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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宝瓶(2)

  忽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观望,那是短须和眼镜在叫他。他们说,你倒跑得快啊!兔子似的!

  宝瓶没有想到这广稠的人群里他们竟然敢来纠缠,短须已经很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宝瓶想他别无他法,走为上策。他猛地将手用力劈下去,短须果然哎哟一声松了手。宝瓶一路推搡着跳进了高跷队里。他别无选择。一开始,人们对于宝瓶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大的注意,只是觉得很有趣,相对于踩高跷的那些高大的身影,宝瓶显得很矮小。他绕着那些高跷跑着,手舞足蹈的情形使一些观众发笑了。宝瓶根本管不了这些了,他必须摆脱那两个人。他心里恨极了这两个家伙,小声地咒骂着。这两个杀千刀的!

  短须和眼镜站在人群里盯着手舞足蹈的宝瓶看,宝瓶会这么做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宝瓶觉得他们看他的样子像是在岸上看一个溺水者。看着他们有点束手无策的样子,宝瓶笑了,他觉得此刻的胜利属于自己,他也明白他不能再软弱了,否则的话他们更会加以颜色,得寸进尺的。

  宝瓶边绕着高跷边挥舞着手,人们从他表情里判断出,这或许就是欢庆队伍的一部分。然而,很快他们便不这么看了,短须和眼镜从他的身后追了上来。宝瓶念小学、中学的时候都是田径冠军,腿上的功夫还有一些,追得短须和眼镜又羞又恼。由于他们加入了队伍,他们戏剧性的追赶增加了人们的兴趣。踩高跷的队伍显得很慌乱,他们像是在风中摇摆不已的芦苇。最后,短须和眼镜来了一个包抄,将宝瓶扑在了地上。那个踩高跷的抽出那个高杆然后向前去了,宝瓶惊恐地挥舞着手,企图不让他们沾身。可是短须和眼镜还是制服了他。

  他们一边扭着他的胳膊,一边大声地嚷着。宝瓶断定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他觉得自己的腿发软。身上的衣服在刚才的厮打中被扯破了。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愈来愈不像话了!

  你跑得倒快,胆子够大啊!

  宝瓶无话可说,现在他被他们变成了一个疯子。事实上,刚才的情形或许真像吧。宝瓶想着自己刚才还在欢庆的队伍里手舞足蹈的,谁知最终没有摆脱他们。他几乎急得要哭,不仅如此,他几乎都快要有尿急的感觉了。他听见人群里衣袂闪动的声音,短须和眼镜边扶着他,边大声地呵斥着。

  “你胆子倒不小,让你老老实实待着。可是你偏要乱跑。再跑啊!我们哥儿俩说过多少次了!你说说看,我们说过多少次了。啊?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宝瓶还听见他们对旁边的人群里说,他的大脑有点问题,他们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还说他们是他的哥哥,他们要把他带回家,不能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人现眼。彩蛋节,人人有责,人人都要做点贡献嘛!他们向人群讪笑着。宝瓶的嘴有点疼痛,估计也是刚才厮打的结果。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一个结。他想告诉人群,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根本不认识他们。可是他只听见自己的嘴里发出一连串模糊的声音,嘴角这儿还有点腥甜,无疑嘴角开始流血了。他疼得说不出话来。宝瓶意识到这两人的歹毒,他们无疑在刚才的厮打中就对他的嘴下了手。显然,打得不轻。

  宝瓶疼得咧歪了嘴,他想给他们作揖,求他们饶了自己这个老实人,他可是真的没有什么过错,他可是一直真的待在家里的。然而他们的手紧紧地箝住他不放。宝瓶觉得自己完全被他们控制了。他听见耳朵里呼呼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耳朵也受了伤。他想揉一揉面颊,那里火辣辣的。

  观众人群里还有人望着他们三个人远去的影子,不过很快就随着欢庆的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了。踩高跷的偶尔还会掉头看看,他惊讶地发现,那空下来的一节大街上,那三个人再次奔跑了起来,两个追一个,不过很快,前面一个便被追翻在地了。

  宝瓶蜷缩在地上,不想从地上爬起来,他得赖在大街上,可是最终没有得逞。短须和眼镜几乎一边一个将他挟持着。他明显感到两肋疼得很厉害,刚才他不知道是谁跪在了上面。他几乎“啊”的大叫起来,停止了乱舞的双手。就这样他们再次擒住了他。

  宝瓶被他们推搡着,他们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有力地用手你一推他一推地敦促着宝瓶的步子。“你他妈的快点。”宝瓶听见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耳朵的风声里忽来忽去。有时候还会用脚踢踢宝瓶的腿部,宝瓶无力辩解,现在大街上的人们已经将他看作了一个疯子。他现在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真的和一个疯子无异了。他开始呜啊呜啊地大叫起来。事实上,他们开始经过一家超市门口的水果摊跟前。

  那些闪亮的水果码得很整齐,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一阵强烈的饥饿感抓住了他。显然,那个馒头早就消耗光了。他三步并着两步跳上前,还没有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就毫不犹豫地抓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这显然要比刚才在小吃店门口吃馒头方便多了,他想。一个疯子,人们能拿他怎么办呢。果然,水果摊那个麻脸的老头只瞪了他一眼,那个手拿着布擦水果的中年妇女也就笑骂了一句:这个疯子,倒饿吼了啊。

  旁边还有些人说,他倒流血了,真可怜之类的话,宝瓶听得很清楚,他觉得喉头一阵哽咽,于是他拼命地啃着苹果掩饰过去了。他觉得自己被别人怜悯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他被他们又踢了一脚。他几乎打了一个趔趄,好在他极力稳住自己没有趴到地上去。

  宝瓶想往南走,他将回到自己生活的那个街区里,尽管还有一段距离,但这条路是最抄近的直路。那样他一见到熟人就好办了,而这里于他是一个陌生地带。热闹的人群,谁会注意他宝瓶呢。他记得如美说过把你往人堆里一放眨眼就没有了,她的话是何其正确啊!自己很平常,宝瓶知道这一点。现在想这些,显然迟了。倘若他以前不把大块的时间浪费在家里和床上,他完全可以和这些街道上的人们熟稔起来的。偶尔去职介所,他也像是做了贼似的,来去匆匆。现在他周遭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宝瓶以为这大概就是隔绝于人们的好处吧。宝瓶自嘲地想。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像车龙头把一样,转了一下继续向前了。

  经过一所小学门口,宝瓶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教师正在要求小学生排队,女教师的马尾在空中跃动,她不停地做着手势。学生们都化了很浓的妆,较之他们穿着的蓝咔帆布校服的庄穆,显得格外艳丽。宝瓶盯着他们有点出神,他觉得他们像明媚的小鹿。不过很快,短须和眼镜又要求他向前走了,他们不停地催促着他。他只是以不停搡动自己的胳膊来抗议。吃了苹果,他感到自己的咽喉部分清凉多了,轻轻地咳嗽了几下。

  往宝塔的路上人很少,不用说大部分人去看街上的文娱表演去了,这里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过路人,从他们的肤色和身上夹带的浓重的鱼腥味看来,他们大多从河西赶了摆渡过来的。这些人几乎看都没有看一眼与他们交肩而过的宝瓶他们。大概就是路静人稀的情况吧,宝瓶开始思忖着,他要忽然转身由此逃脱才对。他知道愈往后就愈没有办法了,他的牛鼻子就被牵牢了。宝瓶回头看了看,学校里的学生已排着队上街了,他们整齐地迈着步子甩着小手。

  他们开始问他话。他们在僻静的地方倒显得有人情味了,在人稠热闹的地方却把他往死里打。宝瓶真想索性假戏真做,不去理睬他们,继续呜哇呜哇地叫个不停算了。可是他转念一想,他得稳住他们,让他们毫无防备,然后自己再来个漂亮转身。就像在小逗号咖啡厅那样,他随意地说些什么就从中拔脚逃之夭夭了。贡献一段与女邻居的艳史又算什么呢!于是,他告诉他们那学生队伍里有他的孩子。不过,这不是编造,宝瓶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过一个女儿。

  如果是几年前,他是切切实实有的,可是现在没有了,没有了。

  一看到学校他就会想起来。他想起来,就难过。要知道他不上街不看见学校就意味着不与悲伤相遇。而现在,不期然就遇上了,宝瓶真的难过了起来,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牙根、眼眶这儿发酸,他不得不用袖管去擦拭泪水。他已经顾不得了。他的确想起来了他的孩子,那个小可爱。宝瓶眼前晃着女儿的影子,她全身湿漉漉的,脸孔发紫,一副好像在赌气的样子。然后是一匹狂奔的牛,它奔走在运河堤上。他的女儿躺在上面。那头牛把她驮走了,驮远了,驮进了云彩里。

  宝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拍了拍。他们似乎很是理解和同情的样子。宝瓶一点要搡开他们手的愿望也没有了。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止住步子。梧桐树几乎贴近了一道新刷过的围墙。他再次揉了揉眼睛,考虑该怎么脱身。现在的情形愈来愈不利了。巷子且不说愈来愈逼仄,他们的手此刻倒不离他的肩了。宝瓶知道他们表面上像是安慰他,实际上时刻在防范着他呢。这时候,迎面过来一个青年人,宝瓶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家伙,他的脸膛和手臂都发出剽悍的光。总之比他们三个人都壮实,宝瓶之所以放弃了向他求救,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手段。他们肯定会说他是一个疯子,脑袋瓜有问题,还会说他们是他的哥哥。他的辩白将一无用处,反而更会说成是疯言疯语,反被打一顿也说不定。现在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他们将他夹在中间走,一点机会也不给他。或许他要做的就是伺机而动吧。

  他们等那个年轻人过去并且转弯向东去了。他们开始行动了。宝瓶看见短须和眼镜交换了一下眼色。宝瓶不知道这是他们第几次交换眼色了。然后他听见眼镜说:说实话,我们也不想搞成这样,这是迫不得已。我们开始只不过逗你玩而已,没有想到你一点也不好玩。搞成这样,要说过错你自己也有一份,再说,你也方便不少呀,可以随便拿人家东西吃,不要花一分钱,其实你要一直这样下去,何止是一个苹果呢。对不对?只是我们当时很担心你会随意地去骚扰人家妇女和小姑娘,看来你还是一个正派人啊。当然了,你和你的女邻居的故事,我们姑妄听之吧。你的情况其实我们清楚得很。

  “是的,我们事先调查过你的情况了。到你们公司一查就查到了。虽然你不上班了,但是你的情况还在那儿,就像树砍了还有根一样,我们查起来容易得很,”短须在旁边补充道。“其实你还是有点正义感的人,大伙对你的评价不赖啊。我们还知道你下岗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呢。你或许还蒙在鼓里吧?”

  宝瓶听了以后有点惊骇。他感到脖领这儿一阵阵发凉。他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可是短须和眼镜并不理会他的惊恐和他的问题,他们或许对现在的宝瓶还在问这个问题有点不屑吧。只是说,他们是上面的。果决的语气噎得宝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上面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词在宝瓶的脑海里只意味着方向,而不是其他。他不解地重复了一句:“上面?什么上面?”

  他们对宝瓶一时的糊涂有点意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他们很郑重其事地告诉一脸惘然的宝瓶说:且不管这个吧,我们当时约你,包括等人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人没有如期而至,只得劳你跟我们走一趟罢了。如果不是你节外生枝,四脚乱奔,我们或许已经往那里去了。

  “到底到哪儿去啊?你们到底要我干什么?”

  无论宝瓶再怎么问,他们都不开口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催宝瓶走快点,他们劝宝瓶不要磨磨蹭蹭的。他们说:这样不好。早点到,于谁都有好处。说实话,我们也巴不得早点交差呢。宝瓶现在是真的无话可说了。他知道现在的谜面向他展开了:有重要的人物要找他,而且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宝瓶还感觉到这些事情好像还比较隐秘,单就从短须和眼镜领着他选僻静的路走就可以看出些端倪。当然,他们之所以不搭公交车,专拣少人的陋巷走,大概也有一刻没有放松防范他宝瓶的意思吧。

  宝瓶的余光里他们两人脸上挂着汗珠的,看得出来他们对于他一直不敢大意。宝瓶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搡了搡自己的胳膊。可是他们并没有领会宝瓶的意思,反而将他箍得更紧了。宝瓶于是对他们说:算了吧,事已至此,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为难你们等于为难我自己,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看得出来你们也不容易,你们松手吧。

  “你们松手吧,我保证不跑,宝瓶感觉到他们的胳膊像两把镰刀一样还挂在自己的身上。”

  他提高了嗓门,我说不跑就不跑!松啊。我保证!

  两个人这才松了手,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盯着不停甩着胳膊的宝瓶,事实上,他们把他夹疼了。他们中的眼镜脸露愧意地说:兄弟,你要是早点这样我们就不会难为你了,俗话说,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啊。

  “是啊,是啊。早点这样,你我都少受罪了啊。”短须也在一旁附和道。

  宝瓶忽然间觉得两个人有点可爱起来,他对他们只是笑了笑算是回答。此后,短须还递给他一个手帕让他揩一揩嘴角的血迹,血迹早已经干结了,但是宝瓶还是表示感激。他觉得他们应该好好地走下去,一直到达目的地,作些配合是他最佳的选择。

  这样的情形短须和眼镜自然很是高兴,他们要比在小逗号咖啡厅里热情多了,开始邀请他一起用饭。因为中饭时间到了,宝瓶觉得肚子里空得很,是他力主找个小饭馆祭了五脏庙再说的。鉴于他们温和起来的关系,宝瓶觉得有此要求并不过分,再说,的确时已过午饥饿难耐。尽管短须坚持说再耐一会儿,到了地头之后,好吃的多得很,要比这街上的小饭馆高级不知多少倍。宝瓶也估摸到上面的人自然吃住不差的。眼镜未置可否,他只是盯着喉结翻动的宝瓶看。最后他们两个人还是听了宝瓶的劝:我肚子饿得不行,先填饱了再说吧,再说腿酸了,也跑不动了,歇歇脚吧。

  于是他们不得不随地就简进入了一家小饭馆。小饭馆里热气腾腾,只有少数几张桌子上坐着人,用手里的筷子轻轻地敲着桌面等菜上来。小饭馆虽小,但是比较整洁,墙面粉刷一新,迎面正墙上贴着打印好的菜单。他们三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短须说:本来计划我们要到那儿吃的,如果我们路上没有费那么个周折的话短须还有点耿耿于怀,眼镜要他不要再抱怨什么了,他说,他也的确饿了。

  宝瓶靠着窗,看着窗外的一条内陆河,河水难得一见的清澈见底。河的对面是连屋的住家,满目的藤蔓植物蔓延在墙上。那些斑驳的墙上也开了数个大大小小的窗户,一个窗户里一个穿线衫的女人在忙碌着,她姣好的身段看得宝瓶有点出神。他们让宝瓶点一个菜,他瞄了一眼菜谱随意地点了一个菜。这个时候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只是等他点完菜,那边的窗户内丰美的身影消失了。

  那边依稀听见有人说话,他们谈的是晚报上的内容。一个人说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他说着边抖动着报纸。另一个说,其实怪事还不是天天有嘛。

  先前的那个人继续说,这蛇比一般的蛇大一点儿,肚腹这儿还有些花纹的样子呢,看看。

  那人将头凑过去,报纸哗哗地响着。哎,是的,倒像朵菊花呢。

  说蛇胆里竟然有一个弹子球一样透明的东西!

  昨天电视上还有一个用鼻子唱歌的!另一个说道。

  南方又干旱了,唔,又有煤矿死人了。报纸又哗哗地响了。

  报上说那阿拉法特不是什么病死的,是被暗杀的。

  唔,或许吧。看,又一个巨贪毙了!

  而这边宝瓶脑海里却印着刚才那个窗内的影子,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多好啊,宝瓶想。他喜欢这种感觉,现在他的视野里空了,只剩下绿叶藤蔓和空口的窗。宝瓶心里有点怅然若失。这种感觉一直包围着他,一直伴随着他吃完了这一顿午饭。再次上路的时候,宝瓶明白他大抵是过于想念如美才这样的,他可以肯定。

  他在屋檐下泻的阳光里摇了摇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如美。可是他办不到,一路上短须和眼镜不明就里,他们搞不清楚宝瓶为何沉默不语了,可是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心地观察着。这种情况一直到了西门渡口往北湾走的时候才有所改变,事实上,正是运河在眼前闪动着,远远的樯帆,还有迎面的风和树使宝瓶一下子心情舒畅了起来。

  很快他们又恢复了交谈,宝瓶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你们说知道我下岗的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我这会儿倒想听听呢!

  短须笑了,他的声音被风滤过一般显得清爽悦耳,比此前说话要清晰多了。

  他说:其实那是我们随意说说的,你也相信?眼镜也在一旁笑。随后,短须继续说道,不过确实有些事情,我们是知道的,譬如你碰见你们经理那回。不光我们,其实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你算是吃了哑巴亏吧。

  这件事情宝瓶想起来仍有点愤愤不平,他嘴里左一个狗娘养右一个狗娘养的。显然他对那个经理恨之入骨。宝瓶说他才33岁,就已经下岗三年了。他的日子过得不轻松啊。他开始讲他一天两顿,他的如美,他的女儿,他的旧房,他的冷清清,他的没有尊严,甚至他的性生活。他的诉苦显然再次博得了短须和眼镜的同情,他们也一致谴责那个私弄职权的家伙,其实他们也只能这么说说,安慰安慰宝瓶。宝瓶说他其实是无意中碰见的,再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就此事说三道四,更没有想到在这个事情上做什么文章,他说他宝瓶向来不是那种人。

  宝瓶那次在家门口那条街上看人家下棋,他有段时间几乎天天看,和那几个人都熟了。其中一个人是跛子,他的棋下得很好,还曾经说过他有祖上传下来的残局。宝瓶那段时间真是着迷了,宝瓶认为着迷是一种境界,一塌糊涂的境界。他几次缠着跛子要看看,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那次他终于答应了,但是一定要等下完棋。后来宝瓶跟着那个在路灯暗影里左一晃右一晃的跛子回了家。在楼道里等跛子开门。宝瓶忽然看见对面的门开了,一个人出来了。那人起初没有注意到对门的人,很亲昵地拍了拍送他出门的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皮肤很白,很漂亮。女的头发还有点散乱,穿着一件睡衣显然刚从床上下来。那人马上也看见了宝瓶,他脸上一闪。宝瓶很熟悉这种表情,他记得那回看见女邻居眼神里就是这样的。可是当时他并没有明白过来,他还跟他打了招呼,宝瓶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些什么话了,他只记得经理的鼻子哼了一下。后来跛子说,你看来有好果子吃了。后来的事实被那个跛子不幸言中了,他下岗了。这就是那么一颗好果子。

  “你们知道,我宝瓶是老实人,可他们却说我吊儿郎当的。我哪儿吊儿郎当了?分明是莫须有嘛。”

  过了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了,抿住嘴,停下了匆匆而行的步子。看得出来,因为恼怒,他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提快了不少。眼镜喊他,让他等等。于是他的步子就停下来了,他现在很安静,斑驳的梧桐树与他对望,远处的高塔升在空中。一切都是无言的。院墙的深处,那些葱绿的枝丫里忽然有音乐声,他告诉眼镜,眼镜凝神听了好会儿,并没有什么。宝瓶努力为自己确凿的听力辩护,真的。我真的听见了。眼镜说他或许由于紧张情绪而产生的幻听吧,眼镜还补充说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对宝瓶说,不稀奇,这很正常。宝瓶不再说什么,他慢慢地相信了这种说法,事实上,这种感觉慢慢地就消失了,它很短暂。他想,或许他是对的吧。现在他和眼镜静静地站在路边等短须买烟回来。事实上,他内心的怒火已经慢慢地平息了,他似乎觉得在眼下的两个人面前还是收敛一点好,他不想被不久前还殴打他的人嘲笑,尽管他们现在对他不错。

  或许他们已经在内心里嘲笑过自己了吧,他不能再增加自己无能的印象了。

  宝瓶想。

  那个巨大的玻璃橱窗里,短须正在说着什么,不时还打着手势,像是在作某种辩解。可是那个白脸的女售货员并不理会他似的,又开始埋下头去继续看一本书或者修指甲。短须出来了,他脸上的余怒未消。宝瓶还注意到短须孩子气的动作,他狠狠地向空中“呸地”射了一口痰。

  就在眼镜走上前上去和短须说话的时候,有两三个人围上了宝瓶。

  这三个人的出现很让人感到意外,宝瓶觉得今天他真是倒霉透了。当然,他不明白这三个人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努力地保持镇定,尽量做到义正词严的样子,他问他们找他干什么。那三个人中一个较胖的说,狐狸尾巴还掖着干什么,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另外两人眼里也射出了一股鄙夷的目光。宝瓶说:

  “怪了,天下的倒霉事都给了我,我惹了谁了我。”宝瓶的不解自然而然。还是那个较胖的家伙,他开始将手指指到了宝瓶的鼻子上,他说:猫抓老鼠的游戏?算了吧,大爷没有工夫和你玩。宝瓶准备拨开那个伸到了鼻子上的那一节手指,可是旁边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从身后紧紧地围抱住了他,宝瓶动弹不得。

  那个胖家伙移了移下巴,那张胖脸上的肥肉在宝瓶眼里晃了一晃,然后宝瓶便感觉自己的脚已经离了地。他不得不开始求助,虽然他也不知道短须和眼镜最终将把他带到一个什么局面里去。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还算友善。而这三个人却充满了恶意,跟他们走,显然结果会更糟糕。宝瓶本能地扫着脚,并大声疾呼。那边短须和眼镜预备再次进那家店里,他们大概想去摆平那个自以为是的女售货员吧。但是一听见宝瓶的呼叫,他们随即就奔了过来。他们的速度还算快。

  宝瓶挥舞着四肢,努力地挣脱那两个人的怀抱,看见短须和眼镜甩着胳膊奔跑了过来,他似乎勇气大增。他啊啊地叫着,手在空中乱划,脚也不停地扫着。在厮打中,他抓破了其中一个家伙的脸,还有一个家伙的头发也扯了一把下来。

  他们哎哟哎哟地叫嚷着,一把松开了宝瓶。宝瓶一P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尾巴骨疼得要命。

  那个胖家伙责问短须和眼镜,并且语气坚硬地要求他们不要妨碍他们,否则后果自负。短须和眼镜似乎没有被他的阵势吓住,他们挺着胸膛的样子令宝瓶有点感动,并且他听见他们告诉他,他宝瓶是他们的兄弟。是我的兄弟!你听清楚了吗?他们也竖起了手指。并且也要往对面的肥脸上指去。宝瓶知道在这忽然而至的家伙面前和在刚才那些围观的群众面前,兄弟是两个概念,前者是一种保护,后者是一种侮辱。他打心底感激起短须和眼镜来,他的眼睛里开始混杂着疼痛和感激的泪水。不过他努力地忍住,他不能掉泪。

  尽管宝瓶觉得尾巴骨一阵疼似一阵,但是他还是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努力了几次却无法成功,他感觉到髋骨和腿骨也一阵阵剧痛,那是他在扯人家头发和脸皮的时候,对方狠狠地用皮鞋尖踢了他。

  宝瓶不知道是什么最终说服了他们,他看见短须和眼镜静了下来,是不是证件或者其他什么?宝瓶看见那个胖家伙将一个小本子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然后又重新放回了口袋。这可是警察出场的惯常动作,宝瓶想,或许就是这个东西使他们安静下来的。他们不说话了,他们垂手而立,向宝瓶射过来的目光显得很无奈。就是这种目光,就是在刹那间宝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眼前的这帮人都是针对他的,无论是短须和眼镜,还是后来莫名而至的三个人,他们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伤害他。那些同情,为他奔跑过来,还有共同用餐,这一切都是伪饰。即便是称他为兄弟也是出于有益于他们的考虑。宝瓶想清楚了,他们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上的差异,一个早登场,一个晚上台而已。他想起自己今儿个早晨怎么出门的了,他想一路上他是一个陷阱一个陷阱地跳了进去。他必须跑,跑得愈快愈好,跑得愈远愈好。

  令人遗憾的是,宝瓶连滚带爬,最后还是落在那些人的手中,他们几乎一下子就擒住了他。他们擒他的手法使宝瓶想起了电视里的镜头,在那些有力的手铐和膝盖下面通常都是一双无助失神的眼睛,那时候一手拿着遥控器的宝瓶总是这么对如美说,这些家伙,罪大恶极!活该!他似乎看见了自己那副狼狈的样子。他现在不再挣扎,一切随他们。他能做什么呢?他甚至看见短须和眼镜从中帮了他们不少的忙,他们双手上阵,一起擒住了他的腿脚。这样一来,宝瓶他便无法用力了。

  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放松,任由他们将他往停在那边梧桐树影里的一辆车上押。

  他只是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恨自己的筋骨不够好,不够结实,三拳两腿竟然就把他困在了地上,随你们吧,随你们弄吧。宝瓶嘴里低低地嘟哝着,可是谁也没有在意,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宝瓶押上了车。

  车子响着鸣笛拐了好几个弯,就在一栋建筑跟前停了下来。下车的时候宝瓶差一点被推翻在地,他们将他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点潮湿,光线也不是很好,水泥地面像是刚浇过水,他被迫要求坐在一张长凳上,审讯就开始了。负责审讯的那个人一脸严肃,坐在他旁边的便是那个胖子,然后是另外两个人,他们跷起二郎腿。其中负责记录的那个瘦脸也悠然自得的样子,他敲着笔杆。在宝瓶的对面墙上,红色黑体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是他要坦白什么呢?他可是一个老实人,什么也没有干过。

  宝瓶坐在冰冷的长凳上,嘴里咕哝了一句。

  马上就有一个人过来给他一脚,厉声说道,还嘴硬!

  宝瓶不想再编造什么了,他想起先前的教训决定闭口不谈。于是他忍住疼痛保持沉默,他起初的时候一直是抬着头的,眼睛也努力地看着对面墙上的大字和那几张陌生的脸。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深陷囹囫面临着他无法预料的现实。他想或许,他一直和短须眼镜他们走下去,结局绝不会是这样的。至少,宝瓶开始明白,他是对他们有用的。他一点也不想在这儿,一栋陌生的建筑里,一张冷冰冰的板凳上坐下去,他感到时间短暂地凝固了。他的脑海里短暂地浮现着自己一阵风似的关上门,旋下楼梯的情形。

  宝瓶有点黯然神伤。他觉得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总是厄运随身,让他无法拨开冗云,见煌煌天日。他忽然有点疲惫,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什么意思,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呵斥自己,去死吧,宝瓶,你去死吧。去死。可是对面那些人眼睛还圆睁睁的,那个胖子肥脸上还闪着严肃的光亮,他们甚至不让他开一个小差,走会儿神。怎么会让他痛痛快快地在一条长凳上去死呢!

  有人狠狠地给他一记耳光。

  宝瓶想不起来说什么,可是他们的语气怎么总是那么一致和坚定呢?就像开始短须和眼镜问他话,也是这样。可是最后他们却又推翻不再承认,反而说是逗人玩的。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呢?他们眼下是不是又乐于这种游戏呢?就像对待小孩的态度:打一下揉一下。还反过来说自己和他们玩猫和老鼠,或许这也是他们一贯的手段吧。

  宝瓶捂着火辣辣的嘴巴,说道:“我没有干什么啊,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干什么了?”宝瓶的脸在他的手心里燃烧着。事实上,从头至尾,宝瓶的确委屈极了。

  忽然那边的几个人笑了起来。他们爽朗的笑声把宝瓶吓了一跳,他们一边笑一边说:“到这儿来的还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还问我们你干了什么?”

  这真让人好笑,也有人说这真是笑话之类。总之旁边的人低低附和的声音宝瓶也听得清清楚楚。

  之后因为宝瓶也觉得自己情急之下的话也很是好笑,他或许是露出了笑容,或许是有想笑的意思,然后便被一记重拳打翻在地。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让你不严肃,我让你不严肃。狗日的还笑得出来!宝瓶的头枕在了水门汀上,此时他一下子疼得睁不开了眼,他的脸部肿得老高。他想爬起来,可是他的努力总归失败,他身体只是在地上扫了扫又躺了下去。宝瓶想,如果睡到长凳上去或许要体面点,可是那条长凳子也翻到一边了。

  他继续听见上方传来呵斥的声音,他们问他:“你老实交代,前天你到乾四街的洗头房干什么去了?”宝瓶想起他是去过一次花美人,那的确也是前天的事情,宝瓶觉得他们要比短须和眼镜问到了实处。可见这些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因为这是实实在在有的事,实实在在的事让宝瓶回忆起来就方便不少。

  “是的,我是去了。”宝瓶说道,可是他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啊。他只是去找一个人而已。难道找一个人也犯法吗?宝瓶抬了抬眼。他的眼睛现在只是一条缝,上下光亮着。

  你找什么人,找他干吗?一步一步给老子说清楚,你胆敢隐瞒老子就对你不客气!那条缝里的声音依然很锋利,坚硬无比。

  宝瓶因为去了一趟职介所,都没有他合适的事情做,他很是失望,当时希望能在车站附近找到一份活儿干,据说外地在本城做生意的人大部分聚集在那儿。那边人流量大,宝瓶认为应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哪怕苦力活他也愿意,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糊口就行了。然后他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了,在车站他转悠了半天。后来有一个人拽了拽宝瓶的衣角。

  “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偷呢。”宝瓶微微仰起脸说。

  那个人梳着大背头,水亮水亮的,手上还戴着好几个金戒指,嘴里叼着一根长过滤嘴烟,身上穿着打扮也很是讲究。我开始以为是一个问路的外地人。可是他的手上也没有什么行李,我才明白过来是本地人,只是话音上稍稍有点不同,我觉得运气不错,看情形我是碰见了贵人,我将有份活儿干了。那个人将我拉到了路边,我们站在一棵树下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竟然就直截了当地问我是不是找活儿干。我说是的。那时候我想人家果然在地面上混的,一双眼睛真是了不得。后来,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并说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他。

  可是我并没有立即去那个地方,我看见名片上的地址和他的称呼什么美容公司的经理呀什么的,我当时就是有顾虑。那条乾四街我也听说过,那边的黄毛比较多的。说实话,我们这种人衣食都发愁,哪儿有条件去那快活呢。我没有放在心上,我觉得还是去别处再找找看。

  但是你知道,这年头活儿难找得要命,我几乎都泄了气,三天两头待在床上,不出门了,我跟自己赌气玩。我知道这无济于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前天我就准备将抽屉里的几个硬币找出来,准备上街去买些盐回来,就是小袋子装的那种。

  我三天两头就是吃些盐水度日。你说说看,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能耐。我本是找硬币,却发现了那张名片,这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当时我肯定是不屑一顾地随后往抽屉里一扔的。

  于是我就决定去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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