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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早晨,嘉雯打开窗帘,看到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去英文学校。她求韩宇开车送她去上学,但韩宇坚持要早一点去学校做实验,不肯送她。

  她不愿意错过英文课,终于还是决定走路去上学。读书是她的精神寄托,只有读书,她的未来才有希望。

  人行道上的雪大约有两英尺厚,还没有人铲过。在她之前有一两个人走过,留下了几行脚印,她就尽量顺着现有的脚印走。雪钻进裤脚,洇湿了鞋袜。冷风一阵阵吹过来,她的全身开始发抖。她很悔没有躲在温暖的公寓里,躺在沙发上看中文录像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要顶风冒雪走一小时的路去上英文课。她同班的女生,不管是南韩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有丈夫接送,唯有她,形只影单。

  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她已是非常无奈了。

  背后传来了摇滚乐的声音,和越来越近的沉重的呼吸声,她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突然,一只大手掌重重地拍到了她的肩上。她本能地挣脱那只手,惊恐地转过头,看到一个高大粗壮的黑人少年站在她的背后。他耳朵上挂着一幅耳机,显然摇滚乐是从他的随身听里传出来的。他正在嚼口香糖,他大口大口嚼动的样子让她觉得恶心。

  “把路给我让开!”他吼道。

  她把路让开了,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扬长而去,她却害怕了起来。ABC成人英文学校座落在犯罪率很高的居民区里,在这里出没的黑人少年都带刀或枪。如果刚才惹急了那个黑人少年,她被刺一刀或被打一枪都是有可能的。她开始跑了起来,直到坐进了教室,还心有余悸。两年前在“ABC”门口发生过一起枪杀案,三死一伤,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使得雪色佳的居民提起“ABC”总是倒抽冷气。嘉雯没有选择,“ABC”是离家最近的免费英文学校。韩宇的奖学金仅够支付两人的基本生活费用,他无法替她支付任何学费。

  放学后,雪下得更大了,嘉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这时一辆蓝色的马自达车停在了她的身边。车窗被慢慢摇下来了,露出了一张美国女人白皙而轮廓分明的脸。女人大约比嘉雯年长几岁,有一头麦秸色的头发。

  “你好!”美国女人说的居然是中文。

  “你好!”嘉雯欣喜地问候。

  美国女人随即改说了英文:“我可以送你回家吗?”

  “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的,我猜想你一定住在雪色佳大学附近,我正好要去雪色佳大学注册。”

  “那谢谢你了。”嘉雯上了车,车里的暖气立刻让她感觉舒适了许多。

  “我叫露丝,”露丝微笑着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嘉雯握了握露丝的手,随后问,“你怎么猜到我住在雪色佳大学附近的?”

  “完全是直觉。我会观察人。”

  “那你大概是记者了?”

  “天哪,你也很会观察人!”

  “你到雪色佳大学选什么课?”

  “汉语。”

  “真的?”

  “真的!我喜欢中国的文化和语言。”

  “我可以教你汉语,如果你相信我的能力的话。”

  “那太好了!我也可以教你英语。”

  “一言为定!”

  从此嘉雯和露丝每周见两次面,互教互学,这使嘉雯的英语有了飞快的进展,而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个朋友。露丝从耶鲁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就到了雪色佳的最大的报社《号角报》做记者。因为工作需要,她去过香港和台湾,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圣诞节前,露丝邀请嘉雯去参加《号角报》报社的晚会。晚会在市中心的希尔顿酒店举行。嘉雯和露丝刚一进门,一个有褐色头发的男人就迎面走了过来:“露丝,你好吗?”他的样子疲惫,声音有些嘶哑。

  “我还好。我来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嘉雯,这是我的老板斯坦利。”

  嘉雯礼貌地向对方问候,并伸出手,和斯坦利握了握手,他的手似乎有些绵软无力。随后斯坦利问露丝,“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露丝犹豫地看看嘉雯,嘉雯立刻说:“你们去谈,我先去倒一杯饮料喝。”

  斯坦利和露丝离开了晚会大厅。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两人先後回来了。露丝径自走到吧台前要了两杯红酒,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嘉雯:

  “来,陪我喝一杯。”她说。

  “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如果你不是对酒精过敏,就喝一杯。”

  “你没事吧?”

  “如果你的情人选择在圣诞前夕和你分手,你会不会觉得很好?”

  “斯坦利是你的情人?”

  “到今天为止我们正好做一千零一天情人。”

  “不是一千零一夜?”嘉雯调侃,想把气氛调节得轻松一点。

  “不是,因为我们从来都是在白天约会的。两年前我们相约和彼此的配偶离婚,去年我离了婚,他一直拖到了今天。刚才他对我说,他过了新年就到芝加哥的一家报社去工作,她太太前几天已经飞到芝加哥去找房子了,他们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太太知道了他的外遇?”

  “知道了,但她原谅了他。他很感激,他以为她不会原谅他的。他对我说对不起……”

  “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你也只好面对现实了。”

  “我到了三十几岁,突然发现自己不懂爱情,这是多么大的悲哀!他曾经那么疯狂地迷恋我,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把三年多的感情一笔勾销?”

  “我发现我也根本不懂爱情,我不知道我和韩宇之间还有没有爱情,尽管我们有一本大红的结婚证。你知道在中国,结婚证都是红色的,大吉大利的颜色。时间久了,大红的结婚证也会褪色。”

  露丝叹了一口气:“为什么男人这么让人失望?”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让人失望,只是你我的运气不佳。”

  “我想我今生的爱情已经结束。”

  “结论下得太早。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说法,风水轮流转,风水很快就转到你了,好男人即将出现,关键是你要睁大眼睛。”

  “我一直睁得很大,可总是错过好的那一个。”

  “现在不同了,有我帮你盯着。好男人一出现,我就立刻通知你。”

  “不麻烦你啦,我担心你会抢走我的好男人。”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爱情,永远会被女人拢在心头的,哪怕它有时会变成一把伤人的悬剑。

  露丝的笑声突然转为了哭泣:“女人是为爱情活着的,没有爱情,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嘉雯回到家里,韩宇已经睡了。她躺倒在床上,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露丝的话:“女人是为爱情活着的,没有爱情,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这时隔壁传出了蕙薇和祺杰的争吵,碗盘被摔碎,和蕙薇哭泣的声音。

  蕙薇和祺杰是初中同学。祺杰身材高大匀称,蕙薇苗条秀气。十几年来,两人相恋、结婚,几乎实现了一个由青梅竹马转为举案齐眉的童话。现在两人同在雪色佳大学计算机系读书,平素同进同出,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儿。而此刻在深夜高声争吵,让嘉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嘉雯起了床,穿上衬衣和牛仔裤,走出自己的公寓去敲蕙薇的家门。

  “我知道我劝说是多余的,不过反正我也睡不着,索性过来听听你们争吵的理由。你们算我多管闲事也好,算我关心你们也好。”嘉雯说。

  祺杰先讲起了争吵的缘由。祺杰从这学期一开始,就被一门计算机程序课缠住了。最初常常为了做一份作业,耗上一星期都毫无头绪,而偏偏这门课的教授福斯特在全校严厉得出了名,给学生打分苛刻得要命,多打一分都跟花他自己账号上的钱似的。祺杰想自己也许没有学计算机的天赋,犹豫着是否要放弃。可计算机专业的行情目前实在太看好,一个学历几乎就等于一份工作,一辆高级轿车,一幢被绿树芳草环绕的大房子,谁能挡住这样的诱惑?思来想去,祺杰还是硬着头皮学了下去。到了学期中,他逐渐驾轻就熟,对编程序越来越有兴趣了。

  最近几天祺杰忙着做计算机程序课的最后一次作业,恨不得不吃不睡。每天凌晨四点上床,早晨八点又爬起来了。

  当天晚上,在学校的计算机房里,离交作业的时间只差两个小时,他终于满意地完成了自己的程序,然后把它传给了福斯特的助教,准备回家睡一个昏天黑地。

  就在这时,祺杰的同乡兼同班同学魏云利满身雪花,一脸憔悴地闯进了计算机房。他看见祺杰后,干涩涩的眼里绽出了两道惊喜。他拖着笨重的大头皮鞋走近了祺杰,嗓音哑哑地说:“帮帮我的忙,我的作业还没做出来。”

  他在祺杰身边的终端椅上坐了下来,气仍喘得很粗,“以前我没和你讲过,我姑在国内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在银行上班。我给她打电话买礼物花了不少钱。你说,这是不是危险投资?前几天我姑给我打电话催我赶快回去结婚,说这个女孩认识了一个刚离了婚的美籍华人,对我有点动摇。我只好天天给她打电话,跟她解释现在正是学期中间,我不可能回国,让她再等一等。她的态度模模糊糊的,真把我急死了,哪能静下心做作业?”

  祺杰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推心置腹。摆不平一个女孩,对于任何男人来说都是羞于启齿的,看来他今天已是万般无奈。男生在美国求偶不易,因为单身的女生不多,其中气质长相不俗的,早被别人捷足先登,其余的要么高傲得要死,要么只懂得读书,所以他在国内寻觅一个,也算是“退一步海阔天高”,但仅靠电话建立感情,这感情难免象电话线一样容易被剪断了。

  祺杰庆幸蕙薇就在自己身边。拥有一个女人的确令人感觉温暖和骄傲,可魏云利还在为实现这样一种拥有而挣扎。祺杰觉得自己应该帮一帮他,“你说吧,我能帮你做什么?”

  魏云利说:“把你的作业借我看一看。”

  “开什么玩笑?福斯特教授早就警告过,抄袭作业的一旦被发现,抄袭者和被抄袭者的成绩一律零分。”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让福斯特看出来,我会改头换面,再说福斯特从来不看作业的,都是他的助教看。”魏云利说。

  祺杰沉默了。对于他,一个“不”字实在太难出口。

  “帮帮忙,不然这一次我真的混不过去了。”魏云利伸出食指和中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梁架,像是想让祺杰看清自己眼中的乞求。祺杰叹了一口气,心软了下来。他给魏云利演示了自己的程序,后来他实在太困了,就把程序交给了魏云利去处理。回家之后他对蕙薇讲起这件事,不料蕙薇的反映非常激烈,两人便争吵了起来。

  “我也是一片好心。”祺杰对嘉雯说。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有多大的麻烦吗?福斯特教授知道了,会给你零分的!”蕙薇说。

  “可我不能不帮他啊。”

  “帮也不是用这样的方式!”蕙薇提高了声音。

  “你还想接着和我吵架吗?我已经够累的了。”

  “我不是想和你吵架,我只是不希望你做一个没有原则的好人。”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如果你得了零分,下学期就必须重选这门课,那我们就要多交将近两千元的学费,而我们现在的学费已经不够了,到时候谁会救你?”

  “我们不要在嘉雯面前吵好不好?”祺杰制止蕙薇。

  “吵总比闷在心里要好。”嘉雯说。

  “吵也没用,”蕙薇叹了一口气说,“想改变一个人真比登天还难。”

  “早点休息吧,即使祺杰现在去找魏云利也来不及了。你们只能寄希望魏云利在他的作业里加一点自己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伤感情吧。”嘉雯最后说。

  几个星期后,嘉雯和韩宇去参加雪色佳大学中国学生的春节晚会时又见到了蕙薇和祺杰,他们坐到了同一张圆桌的周围。一位文文静静,戴一副银色细边眼镜的女生走过来,和蕙薇寒暄,蕙薇便邀请她坐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我来介绍,这位是生物学博士孟纯。”蕙薇说。

  “还没成博士呢。”孟纯慢声慢语。

  “早晚要成的。”蕙薇说,随后又把脸转向了韩宇,“这位是物理学博士韩宇。”

  “你就不用给我介绍韩宇了,他爸爸和我爸爸是老朋友。”孟纯微笑着说。

  “这是我太太,舒嘉雯。”韩宇指了指嘉雯说。

  “废才加文盲。”嘉雯自嘲。

  “你开什么玩笑?”孟纯语调中明显带了责备。

  “在国内学中文,几乎没有用武之地,难道不是变成了废才吗?外语学的是俄语,在美国不就成了文盲了吗?”嘉雯似乎刻意要折磨自尊。

  “不要这样说,做家庭主妇还更轻松。”蕙薇说。

  “毛主席他老人家把中国妇女解放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立下了历史功绩的,你再退回去做家庭妇女,不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希望?”祺杰冲蕙薇扮了个鬼脸。

  “不要扯那么远了。你的计算机程序课吃了零分,还要重学一个学期,我要等你工作了来养活我,大概要流落街头。”

  “大过节的,不要让我不开心,好不好?”祺杰的脸沉了下来。

  “福斯特教授真的这么不讲情面?”嘉雯惊讶地问。

  “没有开除祺杰还是好的呢。谁让祺杰心太软?”蕙薇开始愤愤了,“魏云利跟福斯特教授说祺杰抄他的作业,结果那门课他还得了个A!”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韩宇皱起了眉头问祺杰,“你为什么不和教授解释一下?”

  “他根本不听我的解释。”祺杰闷声地说。

  “算了,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再学一学期吧,多学一点总没有坏处。”孟纯息事宁人。

  “我们的学费本来就不够了,下学期只好多吃方便面了,这件事会导致一系列恶果,”蕙薇叹了一口气,“多学一学期,他就要晚毕业一学期,也许会错过好的工作机会……”

  “不要这么悲观吧。现在电脑程序员供不应求,再过半年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孟纯说。

  “嘉雯,你看,读书也有读书的烦恼。”韩宇借机劝说嘉雯。

  “我宁可烦恼也要读书。如果天天呆在家里,我会疯掉的。你没有注意到我现在每天都要靠吃安眠药睡觉?”嘉雯的声调变得明显地幽怨了。

  “出路总是有的,只不过要比别人花长一点的时间,多一点的精力去找,”孟纯安慰嘉雯,“我老公原来在国内学的是工商管理,也是陪读出来的,刚来美国的时候很不开心,现在马上就要拿到雪色佳大学工商管理的硕士学位了,顺心了很多。”

  “你老公今天怎么没来?”蕙薇问。

  “过一会儿你就看到他了。”

  在一阵锣鼓声中,舞台上的帷幕慢慢地被拉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到了舞台的中心,先后用字正腔圆的中英文宣布晚会的开始,并自我介绍其姓名为宗少华,是晚会的主持人。宗少华五官端正,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同龄人少有的沉稳和成熟。

  “那就是我老公。”孟纯笑眯眯地说,眼里溢满了幸福和骄傲。

  晚会结束之后,宗少华走下台来,很自然很随意地和周围人打招呼,接受着观众们的恭维,最后坐到了孟纯身旁。孟纯介绍少华和嘉雯认识。

  “你今天晚上成了明星了。”韩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少华说。

  “什么明星不明星的,只不过借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点自信。”

  “看来你自信心大增了。”韩宇说。

  “自信不是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树立起来的,而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尤其在美国,你要剥掉一层皮才行。”

  “不要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嘉雯她刚来美国。”孟纯埋怨少华。

  “我没那么脆弱吧?”嘉雯笑了,“我今天本来不想来的,现在看起来我还是应该来,至少跟你们学了一点自信。”

  “那以后有机会我们就多聚聚吧,”少华说,“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说一说,心里就痛快了。”

  “这是个好主意,”蕙薇拍起手来了,“以后我们六个人要每年春节聚会一次,不论人在天涯海角。”

  “一言为定。”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时音响里传出了《难忘今宵》的音乐,几个人说说笑笑地向会场外走去,嘉雯却落到了最后。她的自信如同树上的果实,一旦被棍棒打落在地,就不可能重回枝头了,而新的果实的长成,还要经过四季的漫长等待。

  而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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