,甚至产生了荒诞抑或邪恶的欲念:我把熟睡的叮当放在石凳上,一个人走进旁边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观察他醒来之后会怎么样。他会哭吗?可能先会东张西望,然后才会哭。如果叮当一直坐在石凳上等我,我想我会走过去,可是发生另一种情况呢?他往前走,寻找我,走出了我的视线,我会跟在他后面吗?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一个事实明摆着,杜若相信我,相信我不会伤害她的儿子。我也想到女儿,如果前妻遇到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会这样故意对待我的女儿吗?我无法想象女儿一个人迷失在大街上的情形。我有些羞愧。

  走进家门的时候,叮当醒了。他叫了一声妈妈,跑进客厅。杜若提早回来了。叮当连续叫了几声妈妈,杜若沉默不语,往日的她不是这样的。我把水果蔬菜收拾好,发现杜若神色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叹了两口气,手指不停地揉搓太阳穴。之前我和她有约定,我不过问她的工作,所以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我保持沉默比较好。我削了一个苹果,一分为二,分别递过去。在自己家里,对待前妻和女儿,我很少这样殷勤。叮当抓起苹果,猛咬了一大口。“洗手去!”杜若冲着叮当大声喊道。叮当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里的苹果瞬间减速,慢慢转动着。

  “好,洗手去。”我的语气是平缓的。我拉着叮当,走进洗手间。之后,我让叮当一个人进了小卧室。我走进客厅,说:“你歇会儿,我去做饭,今晚吃海米炒冬瓜、香芹炒牛肉丝。想吃馒头,还是蒸米饭?”

  杜若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进了厨房,把蔬菜放进洗菜盆,打开水龙头。水哗哗流淌,我静止不动。洗菜盆是我新买的,和我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女儿最喜欢吃海米炒冬瓜,前妻不让女儿多吃,怕她上火。这个时间点,她们娘俩可能也在吃饭吧?她遇见男人了吗?在意识深处,我无法想象她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前妻是一个有事业心、性情古板的女人,也是一个慢热的女人。我几乎能够断言,至今她还是一个人生活。杜若走进厨房,咳嗽了一声,轻声说:“今晚我们点餐吃吧……都累了。”我回头看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外卖送来饭菜,我们三个人默默吃饭。叮当低着头,嘴巴小心翼翼吧嗒吧嗒着。杜若摸摸他的脸蛋,说:“妈妈刚才批评你,对不对?”叮当撇着嘴,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我把纸巾推过去,杜若拿起一张,轻轻擦拭叮当的脸颊,眼里含着特别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我放缓咀嚼的动作,等待着。“茶餐厅……可能做不下去了……”她顿了顿,侧转眼神,望着我,“股东说要移民,需要钱,想撤资……我知道这是托词,现在茶餐厅竞争大,生意不好做,做其他投资获益更大。”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头。“我想租一个小点的地方,我不想放弃。”她长长地舒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

  “我相信你。”我望着她,劝慰她。

  她用力抿紧嘴唇,眼神在半空中游离,似乎在控制泪腺。

  我在厨房洗刷碗碟,杜若给叮当洗澡。我收拾完毕,坐在客厅,杜若陪叮当读童话书的声音从小卧室里传出来。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女儿也喜欢这个故事。过去的一幕又在眼前闪现。我闭上眼睛,身体靠躺在沙发上,渐渐陷入了幻觉,感觉这里是过去的那个家,沙发靠垫是牛皮的,扶手是木头的,我抱着女儿看动画片,前妻在书房里准备第二天的会议材料。

  不知过了多久,杜若的声音飘进我的脑海。

  “你在笑什么呢?”她站在我眼前。

  我坐直身子,揉了揉脸:“刚才眯了一会儿。”

  “叮当睡了。”

  “今天睡得挺早。”

  “他说今天玩得很开心……你也累了吧?”

  “你想吃苹果吗?我削一个。”我插话道。

  杜若没有拒绝。削苹果的时候,我暗暗佩服自己,和杜若在一起,我才学会如何关心女人。一个苹果,分成两半,客厅里飘浮着苹果香。杜若取来两个酒杯,倒上了干红。“你能帮我吗?”杜若忽然问我,递给我红酒。“什么?”我不太明白。“如果我一个人开餐厅,你能帮我吗?”我转动酒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曾经答应过你,你待在家里,不用想挣钱的事,可是现在……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家里可以请个保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怕帮倒忙。”“我觉得你行。”我摇摇头,呷了一口红酒,笑了笑。“我已经看好餐厅位置,面积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大,能摆十几张桌子。现在的餐具和桌椅都能用上。我需要一个餐厅经理,以前那个经理是股东的表妹,已经辞职走了。”“具体干什么呢?”“其实就是一个影子,老板的影子,你不用干什么,待在那儿就行。”我点点头。

  “服务员都是以前的,很听话。有你在,我可以出去和投资商谈判,争取多开几家分店。”

  “你有这么大的信心?”

  杜若看着我,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那么坚定,那么充满期待;我同时在她的眼神里发现一股欲望,想吞掉整个房间的欲望。

  “你想知道我开一家什么样的餐厅吗?”她说。

  我点点头。

  “去把客厅的窗帘拉上吧。”

  我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拉上纱帘。

  “两层都拉上。”

  我回望她一眼,把厚窗帘拉上。

  “请把灯也关掉。”她一直望着我。

  我把客厅灯和走廊灯关掉,只留下角落里的落地灯。在这样的灯光氛围下,红酒杯荡漾着奇异的色泽。我忽然很想和她做爱。我咽口唾沫,喝干杯中酒,又倒了一杯,酝酿着情绪。杜若举着酒杯,身体凑近我,示意我举起酒杯。我举起酒杯,看见她的手伸过来,摸了一下我的膝盖,接着伸向落地灯开关。啪,柔和的声音,落地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当,清脆的声响,杜若的酒杯触碰我的酒杯。

  “你想在黑暗里和情人喝红酒吗?”

  我碰了碰她的酒杯,以示回答。

  “你想在黑暗里和情人吃西餐吗?”

  “我还没体验过。”

  “你可以在黑暗里亲吻情人,抚摸情人。”

  我的膝盖碰掉了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我摸黑捡起来,放回茶几上面。我感觉到杜若越来越近的呼吸,散发红酒气息的呼吸,她骑跨在我身体上,环抱着我的脖颈。

  “我想开一家黑暗餐厅,让大家在黑暗里喝红酒、吃西餐,你喜欢吗?”

  她的鼻尖触碰我的鼻尖,“你负责管理黑暗餐厅,好吗?”“黑暗餐厅?这名字是不是……”我的呼吸已经不能顺畅。“你有更好听的名字吗?”在黑暗里,我和杜若的声音有幽远的味道。“黑色餐厅,怎么样?”“黑暗不是更有力量吗?”我同意她的解释。“餐厅里一片漆黑,怎么点菜?”杜若笑了,说:“在前台点菜,那里有光线。”我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顾客会不会碰掉盘子?”“有可能,不过盘子是塑料的。我们会在前台讲解用餐方法,现在的人很聪明,喜欢新鲜,他们一定喜欢这样的创意餐厅。”

  我的手开始用力抚摸她。我们在沙发上做爱,压低声音做爱。后来我们相拥躺在沙发上,杜若告诉我,如果叮当的爸爸没有因车祸死去,他们将是一对非常幸福的情人。他们相信感情,不相信婚姻,叮当是他们的未婚生子。“遇见你,我很幸运,”她不停地亲吻我,“我给叮当找到一位爸爸……我也找到一个男人……”可是我的心里却是怪怪的。我对杜若有了新的认识,但心里还没有真正爱上她。

  一切似乎都在杜若的安排下行进。保姆来到家里的第二天,黑暗餐厅装修完毕。杜若带着我参观,让我牢记各个台面的数字编号、前台至食品操作间的距离、酒屋至前台的距离。

  点餐台设置在外面的玻璃房里,有六台触感操作电脑屏幕,里面储存着菜品和酒水照片,图片可以左右自由拉动。休息座椅前方立着一个悦目的就餐说明标牌:请不要大声说话;请关闭手机;桌子下面靠左的位置有呼叫器;请放慢用餐动作,味道才会出来。

  我的工作职责就是监督管理服务员,接待服务好重要客人;同时,我必须首先牢记餐厅的各个位置,然后仔细训导服务员。杜若曾对我说过,我可以提薪水要求,我说等餐厅营业一切正常后再说吧。正像杜若预想的那样,餐厅一开业,很多人前来体验。我们一天忙到晚,身体很疲惫,心里很愉快。有些顾客不太文雅,经服务员劝说后,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也有客人在黑暗里去洗手间,不小心和其他客人相撞,相互争吵几句。不过没发生什么大意外,一切看上去挺顺。

  那天,黑暗餐厅打烊之后,我和杜若留下来,她问我的感受,我说比在家做饭累多了。我们在黑暗里笑,笑声落下来,我们也沉默了。屋子里非常安静,我们在倾听黑暗的声音。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黑色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味道非常醇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身在城市,彻底的黑已经很难遇见,“黑漆漆”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词汇,到处都是灯光,到处都是灯光留下的遗产,换句话说,在城市的夜晚,我们可以随处看见自己的影子,虚弱的影子。有了光亮,我们才不会害怕,可是光亮多了,我们变得更坚强了吗?

  回去的路上,杜若对我说,如果我能在黑暗餐厅长期做下去,做一两年,她可以给我干股。我明白她的意思。“咱俩这样做下去,前景应该挺好的。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想法。”她接着说。我知道,杜若并没有完全信赖我,我没有理由否认这一点,也不想耍花招欺骗她。

  我完全熟悉了自己的工作。客人多的时候,我还客串过调酒师。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这里就餐的客人素质越来越高,餐厅里弥漫着的黑色气息令人舒适惬意。我可以在餐厅走廊里自由行走,脚步轻柔,几乎没有声响。有一次,一对情侣正在小声倾诉衷肠,我移步经过他们的餐桌,停下脚步倾听了一分钟,他们没有丝毫察觉。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我甚至想写几篇与黑暗餐厅有关的小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旦有闲,我就开始构思故事。我会把灵感记录在空白的点餐纸上,同时训练自己在黑暗里写出文字尽可能整齐的小说笔记。那天,当我沉浸在想象里的时候,一个细弱的声音飘过来--在黑暗里待久了,耳朵异常敏感,同时想象力比往日更为丰富--是个女孩的声音,虽然只是轻轻的两个音节“妈妈”,可是她的声音却像一片细嫩的小树叶,飘在我的眼前,飘进我的耳朵。我站起身,循着刚才的声音走过去。“妈妈,我害怕……”是我女儿的声音。我悄然靠近,喉头顿时干涩了。

  “有妈妈在,不怕。”前妻小声说道。

  站在她们母女俩旁边,我控制着呼吸,控制着情绪,但没有控制眼泪。她们看不见我,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和前妻离婚已有十个月,这期间我没有见过女儿。我打过两次电话,她告诉我,因为工作忙,还要去国外进修,女儿送回老家让父母亲照看了。

  “沙拉好吃吗?”

  “好吃。”

  “妈妈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妈妈,好玩吗?”

  “不好玩。我想看见妈妈。”

  “吃完饭,就能看见妈妈了,你要好好吃饭。”

  “嗯。”

  我在心里默念着女儿的名字:“囡囡……囡囡……囡囡……”

  “妈妈,我想爸爸了,他什么时候回家啊?”

  前妻停了一会儿,说:“爸爸也想囡囡,快吃饭,好吗?”

  “我想爸爸。”

  “外婆家好玩吗?”

  “不好玩。”

  “你在电话里不是说挺好玩的吗?”

  “我说不好玩,外婆会不高兴的。”

  “外婆最疼囡囡了,是吗?”

  “嗯。”

  有一瞬间,我想抚摸女儿,她的身体离我有半米远,我伸出手即可。我在犹豫。女儿的声音让我缩回手臂。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啊?”

  “吃完饭,我打电话问问他,好吗?”

  “现在就打。”

  “餐厅里不能讲电话。”

  “妈妈,你快点吃。”

  “你不喜欢这里吗?”

  “现在有点喜欢了。”

  一位去洗手间的顾客在黑暗里撞到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稳住身体,屏住呼吸。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前妻和女儿静默了好一会儿。女儿哧哧笑出了声:“妈妈,有人在说对不起。”前妻也笑了。

  我走回前台,坐下,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眼神一直望着刚才的方位,那块区域一会儿幽暗,一会儿明亮,仿佛要从周围的世界里分离出来。女儿的面庞是清晰的,她长大了,长高了,我看不清前妻的神情。服务员和收银员的交流告诉我,她们正在结账,等她们出去,我可以透过休息室的玻璃窗观望她们。我的确这样做了,但只看见她们的背影。我的心脏怦怦跳动。她们一直往前走,走到街角,然后拐弯,消失了身影。我掏出手机,注视着屏幕。我等待着,没等来前妻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前妻告诉我,女儿刚回到北京,我可以随时回家和女儿见面。我回到家里,家里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变。女儿从屋里跑出来,扑进我的怀里,我们抱在一起,抱了很长时间。我和女儿都哭了,我默默流泪,女儿哭出了声。十个月过去了,好像过去了好几年。

  我一个人抱起女儿,来到小区花园,女儿问了我好多问题,我编故事哄骗她。这些故事迟早会露底的。女儿在玩秋千,看着她,我想到叮当。两个孤独的孩子。我很想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玩,但这只是臆想。两个孩子都叫我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摇了摇头,不经意回头,发现前妻站在阳台上,正朝我们这边搜寻。我垂下眼帘,抱起女儿,给前妻发短信,说想带着女儿出去走一走。她提醒我,别忘了给女儿喝水。

  我抱着女儿,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眼前的车流、行人、树木和建筑物,好像都是飘浮物,它们飘过来、飘过去,与我无关。此刻的世界,只有我的女儿是实实在在的。走了两条街道,也许是三条,女儿说饿了,她的话给了我提示,我没有犹豫,打车前往黑暗餐厅,希望能在那里见到杜若。我希望自己能够更真实地面对她。

  杜若正带着未来的投资商参观餐厅。她看看我,看看我的女儿,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我带着女儿在休息室坐下,叮当突然推门而入,大声叫喊着跑过来:“爸爸!我刚才把鱼灌醉了……”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了。我没想到叮当会在餐厅。女儿正在喝水,没听见叮当说了什么。叮当的眼神里有疑惑,他走过来,问我:“她是谁?”

  “她叫囡囡。”

  “他是我爸爸。”女儿说。

  叮当一把抢走了女儿手里的水杯,说:“他是我爸爸。”

  “他是我爸爸!”女儿哭起来。

  “他是我爸爸!”叮当也哭了。

  杜若走进屋,让服务员领走叮当。她轻轻握住囡囡的手,说道:“你女儿挺漂亮的……像她妈妈?”她掏出纸巾擦拭囡囡脸上的泪痕。

  “囡囡,跟阿姨出去玩,好吗?”我说。

  服务员抱走了囡囡。我和杜若面对面坐下,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

  “你能把叮当当成自己儿子,我也可以……”

  我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我?”

  “相信。”

  我们相互对视,等着对方说话。

  “你要离开我了吗?”杜若问我。

  我看着窗外,一只小鸟像一颗子弹极速飞走。小鸟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也在小鸟经过的世界里瞬间消失了。瞬间。生活的瞬间。瞬间的力量。很多时候,瞬间的思绪能改变人很多很多。“请不要现在离开我……”杜若的眼睛是红的。“叮当也离不开你了……”她叹口气,接着说。“你也离不开女儿,我能感觉到。”“我没那么好。”“我已经习惯你了……”我们又开始沉默。水族箱里的氧气汩汩作响。屋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杜若走了出去。

  我把女儿送回家,前妻已经准备好了晚饭。我们三个人,像往日那样,我坐东边的位置,前妻坐对面,女儿挨着妈妈坐。我心里忽然有很多话。女儿手舞足蹈地吃饭,前妻说女儿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

  “我昨天看见你们了。”我说。

  “在哪儿?”

  “黑暗餐厅。”

  “我喜欢那里!”女儿欢呼。

  “你也在那儿吃饭了?”

  我点点头。“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

  我笑了笑。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你呢?”她说。

  我还不想说出杜若的名字。

  “你……不怨我吧?”我说。

  “离婚是你先提出来的,我能说什么。”

  “你当时也没阻拦。”

  “当时你很认真。”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觉得自己会拖累你的生活。”我解释道。

  “你害怕面对现实,这是你的性格。”

  “有时候……也害怕面对你。”

  “我有那么可怕吗?”

  “无形的压力吧。”

  “我们都在为家庭付出,可又觉得自己比对方付出得多。”

  “我其实挺佩服你的……”我说,给前妻夹了一筷子菜,“离婚前我已经有变化了,你没发现。”

  “我们都太在意自己的感受。我说你幼稚,其实我也挺幼稚的。”

  “你说过我不成熟,不适合结婚,适合一个人生活。”我笑了笑。

  “可能吧。两个人在一起时,会不自觉地依赖对方,现在一个人面对生活,反而学会了独立。我不怨你。真的。”

  “我挺讨厌过去的自己。”

  “我们喜欢恶语伤人,喜欢伤对方的自尊。你也说过我是个不太懂浪漫的女人。我的生活观的确比你现实,”前妻给我盛了一碗汤,接着说,“我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但我们都没有耐心和时间去解决,也没有经验去借鉴,自己的生活只能自己去实践。”

  我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前妻。

  “的确,每个人都需要试着改变自己。”我说。

  “可能都太年轻了吧。我们还没经历七年之痒就分开了。”她笑了笑。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两个人。我和囡囡。”

  吃完晚饭,我陪女儿看电视动画片,前妻在厨房洗刷碗碟。电视柜上面摆放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有木雕茶叶罐、青花瓷水果盘、飞镖盘、动物卡通挂画……在眼前一一闪过。今晚,我想看着囡囡上床睡觉之后再走。前妻从厨房里出来,走进客厅坐下。我们的眼神注视着女儿,时而交错一下,看上去很自然。我能感觉出来,前妻的情绪比以前柔和沉静许多,举手投足更显舒缓有致。

  时间不早了,女儿打了哈欠。我和前妻相互协助,帮着女儿刷牙、洗脸、洗澡。我用毛巾被裹起女儿,把她抱进小卧室,亲了亲她的脸颊,祝她好梦。后来,我们俩走到客厅,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墙上的时钟发出滴答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我走了,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时钟,点了点头。我默默起身,拉开房门,慢慢走向电梯,按下电梯按钮。屋里的光线在楼道投射下细长的光影,光影消失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我下楼,在小区里走了两圈,走了很久。我抬头望着熟悉的窗户,心里有暖意,更有怅然。

  来到杜若的家门口,我掏出钥匙,靠在门框上想了又想,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这些时日,杜若对我很好,我对她心存感激,但心里明白,我对她的情感还不是真正的爱,也不是依恋。我同时也很清楚,这份情感的滋味虽然还很单薄,像一层散发诱惑的薄纸,却又分明朝着亮光飞去。

  屋里亮着一盏落地灯。叮当已经入睡,杜若在等我。

  “回来了?”

  “你还没睡?”

  我洗了洗手,来到客厅坐下。气氛有些怪异。

  “你会和前妻复婚吗?”杜若看着我,脱口而出。

  我搓着手指,笑着摇摇头。

  “别骗我。”

  “不会复婚。”

  杜若递给我一杯红酒。我喝了一大口。

  “我……”我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

  “想说什么都可以。”

  “我不想离开你……我也想念以前那个家……我……”我开始语不成句。

  杜若垂下眼帘。

  “我和前妻……可能都需要改变……”

  “你想说……你后悔离婚了吗?”

  “不,我不后悔。”

  “那你想说什么?”杜若握酒杯的手指在颤抖。

  “我女儿也需要爸爸……”

  “我懂。”

  “我想……我想一周回去住几天……”

  “我猜到了。”

  “但我不会和她复婚。”

  “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双方都没有压力的关系。”

  “像我们这样?情人?”

  “没有压力,就不会对对方有太多期待。”

  “没有期待,也就没有责任。”

  “把女儿养大成人,是最大的责任吧。”

  “我理解。”杜若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酒。

  “谢谢。”

  “你前妻知道你的想法吗?”

  “还没告诉她。”

  “她会同意吗?”

  我沉默,继续沉默。

  “她会同意吗?”杜若追问。

  “可能会同意……”我点点头,再次点点头。我觉得我了解她。

  “你想和两个女人做爱,拥有两个情人,对吗?”杜若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回避了她的眼神。杜若等着我说话,可我还没组织好词汇。她站起身,走进卧室。我听见卧室洗手间里水流的声音。杜若在洗漱。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连续喝了两满杯红酒。没有了水流的声音,屋里安静下来。我觉得自己看清了什么。我关闭客厅灯,走进外面的洗手间。洗漱完毕后,我推开了卧室门。我和杜若并排躺在床上。

  “睡了吗?”我轻声问道。

  卧室里更显寂静。我听见杜若清醒的呼吸。

  “可是我对你已经有了感情……”杜若说,压抑着呼吸,慢慢舒出一口气。

  “我是不是很自私?”

  “你只是想得到更多。”

  “我这样做……你会讨厌我吗?”

  “会讨厌你,但现在还不会。”

  “现在这个家,你可以随时来,如果有一天我换了门锁,你就别再来了。”

  “我知道……”我说。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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