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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回到家里,我问邢丽浙,马腾讲的那些道理,到底算不算个道理。

  她歪在沙发上,闷头攥着几块花花绿绿的布料和一条长裙。

  我说:“我跟你说话呢!”她才抬起头,看看茶几上摆在面前的剪刀、线轴和顶针,又看看我,傻笑着。

  她说:“你何苦生那么大怨气,眼下这个形势,谁说得好。搁二十年前,管你的菜卖不卖得动,有国家给你兜着。如今效益差些的,真敢让你下岗,再不济,就交给私人承包。今天这家店的菜刚领了奖回来,明天就关张的,少吗?人家是领导,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干呗。”

  我长吐一口气,说:“这些还用你讲。我是琢磨,以前师父管后厨的时候,店里效益好好的,怎么我接了班,却一直在走下坡,算来算去,是不是这个万唐居,真是被我弄砸的?”

  邢丽浙赶紧把嘴扭过去:“呸呸呸,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不嫌晦气。没瞅我缝线呢,扎了手,你给我做饭吃?只要店里还给你开得出工资,操那份心,有趣吗?早不是经理了。”

  我说:“万唐居生意是好是坏,你这个管账的,应该最清楚才对。”

  她的嘴紧闭着,一言不发。

  僵持了好一阵子,她才肯抬起头,叫我替她纫针。

  我把线头含在舌头上,问她忙活什么呢。

  她说:“别人不心疼我,我自己还不心疼自己吗。我也看出来了,指望你,早晚得饿死,这不是缝个可心点的围裙,干起活来,也方便一些。”

  她一面说,一面将三个花色不同的小块布料,并排拼起,再沿着素色边,贴着毛边,缉明线,抽裙褶。我见先前已经剪出的苹果形侧袋,被她用咖啡线绣上叶子梗,一扎,居然真有几分时装的样子。她拽起宽大的V字领,在后腰部串进一条结带,套在身上时,抽紧一系。她说:“你看,还真是贴身,烧饭的时候,随手就能把勺子,味精瓶放在这一列小口袋里。侧腰的大苹果袋子呢,就放些刀叉之类的餐具进去。这样在厨房里,我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状态啦。”

  我觉得可笑,于是把报纸一抻,挡在脸前,告诉她:“你的新围裙要是这么个用法,劝你穿之前,先把药箱找出来。”

  她三两下便将布料团成个球,攒在手里,使劲抛出来,扣到我脑瓜顶上。

  “屠国柱,你以后还是住在后厨别回来了,省得就会说这些风凉话来气我。”

  马腾管理万唐居的这段日子,前厅服务组的那些孩子们,天天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的。有一日我正在灶上,盯着小伙计做清炒虾仁,刚指出来:“你的芡放多了,怎么心里像长了草一样。”结果他火急火燎地说:“对不住屠师傅,最后一道菜了,我做完要赶到小宴会厅,服务组正摆桌饰,培训端茶倒水,还等着我们打分呢。”

  我不好硬拦,于是等人都走掉了,便独自在后厨里炸起鸡蛋皮来。

  炒勺上火前,抹了一层油擦净,再摊平薄薄的蛋糊,直到它被炸成纯金黄色,像和尚披裹在身的袈裟一样,映在我的眼里。

  我不由自主地,为这道菜的色泽,叫好,差点还笑了出来。

  “哎哟,第一回看见,还有人自己为自己笑的。”张晗站在我旁边,故意用手指刮着脸。“不知道害臊。”

  我回过头,忍不住上下一看,被惊得脸软心跳。

  她穿了一件海棠红的礼仪长旗袍,锦缎面,立领偏襟,将本就古雅的姿容,衬得越发袅袅婷婷。两截葱管一样细白的臂膀,露在光光的齐肩袖外面,晃得人神乱。

  “穿成这样,赶着结婚去?”

  张晗轻低下腰,伸手捏住高开叉的下摆,我的目光只看她扎在盘发上的簪子,不敢再瞅别处。

  “别说我了,你没去厅里看看,那帮丫头的样子,和师傅们全都笑成一团,有几个还能正经打分的。”

  “胡闹。”我背过身说。

  “大家还问,屠师傅怎么不在,我才过来找你。她们是很尽心尽力的,用绿叶、香花和红果,摆出彩蝶迎客之类的桌饰,你不去,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这眼力,看个汁儿宽了窄了的,还能勉强用一用。其他的地方,去了反倒被你们笑话。”

  “你这样讲,合着上回我劝你的话,也都白说了吧。”她的声音慢慢飘远,却一直都在。“亏得我去找来几枝梅花,斜插在一盘清水里,配上麦冬,等着你来看。谁想到,是白费力气。”

  “不好好干活,整天竟琢磨这些旁门左道的,现在可好,还拉上我的伙计了,害我想支使个人都没有。”

  我转过身,想跟她理论理论。

  “好好干活?你听你这口气,去翻翻日历,九十年代了屠师傅。难道我们这样就不是为了工作吗,否则谁平白无故的,穿得跟年画一样,还唐装旗袍。为了衬这个店的特色,马经理没少出创意,人家的苦心,你得配合吧。”

  “我说一句,惹出你一百句,隔行如隔山,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好吧!”

  我见她总在转身,到处乱看,忍不住又想问。

  “你还不走?我这儿没有钱包让你捡。”

  她噗嗤儿笑了。

  “就是有的捡,谁稀罕,里面顶多也就是些钢镚儿、毛票罢了。”她双手别向后背,不知在够什么。“你们这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我指着洗菜台旮旯说,那里有一个小的。

  她高抬起脚下的高跟鞋,露出玻璃丝袜,蹑手蹑脚的样子,引得我也跟了过去。

  “听他们说了么,现在的万唐居,单靠你,不行,单靠马经理,也不行。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步调一致了,这家店的生意,才算有了指望。”她把身体凑到窄小的镜子前面,不停地转动着,从各个角度上,欣赏这身衣料。“师父,你不是没人支使么,你看我行不行?”

  “你行什么?”我站在她身后,一边看,一边问。

  “炒菜呀,把我教会了,省得你烦我了,又说,隔行如隔山,我拜你呗。”

  我一笑,没理会她。

  “看得出来吗,小时候在乡里,我还学过新疆舞呢。”

  她一度对着镜子,舒展地带着节奏,动起脖子,摇起手腕,仿佛柔枝嫩条一般。

  我远远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脑袋,成了一个小圆点。

  她说:“去,帮我看一看。”

  然后她接着轻舞起身体。

  我想此刻屋内屋外的,再没有别人,于是朝前迈了两步。

  往日里如堕烟雾的厨房,竟在那一瞬,也跟着变得清清丽丽,沉声静气起来。

  张晗忽然停了下来,对着镜子里的小圆点,大声说。

  “师父,你总看着我干什么,我是让你去门口,看有人来了好赶紧告诉我。”

  马腾的处境,和我做经理时,完全不同。

  最为本质的差别,在于后厨里似乎没有师傅买他的账。

  厨子的心思,都会拐弯。明面上,不至于令你调不动人,进不去门,只是在活儿上有些小动作,不说,外人永远要蒙在鼓里。比如在我看来,马腾很没必要的一个动作,就是为了压低成本,去减职工餐的标准。师傅们眼睁睁瞅着自己碗里的米饭和肉,变成了榨菜和粥。新经理不是爱算成本么,你在这点省下来的,自然有人帮你在别处耗出去。香菜,一根一择,也可以,一刀一半,切没了,也可以,一个月下来,你是省了,还是费了?万唐居占地大,街道里很多小铺的电表、水表都搁在店里,一起走字,三个月一结。因为关系处得不错,一个电话,那边立刻把钱搁过来。哪家想耍个赖,年头久的师傅咳嗽两下,最多拖一个月,准送来。现在呢,电话也没有人打,谁是经理,谁催去吧,天天喝粥的人,身子骨没劲。

  他们各自怎么通的气,全不避讳我,所以这种事我不能管。

  但我清楚,你悠着点就好,如果哪天玩炸了,被马腾揪住,谁也不知道会讨到什么好果子吃。因为最浅显的一个道理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所以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安安分分地待在鸭房,眼不见为净。

  可即便这样,有一天百汇仍会急得险些栽进来,呼哧带喘地说:“哥你快跟我过去,出事了。”

  我也来不及问,就跟了出来。

  百汇没有P股,飞跑在前,他的腿像是两根光秃秃的竹板,打着节奏,领我从一楼爬到三楼。

  本想一边上楼梯,一边问清状况,可哪里还找得见他。等我到了宴会厅门口,只看到乌泱泱一片人雾,迎面而来。很多张生脸,青铁铁地看着我们。有服务员递信:“曲师傅,你们还来这里干什么?去经理办公室啊。”百汇的手腕朝脑门上一磕,连说该死,便又把我往二楼拉,才见到又一批人,堵成一团。

  我过去后,他们自然让出一个半圆,都是灶上的兄弟,彼此点了点头。

  百汇顺出两口气,刚要和我说话,正好经理室的屋门一开,张晗由里面走出来。

  她身上仍是那件鲜丽的旗袍,脸庞涂着白面般的厚粉,还用发簪高高地盘了个道姑头,浓妆艳抹得像刚下了戏台一样。她不露声色地关好门,站在我对面,悄悄说:“屠师傅,你先别进去,好不好?”我回头去问百汇,这次到底谁跟谁。

  百汇刚想张口,我们就听到里面开了骂。

  “你也别这儿给我上课,今天栽你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

  是冯炳阁的声音,听上去,他倒成了理直气壮的一方。

  我看了看张晗,她也望着我。

  过去半晌,也听不见马腾讲出一个字,我甚至怀疑,他到底在不在屋里。

  “不如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依惯例,这种事被逮了,无非就是扣全年奖金,写检查。不要说是你,我给杨师父当副手的时候,屠国柱都还没进店。他当经理,还是我饶给他的。”

  冯炳阁,又瞎咧咧起来。

  身后几位师傅,摇着头,冲我摆手。不明白他们是要我走,还是催我进去。

  “您这样说,倒真提醒了我。既然您是前辈,就更该明白这种事让我多难堪,让万唐居有多难堪,您想过没有?如今跟屠师傅管理后厨的时候,可不一样了!”

  我刚想推门问个究竟,就听马腾的嗓子越吼越壮,最后竟还拍起桌子,连我都被震了一下。

  百汇趁空紧忙把我拽开说:“完了,哥,师哥被抓了现行。”

  我说:“终于有个嘴没被缝死的。”

  他说:“这件事我最清楚。店里这帮师傅,越不见马腾有动静,就越以为人家好欺负,其实他一直在忙经营的事,没效益,他自己讲话也没趣。好了,齐书记搭线,旅游局的几个外国团被他争取到了,今天是头一批。”

  我说:“这些我都知道,可跟冯炳阁有屁关系,他只管吊他的汤。”

  百汇低着头嘟囔:“本来一切都安排妥当,由张晗迎宾接待,外国人一见她会英文,特开心。谁料到中午那个中方代表,跟踩到钉子一样,嗷嗷直叫。”

  我一听到这里,便猜出一半,问他:“是不是冯炳阁也想来一刀?”

  百汇说:“是。”

  看他那个样,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这时,张晗走过来,抿了抿枣红色的双唇,定睛看着我说:“屠师傅,你可以进去了。”

  我抬手准备敲经理的门,同时斜着眼睛看这帮师傅,他们有人识趣地慢慢散了。

  屋里只剩马腾一个人了,他就穿了身白汗衫,袖管挽起。

  见我进来,他反要为我倒水,脸上仍带有余波未平的恍惚。

  “您听到过么,冯师傅见这个团的费用大,私自在一桌里加了两瓶五粮液、四盅灰参。”

  桌子上摆了几瓣吃剩的橘子,他拢了拢,把杯子推过来,热气一熏,我揉了揉眼睛,点头。

  “屠师傅,这个团可是我辛辛苦苦,从旅游局揽下来的。”

  我忙摇手,示意他别来这套。

  “好,他如果办得干净,不被人逮到,我没话说。可他玩砸了,人家代表亲自订的菜,又特意看了一眼单子,觉出不对以后,根本没去后厨跟你废话,直接找到我头上了。那请教请教你,我怎么办?!”

  我慢慢抬起眼皮,空了一会儿,擤了擤鼻子,问他有烟么。

  马腾强压着火,给彼此各点了一根。

  “这种事,他一个人,办不过来吧。我的师哥我了解,你让他自己吃下这么多东西,胃没撑破,胆先破了。”

  他把烟灰弹到橘子皮上,没言声,闭着眼想。

  “前台结账的人干什么吃的,瞅见苗头不对,不知道改么,相互打个掩护不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问张晗了?要不然让她进来,给你和冯师傅赔个不是?人家现在还跟宴会厅里,跟客人一一道歉,你不能因为这是你师哥,就只顾护短,连规章制度都不讲吧。”

  马腾急了,论理,他应该急。出了事,他能先找我这个总厨商量,是我要领情才对的。

  “没人帮他,说明冯炳阁人缘差,这我认。可我想提醒马经理,这是他站出来了,但这里面谁还有份,没站出来的,您却不闻不问。换是我,我也不服,我也要吼的。”

  “屠国柱,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站了起来,全身绷直。“你还有点总厨的样子么?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被谁捅到上面,连我一起吃不了兜着走。我也不跟你白费口舌,我的意见,立即开除,全店发通知,上报区里自我检讨,争取还有个留一张脸的余地。”

  “不行。”

  “不行?你是经理我是经理,他我还不能碰了?你屠国柱好大的能耐啊,是不是我这个位子坐不坐得下去,也要看你的脸色。”

  “我没那么多废话跟你讲。”

  我也一跺脚,跟着站起来。我还拍了一下桌子,吓得他一愣,后来我挺后悔拍他桌子的。

  “你就算说破大天去,想开冯炳阁,我屠国柱头一个不答应,不信就硬来一次试试。”被逼到这个份上,我自己反是乐了。“我的师哥,我护短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是这个店的元老,店里养他都是应该的。我要是连这个短都护不住,连我待着都没意思了!”

  “好你个屠国柱。”马腾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连手也抖起来。“我厌的就是你们在后厨这种称兄道弟的做派,师哥师弟又怎么样,犯了店里的制度,亲爹也没情面讲。连你都带头到我这里,论起哥们义气来了,我讲的话,谁还会听。你不是总想去涿州出差么,我不拦着,你赶紧给我走,去了河北,你再去河南,给我走得越远越好!”

  我还要接着还嘴,就听吱扭一声,外面开出一道门缝,探出个脑袋。

  “马经理,齐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马腾也真想得出,为了把我支开,他应了涿州那处鸭场的请求,派我过去给人家搭鸭炉。

  同时,能跟对方将鸭坯的供应合同,签下来,这也了却我一个心愿。

  于是我也没多想,就过去了。结果被张晗知道,也要跟着一起来,店里也批了。

  这时的火车已经提速了,听着P股下面咣当咣当的敲击声,我两眼发沉。

  “师父,怎么没精打采的,昨晚上跟媳妇吵架,又一宿没睡吧?”

  我缓缓张开眼睛,看见她在旁边削苹果。

  “邢会计,挺厉害的吧,每回碰面,她都不正眼瞅我。”

  “更年期。”我按住太阳穴,轻轻地说。

  “对了,上回让你教我炒菜,你怎么也黑不提白不提了。”

  她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

  “你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有些不耐烦。

  “我想不明白,你非来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干什么?”

  “这就是你的问题?”我强笑两下。“当年我和葛清,在烤鸭部是要从养鸭、填鸭、搓鸭食干起的。后来鸭圈拆了,就改从大红门往店里送白条鸭子了,再后来,干脆直接用净膛的鸭坯了。现在的烤鸭,就是烤和片,有七成的工艺都省掉了。”

  我说得很安静,她听得也很安静。

  我看窗外,大片收割后的稻田,被焚烧成一堆一堆的秃黑杆和石块。随着车厢的移动,像是摊开的巨大田字格,一页页翻过。

  “有次你问我,去过哪些地方,忘记说了,涿州我是来过的,和葛清。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挺盼着能有个机会,再去一趟,帮他把没办完的事,给办了。”

  “原来你这是故地重游呀,看来这次我要跟紧你了。唉,你上次跟你师父,要是去个有海的地方就好了,我也能沾沾光。不如下回我主动跟马经理申请,批咱们去青岛转转。”

  我连笑都懒得笑,只提了提嘴角,想闭上眼睛养养神,谁知又被她搅得不行。

  “要我说呢,马经理也挺不容易的。人嘛,总要互相体谅的,你和你媳妇还会勺把碰锅沿,何况是上下级呢。他为了店里能挣钱,可是挖空了心思。那天旅游团一来,我上去就对一个美国大婶的孩子说:‘You are so cute。’她又惊又喜,一直拉着她男人,紧跟着我。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多表现一下,最后全让你师哥给搅了。到头来,还是马经理来跟我赔不是。”

  “好了好了,你就是也想让我道个歉呗,何必絮絮叨叨绕好大一个圈子。”我又把眼睛闭起来,嘴上说,“领班大人,是我们缺德,委屈您了,耽误您的大好前程了。您……”

  正说着,忽然感觉有块凉丝丝的东西塞进嘴里,顶住我的舌头,再也无法出声。

  我忙又睁开眼,原来是她切了一片苹果,也不言语,直接喂给我吃。

  “师父,咱们在涿州的这几天,你是怎么安排的?”她淡淡地问。

  “说多少次了,别瞎叫,我不是你师父。”我把苹果嚼碎,咽下去,不敢闭眼了,支棱着,待着。“我想去当年葛清领我去的老地方,好好看一看,我是真挺想那段日子的。回想起来,那个养殖场产的鸭子,比现在市面上送的,要好出一大截。我想这次双方能把合作深入下去,也算替老头,圆个心愿吧。”

  “你是这么想的?”她忽然露出很怪讶的样子,扫了我一眼后,匆匆扭过了脸。“那好吧。”

  接我们的场方代表,穿着和马腾一样的西服。

  他特意叫了一辆皇冠轿车来,弄得我不知所措,还好有张晗在,替我还礼,答话。

  车停在一家气派的酒楼前门,代表从副驾驶回头看我,笑着问:“屠师傅,不认识我了?”

  我瞪大眼睛,一头雾水。

  “也是,多少年了都。不过我还记着呐,你和你师父过来,当时我还是个小科员,是我把你们领进鸭场的。”他连身子也转了过来。“我还抽过你的烟哪。”

  “对对。”我恍惚想起来了。“那鸭场呢,不妨先领我们过去瞅一瞅,办正事要紧嘛。”

  科员一愣,脸都笑开了花。

  “屠师傅,这里就是当年的鸭场啊。”

  我听了,赶紧身子往下压,头往车窗探,险些压住张晗的腿。

  “变化大不大?这可是包括酒吧、客房、康乐中心、保龄球馆和棋牌室在内,所有娱乐场馆一应俱全,占地三千八百平米,主打鲍参翅肚四大海味。”他一面将我们往前台领,取房卡,一面转着圈地东指西指。“明天,我们请了河北省鲍鱼大王的关门弟子,来店里做授业顾问,要搞个小小的剪彩仪式。除了邀请到本地的各级领导、媒体朋友,当然,还有您这位从首都专程而来的宫廷烤鸭传人了。怎样说这都是咱们的缘分,对不对,张小姐?”

  张晗尴尬地露出笑意,也不看我。

  “那你们的鸭子哪去了,这块地,到底归谁?”我忙截住话茬。

  “屠师傅,你看,这都什么年月了。你卖出一只鸭子赚多少钱,一只鲍鱼,又是多少,还用我来告诉你?地是国家的不假,但谁能带来效益,经营权就在谁手里攥着,总不能让场里这么多职工,喝西北风去吧。”

  我竟一时语塞,他体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彼此就没再说话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张晗:“这里的情况,你和马腾,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摇头说:“你何苦问那么多,实在不高兴,明天露个面就走呗,谁还能把你吃了。”

  第二天剪彩前,那位代表问我要不要一起合个影,我说不必了。

  开餐时,自称鲍鱼大王弟子的人,发过言后,又坐到我这桌,找我攀谈。我看他体态魁梧,面似银盆,一头卷发,用卡子别在后面,倒更像个习武之人。

  “您就是杨越钧和葛清两位老先生的徒弟?久仰久仰,我就是听说他们能把您请来,才推掉好几个活动,连夜到这里,就为和您见上一面。”

  立刻有好几拨记者围拢过来。

  “你客气,我和师父当年也来过这里,可惜我们是旱鸭子,对海里的东西,一无所知。”我实在不太想待下去了,索性把话说个干净。“中国人吃鲍鱼,几千年历史,如果你师父是大王,请问两千年以前那些人算什么。别嫌我说话损,你去你们祖坟上看看,问问你祖上吃过肉没有。我记着这个地方,二十年前连饭都吃不上,今天一个鲍鱼四百八,你们全县有几个吃过,还出了个大王?我还听说,这地方有三宝,铁球、面酱、春不老,为什么你不在这三个宝贝上下功夫,鲍鱼招你惹你了。”

  旁边的记者们全都听傻了,这位关门弟子也紧闭住嘴,低着眼。

  “我懂,这就是个叫法,您别气坏身子。”

  等不来救场的人,他也不好动,只好继续干坐着。

  张晗掩着嘴,凑到我耳边。

  “回京的票买好了,趁着没出乱子,赶紧走。”

  我们像逃荒一样,拎着行李,拼命往城西北街的长途车站跑。

  她敞开双臂,如同英姿飒爽的田径运动员,还发出一长串清朗的长笑。

  “我看,你也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我半天才赶上她,手里大包小包的。

  “你回去可别胡说,我是终于不用看你那张臭脸了,走之前该让你照照镜子才对。师父,你怎么岁数越大,肚量却越小。我猜那个鲍鱼大王的弟子,还正纳闷,一定是今天剪彩没看日子,无缘无故,让您给教育了一顿。”

  “是你们。”

  “我们?”

  “你们教育了我一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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