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我不是婆罗门

李承鹏:我不是婆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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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鹏:我不是婆罗门

一,

那一世,我叫陈胜。我还记得公元前209年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看看天,像漏了一样,灰扑扑的雨柱倾泄而下,前途模糊;我看着地,每走一步,烂泥里都像伸出无数双手抓住脚踝,人们哭喊“死了,要死了”,有戍卒跌下山涧。

我们这900名戍卒是无法按期赶到渔阳了,即使走过这泥泞山路,最终也会走向铡刀,按大秦律,“失期者斩”……我看着连绵大雨,却想起那个骄阳似火的正午,我们被晒得头晕脑胀、皮肤皲裂,我说“苟富贵,勿相忘”。小伙伴们嘲笑:我们是佣耕,一寸土地都不拥有,还谈什么富贵,你小子被晒晕头了吧。我看着这些没理想的家伙,忽蹦出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那一世,我还不知道婆罗门这个说法,只知道在大秦,我们是贱民。大秦十户为“邻”,五邻为“里”,中间设有“闾门”,门左住着地位卑微、受压迫的贫民。所谓“发闾左,戍边渔阳”,就是让贱民上战场当人肉盾牌。

那天晚上我们围坐篝火烤着湿透的衣服,烤着从集市里买来的鱼,有人发出惊呼,剖开鱼肚赫然有根帛条,写着模糊的字……此时密林里传出一阵狐狸叫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为人语,大家听清,正是布条上字样:“大楚兴,陈胜王”。

军官骂“妖言惑众”,挥鞭就打。吴广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从策划文案、把布条塞进鱼腹、让人藏在密林学狐叫,我只花了几个时辰。机不可失,我举着明晃晃的刀跳上一块大石,喊出那句传响了两千年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误期是死,起义也是死,跟着我,兴许真能搏取一生富贵。那些贱民,不,我的阶级兄弟们举起各种明晃晃的武器跟着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们攻下陈县,天下响应。史书说:陈胜吴广起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有组织的农民起义,试图突破阶层壁垒,但内部纷争,各自为战……有一天吴广被杀。我正震惊,忽觉得背心一凉,转头看,庄贾拔出短剑,说:哥,我想明白了,要想阶层跨越,并不只有造反,还有一条路,背叛。

阶级兄弟是靠不住的。他砍下我的头颅献给秦军。我那颗头颅睁着眼,冷冷盯着世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最后是项羽和刘邦争霸,一个是贵族,一个基层官员,而我们这些纯种贱民失败了。

我不服,我还有下一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二,

这一世,我叫王匡。

我父母未知,生平不详。自我出生便饥肠辘辘,形如土狗。我放眼乱世,等待时机,终于在一次大饥荒中揭竿而起,人们跟随我啸聚绿林山,就是“绿林军”,我是首领。

东方也有一支起义军,首领樊崇为了分清敌我就让将士染红眉毛,叫“赤眉军”。但我知道他其实想彰显贫民与贵族的形象不同,幼稚!贱民孤军作战,岂能成事。我汲取上一世教训,不能只靠阶级兄弟,还得有靠山。所以我和王凤拥立皇族刘玄为更始帝,恢复国号“汉”。刘秀的哥哥刘縯试图反对,被我果断杀死。刘秀并不敢反。

我运气甚好,不到七年时间就率大军攻入长安。那天,远远看见王莽站在未央宫高高的渐台上,作法换风水。我一个眼神,校尉冲上去就砍下这颗愚蠢的头颅,人们把头颅当球踢来踢去……王家九人封侯,五人做到大司马,风光无限,我要推翻他们;王莽新政就是祸害百姓,我要杀了他!

那是我人生鼎沸的时刻,刘玄封我为“比阳王”。我终于突破阶层固化,我赢了。

我很快发现不对,刘玄开始重用旧时贵族,排挤绿林赤眉军,甚至找个借口就杀掉农民军功臣。樊崇心生不满,另立宗室刘盆子为帝,率赤眉军围攻长安。此时刘玄对我起疑,杀掉我好几个兄弟……我心寒意冷,为求自保,投奔樊崇。

赤眉军攻破长安那天,刘玄光着上身乞降,他不再傲慢,也没机会傲慢了。赤眉大将谢禄取下大弓把他绞杀。我心中升起一丝爽意,却闻樊崇也要除掉我。我无路可走,投奔刘秀。

在安邑,刘秀的大将宗广骑在马上对我笑了笑,一刀就砍下我的头颅。我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滚,那一刻我明白,宗室刘秀为了哥哥向我报仇。

我滚动的头颅,见远处刘秀的部队正剿杀赤眉军,樊崇率10万众投降;见刘秀攻下洛阳,贵族们竟各归旧位;我还见文人们在书房里夸刘秀才是真命天子,匡复汉室正统,而绿林、赤眉是祸民乱军;最终我看见,我为之血战的老百姓跪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两旁,迎接天神般向刘秀欢呼“吾皇万岁,万万岁”。那一刻我明白了,即使我找靠山、师出有名,但贱民就是贱民,改朝换代的斗争,贱民必须死。

我那颗头颅叹了口气,闭上眼。但我仍不服,我还有下一世。

三,

我想了想,兄弟靠不住,靠山也靠不住,那就悬壶济世收服天下人心。 于是我创建“太平道”。 是的,这一世,我是张角。

我出身贫寒,曾游学求道,常以草药和符水为百姓治病。瘟疫四起,很多病人喝下符水立即痊愈,奉我为神明。但我令他们跪拜忏悔,只是做心理建设,草药也许有用,但人这动物,最需要精神安慰。所以我称得神人《太平清领书》,获大神通,加入“太平道”便能自救、救世。我发明一款口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人们像参加摇滚音乐会一样手舞足蹈,流着热泪喊“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我的弟子遍布天下,四处宣扬我的神迹,信徒逾五十万,连郡县官员都未看出我的用心,反而认为我善于教化,让百姓纷纷归心。

其实我在策划“黄巾起义”。我将信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让人在官府墙上悄悄标记“甲子”作为攻打目标,还派人去宫里联络太监们作内应,约定三月五日里应外合,那一天,我将成为人上人……

却有弟子告发,事情败露。我提前起事,杀人祭天,率三十六万众头裹黄巾烧官府、杀豪强、劫安平王,史称“黄巾军起义”。天下响应,京师震动。卢植来了,刘备来了,董卓来了……但我一直胜利。

直到灵帝派来左中郎将皇甫嵩。他很能打。一直以治病救人闻名天下的我偶感风寒,在一个朝阳即起的早晨,咳血而亡。是夜皇甫嵩率部偷袭,斩杀黄巾军三万人,开棺戮尸砍下我的头,送到洛阳。

我又败了,如皮影戏一般轮回,我又看到烽烟四起,看到曹操、孙权、刘备勾心斗角、杀人无数,看到激动人心的赤壁大战,天下进入三国时代……但这与我无缘,我是失败的贱民。我总结:我有狂热的部众,有体制设计,卧底也能接近灵帝榻侧,我以为这次必能实现阶层突破,但我低估门阀世家的实力。天下不只属于皇帝,还属于弘农杨氏、颍川荀氏、太原王氏……笑到最后的是河内司马氏。

我转世四百年,似乎发现一个规律:出身卑微的我们,负责把天下搅乱,而世家大族负责收盘。

我仍不断转世,途经各种贱民起义:赵广起义,盖吴起义,六镇起义……贱民从未成功,却让一个个世家大族轮流掌权。本朝叫隋,执玺者杨广高大英俊、文彩飞扬却荒淫残暴,逼得天下大反,窦建德、刘霸道、杜伏威、瓦岗寨……但最后胜利属于世家大族的李渊、李世民。

对了,杨广与李渊都是西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外孙,他俩是表兄弟。我们搅得天下大乱,只是把那头鹿从杨家花园赶到李家花园。

我恨门阀世家,恨五姓七望,陇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他们控制这个叫华夏的地方,潜移默化,无人能挡。只要门阀还在,贱民子弟永不翻身。

我不服,我还要转世……

四,

看着白花花的盐,心中一动……耳畔响起老翁催父亲为菊花连句,父亲想不出。我忍不住答:“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赭黄乃皇家专色,父亲怪我冒犯。老翁说“他能诗,但不知轻重,可令其再写一篇”。我答:“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冲天之志,喷薄欲出。老翁和父亲怔怔盯着我。

那一年,我才五岁。

我叫黄巢,这一世不再是贱民,而幸运投胎商人之家。但我看到官家搜查私盐时,父亲总从围墙翻逃而去,那样子好像一条狗。还有一次他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衙役抽他大嘴巴,父亲两颊红肿,痛哭流涕……

开明的大唐也看不起商人,盐铁乃皇家专卖,民间抢生意,轻则游街,重则砍头。我没有富二代的风光,只有私盐贩子的恐慌。所以我要参加科举,当官!抽别人嘴巴!

我考到55岁才明白,李世民站在高高城头指着鱼贯而入的考生,笑谈“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是个骗局,科举仍被门阀世家把持。这一年,我又落榜了。长安红红的榜墙下,我看着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金榜题名,簇拥而去,有股真气胸中激荡,脱口而出:“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科举给不了我的,刀剑能给我,考不进长安,我就杀进长安。我要造反!

我家有钱,从小善骑射,加之关东大旱,饥民如云,不到半年人马已过数万。我随王仙芝攻郓州、袭沂州、下淮南,十日破八县。我一拳打得欲招安的王仙芝脸颊流血,分道扬镳。后来我成了起义军领袖,称“冲天太保均平大将军”,之所以强调“均平”,因为《让子弹飞》说了:我要的就是公平,公平,还他妈的是公平!

我率部南渡,开山路七百里,进福建、攻广州,杀粤人,还杀胡商。胡商拿出很多钱赎命,也告诉了我一些外面的事。阿拉伯、印度,还有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贱民……我眼前打开了一扇透进热浪的窗,是的,华夏也分等级,我转世已久,即使投胎商人之家,还是成不了婆罗门。

我再次北上。士兵们不习岭南湿热天气,再就是我要杀进长安,杀光世家门阀,我就是婆罗门!

那天,梦想已久的画面终于成真——我乘黄金车逶迤向前,身后侍卫披长发、束红带、着锦袍,大将们乘铜车随后,几十万士兵浩浩荡荡从春明门进入京师。太极殿前,数千宫女跪迎称我“黄王”。我不许掳掠百姓,可杀红了眼的士兵哪分贵贱,那一场杀戮如镰刀割韭,那一场大火是末日烟花,按族谱一路杀过去,正是:“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勤王部队纷纷赶来,我仓猝退出长安。军粮告罄,我就让士兵吃人肉,我才不管曾打着为黎民苍生的旗号造反,我是杀人魔王,杀,杀,杀!但实在打不过李克用,退至狼虎谷后,我知末日已至,便让外甥砍下我的头颅向唐军邀功,反正这头颅一千年来不断被砍掉、砍掉……

外甥捧着我的头颅一路走去,我也一路看去,我看到后人欢呼:哇,终于没有世家大族!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没有世家大族,皇帝更无忌惮,宋没有门阀,还有蔡京、秦桧,明没有五姓七望,却有几十万朱家后代吃空国库……贱民没出路,首陀罗、吠舍也没出路。

我那颗头颅不禁流下眼泪。

五,

我出生时,我爹梦到一个黄衣人走进家门,所以我小名叫“黄来儿”;我父母双亡,自小被送入寺庙当小和尚,名黄来僧。这一点,倒跟本朝开国皇帝有些像。

我放过羊,后来考上驿站当差,再后被精简,刚回家,发现妻子韩金儿与盖虎通奸,我动了刀……只好投军。

这一世,我叫李自成。后面的事大家很清楚,不赘述,此处透露心路历程:和陈胜不同,他从小励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和张角也不同,他读书甚多,能制度设计,有组织狂热;和黄巢也不同,富二代想改变个人命运、改变世界。我历经转世,此次投胎早已想好:当一个温馨的小公务员,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率大军挺进北京时还给崇祯写信:封我为王、年赐百万银,帮他打女贞。他不同意……命运把我逼成“闯王”,可是我仍逃不过贱民造反的命数,作为农民的我竟在九宫山被另一个农民用锄头砸死,临死前,我忽想通一个道理:

朝代覆灭,不是因为出了反贼,而是朝代一直在制造反贼。

六,

我看见在珠江游弋的英国军舰向清军开炮,岸边百姓木然围观,有小贩向英军叫卖水果,还有人为炮弹击中清军阵地哄然叫好……我身上好似电流通过。三年前落第的我生了一场大病,梦到老人赐我宝剑,让我诛妖。而此时,我看到洋人打得清军屁滚尿流。三年后,我将再次落第,梁发递了本《劝世良言》,我一读之下,醍醐灌顶:My God,上帝正是六年前我梦的那老人!

那股电流越来越强,嗖地穿透天灵盖直抵天庭,我听见上帝的声音:儿啊,去诛妖,去造反……我大声说:是的,父亲,我要造反。

这一世,我叫洪秀全,生于花县福源水村的农民家庭,屡试不第,郁郁寡欢,《劝世良言》让我找到阶层突破之路。我捣毁孔子牌位,换成上帝牌位,逢人便说我乃上帝次子,耶稣的弟弟。我请洋教士施洗。洋人竟说我对教义认识不足,拒绝了。这不重要,你不洗,我就自己洗。我的核心思想就是混搭:既是上帝次子,又以刘邦、朱元璋自居;反对孔子,又结合儒释道思想。逻辑漏洞不重要,教民们想不到这一层深度,他们只需简单易懂的口号,所以我说:上帝,是古今中外唯一真神,其他都是邪神。

我编写《原道救世歌》,唱“天下一家,共享太平”,成千上万贱民聚集到我身边…… 金田起义,攻克南京,改为天京。 我憎恨剥削,颁布《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消灭地主,一切财物归公实行配给制。 我进行文化改造,斥“打躬叩首”为“妖礼”,婚礼从简,丧礼从简,去见上帝是高兴事,不准哭泣。 为避免浪费,我下令禁用棺木。

有人说,我有2300个美妃却要求士兵一夫一妻、男女分营……我是上帝二儿子,超级婆罗门,别用凡人要求我。

多年之后,毛泽东夸赞:洪秀全代表了我们出世之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他说得对!

但内斗不断,天京将破,我竟食“甜露”中毒而亡。曾剃头焚烧我的尸体,把骨灰装进火炮,冲天发射,轰的一声,我他妈真成了天王。我在天上飞啊飞,看清我这贱民的一路来历:

我是陈胜,站在大石头上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被兄弟背刺。我是王匡,砍下王莽头颅,又被真正的贵族刘秀一刀砍下头颅。我是瓦岗群雄,只是把鹿从杨家花园赶到李家花园。我是黄巢,杀光门阀世家,卑贱的头仍被斫于狼虎谷。我是李自成,为农民“均田免粮”却死在农民锄下。我是洪秀全,挫骨扬灰……我这贱民转世两千年,一直进不了婆罗门。

我不服,我在天上飞啊飞……看到烧杀淫掠的义和团,看到火烧赵家楼的五四青年,看到井岗山“打土豪分田地”的赤卫队,看到延安的王实味不满阶层歧视,抱怨“衣分三色,食分五等”,被砍死、抛尸枯井。我还看到城楼上喊了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觉得自己并没站起来的遇罗克就写了《出身论》,被枪毙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我看到某个夏天,在广场高喊“反腐败,反官倒”的大学生身体被坦克倾轧,看到拎刀冲进警局的杨佳……前些时候,有个小伙讨薪800元不成便烧了工厂,说了《哪吒》台词:“我活不活无所谓,我只想让你死”……想多了,哪吒是官二代,你个拧锣丝的不配说这台词。

我转世已久,终于明白点什么:不是你有勇气和梦想就能阶层突破,那扇婆罗门前竖着一道横亘千年的高墙,等级制度早在设计之初便写进基因。有个叫费孝通的在《乡土中国》说“上升通道关闭,社会凝固如石”。有个叫梁启超的说“中国古今之患,常在贵贱不通”。有个叫钱穆的说中国一直是“血缘化治理”。中国式权力的秘密就是跟等级体系深度绑定,若想在城头占据一个位置,得用几代人的头颅来换,得妥协、跪舔、诡计多端、身心融合。所以根本没什么阶层突破,屠龙少年要么被吃掉,要么学贱民朱重八,他之所以唯一成功,因为他主动成为那条恶龙。

如今没有革命、没有起义,战场即考场,高考即科举,青灯夜读,悬梁刺股,但文凭永远比不过血缘证书。你看官场,官宦子女比例远超寒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族有赋税减免,官员有特供、双轨制、高干病房,子女戴天价耳环、读哈佛大学,这是新的门阀制度。

门阀永不凋谢。你永远成不了婆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