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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公司很厉害的,在这边远近闻名
小雪是在干团播的第15天被开除的,那天她想问主持借2000块钱买衣服。作为团里的“权力中心”,主持几乎决定着一个团的所有事项,包括风格、调性,甚至主播的去留。他认为,这个新人直播间一直引不来大流量,一个原因是主播穿得“太保守”。为此他催促过几次,让她们买些假胸、假屁股、黑丝什么的,“你啥都没有,那你就去买。”
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女孩中间,24岁的小雪显得像个职场老油条,但实际上她也刚毕业没几个月。此刻,她不太高兴地回怼:“不买。又不给钱,还让买这么多。”这半个月,她已经花出去几百块钱。衣服越买越短,主持始终对她挑选的运动套装和波点短裙不太满意,他更鼓励戴项圈的低胸装、半透明薄纱或者黑色蕾丝豹纹那一类。用他的话来说,“男人更懂男人。”这些话听多了,小雪感觉有点恶心,她很烦躁地说,没钱了,借我点。

小雪购买的衣服在被开除以后到货,她对此很发愁,“这种衣服平时也不会穿。”
小雪大专毕业后换过几份工,都不怎么顺利,来干团播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听说这行待遇不错,但她逐渐意识到,捞快钱也需要天赋。队友向大哥撒娇拉票,她站在那儿发呆。主持教她说骚话,她跟着复读,把那些话讲得像背书。到了该跳舞的时候,队友抖跳得起劲,她连镜头都懒得看,把主持气够呛:“看你跳舞,我都想报警。”
这个团最初有6个人,走过两个,又补进了一个,据说是刚上大一的舞蹈生。剩下的分别曾经是台球助教、服务员、直播运营和卖假货的,没有人超过25岁。直播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面白墙、五个巨大的补光灯和地上的充气垫子外,甚至没有一个彩色背景屏。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垃圾,酒瓶子、破拖鞋和吃完的外卖。新号开播要引流,不知道谁想出来的主意,把充气垫子洒满沐浴露和水的混合液体,让女孩们光脚站在上面跳舞。
在团播行业,这个环节叫做“蹦号”。一位主播对应一种礼物,观众“点单”,主播跳舞,像在购买一种明码标价的商品。刷更高价的礼物,可以加水或沐浴露,最昂贵的是开合跳,一次大概价值人民币70块——这个直播间的核心卖点就是女孩们的狼狈,以及隐约露出的乳沟和底裤。
为了“节目效果”,主持人适时往微信群里发信息,催促她们在垫子上假摔。但实际上这种提醒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在上面摔倒比不摔容易得多。她们反复摔下去,有时候跪着,有时候是劈叉,让人联想到刚刚出生的小象,身上裹着黏糊糊的液体,试图站起来却数度失败。有几回,小雪整个人都摔到了屏幕外,第二天醒来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痛。后来,他们把沐浴露换成了洗洁精,把脚底都泡烂了,“因为沐浴露太贵了,他舍不得。”
播了几天,团里有人腰伤了,有人摔掉一块皮,主持慷慨地表示,今天就不玩这个了,换成擦边,但打赏如流水的壮观场面并没有出现,反而引发了不少风波。有一天,一个女生跳最近风靡的“动感光波”舞,刚把腿抬起来,直播间就被封了,导致主持到处去借新账号。团里5个女生,每天的礼物收益加起来也不到300块钱。有一天下播后复盘,在跳8小时舞之后,小雪挣到了2块,她能从中提成20%,也就是净收入4毛。
在小雪的“培训资料”里,团播的定义被精确到每一步:语言、才艺、游戏、惩罚,被拆分成层层环节,目的是制造看点,让观众在互动和娱乐中停留更久,从而掏钱“购买”一种情绪价值。团播直播间通常是一名主持或运营坐镇,主播们各有角色,像陈列在展柜上,供人挑选。
这些天,小雪心里那个干团播发大财的神话逐渐破灭。来之前她在网上搜到,干团播,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跳舞和聊天,“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人给你刷礼物”,她对这种生活充满光鲜亮丽的想象。7月初,她来到位于深圳的这家直播公司,十几个直播间赫然排开,还不断有新的在建。直播间里一圈一圈的灯围绕,音量大到震耳欲聋。这是小雪短短的工龄里,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直播间的“大公司”。
每天都有新的人来。有时候五六个,有时候十几个。舞蹈室挤满了精致的男男女女,跳着短视频里最流行的舞,看上去的确有种朝阳产业的活力。自称“人事”的男人拉出一排工资流水,最底下一条是本公司收入最低的主播,月收入2万,往上一扫还有好几十万。“我们公司很厉害的,在这边远近闻名。”人事说。
后来她费了很大劲才搞清楚,眼前的十几个直播间里,只有一个真正属于她所在的公司,其他所有的设施和工作人员都是“和另一家团播公司拼的”。
当然,小雪也没说实话。她声称自己大学学过舞蹈,一进来就被拆穿了,15秒的舞学了三天还没学会。但这一点并没有阻碍她成为一个团播主播,1米55的身高也没有——直播间是赛博时代的大变活人秀,美颜滤镜强大得仿佛可以变一个人种,“不管你什么样,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狂撒金币雨
干团播是一场不需要本钱的豪赌,对于一无所有又渴望回报的人来说,它简直量身定制。短视频平台上,“自从做了团播,差点忘了以前是干嘛的”的转场视频出圈,显示着它不问背景和来处的巨大优势。据公开报道,顶流团播公司仅一场团播就创收一千多万元。而最火的女主播卡卡在行业里流传着“个人单场百万流水”神话,成为无数团播公司想要对标和复刻的样本。
即使自认发不了大财,人们也很难抵抗高额保底的诱惑。打开搜索网站输入“团播”,满屏都是招聘广告,“保底8k-16k+提成,公司提供带薪培训,新人第二个月月薪平均可达15k”,给人一种轻松体面就能“躺赚”的幻觉。
跟小雪之前的工作比起来,这种条件不亚于狂撒金币雨。她当过服务员,每天上10小时班。因为打碎了不少东西,老板让她走,她威胁说要报警,才拿回了半个月的工资,两千多块。做过租房中介,她想深圳是大城市,租房的人不可能少。结果干了一个月,一套房带看十几次,一单都没有开,而她自己的房租也该交了。
她是抱着出人头地的宏愿来到深圳的。她出生在广西农村,父母都是果农。作为家里的长女,小雪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妹妹才上一年级。她想,来深圳,一个月起码能挣一万吧?
经过5天“培训”,主持从40多个女生里,“像选妃一样”选中了小雪。月工资保底8000,每天从晚上7点直播到凌晨3点。选中她的男人最初的面目并不可憎。看上去20几岁,普普通通,私下里不爱说话。“成团”那天,他带来6个女生去大排档吃烧烤,喝酒、聊天、玩游戏,虽然她不喝酒也不抽烟,经常很难融入,但她觉得这些人不坏。“他挣得不少。”小雪从他的朋友圈里看到过流水截图,直播六小时,直播间成交金额20万,她笃信他能带她们走向成功。“他很有经验,我觉得他有能力把这个做好。”
小李进入团播行业两年,曾经是头部团播公司的舞蹈老师。他告诉我,他所在的头部公司将团播理解为“互动性更强的偶像”“竖屏爱豆”,所有的内容和舞台都是往粉丝经济的方向去做。他给我类比说,就像“快乐女声”“青春有你”,但这是行业里的少数情况,“因为整个行业的发展是很不均衡的。”
“干团播这行,运气成分比较大。”我在网上认识了两年团播从业者小江,一个出生于2002年的“老牌经纪人”。小江告诉我,大概只有20%的人能挣到钱。挣到钱的意思是,“超出他认知范围之外的钱”,比如大几万、十多万。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主播,在每天没日没夜练舞和7小时直播之后,通常平均能拿到一万出头的工资。相比他们能够找到的其他工作,比如服务员,仍然算是高薪,但对于名利场里的人来说远远不够。

?视觉中国
在这个团里,小雪和另一个女孩霖霖年龄最大,24岁。干团播之前,她花费1万多学费上了一个“新媒体培训班”,只找到一份试用期四千块的直播运营工作,负担不起她在深圳的房租。想做带货主播,又发现带货主播“不要小白”。团播的门槛显然低得多,霖霖有个朋友曾经辞掉上海的舞蹈老师工作去做团播,据说一个月能挣两三万,她决定干这行过渡一下。
直播间里,霖霖对外宣称自己刚二十。她话不多,即使跳舞跳到牛仔短裤把大腿磨破了一块皮,表情也始终淡淡的。因为小时候学过拉丁舞和民族舞,她几乎是直播间里唯一能卡准节奏的人。
团里雯雯年龄最小,还有三个月才满18岁。这个十七岁零九个月的女孩是被父亲送过来做团播的,因为他不许她继续在台球厅工作。
即便刻意凸显身体曲线,做了故作成熟的大波浪发型,雯雯的脸上仍然显露出一种不属于成年人的天真神情。但有时候,雯雯又展现出对于人性超乎寻常的拿捏,这大概得益于长久的职业训练。高三辍学以来,她已经有了两年的社会经验,上一份工作是台球助教。不需要水平很高,能和客人打个七七八八就行,最主要的是给他们提供情绪价值。“进一颗球就说,‘哥哥打得好厉害’‘好球’。”没有什么秘诀,就是硬夸,雯雯说,“大家对这招很受用。”
作为初级助教,雯雯的收入是一个小时79块钱。但无论如何,自从高三上学期辍学以后,台球助教是她能找到最好的工作。来钱快,也不累,打台球还挺好玩。有收入了,起码能摆脱父亲的“控制”。雯雯的父亲是个副厂长,她说有一回躲厕所抽烟,父亲突然进来把烟拿走,还揪了她的耳朵。耳朵上面刚打了耳钉,一揪,脓液流出来了,雯雯一生气,父女俩打了起来。
和母亲的关系也一塌糊涂。她们的聊天记录里,要么是母亲骂人的语音,要么是母亲打来电话被挂断的记录。
从网上找到这份团播工作以后,父亲深度参与了整个过程。亲自送她来面试,帮她看了合同,甚至加上了老板的微信,“也不知道聊了啥”。总之从结果来看,父亲很认可这个职业,虽然他甚至没有看过女儿的直播。我问她,为什么父亲不让她做台球助教,却送她来干团播?她说自己也不太明白,“他说台球厅往那里一坐,很多人在那看来看去,他觉得我很丢人。但是团播不也差不多?”
她对成人世界的残酷后知后觉。跳舞到深夜,所有人都摔得面如死灰的时候,她还在冲镜头咯咯笑,用手捧起地上一个硕大的肥皂泡,然后把它吹破。

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小江告诉我,无论团播还是个播,盈利方式大差不差,市面上大致分两种。第一种以薅票为目的,行业内称其为“暧昧经济”。大部分是通过“谈恋爱”的方式,“想办法去薅这种老色批,薅死一个算一个”。
这种路子以低成本的情绪价值去撬动人性杠杆,但很容易闹得极端,小江还因此惹上过官司。在法庭上,小江远远看到了那个男人,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据说还借了网贷,最后也没有胜诉。在公司的苦心经营和教导下,女主播以“家里很穷,有个弟弟在上学”的卖惨人设与大哥坠入爱河,一个月就薅走了他十万块钱——小江告诉我,故事线在个播运营中很常见,姓名、年龄甚至家庭住址,所有的信息都可以编造。除了卖惨,还有“白富美”“富家女”人设,公司甚至为主播专门租豪车拍摄,用来经营朋友圈。
第二种看起来眼光更长远,当然也更昂贵。一些有能力的头部公司认为暧昧经济不长久,他们靠的是灯光、音乐,舞蹈的编排或创意,比如将形式换成对镜播或者菜单游戏,吃的是“百家饭”。当然,这种“内容型”投入也更大,除了少数“头部”之外,几乎没有几家公司能做得起。
小雪的团显然走的是第一条路。一天晚上7点,她们又开播了。主持扯着一副公鸭嗓,逮住每一个进入直播间的观众问候:“xx哥,我问你个事呗,哪个老妹最性感?再说通俗一点就是,哪个老妹最骚?”“喜欢吗?给你摸一下。但是哥记住哦,摸一摸三百多。”又转向主播:“你衣服怎么往下掉啊?你要这样我就让你多跳几遍,看你什么时候能把衣服跳下去。”
舞蹈“蹦号”环节只能算是前菜,目的是为真正的重头戏PK环节引流。团播PK没有才艺,拼的就是话术。利用话术让粉丝掏钱刷票,是主播们的必备技能。入行前,小雪对于学习话术有很多期待,她觉得自己不太会说话,把这视为“高情商女人必学第一课”。
他们的“培训资料”里用大段蓝色字体标出了“直播拉票话术”,彰显着这项技能的至关重要:“直播间有没有猛男哥哥呀,支持一下小礼物呀,有了联系方式,我可以陪你聊天打游戏打视频呀,懂得人都懂呀。”刚上播那几天,主持在直播间一句句教,女孩们呆呆地跟着念。“太快了,你要慢一点。”主持说,“性感一点,温柔一点,可爱一点。”教到最后,他有些恼羞成怒:“我要是个女的,我还用得着你们!”
在小雪的直播间,主持规定,过1000票的主播可以坐椅子,其他人必须站着。女孩们尴尬局促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着“有没有哥哥帮帮雯雯”“哥哥出来交个朋友吧”。只有小米最快拥有了自己的“大哥”,一来就刷上一千多票,在这个场观不过几百人的直播间里,她能稳坐“宝座”。
小米大概是团里唯一曾经有过团播经验的人,据说曾有大哥三个月给她刷了1000多万。小雪对此有点怀疑,“如果有那么多钱,她为什么要在我们这个破直播间里?”
小米在公屏里和大哥们调笑,在其他人上票的时候撒娇:“有点没安全感了。”不被回应的时候,她也知道追击,“哎~呀~哥~哥~”或是以退为进,“哥哥你方便吗?不方便就算啦,哥哥已经对小米很好啦。”对于团里这些“不解风情”的女孩,她很是一副过来人姿态地劝慰:“刚刚干都这样,久了就会了。”
这个行业有着一套完整的“粉丝服务”,直播本身只是个开端。下播后,主播们要维护“榜哥”“榜姐”,确保他们能在直播间稳定“爆金币”。有一天,一个“大哥”给小雪刷了十几个礼物,折合人民币不到三块钱。还没说话,主持就殷勤备至地把她的联系方式私信给了对方,他恨铁不成钢地指导小雪:“你们都交过男朋友,就像跟男朋友相处一样还不知道吗?”
有一天,雯雯还疑似加到了一个外国人“大哥”,大哥发来一串英文:“If you can send me your legs,I would be happy”(如果你能给我看看腿,我会很开心)。雯雯趁机提出要求“Baby,help me revive”(帮我复活)。
除了日常维护之外,团播行业还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写作业”,通俗来说,就是到别的直播间去“撬大哥”。
小江告诉我,行业总结出来的方法论是,等级在25级到50级之间的“中层粉丝”最有价值,“等级高的人,不一定有更高的消费能力,可能他已经刷够了,或者已经刷到没钱了,等级高的号也更容易买到。还有一点是,等级高的人刷的礼物也更多,他见过的主播更多,你很难去拿捏。”
大部分平台只能发一条私信,因此这一条私信是至关重要的。私信通常需要一些吸引人眼球、让人有回复欲望的内容。他们会到主页寻找蛛丝马迹,“比如他的作品是今天去钓鱼,就发一条视频,问‘大哥,你也喜欢钓鱼?我也喜欢。’”
在某种精心设计的程序和话术下,粉丝们的钱刷刷地往外流。我联系到20岁的女大学生阿禾,某男团的“榜姐”。之前,她加上了心动男主播的微信。男主播事无巨细地向她报备生活中的一切,“让你沉浸在疑似男女朋友相处的关系当中。”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主播维护粉丝的手段,“主播会跟他所有的粉丝报备,甚至是群发。”第一个月,阿禾就在“爱播”身上刷了6000多块钱。
团播公司很懂得如何利用粉丝的好胜心。“如果我今天想给他拿第一的话,我刷一个钻戒,一二百块钱。别人也跟一个钻戒,我再刷一个钻戒,他再跟一个钻戒,我跟对面这个大姐杠上了,可能就刷10来个。”这种心态像滚雪球,伴随着直播间里时而热烈、时而凄美的背景音,主播们“还有光吗?我也知道是异想天开”的哀求,或者运营慷慨激昂的劝导“今天不继续上的话,你就太可惜了”,阿禾有时有种“救风尘”的心情,有时又冲上脑门一股不甘心,“我两三百块钱已经花出去了,我不想让这两三百块钱打水漂。”
阿禾现在几个账号加起来大概在35级左右的水平,这代表她已经在平台上消费了大约2万块。这个男团的热度在逐渐升温,她从主播的榜一逐渐掉到了榜二、榜三、榜四,她开始明白,“他必须要在别人身上投入比我更多的时间才算是合理的”,并为此感到很不舒服。在直播粉丝中,这是一种极为普遍的心态,“除非你是富婆,不然都会内耗。”内耗的主要议题是责怪自己:如果我一个月给他刷很多的话,他还用维护别人吗?

他自己都犯规,这合同还能约束我?
签下团播合同之前,小雪忧心忡忡地说,感觉这是一份“黑奴合同”。趁着人事出门,她偷偷拍下了每一页。凌晨4点半,她把合同发给了我。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乙方?是我们吗?”
合同的封面上标注着,这是一份经纪合同,不是劳动合同,我把可能暗藏玄机的条款念给她听。“经纪合同是啥意思?”她有点懵,“是啥关系也没有的意思吗?”
“意思就是出了事不能找他,在直播间里受伤的话,算你自己的。”我说。“受伤了,他还能把关系撇清了?”她愤愤不平,“他们这种娱乐公司的律师团这么厉害吗?没有哪一条是能够保护我的。”
据小江观察,这个年轻的行业里,到处充斥着想从中分羹而食、薅一波钱就走的人。而规则显然是最不重要的事。“像现在很多这种公司,你一点开它可能是某某医疗、某某金融,跟传媒公司不搭边的,只是他们老板手底下有闲钱,脑子一热就投了,弄一个简陋一点的场地,再去招一些完全不需要筛选,是个人就可以来播的女孩子,或者招一个经纪人把这些女孩子骗过来。”小江说,“大部分公司都是这样,周期也就在3个月到5个月之间。”
他说,很多主播就是被这样的公司给“霍霍”了。签了合同,实际上根本不明白合同意味着什么。比如所谓“无责底薪”——小江觉得这是个伪命题。“公司肯定是要盈利的。如果你每个月播不到这么多钱,公司是不会去发(保底)的。”小江说,“比如挑你直播内容上的刺,或者时长、天数相差一点点,他都会去说。”他曾经有朋友做团播,因为没有业绩,拿不到保底工资。想离职,却被合同要挟,反而赔偿了公司20万违约金。合同里的“违约”事项写得很模糊,比如“消极直播”,“他没有说什么是消极直播,他随便说你一个点就行,这种合同基本上都是解释权归公司所有。”
无论如何,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成为这个行业的燃料,不少公司给经纪人下达kpi,每月招三四个,对于新手来说并不容易。“现在谈主播色变,主播的资源很少,”小江说,“很多公司会想方设法去弄,比如从其他岗位转化。招前台,把女孩子约过来,面试的时候pua她,说你的学历也不怎么样,再去做薪资对比——不如来做主播。”
虽然知道那是一份“黑奴合同”,但在肥皂水上跳了两天舞以后,沉没成本日渐增高,小雪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不签合同就意味着没有底薪,每天白干十几个小时,实在是一桩过于亏本的买卖。所以,在终于摸到合同那一刻,小雪甚至觉得有点兴奋。
我能感觉到她在尽力说服自己。因为当我再次提到50万违约金的时候,她的态度变得模糊起来:“违约金啥的,都是吓唬小女孩的。”
“害怕的有很多,想要的也有很多。”小雪说。我问,如果账号做起来,你能得到什么?“一个月两万的工资。”她对此没有迟疑。那时候她还充分相信,自己能从这个行业捞一波快钱。
直到看到这一条“严禁以任何形式表演,带有色情涉黄擦边引起他人性欲低级趣味的内容”的时候,小雪好像终于找到了漏洞。“他都不管,还要我去做擦边,自己都违反自己的合约。”她说,“我把这些都录下来了,要是我真拿不到工资,就可以拿这个去告他。他自己都犯了合同里面的那些规则,这合同还能约束我?”
尽管发生了上述种种令人担忧的事件,小雪还是签下了这份合约。在她的强硬要求下,主持在拖拖拉拉几天后,锁上直播间的门,把属于乙方的那份合同还给了几个女孩。他讳莫如深地警告,合同不能泄露出去,不然要找她们麻烦,“因为只有我们几个有合约,很多到这边的主播都没有。”

深渊
作为大专毕业生,在一群高中都没有读完的男孩女孩中间,小雪感觉自己像个博士。练舞的时候,她认识了不少十几岁的未成年女孩,最小的那个出生于2010年。“她们年龄都挺小的,说自己以后也想做擦边主播,没有想过别的出路。”小雪对此很是唏嘘,“如果干过这么高薪的,其实你是很难脚踏实地去干其他工作了。也不可能擦一辈子。”

因为做造型,小雪每天头上都插满了夹子,有时候太累了,“头发都没拆,就睡了。”
有一天,在小米又一次赢下PK之后,剩下几个队友要受到坐爆气球的惩罚。“快点,不要浪费我大哥的票。”小米对此很积极,她拿着话筒在镜头里来回晃荡。小雪第一次坐下去,尖叫着跑开了。“没爆,你跑啥?”主持在画外说。“不是,你至于吗?”小米接着说,“要不你把票全部算我头上,我来坐,我可以坐爆20个。”“快点。”主持催促,“咋的,后面有狗在追你呀?”“你太矫情了,坐下。”小米也说,“老子数到三!”
成功坐爆气球的那一刻,爆炸的声音把小雪吓哭了。但音乐并没有停止,休息10分钟,必须回来继续跳舞。对于小米的话,小雪其实没有很生气,因为拉票太低每个人都得受惩罚。据说小米后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人会害怕气球。”小雪说,“因为我哭了,她就跑过来给我擦眼泪,跟我说不好意思,还说‘下次有这种,我帮你去’。”
她们之间有一些不知真假的友谊,有时是擦眼泪,有时是从肥皂水中互相搀扶一把,有时是一起怼主持,一个来打暑假工的女生甚至在小米离开镜头的时候帮她拉过票,虽然话术非常拙劣。擦了眼泪,补完妆,小雪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一上播又哭了。她曾经看到雯雯穿高跟鞋脚上磨出的伤,也知道霖霖的腿被牛仔裤反复摩擦,勒掉一块皱巴巴的皮,已经结了痂。因为长久泡在肥皂水里,她们的皮肤上长了薄薄的皴裂,摸起来像一层纸一样脆弱。
“我本来不哭了,看见她在那跳舞,我又哭了。”她说,霖霖今天发癫了,穿10厘米的高跟鞋来跳舞。已经疼得路都走不了了,要扶着她才能站得起来,但是一听到音乐就上去跳了。小雪觉得高跟鞋像刀一样,每次霖霖跳舞扭屁股的时候,高跟鞋就会刮到她脚上的伤口,一边跳、一边刮。“你不知道我在后面看得有多心疼。我让她去跟主持说,要不休息一下,她不愿意,怕被开了。”
“真的是在搞pk吗?我站在那里就是一种雌竞的感觉。”她说。
小江进入直播行业的理由和所有人一样,找不到工作。他学的是VR,但毕业于大专,很尴尬,技术革命的浪潮跟他没什么关系。剪辑,建模,平面设计,大专里的技能一个也用不上,他只得躬身投向另一个风口——在某种程度上,这个行业“平等”地接住了每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虽然能不能吃上这口饭全凭运气。
我听不出来小江讲述这些事时的情绪,也许因为置身事外,他的语气甚至带点戏谑,听起来像上帝。有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我自己做这一行,其实都很讨厌这一行的女孩子。如果你让我去跟她们谈恋爱什么的,我其实都完全不考虑。”“说难听点,我觉得这个行业的主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没有良心的人。主播这个岗位是门槛很低的,对吧?”
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是环境造成了这一切。主播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因为晚上流量好,主播们大多要熬到凌晨,内分泌失调都是正常的事。即使没有明面上的业绩考核标准,公司也会从中推波助澜,踩一捧一,让主播互相攀比。行业通常明令禁止主播和大哥大姐私下见面,但有的公司会私下诱导,“我前几天有个主播,去跟一个大哥吃了个饭,啥事也没发生,今天库库给她上了几个嘉年华”“其实我感觉这些大哥也没什么,只要保护好自己”......
“可能也是这个环境的局限,环境教他们这样,他们就觉得这样是对自己有利的。”他说,“你想一想,一个未成年,她的三观都还没有彻底成型。有句话叫由奢入俭难,直播就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干,跟大哥眉来眼去的,私下聊聊天,一晚上就收了几千块钱,这是很离谱的一件事情。之后你不做这个行业了,再去做正常的服务员,可能一个月你都不一定能挣到这个钱,你很难去脱离这个岗位了。”
“基本上做了主播,就有点像进深渊了。”

人生完蛋了
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里,小雪告诉我,最近深圳在下暴雨,好像还有台风要来。由于不想住公司墙皮掉落的老旧宿舍,她自己租了个没有厨房、没有任何家具的小隔间,一个月租金只要六百多,坐7分钟公交车就能到达上班的地方。不一样的是,现在不用上班了。房间里有个大窗户,每天睡在床上就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她很喜欢这里。
她曾经想在团播行业大展宏图。“自己搞一个团播,自己租一个场地,做一个不一样、不擦边的团播。”但现在,她彻底和团播行业告别,决定躲得远远的。被开除以后,她被拉进一个“维权群”,里面都是未成年女生。“她们应该是从东莞被黑中介介绍过来的,签的是哪个公司,我猜她们都不知道。所以她们去告谁?”她说,“唉,这么小就出来打工被骗,以为来这边能挣大钱。说她们胆子小吧,这么远跑过来了,说她们胆子大嘛,又没几个人敢报警的。”
“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么多社会的阴暗面,你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啥的。”小雪在电话里说,“主要是我在里面也没有啥快乐的事。”
她其实有过快乐的日子。最后一通电话,我们聊了些和团播无关的东西。她说她喜欢画画,在学校的时候,想过从小学教育转到美术专业,但是转不了。她就想了一个办法,没课的时候跑到学校的美术学院旁听,认识了那里所有的老师。自己在纸上画完,拍照给老师看,请求他们帮忙改画,有空的时候甚至直接带着画去办公室让老师看。她计划先自学,然后升本,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
“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每天都活力满满的,我以为我在追逐梦想。每天都在画,每天都在改,也不懂累。”后来到了深圳以后,每天上班,她都幻想自己是在上学的路上。
“其实要是努力的话应该也可以升上,但是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选择。如果升本,还是要我爸妈出钱,我也不想为难我家人,不想让他们这样去承担我自己的梦想。我就自己放弃了,要是以后挣到钱了,我再往这条路上走。”父母年纪大了,作为家里的长女,她必须考虑更多,“家里差不多都是他(父亲)自己一个人承担的话,我就觉得太重了。”
上大学的时候,小雪在培训机构当过美术老师,教中小学的孩子画画,一天100块钱。从学校到机构,坐公交车来回要一个小时。也是这样的暴雨天,她撑着伞,站在那儿等公交车,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迷茫,那种感觉和在直播间里的感觉很像,好像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人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