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块块巴掌大的长方形工牌,分别对应一张张青涩的脸。它们陈列在桌子上,用线穿着,远远看过去,安静、密集、面目模糊。
这些工牌变身“手工书”,作为打工时代的印记,出现在北京一家中信书店的展览现场。2025年8月10日,摄影师占有兵的新书《如此打工30年》在这里举办发布活动。
1995至2025年,占有兵在广东东莞打工30年。从2006年开始,他拍摄了150多万张记录东莞打工生活的照片。他从中选出127张照片,与背后的故事组成了新书的内容。
发布活动现场,占有兵照旧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五年前,我们在广东东莞做访谈时,他也是这样的穿着。“西裤穿不惯,运动服裤兜不方便”,牛仔裤舒适耐磨,适合他数年如一日干的活儿——拍摄。常年骑自行车扫街,磨坏了好几条牛仔裤的裆部。换下来的旧牛仔裤,占有兵剪好,拿来做书皮,“书中”大量的照片记录了工人的生活细节。

2010年3月10日,广东东莞,电子厂新入职的打工者在培训室参加培训。当天的培训结束后才分宿舍
谁是“郑婷”?
“她不是郑婷。”占有兵站在一排照片前纠正。
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飘忽涣散。占有兵曾经举起相机,定格眼前正在劳作的东莞女工。
同样的描述,适用于曾经的报道中的郑婷。2020年,我到东莞采访占有兵,在他拍摄的工人生存实录照片中选择了几张作为报道配图。其中一张的主角是名叫郑婷的东莞女工。
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背景,我脱口而出:“她是不是郑婷?”
占有兵给出否定的回答后,回忆起关于郑婷的细节。郑婷的那张照片,是拿着皮包在缝纫机前操作。郑婷不关心上一道和下一道工序,她对自己的环节非常熟练,但不会做一只完整的皮包。

2011年10月30日,从广东深圳返回湖北的长途客车已经超载。我也乘坐这趟车
在占有兵镜头的焦点之外、“郑婷”们的身后是许多密集、模糊、年轻的面孔,他们都在流水线上忙碌。
密集是这些照片的一个特点,暗合中国制造业变迁的30年。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大批年轻人离开家乡,进入广东的工业区。他们满怀希望,通过打工追逐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占有兵专门在东莞的城中村租了一个几平方米的仓库,小心保管着那150多万张照片以及重达6吨跟打工有关的物品。让打工人的世界被看见,是占有兵的心声。
有不少年轻读者分享阅读新书的感受,认为那是“经济上行年代”。有些读者在社交媒体追忆当时的穿搭,模仿当时的妆容。然而,在当年选择打工,真如回忆中那么轻松吗?
“进城打工,首先是为了谋生。”占有兵的答案是残酷的。他试图通过记录去回答这样的问题:“中国制造”闪亮世界,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境下制造出这些畅销全球的产品呢?1995年,他从武警部队退伍后来到广东,先后在酒店、玩具厂、印刷厂、五金厂、电镀厂、电子厂打工。2000年,他应聘到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大型港资电子厂,成为一名保安主管。后来,从帮工厂拍活动、拍客人来访开始,占有兵走上了摄影这条路。作为熟悉工业区、熟悉工友的打工人,占有兵每天骑着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相机,开始持续拍摄工友的日常生活。二十多年来,他以图片、实物、视频、文字、手工书等方式记录着工友的生活,也记录着工业区的变化。
在占有兵的镜头里,打工人托起了“中国制造”,他们也在时代的浪潮中被不断重塑。

2012年6月18日,广东东莞,手袋厂的女工在用电车缝手袋
打工者的“茧房”
占有兵同样在浪潮之中。1973年,他出生于湖北襄樊(今襄阳)的一个村庄,高中毕业后去四川当兵,1995年退伍,到广东打工。那一年,他22岁,靠100个俯卧撑在那里站稳脚跟。
在找到正式工作之前,车票是“护身符”。根据当时的规定,治安队查暂住证,没有找到工作并办理暂住证的人需要出示车票,车票日期在三天以内不会被抓。
这也意味着找工作的期限只有三天。到东莞塘厦镇当晚,占有兵把简单的行李放到同乡的宿舍,在建筑工地过夜,枕头是两块红砖。
第一天、第二天过去,直到第三天,占有兵才看到招工信息——一家酒店招保安员。近一百名求职者等在酒店后院的停车场,保安队长指挥他们做俯卧撑。占有兵有每天锻炼的习惯,连做100个俯卧撑后,他得到了那份工作。

2014年8月9日,广东东莞,玩具厂的生产车间,产品全部出口
两年后,由于集团整改,占有兵失业。他每天带着证件,骑着自行车,在一个又一个工业区穿行,检索工厂门口挂着的招工信息。“像浮萍一样漂泊”的感觉,贯穿占有兵此后漫长的打工生活。
学习是他获取安全感的方式。根据多年的保安管理生涯,占有兵写了本几万字的《工厂中的保安实务管理手册》,不少工厂一直在用。后来,他又通过自学考研,去念MBA课程。接触摄影几年后,他开始专心于此,并把这当作自己最重要的生活方式。
随着占有兵拍摄的打工人越来越多,不少媒体开始关注他。从2010年起,他时常接受一些媒体采访,向外界介绍打工人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会使用一些打工人常用的词。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词对于外人来说是陌生的,这是一种信息茧房。有别于时下被调侃的大厂黑话,当时的打工黑话往往是更具体的约束。他开始总结这些词汇,希望能够标准化地呈现打工者的生活,方便其他人了解打工群体。
比如,“工资高”其实是一个意味着“加班”的词。各地都规定了最低工资标准,工厂发放的基本工资一般不会高于最低工资标准的5%。因此,对打工人来说,工资高的工厂,其实就是每天加班时间长、每月连续加班天数多、很少或根本不放假的工厂。占有兵解释,即使通宵达旦,为了工资高,打工人大多也愿意加班。
比如,“工休”,指的是生产线统一休整的时间,每次10分钟,上午、下午各一次。生产线开动后,每个工位都必须有人,否则就会堆货。在四个小时的连续工作中,打工人一定需要一次喝水或上厕所的时间。由于没有人来替换解决生理需求的打工人,因此要设工休时间。
比如,“离位卡”,也叫“流动卡”或“离岗证”,是生产线员工流动的证件。员工领到离位卡后才能去上厕所、喝水。没有领离位卡的,只能跟随流水线的节奏。
每一个“标准化”的词汇背后,占有兵都能分享出具体的事例。

2025年8月10日,北京中信书店举办占有兵新书《如此打工三十年》发布活动,现场展示占有兵制作的部分“手工书”
蚂蚁的进化
今天的占有兵似乎已经摆脱了传统“打工”的身份。7月,他入围2025年度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摄影奖,该奖是全球最负盛名的摄影类奖项之一。2025年,全球共有12名摄影师进入短名单,占有兵和另一位中国摄影师占据两席。8月,他又在TOP20·2025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中获奖。他的新书《如此打工30年》也在近日出版。
占有兵的社交媒体动态中不乏媒体对自己的报道。但“打工”的痕迹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他身上。2025年8月,新书活动前后,占有兵走在北京街头,仍是他标志性的高大身形、快脚步、牛仔裤,这次新加入了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自制的手工书。路上经过一个饮品店,占有兵在门口拿起三个杯垫递过来,那是前一天他的新书活动赠送的周边。新书的海报摆在一侧,人来人往。显然,没有人把作者与眼前拎红色塑料袋的男人联想到一处。
在分享自己新书活动的相关信息时,占有兵也会分享自己的忐忑。他写道:“我还是希望看到世界的丰富,而不是个人的炫耀。这也是抽自己一鞭子,多干实事。”

占有兵在东莞街头拍摄
占有兵最近读到一个生物学教授研究蚂蚁的故事。研究者让一只蚂蚁发现肉骨头,等蚂蚁回蚁穴报信时,研究者把肉骨头换成面包屑。此后,蚂蚁“帝国”发生了系列变化,以应对食物的变化。这位研究者在漫长的观察中,解析出蚂蚁具备更高级的认知能力和社会组织能力。占有兵称之为“蚂蚁的进化”。他觉得,这个故事如果不是虚构的,读起来还是非常有趣味。“这也是从看见、心底起意,到有一系列的观察和研究。在摄影中,我们总是漠视一切,去制造大量的雷同,这个观察者值得摄影人学习和致敬。”
身边的工友,无数的打工者,是占有兵理解的蚂蚁,“森林中有老虎狮子,容易被看见;也有很多蚂蚁,容易被忽视,但它们都是存在的。我想记录森林中的蚂蚁。”
大多数时候,占有兵的拍摄没有明确的主题,经过的路人、身边发生着的事,去把它们拍下来,这是他理解的纪实。在占有兵看来,“当下”无法衡量记录的意义。他举例,从前长安镇有的招工广告,曾经写过不招某省的人;后来,一些招工广告变成了严禁非法招聘外国人。以前这里吸引着外省的人,“后来经济发展起来了,又吸引了国外的人来这里。”把这些招工广告收集起来,就是一份真实的时代文献,反映“当下”的变迁。
在占有兵的回忆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窘迫。第一天上班,队长到岗位巡视时,发现占有兵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要求他换黑色皮鞋。可是,他只有一双棕色的皮鞋,脚下的这双鞋还是前一晚在地摊上花30元买的,当时他全身只剩下三十多元了。占有兵只好小声告诉队长,自己没有黑色皮鞋,等发了工资后才买得起。队长想了想,让他从第二天开始转到夜班工作,这样没有黑色皮鞋也没关系。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乘电梯,要去六楼,在电梯里小声说了句“上楼”,电梯没反应。前台看到后,教他学会了使用电梯。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喝咖啡,猛灌半杯,在舌头上打个回转,又悉数吐到垃圾桶……
类似的细节,他的镜头一直在捕捉。他拍同事们匆匆忙忙上班、下班,拍招工、拍体检、拍离职,看着自己与他们一起“在流水线上手脚不停地劳作,每天加班超过三小时,青春随产品出口而逝”。
“当流水线流走青春时,谁在记录这些沉默的螺丝钉?”占有兵举起了他的相机,一拍就是几十年。“如果出发时就有宏大理想,那我可能做不到现在这样。”他淡淡地说。
哪只蚂蚁最值得记录?占有兵回答不了。他只是把镜头对准森林里的蚂蚁,按下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