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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宝瓶(3)

  宝瓶告诉他们他前天之所以去的确是毫无办法,他也找到了那个给他的名片的人。他第一次去那条街上,但是还是很好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窗户和门玻璃上写得清清楚楚,宝瓶庆幸自己还能识得几个字。那个人依然梳着水亮的大背头,手上还是戴着好几个亮闪闪的戒指,坐在阔大的房间里跟他说话。宝瓶跟他们讲自己当时确实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看见里面白臂修身的姑娘走来走去,在宝瓶四周晃动着,他现在还感觉得到她们走过四周的那种气息呢。他说,那感觉就像是进了花园,就是那个感觉。

  你少做梦吧!他们中一个呵斥道。显然宝瓶现在说这些是不合时宜的,可是他的确感受到了那种气息,那种混杂着呼吸和皮肤以及衣袂的复杂味道。后来呢?他们继续问宝瓶,显然后来才是关键。宝瓶说,后来他的确上过街,那个人告诉他,到人稠的地方转转,譬如车站呀什么的。他还告诉他要练一双火眼金睛势在必行,什么样的男人一眼一个准儿,那样的话工作就好做多了,而且一做一个准。盯上了那些人钱自然就好赚了。他告诉他说,这并非一日之功,要假以时日。

  宝瓶说,他最后还是不干了,他干不来,这个钱我是没有命赚吧。所以后来我又缩回到了我的床上去了。虽说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我终究没有干成啊,再说我的确是因为想找个新事情做做,糊口而已。你看我都悬崖勒马,及时退身了。宝瓶的口气变得极其柔软,他的脸一直在手里燃烧着。他在心里祈祷自己能够渡过这个难关就好了,即便是鼻青脸肿他也认了,他知道过些时候,他脸上的火会慢慢熄掉,脸上的肿痛会慢慢消失,就是结了疤的痂也有好的时候。宝瓶这么想,他在地上姿态也变得柔和多了。他想他们会同情自己的吧。

  可是对面的声音依然很强硬,那个声音在空中飞了过来,那个强烈的气流几乎将仄起身子的宝瓶推倒下去。宝瓶似乎没有听清楚他们的问话,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别装了,我是问你跟刘燕燕怎么回事?

  宝瓶愈听愈糊涂了,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用说有怎么一回事了。他的确想不起来在他交往的人群里存在这么个人,倒是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叫燕燕的,和他一起赛过跑、跳过高的。以后上中学他们去了不同的学校,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再说她也不姓刘啊,人家倒是姓毛,毛主席的毛啊。宝瓶的确想不起来,他不停地摇头说,真的没有这个人。真的没有。

  他感到旁边的人又要伸出腿来踢他了,他往旁边闪了闪。宝瓶看见那边的胖子向侧里一扇门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有人从那边走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穿着鲜亮的衣服,宝瓶只感觉到那些身上的彩光在他的面前闪动着,宝瓶努力地睁开了眼。他有点炫目。他稍稍正了正身子,那女人端详了半天并没有完全走近来,最后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就站在那几个人的背后,显然她继续向这边看着。

  当然她的指认使宝瓶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嗓门像有一块鹅卵石堵在了那里。缓了好久,宝瓶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日你了?你倒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尽管是个穷人但是还是有骨气的,你不能血口喷人啊。你要好好看清楚啊,你不要冤枉好人啊,否则你心安吗?问问你的良心啊,我什么时候……说到这儿宝瓶似乎觉得自己在刚才的刺激下粗了口,他马上绕了过去,他感觉到对面的女人,年岁不是很大,声音也很嫩。因此他继续说道,妹子,我什么时候认着你来着?什么时候逼着你干那事?又什么时候赖了账?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嘛。你可要看清楚啊,你要看清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说话要负责任的啊。我已经够倒霉的了,老婆老婆没了,女儿女儿没了,工作也没了,吃饭都成愁啊,我还有那个钱,还有那个劲吗?你说说看啊,你要看清楚啊。

  宝瓶一再要那女人看清楚,他担心自己脸肿了后被别人误认了,因此他又补充说自己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可是瘦瘦的。只不过现在脸肿了像个胖子罢了,可是他不是胖子啊,他是被他们打成这样的啊。他的辩白并没有起到作用,他只是依稀听见那个女人在那边低低地说,就你们那个穷样,我见多了,都是穷得叮当响地地要快活的,事后总是翻脸不认账的。

  这一话激起了宝瓶,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从地上爬了起来几乎快要冲到了那女人的面前,他想他什么也不做,就是想撕烂这个女人的嘴。那女人惊叫着跳了开去,然后一闪身,从那边的侧门里消失了。门嘭地一声关上了。事实上,根本没有等宝瓶将手伸过去,旁边便有人将宝瓶架了回去。然后轰的一声,宝瓶又一次睡到了地上。他的头一阵剧痛,他几乎昏死过去,他的嘴角开始流血了。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短须和眼镜站在了他的面前。宝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场的,他们已经看到他现在的狼狈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抱住了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腿。那种情形像是真的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他不停地说他受不了了。

  此后眼镜一再解释他们来得不及时,否则的话乘宝瓶还没有画押所有的事情还好弄,因为他觉得变通的办法还是有的。现在的情形也只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宝瓶听见他嘴里这么说道。短须和他们交涉了很久,最后才答应交了罚款就好办了。短须和眼镜凑钱的时候,宝瓶还没有松开他抱住眼镜大腿的手,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短须说:“就算我们暂借给你的吧。”

  交了罚款之后,他们将宝瓶从地上拖了起来,他们觉得他像一个死人一样沉。

  现在他们又上路了。宝瓶对自己一下子又欠下了几千块钱的债不知所措,他的内心又是痛苦又是感激。短须只是抱怨说没有想到他们把宝瓶弄到这么个地方来审讯,他觉得市里忙着发展,搞经济,一些职能部门倒像是大仓库、小仓库似的。短须和眼镜只是为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场而抱歉不已。如果不是他们交了罚款来解了围,他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宝瓶的脸上尽管还火辣辣的,但可以说现在要好多了,他两个眼角都有点肿,这倒让宝瓶忽然有点庆幸的滋味。否则的话,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被打了的。他堂堂也算是一个男人啊。鼻血早已经帮他揩干净了,只是身上的衣服多了些皱,和一些血点,好在都已经融进了布丝里,不凑近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也就是现在他只是脸部看上去稍稍胖了点,其余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起现在跟他们走,可是要去见个什么人物的,于是他摸了摸脸,问道:还不难看吧?说着的同时并努力地把自己有点瘸拐的步子调整了些。

  短须和眼镜一致点点头,并且告诉宝瓶他这样子在街上一走,倒有点气势了。并且说这样一来,他们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了啊。这话让宝瓶舒坦了些,宝瓶听见他们笑了。此后的路上,宝瓶和他们谈着一些关于钱的问题,宝瓶说他有点对不住,他是的确担心还不了钱。短须和宝瓶开了玩笑说,你不还有一套房子嘛。除了房子之外,他的确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当然宝瓶是万万不愿意将那个存折告诉对方的,他感觉到那几乎是他的卖身钱。无论他长寿还是短寿,那可是他要细着花的。这点宝瓶似乎没有透露过什么,但愿没有,宝瓶细细一想他的话里似乎没有一纸存折的影迹。

  宝瓶听见他们说房子的话,于是也跟着说,是的,不过就是户型旧了点,他们不嫌弃的话,到时候或许真还能撵上架用上场呢。他们又笑了。宝瓶看见他们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他们的钱,倒是脸上和语气里表现出了一种庆幸的意思,当然宝瓶明白那一层意思:他们没有彻底丢了自己。宝瓶想到自己现在对于他们来说是关键的,至少说是不能离的。这是明显不过的事情。

  淹流在下午的时光显得特别短暂,他们三人到达兹航路的时候,已经开始上灯了。兹航路的路灯悬在空中,一跳一跳的,使得这条不太宽阔的小巷闪烁不定。宝瓶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氛使他兴奋起来,反而让他心里一节凉。深门厚宅,冷落,重要人物,这些字眼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跳跃着,然而他一副疑惑的表情并没有为他们所注意,短须很急促地拉开了压着的铁门,在前面先进去了。宝瓶尾随在眼镜的后面。他不停地劝说自己已经来了,就先看个究竟再说。他跟着他们上了一个小台阶。

  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从不大的窗户里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桌子和椅子。里间似乎放着电视响着合成乐的声音,大概是听见了铁门的响动,里面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长脸秃顶,五官中的鼻子给宝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一见短须他们似乎鼻子跟着生动地一抖,他一边要他们入座,一边说,你们路上的时间长了,现在又开会了。时不凑巧啊。秃顶向他们摊摊手,又是耸耸肩。短须和眼镜只是不停地说找到他了,一手指着宝瓶,颇费了些周折的。那个秃顶的一双眼睛盯着坐下来的宝瓶看着,像是看珍奇动物一般,宝瓶也不去在意了,只是听见对面的秃顶嘴里说着不容易,不容易之类的话,然后示意他们坐等。短须和眼镜附和着,那是那是。宝瓶听得出来他所要见的人已经进了会场,一时半会儿还难以见到,如果不是路上的节外生枝,他想或许早就见到了,那时候自己内心里的谜底会落地,而不像现在一直忐忑着。秃顶说:“你们要觉得累的话,可以在我的床上先躺一会儿。要不你们出去溜达溜达。”眼镜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觉得与其在这个房间里干坐下去,不如到外面转转吧。可是短须却说,他有点累了,他想躺一下。

  在院子中转的时候,宝瓶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刚才进来的不过是一个后门,后门的僻静和冷清是自然的。他们之所以让宝瓶和他们择后门而入,大概是不想弄得过于显眼吧。宝瓶盯着东南方向上那些小路灯闪着草坪的光。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匆匆过去,然后没进了那边大楼影里。这边的一栋大楼像块巨大的黑团横在他们的面前,宝瓶想从墙角拐过去,然后想向那边的一些灯影里而去,可是眼镜却阻止了他,他对他说,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既然如此,宝瓶就止住了步子,就随他P股后面走走罢了。走了些路,拐了些弯,宝瓶闻见暗夜里的香味,他忍不住不停地嗅着鼻管,眼镜告诉他那是那边的花圃,要是白天你会惊呆的,花圃里什么花都有。他们站在一个敞口的自行车车棚下说话,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幽远。

  就在他们往回走的时候,东南的天空里烟花四溢。眼镜和宝瓶不约而同地站下来看,他们的脸上持续闪着彩色的光亮,好一会儿,他们的脸又淹进了黑暗里。

  宝瓶想,他们多像一条在暗夜中游泳的鱼啊。游啊游啊之后一条戴眼镜的鱼和一条鼻青脸肿的鱼浮现在后门的灯光里。由于刚才一直在黑暗中,宝瓶站在灯光里觉得眼前很耀眼。他还为刚才自己的想象沾沾自喜。短须显然并没有睡着,他已经和衣而坐,宝瓶并没有进里屋去,他们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再说里面的空间不大,再进去一个人就显得挤了。宝瓶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盯着窗户玻璃上的灯光看,对面的秃顶正在一手把壶一手看着报纸。空气里电流声一直使他有点恍恍惚惚的。忽然间他听见了眼镜和短须在谈什么音乐会什么的,还有说差点忘了的话。听得出来在这中间短须的声音显得异常积极,他是一个音乐迷。宝瓶继续发呆,他感觉到视野里的一切都给予他一种急切的压迫感,甚至还感到一种隐隐的疼痛夹杂其间。他摸了摸脸颊,那里依然有点烫手。

  对于音乐会他本来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可是他们匆匆地要他换上衣服,立马跟他们去。说回来之后时间正好,去听一场音乐会要比在这里无聊地等下去要好上不止多少倍。他们几乎强迫着宝瓶换上了衣服,衣服从里间拿出来的,虽然不是新的但要比宝瓶身上的强。衣服当然是秃顶的,秃顶似乎并没有异议,他一边继续哗哗地翻看着报纸,一边附和着这边短须和眼镜的话。他认为宝瓶跟他们去听音乐会是最明智的选择。还说宝瓶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之外,还有些血点,一些挂花,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无论如何是不能穿出去的,且不说听音乐会,就单说回来后还是要考虑一下衣着的。到时候再匆匆忙忙的,这个样子去显然是不妥的。他们劝说着宝瓶,一边把宝瓶的衣服剥下来扔在了一边。宝瓶觉得他们说的没有一句不在理,于是任凭他们搬弄去了。所幸的是宝瓶的身材和秃顶的差不多,稍稍嫌宽大了点儿已无大碍。宝瓶无话可说,他知道他们之所以一定要他跟他们去,实在是担心自己忽然逃脱掉,那样的话他们可是前功尽弃了。可是他们又极其喜爱音乐,这样一来可以一举两得了。他们又不停地在他的耳边说这支初来乍到的乐队很是闻名,于是宝瓶心里也有点蠢蠢欲动了。

  他想,既然如此长个见识享受一番也不赖。再说从慈航路到音乐会的现场,只是穿过几条街道就到了,他们到达的时候事实上刚刚开场。本城是这场音乐会巡演的第十六个城市,据报纸媒体的报道每到一地总是好评如潮。他们找了位置坐下来,短须显得兴奋非常,从买票到他走向自己的位置时的步子一直歪歪扭扭的,眼镜对宝瓶说,你看,什么是发烧友?这就是。他指了指前面黑暗里走着的短须。

  宝瓶的位置在眼镜的旁边,眼镜的旁边便是短须,那边过去是一个漂着黄发的女人,名目不清,始终将头偎在她旁边那个人的怀里。宝瓶的左边是一个老者,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棍,嘴微微地张着,双眼凝视着舞台上的一团光影。那团光影里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在报幕,她的声音犹如银铃。她的头饰闪闪发光,灯光使她的乳房骄挺,脸庞妩媚。他们的座位虽然不是很近,但是宝瓶的眼睛还能够辨清那楚楚的眼波,然后一瞬间,灯光一暗那个报幕女郎就消失了,音乐徐缓地从对过的地面升起来,漫溢过来。宝瓶觉得自己被团团罩住,然后他像是坐在一团棉絮之上,有缓缓的风吹过来。这种感受令宝瓶难以忘怀,他简直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所牵引,所召唤,飘在云朵上一般,周遭是星星淼淼。他看见那个大提琴手和他一样,站在空中,一团温煦的光亮罩住她,她的脸和衣服圣洁无比。如泣如诉的大提琴,还有那边的双簧管,小提琴手都站在云端里一般(将他们的身后拴住一根细长的丝弦悬在空中,看来是一个创举,宝瓶想)。乐曲一首接着一首,宝瓶有点迷醉了。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魅力,而这绝不是流行俚曲所能替代的,他沉浸其中,一直到最后。他相信,所有的人和他一样都迷醉不已,中途人们已经忘记了掌声,到临了的时候才爆发起来。宝瓶觉得最后的掌声,犹如云端的惊雷,飘飘的仙乐还是不绝如缕。

  在通向慈航路的路上,短须不停地对宝瓶说,怎么样,没有让你白来吧?

  宝瓶点点头,他知道这可是一天下来最让他难以忘却的。其实宝瓶心里面一直感激着,要是往常这样的音乐几乎是一个奢望,即使是当初日子不算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记得和如美从恋爱到结婚就是看了几场电影而已。而那样坐在电影院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屏幕已经是种难得的享受了。宝瓶记得清清楚楚,他大半时候都是手捧着瓜子,如美一个一个来捻着吃的,那个时候他宝瓶可殷勤极了。可是临了,她还是飞了。这是一个鸡飞蛋打的结局,宝瓶想到这儿,他有一阵揪心地疼。好在短须眉飞色舞地侃着,不曾在意,眼镜也没有注意到宝瓶痛苦地蹙眉,他只听见宝瓶不停地催促。

  宝瓶一边提起了步子,一边回头对短须他们说:我们还是快点吧。这多么奇怪,宝瓶记得开始的时候是他们催促他,而现在反过来了。就这样,他又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缥缈,且不着实际了,他有一种急需摆脱的强烈感受,他看看遥远的地方,低矮的树丛和高大的楼影。他不知道下面他将遭遇到什么,就像脚下这条路上的新凹坑埋伏在那里一样。他不知道前面黑暗的帷幕掀开,将会有些什么,但愿有些如刚才仙乐的物质。当然,他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谜底的揭开意味着失意的残酷,事实上他已经无所畏惧了,失落的滋味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对自己说,管他娘的呢,再说吧。事实上,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他无法退身。他必须把这一天过下去。

  他直着腿肚,那一套并不贴身的衣服晃荡荡地携裹着一阵清风,在他的身后拉出了直线,现在的事实是他们像极了三个疾走运动员。他们的举动吸引了那边散场的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那边的树丛里张大了嘴巴。

  对于晚上的接见,不可否认宝瓶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他几乎操着口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掐着裤管里的大腿劝慰自己镇定。那边短须和眼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宝瓶,觉得满意了才开始通过一条黑沉沉的小道,走到那边的一片灯火里去。刚才那个后门传达室的秃顶告诉他们说,会议刚刚结束,他们这个时候是恰逢其时。他边说边还递过来一面小镜子,让他们都照了照。他们要宝瓶也照了照,宝瓶照了。照后宝瓶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的脸可以说没有什么问题了,眼角这儿的疤痕很小,肿尽管还没有消尽,但已经不是很疼了。他注意到短须和眼镜的脸上有些红晕,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一阵疾走的缘故,但是可以断定他们和他一样对于这个时刻的到来也是有点激动的。当然他们是去领赏,而自己只是去领谜底罢了。

  通往那一个房间的途中,充满了宽窄不一的楼道和旋转不已的楼梯。一个门接着一个门,宝瓶觉得这个迷人的建筑内部灯火四溢,每个房间里好像都笑语喧哗。宝瓶无暇顾及这些,他只得匆匆地跟在短须和眼镜的后面。楼道里壁灯的光芒在他们头发丝上发颤,时有一些衣着鲜亮的小姐与他们擦肩而过,她们身上的芬芳淡雅而迷人,这不得不使宝瓶想起在乾四街上的那些花房。她们的神态一样的静穆,走路一样的诱人。他又想起了那个凭空诬陷他的刘燕燕,他感觉自己刚才肿胀的裆部冷却了下去。

  即便如此宝瓶有时候会掉过头来看看的,那些小姐虽然并没有回过头来,但是她们走起路来性感的肩胛和丰润而诱人的臀部还是给宝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宝瓶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忽冷忽热的潮水在来回,他一边蹑着步子,一边捏着拳头,手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短须似乎比眼镜对这里的一切更为熟稔点,他几乎总是抢先一步走在前面,而眼镜却并没有跟他争先后的意思,他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他的伙伴。他对短须总是报以宽容的微笑,他甚至有时候在短须急促开门碰到自己的鞋时也不多说什么。

  宝瓶不知身在何处,但是能感觉到他在上升,在那些螺旋中上升。而这时候他的失重感却愈来愈强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有点轻飘飘的。走在光滑照人的楼道里他好几次差点滑倒在地。譬如在一次楼道拐弯时,幸亏眼镜一手扶住了他,否则他真的一P股坐在了地上。宝瓶对眼镜充满感激,他的目光真诚而坦然,他对眼镜说,这种地方,他从来没有来过。眼镜同样对他也报以一笑。很快他看见前面走着的短须停下了步子,他在和别人说话,那个人正在一个门内,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对着一扇门或者一堵墙说着什么。

  短须说话佐以手势,然后那边露出一个男人脸,他脸上的肌肉有点松弛,眼袋很是明显地烘托着那双金鱼眼,金鱼眼看了看站定下来的眼镜之后,紧紧地盯着宝瓶。他几乎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宝瓶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他开始侧身看着墙上壁灯里的软包,上面的纹饰精美而灵动,好像是飞天。他听见金鱼对短须说,你去会议室看看。

  短须说,会不是说散了吗?

  金鱼说,散是散了,他和秘书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完。是不是就关于你们,那就不知道了。这时候有两三个外国佬从那边的一个门里走出来,他们边走边叽里哇啦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宝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腥臊味。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体味,他有一回在动物园碰见过一个外国人,背着相机到处转。他闻过这种味道,强烈而刺鼻。那回那个外国人的脸上纷纭的胡须宝瓶至今都难忘,那是他第一回见到外国人,而眼前过去的这几位脸上却光净多了。

  金鱼打了个手势,要眼镜和宝瓶不要再傻站着,边点了点下巴示意他们往回走。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的桌椅腿发着亮光。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正在整理东西,他有一个异常生动的高鼻梁。他正将材料往壁橱里放,门的响动和短须的突现使他全身一哆嗦,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说他们应该敲一下门,鬼鬼祟祟的不好!短须和眼镜显然和他很熟,他们很快就互相拍着肩膀说话了,他们似乎也不忌讳一个外人的在场,他们嘻嘻哈哈一阵后,高鼻梁说他本打算去约好的地点的,可是临时有事,抽身不开,让你们久等了。抱歉了。宝瓶这才明白在逗号咖啡厅要等的那个人原来就是眼前这个抱拳作态的人。短须一挥手说,这话别说了,说了见外,人带来了,喏,就这位。高鼻梁说,就是他?他说着跟宝瓶握手。宝瓶虽然有点不习惯但还是伸出手去了,对方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宝瓶想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自己的手紧张得发冷的缘故吧。高鼻梁是国字脸,上面堆满着笑。他摇着宝瓶的手不停地说着,欢迎欢迎。

  他一边也回头对短须和眼镜说,你们两人这趟请来了高人,真真的劳苦功高啊。

  这时候宝瓶决定问他,来此到底想让他干什么,他肚里的石头可是一直还悬在胆上呢。

  他觉得应该是谜底解开的时候了。所谓高人又是什么名堂呢?他宝瓶好像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啊。他刚要开口,对方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似的,便示意他先坐下。宝瓶被摁坐在一张椅子上,那边短须和眼镜也坐下来了。从他们两人的眼神看,宝瓶觉得他们也不知道高鼻梁下一步要他们干什么。宝瓶抿住嘴,也抿住腿,事实上他一直拘谨得很。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一阵猛烈地跳动,口舌还有点发干。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悄悄地搬弄起自己的手指头,试图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那边眼镜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短须则瘪着嘴像是在揣摩。

  他听见高鼻梁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和鼻息在光滑的桌面上散发开来。

  他说,这样,你们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正如坐在桌子那头的短须所言,向市长汇报工作的高鼻梁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手,说,现在就请吧。短须和眼镜都站起来了,他们的目光射在也站起来的宝瓶身上,宝瓶的心突突地又跳快了。他对对面的他们说,你们呢?你们去吗?他的嘴唇有点抖,话音有点歪斜。高鼻梁还没有等短须他们回答,就说,他们就不去了。宝瓶忽然而至的玄虚,使他想起了中学时,省体校来挑人面试,他忐忑地坐在学校空旷的外走廊上,等待着那边偌大的乒乓球室里点名的回音,他觉得那时候就是这样,也很冷似的,唇发乌且抖个不停,多少年过来了,可见他真的没有什么长进。然而事不宜迟,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他多想了。时间就是现在,地点就是这栋大楼内,隔着几条走廊,几道门。短须在他的身后,拍了一巴掌,眼镜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只是跟宝瓶点了一下头。就在他跟在高鼻梁后面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途中,忽然身后眼镜却高声地叫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一笔债的。”短须在后面附和地笑着。

  然后他们拐弯了,高鼻梁似乎是为了缓解宝瓶的紧张感,他要他不要理睬那两个家伙。那是两个见钱眼开的家伙,然后他好像和宝瓶说到他们如何对一元钱的斤斤计较上。宝瓶似乎并没有听进心里去,他只是听着高鼻梁的手有节奏地擦着衣边的声音。终于到了,高鼻梁的那个右臂像一只桨一样停止了摆动,宝瓶跟着停了下来。那边室内的灯光比走廊门厅里的要强烈些,空气里似乎还有些暖洋洋、甜丝丝的东西。南边的窗帘是猩红色的,拉得严严的不见一丝缝隙,有一个人正埋首在一个光团团的灯影里,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手里不停地画着什么。那些堆积的文件挡住了宝瓶观察的视线,与其说是一市之长,倒不如说是一个勤勉的学生。至少这是宝瓶的第一印象。过了好一会儿,宝瓶才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来,来了。嗯。坐吧。高鼻梁伸手示意宝瓶坐下来,两人都落座后,宝瓶这才心里宽敞了些。他们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市长的脚在桌肚里交叉着,市长脚上穿着一双虎样绒拖鞋,上面的虎头很艳丽地看着宝瓶。宝瓶似乎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于是他心里更宽敞了些。高鼻梁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或者市长早就有交代,因此坐在那儿依旧是毕恭毕敬的,高鼻梁一直没有偏离那个灯影中心,随时会因为市长的抬首而生动一跳吧。

  宝瓶在座位上转着身子看了一眼四周,似乎并没被阻止,他觉得自己的心间慢慢地又大了不少。不一会儿,宝瓶用眼睛把这间屋子完全盛进了心里,他一点胆怯都没有了,他只是很好奇一个市长找他究竟为何事。

  他端详了一阵之后也盯着那团光影看,他似乎能听见那边传来笔行进在纸上的细微声音。又过了一阵,宝瓶觉得眼睛盯着有点酸,他便开始看市长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巨大的屏舫,上面画着大概什么春夜行乐的图景,可以看到美女的鲜衣绿裳,高鬟美鬓,笙箫丝竹,杯光斛影,那花团锦簇和艳丽的色泽总使宝瓶的视线停留在那里。显然这种古代士大夫的浮华生活使他有点怦然心动,可是他一想到倘若在古代还是如此又怎么样呢。

  他还想浮想联翩下去,这时候市长却开口叫住了他。

  市长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宝瓶大感意外。此刻市长已经站起身来,不知是桌上堆积的东西过多的缘故,还是没有穿皮鞋缘故,市长并不显得很高。他的脸膛四方,略显得有点清瘦,但是脸颊上沾着油脂的亮光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就在宝瓶急忙站起身来之后,他忽然感到一下子不知所措,说心里话,宝瓶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在市长面前。他忽然间手像是多出来的东西一般,宝瓶盯着市长被灯光照黄的脸,紧紧地一手捉住另一只手。市长双眼皮的眼睛随着他开口说话而眨动着,时而宝瓶还感觉到市长眼角这儿笑笑的,这给宝瓶不少心理上的安慰,他可以略微地调换一下左右腿,摆一个稍息的姿势和市长说话了。

  是的,宝瓶说他是叫宝瓶。市长大人有何吩咐?这句问话一从宝瓶嘴里出来,就把市长逗笑了。市长笑得很放松也很坦然。他笑着说,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这方面的台词倒滑溜得很啊。旁边的高鼻梁则抖动着鼻梁也附和说那是那是。宝瓶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才完全是脱口而出啊,按现在电视上流行的那可叫脱口秀。他心里觉得有些糟,潜意识里本想表演得好些的吧,却弄了巧成了拙,反而被他们耻笑了。宝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真是成不了个人物了。

  宝瓶窘在一旁,他发现高鼻梁堆在脸上的笑比市长还要多。他一边开始不停地搓手,一边倒想起如果短须和眼镜在一旁或许会借此弄个很好的谈话效果来,那样的话,他也不至于这么窘迫了。

  好了,好了,市长摆了一下手,像是要台下的所有人的笑都停下来,尽管只有高鼻梁一个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但是这个动作还是那么得体,那么流畅如水。好了,好了,是这样的,宝瓶。我们找你来谈谈,商量商量一些事情。说到这儿,宝瓶倒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想自己一个下岗职工,生活几近潦倒,一无所长,倒和自己来商量些什么呢?事实上这时候的宝瓶是愈发疑惑了,他凝神听市长讲下去。

  宝瓶,市里这些年的发展还是有目共睹的,这和全市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分不开啊。市长拧了拧自己的鼻子,继续说道,但是和外地比起来,还是很有差距的,当然你会觉得这和自己关系不大,其实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城市建设好了也是一个温馨舒适的家园嘛,对不对?我们做这项工作也一样的啊。说白了市长其实也是一家之长,对不对?前段时间我去了外地,也就是筹备彩蛋节期间,宣传报道,洽谈业务啊一揽子事情多啊,我去了外地,啊,你彩蛋节总不会没有听说吧,要是这样的话,那可要批评你啰。

  宝瓶说他对彩蛋节早有耳闻,大街上,广播电视里,报纸上,天天有这方面的报道他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呢,好像市里这么轰轰烈烈地搞事情还是头一回啊,似乎后一句话宝瓶自己听起来也悦耳些。他盯着市长那只高挺的鼻子看,很显然这句话让市长也很受用。顿了一顿之后,他的声音逐渐也高了起来。

  这样的,宝瓶你知道我们市里这次来了不少外宾,你或许刚才在来这里的时候碰见过了。你知道他们可是带着项目来的,人家不是空口袋的人,这些人来自好些国家,我们市里这次想借这个彩蛋节的东风,给市里的发展添一块砖,燃一把火啊。我们当然对他们的投资环境放宽了政策,只要你来投资,我们拍双手欢迎啊,不过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当然市里也有不少人家的亲戚在海外,这个我们一清二楚,都是记录在案的,再说我们也早就请了,这次有不少就是有市民主动提出来帮市里出谋划策,联络海外的,这可就是经济效益了,当然也没有外面所传的那样,只要有海外关系,引一笔资金投资一个项目就可以弄个官做做了,绝不是这回事。当然市里提倡的,传到社会上也走样了,在所难免。

  可是我们这段时间,各个口子里的事情多得很,也无暇顾及了,这样传了也就这样传了,这些自有不攻自破的时候啊。你说,对不对?

  市长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才从一堆文件里找到一根过滤嘴烟,他问宝瓶要不要,宝瓶连忙说不抽。他只是希望市长继续说下去,他感觉到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想他愈快知道愈好,高鼻梁给市长点完烟又站到一旁去了。

  这样,我的意思是这样,市长吐了一个烟圈说道。

  我的意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没有什么海外关系的,如果有,不会到今天我们才见面对不对,这我们清楚得很啊,我的意思是说在眼下的情势下,彩蛋节人人有责,发展我们的城市也是人人有份啊。我们希望每一个人都是很有干劲地为市里服务,实际上也是为我们大家服务,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是这个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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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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