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如挑选宝石般,从盛满文字的篮子中挑选字词,再编织成句子和故事。对65岁的多和田叶子而言,她的书桌上至少放着两个语言篮子——日语和德语。
多和田叶子出生于1960年的日本东京,18岁进入早稻田大学研习俄罗斯文学,22岁前往德国,由此开启日语、德语的双语写作,她的创作体裁多样,包含小说、诗歌、剧本、散文等。在长达四十余年的文学创作中,她在两种语言世界都获得了相当高的文学认可,包揽芥川奖、泉镜花文学奖、谷崎润一郎奖等日本重要文学奖项,在德语方面则斩获克莱斯特奖、沙米索奖和歌德奖章。
“语言”早已形成多和田叶子作品中的一种人格。在早期出版的诗集中,她特意同时使用日语竖排和德语横排的装帧设计,视觉化地呈现德语与日语的“对抗”。在小说《飞魂》中,她则创造“飞魂”“听界”等汉语新词,不会中文的她“像看画一样凝望着汉字”。
“一边看着中文的文字,一边享受这种意义出现后又消失、充满刺激的奇妙世界。”多和田叶子对《南方人物周刊》说。
在2025年出版的中文版小说集《献灯使》中,多和田叶子延续着她钟爱的语言主题,在同名小说中写道,“语言的寿命越来越短……有些词语因为没有后继者而被盖上过时的印章,继而消失不见。”这部获得201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作品,以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及福岛核泄漏事故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充满寓言色彩的故事。
在小说中,自核灾难降临之后,日本处于外来语、网络都消失的闭关锁国状态,而日本列岛也漂移得离整块亚欧大陆越来越远。老人们身体健康,在一百多岁时还要工作,而年轻人却羸弱且不断患病,被永生的老人们照料。面对停滞的世界,老人们决心冲破锁国的残局,他们挑选现代日本的遣唐使——“献灯使”,渴望重新建立与世界的联系。
2011年3月11日,日本宫城县名取市,地震引发的海啸淹没城镇 图/视觉中国
自1979年多和田叶子沿西伯利亚铁道开启首次海外之旅以来,在不同语言与不同文化之间的“越境”也成了她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多和田文学的研究者谷口幸代认为,多和田叶子是当代越境文学的旗手。“她立足于日语和德语的分界线上,制造出语言的不安定感和不协调感,解构既有的符号和制度。”
1991年,多和田发表第一部日语小说《失去脚后跟》,描写了通过“文件结婚”来到异国城市的女性无法融入当地,导致整个身体都有“失去脚后跟之后的天旋地转无法落稳脚跟”的感觉。《狗女婿上门》则借用民间故事框架,虚实结合地描写人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变异的故事。在德语写作的《雪的练习生》中,她描绘了三代北极熊从苏联到德国的迁徙,用北极熊的视角看冷战和苏联解体的变化。
“多和田叶子的小说中充溢着各种各样的隐喻。不过在这里流动着一股强烈的磁场,要反思日语的语言体系,将现有的文学语言推倒。一边明示现有文学语言的结构,一边向语言吹入新的生命。”日本文学评论家与那霸惠子指出,多和田的作品立场相当于德勒兹所说的“针对一切文学的革命性的少数文学”。
“两国语言间的夹缝本身非常重要。并非要越过语言的边界,而是要成为边界里的居民。”多和田叶子曾表示,“母语也是一种翻译”,所有语言都是我们理解世界的临时工具。
有时母语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流亡者
南方人物周刊:
在《献灯使》中,大灾难后日本实行锁国政策,许多外来词和旧词都被淘汰,而主角义郎却坚持使用那些被淘汰的词语,义郎对淘汰词语的这份执着意义何在?
多和田叶子:
义郎大概认为,政府限制人们使用的语言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即使政府不公然操纵,人们也会顺应时代潮流,自发地将“过时”的词汇视为羞耻,并嘲笑那些继续使用这些词汇的人。
语言不是自然淘汰的,而是反映社会变迁、企业图谋和政治倾向之后才逐渐消逝。但曾经存在过的词汇——即便是外来语——也承载着过往的记忆,如果将它们遗忘,就会面临忘却历史、重蹈覆辙的危险。因此像义郎这样的人会刻意保留那些古老的词汇。
《献灯使》
南方人物周刊:
当你要动笔写作时,你的首选语言是什么?你会刻意保持与母语之间的距离吗?
多和田叶子:
在动笔之前,我会尝试用既非德语也非日语的“不存在”的语言思考。这种语言或许实际并不存在,但我总能莫名感知到它的存在。说不定那是从所有我曾经邂逅的语言里升腾出的雾霭、蒸汽、阴影和气味的集合体。
只要与德语保持亲密交往,自然就能与日语保持距离。但通过持续有意识地学习语言(即便是母语也值得终生研习),对德语的理解也会不断深化。
南方人物周刊:
诗人对字词的使用总是精准程度很高,当你用德语写小说并将其译成日语时,是否感受到翻译造成的信息变形?使用不同的语言写作时,你感受到语言及其蕴含的文化思维对你笔下故事的塑造了吗?
多和田叶子:
我认为即便使用不同的语言,我自身的思想也不会改变。不过作品中的风景和人物形象或许会有些许变化。但原著中的风景和人物形象本身就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会因读者而异,即使是同一位读者,随着岁月流逝也会产生变化,所以在翻译中发生改变也并不奇怪。文学作品即使一字不改,也会持续蜕变。而翻译,或许正是具有持续蜕变特性的文学作品的自然演绎吧。
南方人物周刊:
你在创作首部德语小说《欧洲起始时》时曾提到,用德语写作的你与小说中的“我”产生了一段距离,使你得到了某种自由。那么之前的“不自由”和限制感、屏障感来自哪里?
多和田叶子:
当你只使用母语在老家生活时,恐怕很难将父母视为独立的“人”。从孩子的立场,很难想象父母恋爱、恐惧或哭泣的模样。因为“我是孩子,父母是父母”的角色分工在母语中已被固化。用母语来批判自己出生、成长的国度也很困难。虽然用母语批判故国的政治很容易,但要彻底批判那种文化根基里的价值观念(比如日本文化中的“不给人添麻烦”、“默默忍耐不抱怨”、“孝顺父母”等价值观)就相当艰难了,有时它甚至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流亡者,这让我心痛。
南方人物周刊:
你曾在出版的诗集中,视觉化地呈现出德语与日语的某种“对抗”,横排的德语和竖排的日语出现在同一页面,也挑战着人们的阅读习惯。你在这个“破坏性”游戏中获得了怎样的乐趣?
多和田叶子:
日本到现在的文学作品也采用竖排的模式。我总觉得不是竖排就不能算文学。因此,当我到中国旅行时,看到书店里李白杜甫的诗集采用横排印刷,我感到很吃惊。我惊叹于中国既拥有悠久的传统文化,同时又有在改变时敢于彻底变革的革命勇气。日本文化史的特征则大不相同,它总是难以舍弃旧事物,新事物传入后也暧昧地并存使用,这种特质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当然,在日本,日语诗歌和欧美语言的双语诗集大多采用横排印刷。否则欧美语言印一页的诗,在日语会变成两三页。而且,竖排与横排书籍的翻阅方向也相反,读起来很不方便。但我特意制作了阅读日语和德语时翻阅方向相反的书。不是强行将两种文化一对一地对应,而是让两种独立文化在书中某处相遇,我很享受这种装帧设计。这本书出版于1987年(日文版书名《Nur da wo du bist da ist nichts /あなたのいるところだけなにもない》,意为“唯有你所在之处空无一物”),现在依然能买到。
南方人物周刊:
你也在小说《飞魂》中创造了一些中文新词如“听界”“飞魂”,这种造词仅仅是针对汉字这样的表意文字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中文产生兴趣?
多和田叶子:
1986年,当我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时,那些曾经熟悉的汉字突然以充满活力的陌生面孔呈现在了我的面前,这让我对中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我阅读了大量书籍,深入思考日语与汉字的关系。当我了解到,汉字大约从公元8世纪开始逐渐从中国传入日本,而到了19世纪末,日本人为了翻译西方概念,开始用汉字组合创造新词时,我便萌生了尝试用汉字组合创造新词语的念头。这种创造不是基于音韵,而是通过思考字义进行组合,旨在创造出具有强烈视觉意象的复合词。
南方人物周刊:
你曾说,自己不学中文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害怕汉字与你的关系会发生改变——不识中文的你得以像望画一样地看着汉字。我们特意发送了中文、日语、英文三种语言的采访提纲,你在面对不同语言的提纲时是否有“凝望画”一样的体验呢?
多和田叶子:
不学习中文的真正理由,说来惭愧,是因为时间和精力不够。虽然买了教科书,偶尔也会挑战一下。可能的话还是想学的。我一直这么想着。但因为学不成,所以只好一边看着中文的文字,一边享受这种意义出现后又消失、充满刺激的奇妙世界。
文学总是走在政治前面
南方人物周刊:
除了《献灯使》,你的小说The Far Shore也以核灾为主题。核灾为什么是你反复关注的议题?
多和田叶子:
《献灯使》中描写的灾害并不局限于核灾难,还包括像水俣病这样的历史工业污染灾害。此外还描写了海啸将淤泥冲上岸等复合型灾害。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废弃物不断增加,自然与人类生活的平衡被打破了。我认为这是关乎未来的严重问题。其实这个主题从小学时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因为在我上小学的1960年代,那时的东京与现在完全不同,大气污染严重、食品公害肆虐,甚至还有评论家预言我们这代人活不过40岁。
2017年9月24日,瑞士日内瓦,先天性水俣病患者坂本忍(Shinobu Sakamoto)为了让世界认识水俣病而四处奔波 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
《献灯使》写在新冠疫情之前,你在新冠疫情中或许有被封锁的经历。经历现实的封闭之后,你怎样回看《献灯使》中你对封闭的想象?
多和田叶子:
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引发福岛核事故时,那些临时逃往海外避难的人被指责为叛徒。“发生灾难时不能离开日本”这种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这可能是日本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形成的心理。要知道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时,人们逃跑是很正常的事。但到了2020年疫情暴发,全世界都出台了“不得离开本国或所在城镇/社区/建筑”的规定,导致全球人民被隔离。这是一种外部强加的孤立状态。
《献灯使》写于疫情之前,但小说中描写的锁国状态并非源于民众心理,而是由社会状况或政府的隐秘政策所导致的,因此可能更接近疫情期间的情况,而非福岛核事故时的状态。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你参加了一场题为“虚假新闻时代小说的力量”的讨论,在这个人人都可以制造和传播信息的时代,你认为小说应如何对抗虚假?
多和田叶子:
我们无法把现实原封不动地照搬到文字中。因为无数事件正在各地同时发生着,无法尽数言说。而“虚构”就是从这些事件中,选择特定要素组合,构建出一个“现实”的故事,这背后的目的是为了无限逼近“真实”。
而假新闻和骗子编造的谎言故事,要么是为了获取金钱权力,要么为了伤害他人、满足自身的暴力欲望,故意歪曲历史学和政治学公认的事实进行传播,这与文学创作中的虚构有着本质区别。
2025年1月1日,日本福岛县浪江町,人们在2011年日本大地震及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的受灾区域的海滩上观看日出 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
你近年的作品都出现了人们当下关心的议题,如新冠疫情、气候变化、性别等,你在虚构中可以给出灵巧的叙事和逻辑,但现实生活中你如何面对世界的波动?将这些议题引入作品出于何种动力?
多和田叶子:
我从不参与政治运动,但从小学起就一直在谴责自然破坏,害怕纳粹那样的极权主义重现,厌恶歧视,对社会强加在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提出质疑,并把这些都写进文章里。大学时我写过“人类性别至少有七种”这样的内容,那时还没有现在LGBTQ这样的运动。我认为文学总是走在政治前面,因为现代文学正是始于个人对周遭社会产生的不适感。
南方人物周刊:
这也让人想到你在1982年发表的毕业论文,对苏联女诗人贝拉·阿赫玛杜琳娜的研究,但九年后,连苏联都消失了,文字却还在延续。你有多种文化的生活经验,也经历过苏联解体、柏林墙倒下等时代巨变。你怎样顺应这些变化,如何带着这些经验应对当代生活的变革?
多和田叶子:
我是在2013年写的《雪的练习生》,当时怀着“冷战其实还没结束”的感觉创作了这部小说。这种感受至今仍在延续。如果只关注政治新闻,会觉得世界在不断变化。但如果仔细地观察那些不易被察觉的事物,就会发现有些东西始终未变。苏联虽然解体了,但苏联的某些结构可能依然存在;苏联时代形成的人们的生活感受可能还在延续;苏联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中可能仍有未改变的部分。如果用动物的眼睛来看,政治变革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就是带着这些思考写下了这部小说。
超越边界的同一性
南方人物周刊:
在《雪的练习生》中,三代北极熊从苏联来到德国,以熊的视角观察人。打破地理的边界、人类与动物的边界在你的小说中不断出现。你曾经在日本学习俄国文学,然后移居德国,你有被文化拒绝的感受和经历吗?你是如何跨越这些障碍、融入这些文化并加以利用的?
多和田叶子:
其实我从未因身处异国而感到被排斥,但在自己出生成长的文化和社会中,却多次痛切感受到自己的想法观念与社会主流的普遍常识(信念)不一致。不过,这大概是每个人在青春期和学生时代都会经历的吧。反而是到了德国之后,我常常觉得德国社会更能理解我。不过直到现在,我仍能感受到两国历史差异所带来的、现代社会中人们生活感受方式的不同,只是这个话题太过宏大,难以在此详尽说明。
《雪的练习生》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11月8日,你曾到中国广州举办朗读会,有组数据称你在全球举办了接近880场朗诵会,你的足迹留在了哪些地方?读者们最关注的问题是什么?不同国家地区的读者对你作品的理解有较大的不同吗?哪些冲突和不理解是无法弥合的,哪些又可以共通?
多和田叶子:
我在1980年代的读书会主要集中在德国。随着欧洲航线降价和欧元的推行,逐渐扩展到法国、意大利等西欧各国和北欧,继而覆盖几乎全部东欧国家。进入本世纪后,在美国10座城市、加拿大3座城市,以及澳大利亚、东亚、东南亚(缅甸、泰国、菲律宾)、印度、拉美(墨西哥、巴西、哥伦比亚)等地都举办过。中东仅到过约旦,非洲只去过南非和塞内加尔。
虽然不同文化对文学的理解存在很多差异,但我认为共性更多。在两种或多种文化之间生活的主题,引发了多国读者的共鸣。重新思考男性与女性、人类与动物、亚洲与欧洲等界限的话题,也吸引着众多人群。在这些共同关切之中,由于我从不强加单一答案,所以很少遭遇冲突。
南方人物周刊:
你曾提到,比起发表演讲,“社会性自我”不介入其中的朗读会更好,因为大声朗读作品不涉及“社会性自我”,为什么对此排斥?你认为作家在社会上应该具有什么样的身份?
多和田叶子:
作家既是艺术家,同时也是社会的一员。我作为社会人当然也有自己的观点,但“观点”这种东西每个社会人都有,并不特别。学校老师、务农的人、出租车司机都有观点,小说家的观点在其中并不见得特别有趣。所以我不太愿意站上演讲台讲述自己的观点。但诗歌和小说不同于演讲,它们是艺术家创作的作品。我一直希望有更多人能看到这些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
当我阅读你的作品时,对你的好奇不断产生,你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每天都在写作吗?休息时有什么爱好,最近在写什么……这样的好奇说起来实在太多,那么在采访的最后,能否请你赠予我们一个虚构或非虚构的场景切片呢?
多和田叶子:
我住在柏林一个安静的住宅区。每天上午都在写小说。每个月大概会有一次为了朗诵会、演讲或访谈去德国其他城市或国外。下午一般会听广播、看书、听音乐、看电影或者去购物。昨天,在常去的超市路上,我看到一只狐狸站在路边望着我这边。虽然晚上我偶尔会在附近看到狐狸,但在白天遇到还是很罕见,正当我惊讶时,那只狐狸小声问道:“听说你现在写的小说里不会出现人类,那会有狐狸吗?”我回答说:“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