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年的五一劳动节,工劳小报主要聚集整理了海外各地的劳工在劳动节当天的集体抗议行动。全球各地的工人、左翼团体和激进政治组织的活动表明了,劳动节不是关于劳动者自己的节日,除非劳工们团结起来用现实的有组织的抗争,同保守的政权以及剥削性和压迫性的资本主义体系斗争。
而如果这个抗争是集中在同一时间(即五一期间),且是由全球范围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性别等的劳工主导的,则哪怕在实际上各地的活动缺少形式上的共同点,但在作为反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全球劳工力量上,实质是绝对统一的。这种力量将伴随每一年的劳动节抗争活动得到不同程度的壮大,在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问题是中国国内的情况如何?
作为世界上劳资冲突最为激烈的国家之一,五一劳动节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呢?是否对于中国和海外而言,存在一种人为的高墙,把中国的劳工和相关的抗争情况同全球其他地区隔离开来?甚至说,对于中国内部而言,已经出现了一种由保守势力所造成的劳工抗争的普遍消沉呢?
答案是否定的。
哪怕众所周知的是,国内的五一劳动节已经被宣传和控制为一个“刺激消费节”和“歌颂劳动节”,而且政治自由的环境一如既往地受严格的压制。但是,国内劳工的抗争从来没有断裂过,而是根据现实的劳资力量对比和斗争条件做出调整——正如国内五一劳动节的历史也绝不是直接就滑向了现在的状况。
历史上,国内的五一劳动节曾经和劳工之间的联系是怎样的,而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过去有什么样形式的劳工活动来庆祝和纪念五一?是否又存在一部行动史,工人、左翼社群、社会团体曾经建立联系,并以五一为行动锚点呢?更重要的是,国内工人们即使在当下失去了在一个特定节日进行抗争的条件,也一刻没有停止日常的应有的行动。
这意味着虽然在五一当天无法产生类似海外的集体活动,但是国内工人整体的运动热度和反抗性是持续并指向未来的。所以在五一国际劳动节之际,我们相信这些历史与经验也绝对属于全球工人运动宝贵的、不可替代的一部分,同时其也必将为未来全球劳动者的团结与总体的斗争提供有力的支撑!
正文:
2025年开年以来,国内和劳工有关的抗争烈度与往年相比有增无减。根据中国劳工通讯网站的工人集体行动地图显示,从2025年1月至4月,有收录的工人集体行动共582起。而根据昨天网站的收录情况,2025年1月至4月的群体抗争事件有近200起(其中包括非工人群体发起的)。事实上,国内工人们自发罢工、集会、游行的行动零零散散地发生着已经有十多年,光从数量趋势上来看能够提供的有用信息其实很有限。所以我们在这里一方面整理了部分今年以来(部分包括去年年底)的重点劳工行动,这些行动无论是在规模与抗争烈度上,还是在抗争的形式上都存在可能的新启示。一方面我们也尝试搜集当前社会群众与左翼社群的劳工相关活动(部分是与五一劳动节相关的),它们与同劳工之间存在的联系,或者那种正在逐渐增长的尝试建立联系并助力劳工运动的趋势,是值得关注的。
极越员工维权:新劳工、新抗争、新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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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13日,极越内部信透露离职协议签订完成,赔偿金也陆续到账,基本上标志着极越员工维权取得了一个兜底程度的胜利。去年12月初,极越汽车因股东百度撤资、资金链断裂等问题陷入“闪崩”,员工被要求“自费上班”或接受裁员,仅获模糊的补偿承诺。12月11日CEO夏一平发布全员信称进入“创业2.0阶段”,但次日员工发现公司停摆,社保断缴,部分员工在出差或项目中被突然裁员。员工随即在上海总部围堵夏一平,要求解决薪资和社保问题,并通过直播、社交媒体曝光引发舆论关注。最后在争得政府介入后,百度和吉利设立监管共管账户,承诺垫付资金,按“N+1”标准补偿员工,并补缴社保至12月。三期员工获“2N”赔偿,保留岗位至特殊情形结束。
可以总结的是,此次极越员工的维权之所以意义如此重大,也许在于:
“新劳工”(白领劳动者为主体的维权群体):极越员工多为学历较高、技能较复杂的白领(如研发工程师、销售人员),与传统制造业工人不同。他们因公司突然解散面临房贷、社保断缴等复杂问题(如预产期员工无法申领生育补贴),维权诉求不仅限于薪资,更涉及职业稳定性与长期权益。
“新抗争”(多元化、现代化、去中心化的维权手段):员工们先通过直播围堵CEO现场、在社交平台晒出补偿到账记录,迅速引发公众关注,形成舆论压力。然后成立维权代表团队,与企业进行数日的长时间谈判,同时建立群聊协调信息、确保行动统一,自愿组织后勤小组,支撑谈判和维权的进行。最后通过跨界联动与社媒持续发声,形成了包括行业社群、消费者群体、新闻媒体、业界律师等广泛的声援网络,扩大了事件影响力。
“新胜利”(劳工抗争行动中久违的胜利成果):哪怕最后的赔偿程度有限,大部分车主和供应商的诉求没有得到支持,但极越员工整体成功争取“N+1”及“2N”的结果,绝对是近年来频繁暴雷的新能源车企的员工维权,乃至整个劳工维权中,少见的系统性胜利。它标志着白领劳动者在当下的集体斗争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其也为抗争运动提供了新的路径参考。
卡车司机联动罢工:未能完成的全国大罢工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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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2月23日,各地卡车司机开始在社交网络上发布和转发宣传信息,号召全国卡车司机于3月1日零时起进行集体罢工。主要目的是抗议平台的高抽成和低运费。具体诉求包括:提高运费以保障生存、拒绝平台盘剥、降低抽成比例、告别低价竞争、团结自救、反对过度管控和乱罚款。罢工宣言还呼吁卡友们团结起来,成立互助会,守住运价底线。3月1日,中国部分省份的卡车司机响应号召,宣布停运罢工。许多参与罢工的卡友在社交平台上留言或发布视频,表明自己参与停运。但是由于缺乏能够有效组织工人团结的全国性工人组织,绝大多数卡车司机犹豫或不知道罢工呼吁,罢工的参与度和影响度有限。
从对当下国内劳工运动状况和未来整体劳工抗争的角度来看,这次由工人自发号召和组织的全国性大罢工(尽管未能完全实现),是近年来中国资本主义危机加剧,第一次具有全国联动效果的自发罢工号召尝试,且组织上和诉求上都带有明显的行业特征。这种珍贵的、有突破性的尝试,对于卡车司机本身而言,在它的宣传能够达到的程度上,打破了工人可能感到的孤立状态。以行业为集体,卡车司机们可以认识到自身在中国物流中的重要作用,意识到联合起来对抗平台资本的可能性。同时号召大罢工某种程度上必然的失败,直接暴露了当下工人抗争需求的高涨与组织不足、策略不足、支持不足等之间的不平衡。行业形式的号召与诉求,也进一步提示了关注特定行业的具体困境和发展的重要性。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卡车司机在宣传上的表达,从口号、标语、诉求、海报上来看,工人的表达都具有绝对的深刻性和生动性。
比亚迪工人大罢工:跨省联动与团结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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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28日至29日,比亚迪位于江苏无锡的电子厂发生大规模罢工,上千名工人聚集抗议公司违背承诺、强行调降薪资。早在2024年5月,因工厂推行“5天8小时”来控制工时从而变相压低工资逼迫工人离职,工人们就曾发起罢工。此次罢工的直接导火线是公司近期强行扣减工人的绩效工资,而3月14日一位抗议岗位降级的工人被拘留彻底激化了矛盾。无锡的罢工行动迅速发展,并在随后几天蔓延至四川成都,数百名工人在成都比亚迪A1办公楼前质问10亿补偿金的去处。成都的罢工行动也持续了几天。在工人抗议下,资方代理人出现谈判,但提出只允许10名代表参与沟通。工人拒绝了这一要求,坚持集体谈判。面对资方代表的推脱、恐吓以及警方的介入和镇压,工人们坚守了一段时间。4月2日,随着大量警察进入厂区,罢工被迫结束。
这次比亚迪大罢工不仅人数众多,同资方和政府维稳力量的冲突激烈,重要的是罢工行动从江苏无锡开始,迅速蔓延到四川成都,形成跨省市的工人联动。工人有意识的跨地区联动,通过抓住对同一劳资冲突和同一个资方的针对性,把短期的、少数的单一地域罢工行动,直接地壮大为可以持续的、更多数人的行动。工人人数增加和范围的整体增加,就意味着资方调和矛盾和政府镇压力量的相对减少,它们不得不要么重新打算自己的成本与应付策略,要么就必须展现出加倍的残暴。而工人跨地区联动,即使当下无法在实际的组织上共享行动资源(如组织策略、法律支援、资金、舆论等方面),但就对于正在发生的纯粹暴力式的对峙行为中,产生了一种抽象层面的支持。即工人们意识到自己不是个人的歇斯底里,而是作为整体群众暴力行动的一部分。
这种更有力的团结,也使工人们拒绝了资方以选代表谈判分裂策略,并共同面对资方的推脱和恐吓,以及警方的镇压。
跨地区/超千人罢工事件
今年以来全国发生了数起参与人数上千或者涉及跨地区的工人抗争事件。尽管在这些事件中,人数的众多不一定直接意味着工人们产生了有效的组织,不同地区针对同一劳资问题发起抗争也不意味着就存在跨省的联动和协调,在抗争结果上也并不清晰。但可以推论的是,如果未来大型劳工抗争事件和跨地区劳工的同时行动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这一方面会作为当下中国资本主义矛盾不可调和地激化的一个结果,一方面也会是劳工们在现实斗争的辩证法中缓慢壮大自己力量的过程。
多地区:连锁月子中心倒闭,月嫂讨薪受阻
2025年1月7日,大型连锁月子中心“爱家”全国67家门店一夜之间全部倒闭,台湾老板疑似卷款潜逃,导致上千名来自偏远地区的月嫂被拖欠工资,生活陷入严重困境。于是自1月17日,月嫂们在上海、广州、苏州、宁波等地展开讨薪行动,但维权面临信息不对称、缺乏法律知识和组织支持等诸多困难。月嫂的行动迅速而广泛,但也零散、缺失支持,甚至部分月嫂因为情绪激动不得不采取较极端的维权形式。
山西大同:政府强行变更身份,下岗工人集会抗议
2025年2月25日,上千因为企业破产而下岗的工人举行集会,抗议市政府强行将其身份从企业职工变更为灵活就业人员,因为此举会危及医保、养老金等社会保障福利。据悉,受到政府变更身份影响的工人多达2.5万人,工人们自2月以来已多次集会,但诉求并未得到政府相应。工人们要求政府遵守2009年发布的22号文件,允许其以下岗职工身份进入失业和退休程序。
多地区:生计受威胁,出租车司机罢工抗议
2025年3月24日,由于高额“份子钱”、网约车竞争和政府新规等问题,湖南省岳阳市、黑龙江省大庆市以及吉林省榆树市的出租车司机分别举行了大规模罢工。岳阳上千名司机抗议每月高额的“份子钱”导致收入微薄,大庆约800名司机抗议网约车数量过多挤压生存空间,榆树上千名司机则抗议政府允许公交车接送学生的新规,担心失去主要客源。
河南安阳:钢铁厂倒闭,工人集会要求赔偿
2025年4月1日,河南省安阳市新普钢铁有限公司因产能置换停产,拖欠工人工资和赔偿,引发上千工人在工厂门口集会要求公司明确答复,但公司管理层尚未回应。
重庆多个城区:城管垄断市场,建渣清运司机集会反对
2025年4月11日至16日,由于不满城管部门试图通过发放“建渣证”和“出渣证”垄断建渣清运市场、排挤个体司机,重庆市渝北、江北、大渡口、沙坪坝大学城等城区的建筑垃圾清运司机相继举行了多场抗议活动。司机们认为此举缺乏透明度,严重影响其生计。在司机们的持续抗争下,多个城区的城管部门被迫让步,宣布在新政策出台前,运送建筑垃圾不再需要办证,暂时搁置了这一有争议的政策。
浙江嘉兴:灯具厂长期欠薪,工人连日罢工维权
2025年4月28日至29日,浙江嘉兴桐乡市乌镇的生迪光电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千余名工人,因公司自今年1月起持续拖欠工资,连续两天罢工,并在厂区和乌镇政府前抗议,要求支付欠薪。公司方面称因账户被冻结暂时无法支付,但工人不接受此解释。据“企查查”信息显示,生迪光电已被列为“被执行人”,未执行判决金额逾1600万元。截至4月29日下午,工资发放时间仍未确定。
“场外”支持,左翼发声
人道主义发声与社媒平台
当政治自由的空间被极度压缩,与社会日益增长的对资本主义矛盾的自发反抗同时存在时,必然的结果是正式化、组织化和中心化的抗争形式不得不走向衰弱。而新的抗争手段则在政治自由被新抗争本身争取而来之前,以各种可能的形式在目前的运动条件下,在理论和现实的实践中发展着。对于劳工本身来说是这样,对于社会群众、政治团体以及左翼来说亦是如此。在前面如极越维权中我们看到了类似的过程,而考察社会群众支持和声援劳工权益的活动,在近期“为保洁阿姨设立休息室”的热点事件中,也展现了某些可能的新形式。
事件最早起因于2025年3月,湖南某大学保洁阿姨蜷缩在厕所隔间休息的照片在社交媒体曝光。照片中,不足1平方米的空间堆满清洁工具和个人物品,引发网友对保洁群体工作环境的强烈共情(来源来源)。随后“1平方米的生存空间”“保洁员休息室不该是厕所最后一格”等话题迅速冲上热搜,累计阅读量超千万次。年轻人开始在社媒平台上大量转发、评论,呼吁企业和社会为保洁员提供基本休息权益。
随着该新闻成为社会热点,部分学生群体和女权社群开始从线上发声过渡线下行动,在校学生开始实地调研所在学校保洁员的休息条件(来源),并用镜头记录上传。随着调研结果在社媒上完成一种舆论上的自动整合,“设立休息室”的倡议开始被广泛提及,并且带有具体需求清单,包括带锁储物柜、软垫折叠床、24小时热水、微波炉等设施,甚至细化到插座位置和储物柜锁扣设计(来源)。在新手段上,学生们甚至利用数据分析工具测算出写字楼内的可用休息区域,并发起“为保洁阿姨画一张休息室设计图”的创意活动(来源)。这些行动进一步打开了一种普遍的社会集体行动的空间,社会团体开始参与,如一些女权社群账号以“保洁阿姨”和“最后一格厕所的秘密”等题材创作剧情视频;媒体和记者开始实地探访、采访、撰写深度报道。最后,该热点被央视报道意味着政府的正式介入。
线上大面积曝光,经过发酵成为热点后,变相争取到线下进一步行动和更多群体介入的正当性,最后政府不得不下场——这并不是今年唯一一起凭借类似的模式完成了劳工权益争取的事件。如同样是3月份发生的,“小鹿妈妈”公司存在“无午休、禁手机、限制如厕时间、工位如牢笼”等问题,甚至合同和社保缴纳也存在违规,也是经过曝光和舆论推动后,劳动保障监察大队迅速立案调查(来源)。4月,安徽淮南工伤维权者被当地派出所强制送入精神病院治疗22天的遭遇,也是引起公众对官资勾结打压劳动者维权的愤怒,后淮安市成立联合调查组介入(来源)。
很明显,这些由社会群众支持的发声抗争行动带来劳动者个案得到解决同时,表现了新的形式特点。社媒发声不仅是维权的技术工具,当它被社会普遍利用使,更一定程度上扩展了政治行动的边界从而重构了社会权力关系。它通过“证据民主化—舆论压力—制度响应”的链条,将原子化的个体困境转化为公共议题,最终推动去中心化的集体行动(线上/线下均有,更多是二者交织)。这种行动模式的价值不仅在于解决具体的个别纠纷,更在于建立了一种劳动者与群众、社会团体之间可能的对话机制,尽管这种对话目前可能是刻板的、有信息壁垒和关系不平等的。这无论对于我们在五一劳动节思考劳工抗争的整体来说,还是对于左翼的实践路径来说都有重要意义。
左翼自媒体的涌现
当下国内左翼的状态是复杂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左翼自媒体的发展,尤其是近年来一些左翼或者泛左翼的微信公众号的运营,为左翼行动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在劳动节之际,它们许多都相继推出了五一特刊,从单纯纪念庆祝的文章,到特别的理论性文章等。这些表达形式作为节日期间除了劳工日常性的抗争外,与“劳动节”本身有关的进步性表达,恰好补全了劳工自己(尽管两者间的联系还很薄弱)在这方面活动的缺失。这里整合搜集部分如下。最后我们希望的是,在越过当下国内受限的劳动节的未来,劳工日常的抗争行动、社会群体的场外支持以及左翼组织之间,能够终于建立坚实牢固的、长久而革命性的联系,不仅要在一个特殊的节日上庆祝劳动者的解放,还要在开放未来普遍的每一天上实现这种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