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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宝瓶(1)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手指和舌尖,轻盈又谨慎。

  ——小海《小谎言》

  ……你要伤她的脚跟……——《圣经·第3章》

  他们正坐在一家叫逗号咖啡厅的火车座上。一分钟前宝瓶刚刚赶到这儿,他现在还在吹嘘着路上的情形,事实上,他有点言过其实了。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那他真是命大福大了。可那两个人说了两句这样的奉承话后,便不再听他啰唆这件事情了。他们的脸比刚才还要冷,眼睛看着对面打着手势的宝瓶。宝瓶自说自话了一阵,见对面的人没有什么兴趣,便不吱声了,顿了一下然后说,说吧,你们究竟什么事情。

  宝瓶比预约的时间要早了一点,他当时正斜在床上,前前后后地想着心事,然后电话就跳了起来。电话里的声音,宝瓶虽然觉得陌生,但有点兴奋,要知道他的电话自移了线之后就很少在那个小茶几上跳起来了。他想象得到,他的朋友们都忘记了他的号码。其实他也忘记了他们的。要我主动打电话给他们,没门儿。宝瓶想得很实际。现在真是难得,竟然有电话了,他几乎被乍起的铃声吓了一大跳。宝瓶觉得自己差不多快忘记该怎么握住话筒了,电话像一个烫手山芋在手上滚来滚去。

  他刚预备问对方是谁,那边就把电话挂了。宝瓶想,去吧,不去或许更糟呢。再说,他也正好逛一下街。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当然以往如美跟他逛,把手套在他的胳膊弯里,边走边软声软语说着话。现在没有这种好事了,事实上他很想再有一个女人套住他的胳膊逛街。两三年前,倒是有过一个,白皮肤,鸭蛋脸。可是她也像如美一样,手一松,淹进大街的人流里了。宝瓶其实肚里明白,这其实是一个幻觉罢了。哪有一个大男人把自己的老婆在大街上走丢了的。宝瓶认为打死自己也不会发生这样的蠢事。他只不过不愿意承认老婆跟人跑了的事实罢了。现在宝瓶觉得自己要想再有女人手套手过街就更难了,原因是他下岗在家。除了胡思乱想别无所长。房子老旧,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设计的户型,显然早已经落后。他的储蓄就是公司买断后的两三千元而已,早年的积蓄已经被如美卷走。他怪不得任何人,只怨自己。只是晚上,他觉得如美跟人跑了实在残酷了点。次日醒来,宝瓶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了吧,有了如美,晚上的觉香点,白天的家亮点。没有了如美,就是觉难睡点,至于一天比一天厚的灰尘,那就无关大碍了。

  宝瓶忽然吓了一跳,这一跳比电话带来的惊吓还大,宝瓶出了一头的汗。他向那个人赔礼道歉,那个人嘴里叽咕着,脚一蹬地骑车子走了。那人的车龙头几乎撞进了他的肩胛骨里。他耸了耸肩膀,走路的时候本不该想心事啊,可是他一上街就会想到如美。要是往常,他的胳膊会被如美的胳膊弯一拽,当心,车子。

  宝瓶耸肩是为了证明他的胳膊是不是抬不起来了,事实上撞得不轻。他觉得腰部也有点牵扯痛。不过还不至于影响他走路。否则他会追上那个家伙,带他到医院里照个片子。他望了望那个弯腰骑车的家伙,那人上身穿的是黑白条纹衫,简直就像是大街上的一匹斑马。

  宝瓶再一次耸了一下肩,觉得疼痛加剧了。他努力掩饰自己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他们对他的疑问似乎无动于衷。左边的那个对他戴眼镜的同伴小声地说着什么,宝瓶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可是他听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似乎在讥笑他。宝瓶脸上有点发烫,他强压怒火,就是想看看这两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

  要是平常,他早就抡过去两拳了。尽管他的拳头使最后吃亏的总是他,但这没什么,宝瓶以为拳头出还是不出,这才事关重大。

  宝瓶从坐下来就开始想对面那个留着短胡须的人是谁,面熟得很,就是想不起来。就是他向他招手,并且邀他入座的。当然,他还礼貌性地请他抽烟。宝瓶右手一推,说,不抽。事实是他早不抽烟了。他当初戒了烟毅力很大的,他不想给那个存折上又多一个额外的负担。要知道,他现在一天一天地啃那么一小点,无异于一个面包上的蚂蚁那样。

  宝瓶从短须的话音判断出来,电话显然也是他打的。可是他们到底找他干什么呢?宝瓶开始将视线移开,射到别处去。这里他来过仅有的两三次,他一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他和如美以往坐的那个位置在东南角上,那里坐着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中间的舞池里那些彩纹已经斑驳不堪。透过那边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大街。而现在宝瓶的位置是无法看见的。他只能看见窗帘被一个很大的彩色布条捆扎在一起,就是这挡回了他的视线。

  他们仍在窃窃私语,并不时地笑了起来,他们的声音让宝瓶不自在。他决定再问他们一句,他不想再莫名其妙地坐下去了,觉得比老婆跟人跑了更难堪。他说:你们打电话给我,约我到这,可是你们……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那个戴眼镜的站起身来,他边眼盯着宝瓶说,急什么呢,边向门口走去。眼镜的语气虽然柔和,但是里面却藏着一股让你无话可说的严厉感。是呀,你急什么呢,你难道还有事情吗?短须接过话茬儿问他。

  宝瓶开始不语,他觉得无须多说,即使说了也显多余。再说,他确实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做。他开始抖动腿部,故作镇定。可是很快短须就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腿摇得过猛碰到了他们膝盖中间的小茶几。小茶几上的杯盏晃了晃,咖啡差点泼出来。宝瓶抿住双腿不敢再动,看着短须喝一口咖啡,这时候眼镜过来了,脸上闪着青苔一样的光芒,走过来对短须说,怎么搞的,半条人影还没有来啊。短须说,你着什么急呢,再等等吧。然后示意眼镜坐下。宝瓶听得出来还要来一个人,或许这个人才真正和自己有关。他们必须等下去,等到谜底揭开。

  宝瓶一边听着对面两个人喝咖啡喉结翻动的声音,一边心里嘀咕着这件事情的荒唐。他们把他找来,可是又不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他们也不是很了然,但是至少知道一些,可是他们就是不说。要么可能就是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地说出来。想到这儿,宝瓶心里一阵发虚,他不知道马上将面临一个什么局面。最要命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借故离开,却觉得腿发软,他几次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想站起来。他几次都觉得这样,小腿肚这儿发酸。宝瓶的局促不安,那两个人自然看在眼里,他们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瞄了瞄他又继续喝他们的咖啡。宝瓶想,如果他们给他点一杯咖啡或者绿茶的话,他就不会这样了,有一个道具总比没有好,尤其是碰到这样的倒霉时刻。他们喝咖啡的声音很响,宝瓶觉得他们故意这样做的。他们加入糖然后用小调羹不停地搅动咖啡杯,宝瓶被那种浓郁的咖啡香所包围。他几乎快要闭起眼睛,让他的鼻管一味嗅动着。

  宝瓶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他记得自己接到电话后像一阵风一样旋下楼梯,谁知道会这样呢!他似乎看见自己风风火火下楼,然后过马路的情形,觉得真不值得。他心里骂着自己,宝瓶呀宝瓶,一个电话就把你激动成这样,看来真是没有什么出息。宝瓶在裤袋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腿部,算是惩罚,然后他努力地压住自己牙根下那个疼得要叫出来的声音。这个举动,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宝瓶吁了一口气。

  短须开始问他话。宝瓶一怔,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哆嗦了一下。事实上他们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了。嗨,你昨天到哪儿去了?短须的口气毋庸置疑,有一种了然在心的把握。对面眼镜的整个脸部都闪着光亮,让宝瓶莫名地手心生出汗,口袋里的手湿漉漉的。昨天……昨天他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只是下午的时候出去逛了逛,主要看有没有新的事情可做。宝瓶仰起脸回答道,没有到哪儿去啊,一直待在家里。

  显然,他们并不相信,真的?宝瓶说,真的。是真的,宝瓶想隐瞒自己去职介公司的事实,不想自己糟糕的生活被别人嘲笑。再说,他们根本不是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只是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像是要来求证什么。可是求证什么呢?宝瓶心里对自己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准备再次仰起脸来说:真的,我一直在家里。可是忽然的念头抓住了他,他们是不是找错了人,把他误当作什么人了。这个念头使宝瓶脖颈那儿的力量忽然间强了起来。他对他们说:“你们找错人了吧?”短须脸上显得很不屑的表情,他看了一眼宝瓶说:“你不叫宝瓶?”宝瓶说,是的,是叫这个名。事实上宝瓶的名字从小至大一直都没有改过,记得上学的时候有老师抱怨过这个名字,说有点怪。宝瓶偷偷地改用过几个谐音的名字,最后还是觉得原来的名字好用。其实慢慢地他觉得名字也就是一个符号而已,有什么计较头呢。

  那就对了。短须说,他的口气一直毋庸置疑,有着十二分的把握。这一点让宝瓶心里有点不以为然。不过他不想把这点表现在脸上。

  现在宝瓶决定自己要做的事就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他们即使说什么也不认账,他决定这么做。宝瓶知道这有利于自己。只是令自己也很疑惑的是,昨天他确实没有干什么。要是说说前天,他倒可以说些什么出来的。可是昨天真的没有什么,只是一连串的慢腾腾的习惯而已。譬如他起床很晚,主要是考虑将一天三餐缩短为两餐,当然这样经济是迫不得已。他对肠胃的考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几乎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因此昨天上午他一直待在床上,唯一的一次下床是喝了一点水。水里放了一点盐,使他再次入睡更容易了点,这是他慢慢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些时候他还为他家里那个木质米柜一天比一天浅发愁,现在他已经消除了这个顾虑,盐水无疑很重要。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宝瓶以为绝处逢生的办法是靠人想出来的,天上不掉馅饼,办法也是一样。

  宝瓶眼睛开始迎着对方,短须和眼镜交换了一下眼色,宝瓶看得清清楚楚。他想他真的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呢!宝瓶发现自己的腿部开始抖动起来,一晃一晃的,这是他心境的折射,他一欢快的时候就是这样。如美和以前的一个女同事为此都说过他,意思大抵是会让人觉得他轻浮、不稳重,等等。他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毛病,不过他现在一点也没有想到去改变它。宝瓶看见短须和眼镜再次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忽地夹住腿不再晃动了,如果这样抖下去,对面的人会让他下不了台的。宝瓶想。

  再好好想想。眼镜的声音里加大了严厉的程度,他好像开始显得有点不耐烦。或者这么说,宝瓶的沉默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宝瓶苦笑了一下,他说什么好呢。他觉得此刻不仅双膝发软,全身也开始软了。他微微地将身体靠上了后面的软包。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惊吓,那时候的感觉也是这样,只不过比现在多出了点汗。

  当时宝瓶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听见外面脚步声,持续不断,并且还有烟花升空的喧嚣。他的窗帘上染上了一些异彩,忽闪忽闪的,让宝瓶想起彩蛋节这回事来。事实上前些天就在说了,他觉得彩蛋倒是值得称道的,毕竟很是稀罕。他不知道在这个世上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地方来,鸭子的蛋是彩色的,里面的黄还是双的,无一例外。真是稀罕之极。这些玩意儿宝瓶倒是见过,里面的黄也确实是两个,只是外壳上的彩色并没有广告画册上那么炫目罢了,说它们是一些小小的色斑更为恰当些。但是这也足以让宝瓶为此骄傲不已了。宝瓶在岗的时候有幸出过两三次差,外地人和他谈起来,一听说他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人,马上脸上放出光来,醒悟般地说,五彩双黄蛋。然后就不迭声地说,好地方好地方啊。

  宝瓶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他担心外面的喧嚣里有熟人的影子,到时候他们肯定会问他的生活情况呀什么的。宝瓶不喜欢别人盘问的感觉,这样一来他的腿就懒了下来。据说新建的广场上很热闹,晚上除了烟花,还有晚会和市长讲话。听得出来脚步声全部向那边涌去。近来街上的变化在宝瓶的脑海里浮现着,崭新的街灯,路牙上整整齐齐码放的小盆鲜花,还有盛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街上的女人们,她们的眉眼弄得他辗转反侧。最后他打开电视,电视里的肥皂剧还在演,可是宝瓶的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起来。他双眼盯着屏幕,手里抓着遥控器。

  忽然间电就停了,宝瓶的眼前一黑,电视屏幕悠忽地一亮然后被沉入如水的黑暗里。宝瓶当时的感觉非常不好,他忽然想哭,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失败极了。女儿没了,老婆跟别人跑了,工作也没了,至今枕边总是少一人。他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瘪了的香烟盒。他将手指伸进去,里面自然是空的,他只得将鼻子在烟盒口这儿嗅了嗅。那种烟草的香味包围着这个夜里的孤零人。宝瓶决定等电来,外面的烟花还在闪着。他想,电要不了多久就会来。电视马上会继续演,尽管他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总得有个事情可做,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多少也是个事吧。他记得以前如美就是这样的,可是她现在却跟人跑了,或许现在就是此刻,她在另外一张床上,手握住另一个遥控器,她的旁边是另一个人。宝瓶想着想着,就这么半躺在床上睡着了。

  电来的时候,宝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被电视吓了一跳,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他睁开眼睛,原来隐隐约约听见的人声是电视里发出的,他吁了一口气。宝瓶当时想,我的家叮当响了,还需要一屋子的人来偷吗?他笑了笑灭了电视翻身入睡。事实上,宝瓶的冷汗正是因为这个,他听见一屋子的人在说话。

  宝瓶的走神很快被短须打断。他用手指敲了敲小茶几的玻璃台面。这种严厉的叩玻璃声含着谴责,宝瓶看见他们开始点烟。吧台那边穿旗袍的小姐递过来一个烟灰缸后,就转身而去,宝瓶看见旗袍紧紧地裹住了小姐丰润的臀部。它们是那么浑圆的两瓣,然后它们一开一合地向前移去了。宝瓶注意到短须和眼镜的视线和他一样,像苍蝇一样沾在上面。

  短须说,哎,你好好想想呀。

  昨天上午你没有跟你的邻居上街?眼镜启发性地问道。

  宝瓶心里说我有什么好想的,我的确没有什么把柄给你们。哪有什么邻居?

  上街?他可是一直待在床上的。莫名其妙。宝瓶决定沉默不语,他这么想着的同时开始计划怎么开口来跟他们周旋下去。尤其令宝瓶不解的是,那个他们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半点迹象也没有。短须和眼镜的盘问令宝瓶心里发怵,他决定要问问他们,那个人究竟是谁,到底是为什么。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出乎他的预料,有点柔软,竟然还有点颤抖。声音很低,几乎就是唇边上的呢喃。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听清楚了,他们很快地回击了宝瓶那丝丝绒线般的声音,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他们的声音坚硬,充满了力度。宝瓶感到一种迎面而来的窘迫,他的脸开始涨红。他的脑海里瞬间闪了一下那个斑马一样的家伙。他熟悉这种气流,强壮,且有疼痛感。

  宝瓶本能地瘪了瘪嘴,然后低下了头。他不得不选择这样的姿态,对面那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令他忽然有一种畏惧感,这也出乎宝瓶的意料。他为什么要怕两个陌生人呢?他低头想象着短须和眼镜表情里的严厉和慌张。他听见自己短促的呼吸喷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他努力地调整了半天终于归于平静。他小心地伸了伸腿,他的腿部已经发麻了。他用力打直腿弯,终于他站起来了。他闻见他的身体四周回荡着一种泥沼的气息。他不看他们,径直离开了座位,幸亏以前在这里上过厕所,否则他将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宝瓶很庆幸自己终于站起来了,站起来意味着下一步的摆脱,这多好啊。宝瓶开始闻到了空气中另外的味道,他看见了小姐笑吟吟的脸庞。他走向西北角卫生间的途中,一眼瞥见了窗外的大街,盛装的人们在彩色的大街上漫步,气球飘在空中,阳光普照。他内心有一种欢欣,然而随着他马上觉察到身后有人跟着时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艰难的跋涉。宝瓶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步伐那么滞重。好在很快他就来到了卫生间的门口,一股漂白粉的味道紧紧地包围着宝瓶。宝瓶关上了门,他朝空中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马桶翻盖。由于紧张,小便进行得很是缓慢,他的尿线迟迟疑疑没有冲击力,这令他失望极了,宝瓶的焦虑增加了另外的负荷。一个清晰的头影显在门的毛玻璃上,眼镜在外面焦急地踱步。宝瓶知道他显然是在掩饰,他们肯定不想让别人瞧出什么名堂出来。为了拖延时间,实际上是宝瓶在争取更严密的思考时间,他一P股坐在了马桶上。那个头影还在晃动。

  此刻,宝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堪忧的。他们还编造出一个与他上街的邻居,可是他的确没有上街啊。宝瓶被一种犹疑的力量抓住,他开始对以往的生活都快要不那么自信了,我上街了吗?他坐在马桶上反复地问着自己,他真的有和邻居上街吗?其实除了如美,他似乎没有和任何人上过街的记忆。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说他和一个邻居上街呢?宝瓶记起以前是有过一两个邻居的,一个是楼上的,一个是楼下的,宝瓶记得有阵子他们的关系还很好,互相到各自的屋子里坐坐,打牌、喝茶或者聊天。后来楼上的那个女的和楼下的那个男的睡上了,宝瓶无意间撞见过一次。他本是想去楼下聊天的,可是下了楼便看见楼上的女的红着脸,春情勃发的样子出门来,宝瓶现在还记得她仰脸一眼就看见宝瓶时眼睛里的慌神,羞迫。宝瓶自然明白了,他以后很少串他们的门,后来他们自然奸情败露了。没有过多久,宝瓶和如美搬走了,宝瓶胡思乱想就从那会儿开始的,他总是担心自己回家,看见楼下男的春情勃发地出来,他担心极了。他还担心哪一天楼上那女的从自己的门里出来。事实上,那女的就曾经试图上过宝瓶的门,她在铁栅栏门外闪着暗示的眼神,脸颊上飞着红晕。宝瓶当然拒绝了她。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结成同盟,因此最后是他狠下了决心搬家的。

  宝瓶现在还记得起女邻居的眼神,那女人什么样子他一度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事实上如美消失了之后,他完全淡忘了他们,那是一段不愉快的记忆。然而最近宝瓶发现他愈发真切地看见那副眼神了,宝瓶得承认那副眼神很具诱惑,前两天他甚至梦见了它们。它们飘浮在空气中,眨动着,令宝瓶夜不能寐,难以自持。

  敲门声显得很局促,宝瓶不得不站起身来,并且拉了一下马桶绳。水流急速翻卷,低鸣着下旋而去。宝瓶对自己还没有想出周全之策感到蓦然的心慌,可是情急之下他还是找到了门把手,打开门。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盯了他一眼用脚有力地把门甩上了。宝瓶不得不返回原座。

  眼镜已经坐回了原位。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喜悦的色彩,很显然刚刚进行过一个愉快的话题,他们的笑还停顿在脸上。

  他们看着宝瓶坐下来,然后其中一个说,想好了?

  宝瓶说,想好了。宝瓶的回答事实上令他自己都感吃惊,他怎么会自己先破了阵垒呢。他应该和他们继续对峙下去才对啊。他一边暗中谴责自己上了别人的套,一边却源源不断地叙说着,如失修的水龙头一般。宝瓶想,他或许是真的害怕了,他的妥协让步显然使对方喜形于色。他们说,你啊,干吗不早说呢。他们言下之意是何必让心理斗争了许久受了一番罪呢。他们知道宝瓶从坐下后心理就丝毫没有轻松过。他们对他的确很有把握。宝瓶说,我是跟邻居上过街。

  而且,还是一个女的。女邻居。

  从咖啡厅出来之后,宝瓶知道自己当时这么就范完全是想要摆脱他们。既然他们需要一个邻居,为何不给他们一个邻居呢。说成一个女邻居更能使他们信服吧。譬如他说到他和所谓的女邻居漫步大街后,就回到了家里,他们还上了床,宝瓶说到他们上床的时候,短须和眼镜几乎完全入神了。宝瓶几乎也被自己的编造所信服了,他几乎也快相信了这样的事实,他拐骗和诱奸了他的女邻居。宝瓶暗暗瞠目结舌。他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宝瓶说,那床上的活儿也要说吗?他们这才打住,自然他们的好奇心很是令宝瓶吃惊,即使宝瓶认为他们是负责案件调查的什么便衣之类的。虽然他没有对他们的身份提出质疑,但是他也明白了两三分,要知道他们的生活例子是少不了这些艳情的东西的。他如此一番实在是想尽早逃离,然后回到热闹的大街上去,回到盛装的人群中去。

  一个人做噩梦,他还要极力地掐自己一把呢。他大概就是这样吧。

  在大街上宝瓶这么一路说服自己。大街上五彩缤纷,那些气球真是像极了一个个蛋。天空出奇得晴朗,蓝得没有底。宝瓶停下来盯着天看了一会儿,他觉得那无边的自由从天边透过人群的缝隙,奔向了自己。宝瓶小声地哼起了歌。这一切自然值得庆幸。哼着小调的宝瓶继续这样向前走。出于一种本能的意识,宝瓶没有向家的方向而去,他走上了一条宽阔的街道。

  宝瓶走在人群中,忽然内心升起了一丝无法抑制的东西。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是想恐怕自己太久没有上街的缘故吧。他嗅见了人群鲜亮衣装上的味道,那是一种令他感动与迷醉的温暖和蓬勃的物质。就像麦地。他们交谈着,他们的声音真切可闻,宝瓶小心地在人群中蹑着步子,听着人们对城市变化的评价,说着以鸭为媒,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诸如此类的话。宝瓶也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刚才略施小计,他还被他们限定在那个小逗号咖啡厅里呢。宝瓶为自己当时的机智有点骄傲起来,他甚至不愿意回想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来到大街上的。他只听见自己的身后那两个人的声音,他们喊他,希望他回到座位上去,老实地待着。宝瓶一点也没有理会后面贴在衣领上的声音迈大步出了门,然后几乎窜到了人群里去。贴在衣领上的声音此后就愈发小了下去,慢慢地宝瓶听见了另外的声音,那些声音嘈嘈切切,不乏温暖,像是从他的颈窝里漫了上来。这种声音让宝瓶觉得安全了些。他知道在人群里,他们是不敢把他怎么着的。

  宝瓶想,即使他们会胡来的话,他会大声叫。那样他们就没有办法了。他边这么想着,边停在了一个小吃店的门口,小吃店老板娘的脸上抹了不少劣质化妆品,比那个案板上的面团还要白,还要炫目。她站在路牙上盯着街上缓缓流动的人群,手上不失时机地做着手势。她不停地动着厚厚的两瓣唇说,刚出笼的馒头、包子,又白又大。有好些人已经在一架屏风后面很响地吃着面条了。宝瓶看着老板娘性感的颈部,闻着小吃店飘在空气中的味道,肚子鸣响好几回了。一大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那些盐水早就无影了吧。他记得自己一接了电话就下楼去了。他在路上还想过或许今儿个的早饭有指望了。对于他来说,有一顿就是一顿。他心里可是一阵喜滋滋过的,谁知道却是这个样子。不去说他们的子虚乌有,胡搅蛮缠也罢,就是一杯茶、一滴咖啡也没有请他喝,反而让他宝瓶紧张得多挤出了些水分。

  他咽了咽唾沫,唾沫一点滋味也没有。老板娘的眼睛很大,在雾气缭绕中有点勾人。宝瓶决定不看她,用手就开始抓住摞在笼屉上的一个白馒头。白馒头那么柔软,充满温度。这种在手掌中饱满握住的感觉真好,宝瓶觉得他可是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满满地握住过了。白馒头还有一个尖,尖耸耸地像一粒兴奋的乳头那样。宝瓶感觉到舌下的口水已经满满的,他赶紧用馒头堵住了。不用看,肯定有很多人向他看呢,他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还有老板娘的面,出丑流口水。大概是他的饥饿感唤醒了很多人吧,有很多人开始买馒头吃。宝瓶第一次表现得如此狼吞虎咽,站在一旁收钱的老板娘善意地笑了笑。很快,一个馒头在慢慢地变小,开始还有手指那么大,眨眼不到的工夫就不见了,宝瓶几乎很不情愿地将手从口腔里空空地抽出来。

  不好,他说着的时候边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我没有带钱,大概是放在那件衣服里了。你看,换了衣服,钱却忘了放进口袋了。”

  宝瓶实际上在伸手去抓住馒头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包括他急速地找口袋,脸上的表情和说的歉意话,他都在肚里急速地编排好了,他是没有办法,宝瓶是老实人,他的确因为不敌饥饿才如此下作的。要是往常,你打死宝瓶他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他的确没有办法,一个没有办法的人,总要逼着自己弄点办法出来的。不过老板娘原谅了他。她是不是看到他那么香地吃馒头,无形中做了活广告呢?或者天生慈悲呢?宝瓶这么想道。或许什么也不为,善良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总之她一点也没有计较,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算了吧,下回多来光顾好了。宝瓶觉得她在雾气和锅铲碗筷的声响中愈发俊俏了。

  然后宝瓶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就离开了。一个馒头下去就是不同,他觉得自己的脚下有力多了。他继续向前走着,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望望。街道上的店铺里流光溢彩,那些衣着鲜亮的小姐们走来走去,生动无比地说说笑笑。她们的脸庞充满了弹性,还有她们的四肢充满了青春活力。她们的视线偶尔射到了街上,落在盛装的人们的身上,落在了匆匆的脚步的缝隙里。

  宝瓶一路走走停停,他的眼睛仍然闪着警惕的眼神,他有时候佯装站在一些巨大的玻璃橱窗跟前,看看里面有一些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事实上,更为主要的是他通过橱窗玻璃看看那两个家伙有没有跟上来。宝瓶的清醒使他自己很满意。

  然而就在到达宝塔路和鲶四路交叉口的时候,情况意外地发生了。其时,宝瓶正站在人群里看着热闹,秧歌队和踩高跷的使宝瓶入了迷。宝瓶记得这还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时候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用手调皮地够踩高跷人的裤管。宝瓶站在人群里,和大家一样不停地拍手,他的手心都拍麻了。扭秧歌的人,扭着腰肢甩着手里的彩带,有的腰上还别着小鼓,脸上扬着笑。宝瓶觉得这些扭秧歌的要比他小时候看见的好看多了,不去说她们脸的标致,但就她们一扭一甩一挥一跳,就好得无话说了。或许小时候也这般精彩吧,唯一不同的是那会儿自己还小,小孩和大人的感受终归有区别的吧。宝瓶想,当年他父亲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彩衣里的奶子一致地跳着,抖着,翻腾着,心里也会和他现在一样潮潮乎乎的吗?

  不过他很快就止住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样是对死去多年的父亲大不敬。

  扭秧歌的过去后就是踩高跷的,他们穿着艳丽的衣服,脸上的色彩掸得很浓,大概是太高的缘故吧,要不然谁看得到高跷上人究竟是怎么一张标致脸呢!宝瓶仰起头看着一个个高大的身影过去,那些空荡荡的袖管在空中翻飞着,她们的眉眼在阳光里更显得妖媚。宝瓶看得入了神,他几乎踮起了脚跟挪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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