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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漫长的生活,认清一个人只需一瞬

  冬至前几天,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明月镇的夜覆盖得更加宁静、祥和而漫长,天黑后,医院里的男同事照例支起了麻将桌,女同事们围着火炉看着电视织着毛衣。燕儿像往常一样溜进秦文斌的房子时,听见二楼的房子又在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地猜拳喝酒,对门吴刚窗户上的人头影影绰绰,麻将声哗哗直响。小镇上雪后漫长的冬夜,人们只能这么打发时间了,一切正常,看来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燕儿轻轻推开那扇照例为她虚掩着的房门,顺手关了灯,扑进了秦文斌的怀抱,正缠绵在一起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吓得两人噤了声,面面相觑。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四起。开门!开门!派出所查夜的。秦文斌一骨碌从燕儿身上翻了下来,光着身子,连鞋也顾不上穿,本能地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身子顶住了门,怪了?真是见鬼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派出所会跑到这儿来查夜。燕儿急忙拉过自己的衣服,慌忙中竟把裤子直往头上套,只听院长在门外说,半夜,查啥房里嘛?有人举报这里聚众赌博。好像是派出所王所长的声音。院长说,赌博?这是秦大夫的房子,有啥好查的?算了吧。听起来像是息事宁人,实则暗含了鼓励,等着看好戏的样子。人家举报的就是这儿,“严打”时期,谁都不能放过。王所长对手下的兵说,继续敲,不行就砸门,奇了怪了,刚才在楼下明明看见灯亮着,听见麻将声的……门已经倒锁上了,可秦文斌还是徒劳地使劲用身子顶着。两只惊恐、绝望的眼神磕绊在了一起。敲门声,不,砸门声越来越紧,简直都要破门而入了。虎子汪汪汪无奈地干着急地叫着,大概是在生气地自责自己睡得太死了,忘了给主人放风吧。黑暗中燕儿虽摸到了鞋,脚却怎么穿不上,好不容易穿上后,她把裤子扔给秦文斌,手电筒的光从窗子照了进来,他用半边身子顶着门,抬起一条腿,拧成了麻花的裤腿越急越是塞不进脚,那条祸根此时面条一样地耷拉着,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到,男人穿衣服的时候竟然这样难看,她真不敢相信往日那个自信、温文、沉着的秦大夫此时会这样慌乱、怯弱、狼狈、猥琐,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他的形象瞬间打折。她看着他,镇静地站在地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她冷静地对哆哆嗦嗦把腿直往裤筒里塞的他说,开开!把门打开!看他们能怎么样?她想,这种情况下,只要秦文斌一句话,一个态度,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两人一起面对,难道会杀头?这都九十年代末了,还会上纲上线不成?小镇上的人只不过是太空虚、太穷极无聊罢了,最多给他们制造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浪费一些口水而已。她等着秦文斌能挺直腰杆,像个爷们一样哗地打开门,说,看吧看吧,有啥好看的,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是要娶她。那样的话,别人还会有什么话说,在一起的时候,多少次了,她等着他说这句话,等着他给她一个承诺。可秦文斌却压低嗓子看着窗户说,不……不能,我没什么好怕的,关键是你,以后……他省略了后半句的“怎么嫁人”。他的这句话,燕儿听明白了暗含在里面的意思,他不会娶她,或者说他压根儿从来就没想到过要娶她。

  那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偷情?野合?还是……燕儿冷笑了。她寒心透了,生活多么漫长,但真的认清一个人时,往往只需一瞬。

  看吧,这就是自己千挑万选等了这么多年才相中的男人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哈哈,她的嘴角扯动着,发出的声音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哭。门外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毫无偃旗息鼓的意思,她的孤傲和矜持不允许自己再指望他了,长这么大她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看来,这样的人生耻辱只能自己去面对了。她镇静地把自己穿戴整齐,然后决绝地、果断地猛地一下拉开房门,把正在用身子撞门的一小伙晃了一个趔趄。楼道里站满了人,派出所以王所长为首的一帮人虽然没有抓到赌,但却目睹了比抓赌更刺激、更令人兴奋、更惊心动魄的意想不到的场面。楼道站在前面的都是那些平时骚扰她的人,就连住院部的病人家属听见动静都不顾寒冷从病房里跑出来看热闹。

  寂寞的明月镇难得有这样千载难逢的过瘾场面了,高傲的妇产科医生燕儿大半夜的被派出所从秦大夫的房子里揪出来了!

  燕儿没低头,也没弯腰,完全不像是个被捉了奸的没脸见人的坏女人,她甚至镇静地扫了他们一眼,就在那一个个惊愣的表情中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走了出来,门外等着看大戏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燕儿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大伙面前,倒是被她那豁出去了不管不顾的气势给震慑住了,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我豁出去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了,我还怕什么呀?当一个人真正豁出去了的时候,她还有什么可怕的?燕儿呼吸顺畅、面色平和,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过去,直到她走到楼道出口时,惊愣着的就像被施了咒的人们突然才清醒了过来,他们真的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化验室的刘老师也站在人群中,看着燕儿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嗫嚅着说,她不会……不会是……要跳楼吧!?

  跳楼?燕儿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要跳楼,再说,明月镇地段医院也没有高楼可跳,眼前这栋单面的宿舍楼只有三层,跳下去多半死不了,最多只能致残,犯不着!她燕儿犯不着为谁去跳楼。再说,真跳了又能说明什么呢?现在,她该往哪儿去呢?房间?那不是她此时的方向。稍一犹豫,她就向大门外面走去。没跑,真的,燕儿一步都没跑,在这种时候,她依然优雅地保持着她的风度,把自己走得从容不迫,目中无人。把那帮来看大戏的人扔在了身后。

  随便!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大街上干冷干冷的,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大约夜里十二点了吧,虽然看不见月色,但铺天盖地的积雪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昼,燕儿打了一个寒噤,不由得将羽绒服往紧地裹了裹,当她走出医院,走过派出所和镇政府来到通往县城的路口时,她停下了脚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树枝光秃秃的突兀地伸向天空,庄稼地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茫茫乡野空旷、寂静,没有一个人在这等着看她的笑话,也没有一个人跟着她出来。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没有人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都走了这么远,她竟然忘记了害怕。

  她半眯着被泪水憋痛的眼睛,想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出来。空荡荡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正待回头时,却看到了虎子——秦文斌的那条狗奔到了她面前,霎时,强忍着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搂住了虎子的脖子,把自己的眼泪洒在了虎子身上。虎子的头和身子温存地偎着她,给她驱寒、壮胆。关键的时候,人不如一条狗啊不如一条狗!尽管她是那样地巴望着秦文斌能跟出来,那么她将和他一同向前,面对霹雳、雷霆。但是,他没有他没有。不知道是被派出所带走了,还是被这突发的事件给弄懵了?从此,这个人连同他的名字以及他烙在她身上的心上的痕迹都被她决绝地通通删除、清空。永不还原,永不!

  张望一下未来的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心如死灰地背负着这个将伴随她终生的坏名声,随便找个人结婚,生子,在小镇或者县城就这样过一辈子吗?燕儿想想都不寒而栗。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这里也不是她的沃土,不是,从来就不是。那么,还有她留恋的什么呢?朋友还是工作?忘了交代,在这儿,燕儿她没有朋友,没有,一个都没有!她从来都是孤独的、遭受嫉妒和孤芳自赏的,她和医院的那些女同事没有真正的共同语言,从来就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她不欣赏她们,看不惯她们,虽然她知道她们也未必就欣赏她、看得惯她。虽然她的家也在农村,虽然她表面上也和她们说说笑笑。工作?如果仅仅为了一份工作的话,这年代,到哪里找不到一份工作?更何况像她这样年轻、姣好,有着玲珑的身材和一技之长的圆润、温婉的女子!

  走吧!走吧!燕儿踩着厚厚的积雪,目光坚定地向通往省城方向的长途汽车站走去,虎子一直忠实地一路护送着她。

  九十年代末最后的一个冬天,明月镇的雪夜因燕儿这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带着白色斑点狗行走的女子而显得格外凄美、艳丽和丰满。

  周末,咖啡馆里,秦文斌和燕儿面对面坐着。

  虽然这是他们分手多年以来第一次单独见面,但两人都有一种时过境迁的平静,就像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拉家常一样自然。是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燕儿说,那次,从医院出来后,我给自己买了张去泾水市的长途车票。下了车,慢慢往前走,想随便先找个什么工作,有吃有住就行,有机会时再往专业上凑。到了汉城路医药批发销售点,路过一家小药店时,看见门口挂了块招营业员的牌子,就试着进去问问,药店经理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得知我以前曾在医院干过时问我,如果顾客来买药,同样的药品,你是给顾客推荐贵的还是便宜的?我想,药店是以营利为目的的,就回答说,先推荐贵的,视顾客的购买能力区分对待。经理又问了我几个医药方面的常识问题,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说,试用期月工资三百元,三个月以后视表现加薪。我当时在小镇医院每月才九十元工资,就当场点头,得知我没有住处时,经理面露难色。我赶紧说,在药店的套间里给我加张床就可以了,顺便还可以值班,下班后有人来买药也方便。

  这家药店的斜对面有一家歌舞厅,每天晚上下班后都有舞厅的“小姐”来买药,多半是那方面的。有天晚上舞厅打群架,提着酒瓶都撕扯到药店来了,吓得我一个人时晚上不敢再开门,要是有人买药,就把药从防盗门递出去。那时候,药店门口每天早上卖早点,当时一个荷叶饼夹菜五毛钱,一个鸡蛋夹饼一块钱,我一连吃两个菜夹馍仍像没吃一样,还是很饿,为了省钱,又不敢再吃,更不敢奢望鸡蛋夹饼。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饿,又冷又饿!

  药店没有暖气,连个小电暖器都没有,我经常半夜会被冻醒。那年冬天,我生了很严重的冻疮,说到这里时,燕儿展开她的手背给秦文斌看。

  她说,你看你看,这儿,就这儿,现在一到冬天,就红肿发痒。你没见,最厉害的时候,手背和脸上都有柿饼那么大的一块淤青,中间烂了玉米粒大一个疤,每天晚上做账时,手疼得握不住笔。

  秦文斌握住了燕儿的手,这是一双白皙的柔弱无骨的手,仔细看,手背处果然有玉米粒那么大一个淤青,两只手上都有。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说,燕儿,对不起,对不起……他很想走过去抱抱燕儿,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燕儿长着一双白白胖胖的手,手掌厚厚的,温润,滑爽,摸起来很舒服。记得以前拉她手时,曾多次亲吻过,痒得燕儿咯咯咯直笑。他当时还说,笑什么笑!痒痒肉多的人会疼人。

  燕儿说,那时,我住在药店,不但给老板省了雇人晚上看店的费用,还兼顾着延长了营业时间,增加了药店的收入,老板很高兴,一个月后就结束了我的试用期,还给我涨了一百块钱工资,一下子,我一个月工资是在小镇医院的四倍,我用这钱给爸妈各买了一件衣服,并写了一封信寄回去,我妈还以为我在镇医院待着呢。燕儿说,半年来,我发现上班的时候,有人来送药,除了给药店送,还给附近的大医院送,我就和他们套近乎,打探这里面的门道,得知这些人在汉城路医药市场批发了药,打通关系再送到各大医院,从中提取不菲的回扣。摸清门道后,我就找借口辞了职,租了一间民房,找了一家医药公司专做销售。我知道这里面的行行道道,该找什么人,说什么话,怎么打通关节,怎么打点人家,我心里有数,几个月做下来,竟然很顺利,就又兼职了一家医药销售公司,每天早上坐七八站公交跑着一家一家去签到,然后跑出去联系业务,下午赶下班前再坐公交去一家一家汇报当天联系的情况,这一干就是三年,三年呐!燕儿说,三年来我哪里睡过一个囫囵觉?唯一安慰我的就是存折上不断增加的数字。她说,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这样拼命就是想干出个样子来,让那天晚上看我笑话的人重新认识我。那时候真累啊!不知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搁现在,简直不敢想象。后来,我累了,真的很累很累……我不想再一个人这样子漂下去了。说这话的时候,燕儿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少顷,她说,就在那时,我碰上了罗明,我现在的老公,他追我追得很紧,他爸当时是市委常委,他说只要我嫁给他,就解决我的工作问题,再后来我被安排进了市公路局。现在,我儿子都八岁了。

  燕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是这些年一直压在她心里的话,她没有说给任何人,她觉得这些话只有说给秦文斌听才有意义。今天,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觉得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说得很痛快,很急迫。在她说这些时,她甚至不给秦文斌开口的机会,她知道他会心疼、会安慰她、甚至会流泪。她不需要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她当时只想把这些话说完就行,说给秦文斌就行。真的,燕儿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听着燕儿诉说的这些往事,秦文斌心痛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这份感情。为此,他们双方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燕儿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也因此被停职。两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好坏难以评说,也许,感情本身就是这个样子,哭过,痛过之后,一切都归于平淡。

  人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所谓的完美只存在于剧情里。因为不完美,人们才会去苦苦追寻;因为不完美,让人们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希望。其实,感情不能贪心:“如果有谁认为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他不是诗人,就是白痴。”所以,不要求爱的完美,只求实实在在的一种真实的、踏实的爱情来涤荡心灵,才是正确的感情态度。即使当它真的千疮百孔的时候,不要刻意挽留,更不要相互记恨。因为每段感情开始时都有它存在的理由,结束时也有它结束的必然。就像《东邪西毒》中,黄药师说的那句经典的台词: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就像小时候听童话,以为王子和灰姑娘走上红地毯,一切都美满了。故事的美好,在于人为地停住了时间,有意识忽略之后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长大后,发现上当了。童话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一如张爱玲所说:“生命被无休止的琐事填充,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无数憎恨的虱子。”

  其实也没什么。

  一次盛大的开放就此落幕!

  想当年他犹疑在两个女人中间,很难说这到底是无情还是重情,假如他当时放弃林夕,难保多年后自己不重蹈林夕的覆辙。这也许是燕儿从内心深处原谅秦文斌的原因吧。

  燕儿走了,秦文斌也回家去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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