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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嘉雯在海津大学读中文系的研究生。那时读小说、写话剧、看电影、看画展几乎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在一次学校举办的大学生画展中,她被一幅名为《流星》的油画所吸引:一颗流星从湛蓝的夜空以最耀眼,最美丽的姿态划过,灿烂的星光使整个夜空显得深邃和生动。她在这幅画前驻足了许久。

  “我很欣赏这幅画,”她随意地和一个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男生说,“但如果我是这幅画的作者,我会给它起名叫《梦》,而不叫《流星》。”

  “为什么?”男生诧异地问。

  “因为《流星》这个名字太具体,限制了观众的想象空间,再说它并没有概括出作者真正想表达的梦。”

  “什么梦?”

  “让生命耀眼一次,亮丽一次。”

  “你的分析有点道理,不过我现在想改这幅画的名字已经来不及了。”男生的语气似乎有些遗憾。

  “这幅画是你画的?”嘉雯打量眼前这个白净斯文的男生,随后又看了看画上的签名,“你叫韩宇?”

  男生点了点头,谦和地微笑了。

  嘉雯也随之微笑了,眼里闪动起星光,“舒嘉雯,”她自我介绍,“中文系的。”

  “我是物理系的。”韩宇说。

  “你开玩笑?物理系的居然会画星星?”

  “还研究星星,一辈子和星星纠缠不清。”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后来她常常和韩宇并排坐在海津大学的小花园里,仰望点缀在澄净晚空上的一颗颗晶莹的星星。

  “我小时候对大自然的兴趣比对人世间的兴趣要大得多。我曾经花了很多天的时间做了一台简易望远镜,用来望天上的星星,有时一望就是几小时。”他告诉她。

  “你那时就想做一个科学家,是不是?”

  “我想做爱因斯坦,”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当年多么幼稚。”

  在黑暗中她还是可以看清他光洁的额头,和充满梦幻的眼神。

  “你现在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她说。

  坐在不远处的一对热吻中的情侣不时发出一阵阵呻吟声,但嘉雯和韩宇只醉心于长久的交谈,顶多他会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身体的贴近似乎对他们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们爱恋的是对方的精神世界。

  她有时和他一起去看画展、买画册。更多的时候她会在他的实验室看自己的专业书,陪他做实验,看他专注地把各种光学仪器摆来摆去,然后在梦一样暗红的光线下拍出让他自己满意的图片。对于她,他所研究的课题陌生而神秘,而这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和爱慕。他们完全陶醉于艺术和科学的世界中,而现实中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半年之后,她和韩宇结成了夫妻,毕业后又一起到了北京工作。他们没有住房,两人分别住在自己单位的宿舍里。苦于聚少离多,他们在韩宇工作的研究所附近租了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平房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烧炉子取暖;也没有厕所,要走十分钟路去公共厕所。韩宇在这间平房里准备他的托福和GRE考试,嘉雯替他准备一日三餐。

  日子过得平静而和睦。两人唯一的一次争执是因为嘉雯考上了国内著名的《环球商报》的记者。《环球商报》在城北,离家很远,坐公共汽车大约两个半小时,嘉雯如果到那里工作就必须住到报社的宿舍里。

  “那怎么可以?”韩宇问嘉雯,“那样家就不象家了!”

  “你知道有四五百人参加考试,报社只录取了两个人,而我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你放弃这样的机会,你会不会觉得可惜?做一个出色的记者一直是我的梦想。”

  “每个人都有梦想,出国是我的梦想。我们是一家人,要比较谁的梦想更重要。”

  “我真的很想到报社工作。”

  “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就想当一个科学家。”

  “好了,我们不要争了。”

  “嘉雯,我很需要你,需要你帮我。我没有时间洗衣做饭,我要全力以赴准备考试。”

  “我真是无话可说。”

  争执归争执,嘉雯还是放弃了去《环球商报》工作的机会,而选择了到离家很近的一家电脑公司工作。

  两年之后,韩宇到了美国纽约州的雪色佳大学读博士,半年之后嘉雯申请到了赴美“陪读”的签证。

  嘉雯在纽约的拉瓜迪尔机场下了飞机,头重脚轻,像风中的一片芦苇,飘忽孱弱,也许是因为旅途疲惫,也许是因为到了令人向往的美国而兴奋,也许是全然陌生的语言使她迷惑……

  她眩晕了,地球似乎改变了转动的方向。

  她站在等待入境的人群中,手里攥着自己的护照和签证。她的生活从此将被改变了,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她还是为这样的一个事实而激动着:那便是她进入了美国,而进入了美国难道不就等于走向了世界吗?

  检验她的护照和签证的是一个年长的彬彬有礼的海关官员。他向她问好,她也礼貌地问候他,一下便几乎用尽了她的全部英语词汇。接着他说了几句话,她根本无法听懂,只好微笑着,保持着表情上的交流。最后海关官员把护照和签证还给了她,对她最后说:

  “Good luck in America!(祝你在美国好运!)”

  她听懂了这最后的一句。

  他的语气是由衷的,这让她心生感动。她又何尝不向往好运?

  她惴惴地走出海关,口袋里只有五十美元。她从初中到研究生毕业,学的第二语言是俄语,从来没有学过英语。对于她这个文学专业出身而又不懂英语的女人,等待她的是完全未知的生活。

  而未知是不是就意味着冒险、挑战、诱惑,猝不及防的心碎,还有不期而遇的真情?

  她完全无法和周围的美国人沟通。她的精神似乎处于一条黑暗而漫长的隧道里,只有英语的火炬可以引导她穿越这条隧道,进入美国的生活与文化。

  嘉雯学英语,是从她随韩宇到名为“ABC”的成人英文学校报名读书的那天开始的。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当她和韩宇刚一走进“ABC”的大楼,正遇上一群黑孩子象冲栏的牛犊一般呼吼着在从楼梯上奔下来,她躲闪不及,被撞痛了几回。这时她才知道,这所坐落在名声不佳的黑人区的成人英文学校和一所黑人小学是在同一幢楼里。

  而她就是来上小学的,她几乎需要从英文字母开始学起。

  一位满头银发,名叫南希的女老师接待了他们。韩宇替嘉雯填了报名表,又替她回答了南希的问题。她坐在旁边象一个局外人。也许到了美国,她就注定了要做一个局外人,她想。

  南希说她必须测验一下嘉雯的英语程度,这样韩宇就无法帮忙了。嘉雯只好随南希走进了教室。从前她参加过的考试可以说不计其数。每一次在考场上她都是信心十足,游刃有余,但这一次她对考试的内容一无所知。

  教室里装饰得花花绿绿的,课桌上还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圣诞卡,这让嘉雯紧张的神经稍稍有一些松驰。南希拿出了一本图画书,接着说了一串英语。尽管她说得很慢,但嘉雯仍是一句也不懂。嘉雯猜想南希要自己看图回答问题,就胡乱点了点头。第一幅图画的是一座大钟,南希问她:“几点了?”

  “八点半。”这是她前几天看英文会话的录像带学会的。

  第二幅图画的是一个男孩在追赶公共汽车。南希问了一个问题,嘉雯不明白。南希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嘉雯仍摇头。嘉雯想说:“这个男孩在追赶公共汽车。”可是她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讲。她只好伸出手指点了点那辆公共汽车,磕磕绊绊地说:“这是一辆公共汽车。”

  第三幅图画的是一个小女孩从一把椅子上摔了下来。南希又问了一个问题,嘉雯窘迫地摇摇头。南希微微笑了,合上了图画书,带嘉雯走出了教室。

  南希对韩宇说:“我知道她还在寻找单词,但我相信她会很快学得好。明天开始就让她到成人初级班来上课吧。”

  当韩宇把这句话翻译给嘉雯时,她突然很想哭。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失败感,她在多少个考场上从容应对的经历在此时都化成了一个零,一个刺目的零。

  南希没有说她笨,一无所知,而是用了一个委婉的饱含鼓励的词:“寻找”。她寻找的何止是单词?她还要寻找自己。从北京到雪色佳,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把她由一个口才出色的文学硕士变成了一个几乎失掉语言能力的人;把她由一家电脑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变成了全职的家庭主妇。

  出了“ABC”的大楼,风更狂,雪更大,路越来越模糊了。风雪似乎刻意要给嘉雯一个暗示:寻找的路将是艰难的、漫长的。

  嘉雯成了“ABC”的学生,一个从不迟到早退,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的学生,不管这作业是读两页电话号码薄,还是画一张教室里的摆设图。两个月过去了,她发现自己的英语并无很大进步。

  有一天,她问刚刚从学校回家的韩宇:“你猜猜我今天在学校做什么?”

  “不知道。”

  “用腊笔画房屋和街道,再把街道的名字标出来。我二十八岁了,做的是一年级小孩做的事。”

  “因为你的英语只是一年级小孩的水平。”

  “南希说我在家应该和你说英语。你可不可以帮我练练发音?”

  “我哪里有空?”

  “一天只练十分钟就好了。”

  “你可以跟着电视练呀。”

  “电视里的人说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好了,好了,陪你练十分钟。”他拿起嘉雯的课本,随便指了一个单词:Victory(胜利),“这个词怎么念?”

  她试着念了一下。

  他笑了起来,“你的发音怎么象俄语?”

  他又教她念了几个单词,她的发音都不能让他满意,“你怎么这么笨?”他似乎在开玩笑。

  她练不下去了。以前从来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笨过,而现在说这话的人居然是韩宇,居然是她飘洋过海一心投奔的爱人!她的自尊心此刻是脆弱的玻璃,承受不起一粒玩笑的石子。

  整个晚上她都沉默着,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沉默。等他们躺到了床上,钻进了同一床被子里之后,她却有意地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一段距离。她期待着他向她道歉,安慰她、鼓励她,甚至把她揽入怀里,以温情使她忘却,使她沉醉。

  但是他很快就入睡了。

  她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发现她的感受和情绪,对他来说竟是无关紧要的,这个发现使她原本失落的心更跌入了低谷。

  转天是星期六,韩宇破例很早起床。他告诉嘉雯他要去帮音乐系的荔曼搬家。荔曼的容貌并不出众,可是她说话嗲嗲的,总是一副小鸟依人情态,况且还弹一手好钢琴,使得当地的一些男留学生不由自主地为她神魂颠倒。

  “这样的大雪天搬家,她有没有搞错?你刚拿到驾照,就开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嘉雯说。

  “她的房东总是骚扰她,她的租约今天到期,所以她无论如何要搬走。”

  “她找不到别人帮她吗?为什么总是找你?她的车坏了,你带她去车行;她写音乐史作业,你帮她修改语法……”

  韩宇打断了嘉雯的话头,“她单身一个人在国外挺不容易的,我帮帮她是应该的。她很有天分。如果你听过她弹钢琴,你也会被感染。”

  “那你早一点回来,开车带我去图书馆借几盘英文对话的录像带。”

  “搬了家之后,我还要帮她把新买的书桌组装一下,恐能要回来得晚一些。下星期我再带你去图书馆吧。”

  韩宇出门了。嘉雯一个人坐在空落的公寓里,心绪如麻。她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孤独和婚姻的尴尬中。她已为人妇,所以她周围的异性不会轻易帮助她;而对于她的丈夫,她早已失去神秘感,他不必再追逐她、感动她。因此在她最需要鼓励、安慰、疼爱的时刻,她竟找不到一个人托付自己的脆弱,倾诉自己的情感。

  也许世间最悲哀的并不是单身的孤独,而是婚姻中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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