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藏高原上,一个41岁的女人意识到自己并非男性的附庸,开始学习和工作,她会经历什么?她能获得自由吗?
扎西卓玛41岁,直播带货年销售额上百万。2022年,她因帮村里五保户卖农产品,被选为县政协委员。
但故事的另一面是:当地重男轻女的观念使她从未正式上过学,16岁被包办婚姻,35岁前一直困于家务。在她生活的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江西沟镇,大多数40岁以上女性都经历着这样的命运。她们的日常还包括:没有经济自主权,连买几十元的日用品都需向丈夫要钱;不能“抛头露面”,踏进镇上的台球厅也会招来流言。
如果女性解放的基础是经济独立,扎西卓玛以及她所在小镇的女性还差得很远。她们的生活像是发生在旧社会,而非2025年的中国。阅读她们的故事,这种脱离现实的荒诞感让人难以置信,但正是这种极端处境,让我们反观自身,看到女性问题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共同根源。
2025年2月,我前往当地拜访扎西卓玛,原以为会记录一个“技术帮助女性进步”的故事。最初她也的确表现出“进步”的一面:她反复强调男女平等,积极学习,还在县政协开会时为女性争取权益。
但在一周后,故事呈现出更为复杂的一面:进步是有限的,困境却绵绵不绝,一个醒来的女性不得不与无数旧问题共处。这个故事讲述的恰恰是进步的艰难,以及一点点改变的珍贵。
“没有一个男人跳舞让我们看看”
扎西卓玛曾建议由男人为女人跳舞,庆祝三八妇女节。她强调,这一天不该只让女性出节目,“我们是在取悦别人,像服侍皇上一样,没有一个男人跳舞让我们看看”。
她对村里送的妇女节礼物——每个大队一只羊——也有意见,因为这只羊需要由女性自己宰杀、烹饪,最后打扫卫生。这一天妇女依然在劳动。
扎西卓玛是一名网络主播、县政协委员。今年3月6日,在乡政府活动室练舞时,她对镇长说:“为什么女的要跳,男的坐着看?你们是王爷吗?我们跳舞是因为我们想跳,不是跳给你们看的。”她建议妇女节由男人为女人服务,“我们要做王爷,让我们的老公当一天妃子”。镇长笑着答应了。
扎西卓玛接近1米7,皮肤白皙,扎着发髻。一天下午她走上小镇主街,穿着棕色金纹藏袍和黑皮鞋,更显高大。她每天出门前都会涂口红,戴上绿松石或红玛瑙的耳坠、项链和手串,每天换不同款式。首饰是她自己做的,做首饰是她的爱好。走在街上,她显得异常明亮,整条街像是她移动的背景。
她生活在青海湖畔的江西沟镇,这里是一片牧区。主街两侧是上白下红的两层房子,有餐馆、客栈和小商店,冬季大多关门,街上常空无一人,只有大风。高海拔使得天际线与地平线几乎重合,天空如同淡蓝色的罩子罩住大地。
她会和每家小商店的老板娘聊天,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声音高亢。“你最近好不好呀?”她用藏语问,对方总会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一下。她的搭讪有时还能促成生意。一次她去小超市取快递,十几分钟后出来时一脸兴奋。她看到超市里卖汾酒,想起认识的山西老板,便推荐自己的渠道,当场成交,能赚1000元中介费。
2019年后,扎西卓玛开始直播卖冬虫夏草,起初每天播8小时,后来延长到16小时。她的普通话标准,语速平和,介绍虫草的吃法、单价、重量和优惠,每10分钟重复一遍。有时她的语言显示出非母语者的质朴。她强调:“我可以昂首挺胸,炯炯有神地告诉大家没有水洗(虫草遇水会流失营养)。”她提醒顾客:“您买了虫草,一定要负责吃掉,咱们要对自己的钱负责。”
她用小刷子刷虫草,称重、装袋、贴标签,让顾客见证全程。6年间,她积累了3万粉丝,很多是长期回头客。

今年3月6日,扎西卓玛通知各户:3月7日晚将在家举办茶话会,女人吃饭,男人做饭。有人对她没好气:“我可以掏一万块让你们玩,但不要再来叫我的老婆。” 她联系了十几户,最终有6户参加。
3月7日晚,6位女性聚在她家,丈夫们做菜、倒茶、抬音响。饭后,她们唱藏语歌曲。扎西卓玛的丈夫还去县城给每位女性买了花。镇长和书记前来敬酒。3月8日妇女节大会上,镇长特别强调反对家暴。
第二天,扎西卓玛发来跳舞和聚餐的视频,不停地说“特别开心”,认为这样能推进男女平等,“先让大家意识到自己也能有自由的一天”。
“女人只要出来干个活就会变聪明”
扎西卓玛有一双厚实的手。我曾见她轻松拎起一个半人高的大水桶在院子里移动。她说,19岁怀孕7个月时还能扛起200斤的麻袋,一个月赚800元。
她是小镇上最忙的女性,除了承担家务和季节性农活(春季挖冬虫夏草,夏季采黄菇,冬季种青稞),还要打理家中的客栈和小商店。2019年后,她开始直播带货,并创建了一个小作坊制作牛肉干。
春天,她雇佣100多人在9座山上挖虫草,每天能挖到一两万根。她和一位助手每天晚上清理、上秤、登记虫草,白天边挖虫草边直播,凌晨4点睡觉,8点起床,持续45天。她负责做账单,丈夫结算工资。
夏季,她凌晨4点起床为客人做早餐,8点开始直播直到凌晨一两点,期间还需做饭、待客、打扫院子、处理生意,有时去县城发货。为维护与虫草队长的关系,她每月宴请他们。她家有300个碗,每月杀五只羊,每天和面,客人来了不论何时都开始做饭。
2017年,网购进入扎西卓玛的生活。起初她不信。直到丈夫网购的衬衫收到后,她才放心。半年后,丈夫又为客栈网购了十几个马桶,花了两万多元,让她“又气又怕”,这相当于当地一年的收入。确认没有被骗后,她责备自己“不该把外面的人想得那么坏”。
几个月后,丈夫彭毛多杰联系旧友宫海通,想请教开网店卖冬虫夏草。宫海通曾在青海寺庙支教,回内地后帮妻子做微商。扎西卓玛主动提出一起去山东济宁找他,觉得夫妻同去更显重视。
2019年初,35岁的扎西卓玛第一次坐飞机。看到工作人员“像变魔术似的”取出机票,她想起从小被教育“外面都是坏人,女孩不要出去”,“我觉得坏人没有,只有好漂亮的人”。上了飞机,空姐为她倒水,她觉得“很幸福,很大的待遇”。飞机颠簸时,她以为飞机坏了,问空姐能否下机。
在济宁,宫海通建议他们做淘宝直播,还强调要学会普通话。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直播”。
回到家后,扎西卓玛和丈夫约定,先学会普通话的人就可以直播带货。女儿推荐《甄嬛传》,彭毛多杰看了一阵放弃,扎西卓玛则坚持,白天干活时播放,晚上逐句跟读,每天只睡4小时。起初她看不懂,第40多遍时能跟着说,第70多遍时才理解剧情,如今已看了130多遍。
她不只是为了直播,这也是她未竟的心愿。十几岁时,她上过一个月扫盲班,学会了写名字,但近二十年没再写字。她记得“扎西卓玛”四个字的样子,拿起笔却把“扎”写错,练了许多次才写完整。
学习普通话的第三个月,扎西卓玛开始直播,简单介绍自己为“青海人,卖家乡特产”,然后做家务,间或唱藏语歌曲。直播间总有十几位观众,有人教她聊天和汉字。几个月后,她能介绍家乡风景和特产,半年后开始销售虫草。
她还学会记账,手写虫草的成本、售价和利润,用计算器算账,刚开始感到烦,渐渐觉得并不难,“我不靠男人也能做得很好”。

一天,扎西卓玛和我谈到直播带来的变化,强调最重要的是“学会了汉字和普通话”,以及“交到了朋友”。几年前,一位粉丝专程来青海看她,让她想起童年时的表弟:“我见到粉丝,就觉得我也可以像小时候的他们一样有朋友,还可以认字”。
另一天,她指给我看一家名为“韵律美”的咖啡馆,是一位美国女人开的,每年夏天营业。去年她想去找那位女士学英语,但对方已离开,只能等到今年5月。她想起曾有粉丝教她用英语说:“My hometown is Qinghai Lake.(我的家乡是青海湖)”直播后,她因粉丝推荐下载了小红书和网易云音乐,在上面学英语、听英文歌和韩语歌,还迷上了韩剧和“腐剧”《陈情令》。
在直播间里,她看到当地女性和城市女性处境的差距。有一次,一个女顾客下单了一万元的冬虫夏草,她劝对方先去问丈夫,女顾客却说“不用问”。她感到震惊,“城里的女人竟然有钱”。一两年后,遇到女顾客下单,她仍担心对方会被丈夫责备。
她告诉我,当地许多女性没有经济自主权,连买日用品都需向丈夫要钱。尽管她负责直播销售和记账,但钱还是在丈夫手里。
当地男性普遍反对妻子外出工作,扎西卓玛经常难以找到直播的帮手,通常只有离婚或逃离家庭的女性能外出工作。有次谈到这一点时,她说,“女人的学习能力好像是比男人强一点,吃苦耐劳一点,女人只要出来干个活,就会变聪明”。她认为这正是女性被困在家的原因,“人都不愿意自己的老婆变聪明”。
2019年秋天,听说省里要做电商,她和彭毛多杰商量,决定去工商局注册公司,取名“格桑梅朵”,这是她最喜欢的草原花,生命力强。她对彭毛多杰说,公司不求大,但要能坚持下去。
他们卖掉200多头牛和部分羊,花了七八十万建起一个带设备的无菌房,制作符合卫生标准的牛肉干。之前,他们按传统在院子里晒,“脏了吧唧的风吹出来才好”,认为那样才正宗。这件事让扎西卓玛重新思考了“传统”:“好多传统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传统,只是条件达不到”。
“女人少说话就名声好”
扎西卓玛居住的江西沟镇,直到2019年还没有wifi网络。为了直播,彭毛多杰专门到县城请人安装网络,但至今仍不稳定,冬季大风常导致断网。
网购后,快递要到中国邮政或小超市自取,大件商品需自己开车去县城取。发快递也必须去县城,镇上到县城开车需两个小时。
镇上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牧民靠牛羊维持温饱。多数人只懂藏语,不会说普通话,尤其是40岁以上的女性,很多像扎西卓玛一样没有接受过教育。
2020年前后,网络购物在小镇上逐渐流行,比“外面的世界”晚了近十年。当地人主要使用“快手”和“拼多多”,觉得“拼多多”下单简单,看图能选商品,不识字也能用,且商品便宜,还能分享商品以获得降价机会。“快手”有“同城”功能,方便用藏语聊天。
当地人理解的“直播”通常是“快手直播”。但很快,“快手直播”就与“离婚”联系在一起。
四位当地人告诉我,他们听说青海湖一带有许多人因此离婚。扎西卓玛解释说,一些女性婚姻不幸,爱上某个男主播,去找人,却发现对方与网上形象大相径庭,甚至有的家暴或欺骗感情。她还说:“她们都不知道带滤镜”,“所有不会做饭的男人在快手里都会做饭,勤快温柔的男人只有网上有”。
一天晚上,扎西卓玛家来了位男性客人,他曾在快手直播,但因妻子怀疑他与女主播有私情而停播。他现在也认为直播影响家庭。他给我看快手上某位青海女主播,指着说:“这个离了。”接着又划到另一位:“这个快离了。”
当地人十分看重“名声”,它直接影响办事的顺利程度和子女婚配。名声既看家产也看品德。一位男司机告诉我:“男人能做主,女人少说话就名声好。”
镇上有六家台球厅,镇上的男人们每天聚集在这里。他们早上赶羊到草场,黄昏再赶回,余下时间常在打台球。一家台球厅有近400人的微信群,每月办比赛,第一名可获摩托车或一万元。尽管老板声称没有赌球,厅里却不断传来“收款50”“收款30”的声音。
本地女性几乎不会去台球厅。一次扎西卓玛提议带我去台球厅,家里的一位男客人立刻提醒她:“换掉藏袍(隐藏本地身份),不然会有人说闲话。”
扎西卓玛开始直播后,镇上传起流言,说她“在手机里藏了男人”“放荡”,甚至有人说她“像个坐台的”。我与几个人谈起她的直播,发现他们不知道她是在“淘宝”上直播。镇上使用“淘宝”的人不多,他们混淆了直播带货和娱乐闲聊类直播。
扎西卓玛不是没考虑过这一风险。起初她只敢在家直播,外出时请丈夫陪同。但彭毛多杰不可能时刻在身边。有时他在车里睡觉,她独自在青海湖畔直播,关于她“和男人说笑”的传闻渐渐传开。
有次,她在户外直播,两个男人走过来,其中一个说:这就是彭毛多杰的老婆,她在手机上不三不四。她回应道:我听得见,声音可以更大一点。她参加婚宴时,一个男人问:你什么时候离婚?是不是傍大款了?她回答:我正经卖货。周围的人窃笑。
还有一次,彭毛多杰骑摩托车载扎西卓玛下山回家,她穿了短裤,风吹开了藏袍,村里有人造谣她“没穿衣服上山”。
随着直播间营业额的增长,镇上传起新说法:扎西卓玛一天的收入相当于一些村民一年的收成。还有人造谣称她以100元收购的鞋垫在直播中以3000元出售,欺骗村民。
扎西卓玛的儿子桑杰东智记得,过年时一位亲戚问他:你妈妈到底在干什么?真能赚钱吗?他没有回答,只觉得应该无视。他理解为“大家过着平常的生活,但我们家迈出了新脚步,对别人来说相当于危险”。

桑杰东智
流言最凶猛时,一位记者来找扎西卓玛。见面后,记者说在村里打听她家,但村民都说不认识她。记者给大家发了围巾、毛巾和牙膏后,大家又都说认识她了。听到这些,扎西卓玛感到绝望,觉得自己被村里人抛弃了,“我都不算这个村里的人了”。
她病倒了,躺在炕上起不来,去县城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她去县里找领导,请求开个证明,“证明我做的是一件正经事”。她向领导展示手机上的淘宝。领导问:淘宝是什么?也有直播吗?她想,“县里都不知道淘宝,这可能是一个骗人的平台”。回到家后,她更加无法起床,心里反复想着,“我真的错了,应该去放牛放羊,但又想坚持下去”。
三个月后,镇上新来的书记来家访,称她是“村里的网红”。她说:“我不是网红,可能我是被淘宝骗了。”书记告诉她“淘宝”很好,网购是大趋势,未来会普及,还给她家挂上了电商扶贫项目的牌子。书记走后,她“突然觉得病好了”。
晚上,女儿加洋卓玛回到家,鼓励她好好直播,卖出特产,赚到钱,“就不用再向男人要钱”。她给母亲打气:“你都学了普通话,村里谁会说普通话?”她安慰母亲的方式是给她做饭——她擅长做麻婆豆腐和麻辣烫。

扎西卓玛和女儿加洋卓玛
十多天后,扎西卓玛重新开播。“我有很大的希望,第一全村能说好普通话的是我,第二书记看好我,不能丢脸,第三我也要给女儿做个榜样。”但当地观念带来的考验并未结束。
此后的四五年里,她连一个助播都很难找到。去年,她联系到一位当地女性,结果对方的丈夫问:你给我多少彩礼?扎西卓玛问:彩礼是什么意思?对方说:让她直播,一次性给我彩礼,送你就行。意思是老婆一旦直播就会出轨,不如直接把老婆卖给她赚彩礼。扎西卓玛对我大声强调:“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你明白吗?他有权利把媳妇卖掉!”
“我希望有同学,有组织
这样我就算一个公民”
扎西卓玛告诉我,她从小只有一个朋友,发小益西拉姆。两人常常一起哭。“她妈妈打她,我爸爸打我和我妈。”
扎西卓玛是家中独女,父亲因没有儿子常打骂她和母亲。母亲多次试图自杀,吞下一把镇痛片。祖父让扎西卓玛的表弟们尿进大缸再喂给母亲,帮助她把药吐出来。扎西卓玛记得:“我尿都没有用,男孩子尿才有用”。抢救母亲时,父亲仍在谩骂母亲是装病。
见面时,益西拉姆用一个兜子藏起家里的馍馍带给她,而她则带来炖肉。她们不能上学,只能一起放牛。这是青藏高原上这一代女性普遍的命运。根据《2020年青海省统计年鉴》 的数据估算,青海民族地区47.7%的女性受教育程度在小学或以下。
十几岁时,扎西卓玛按政策入学,名字在小学挂了五年,却只上过一个月的课。她不敢提上学,怕被打。她常因表弟犯错被大人打,“说你不看着弟弟,不好好放牛放羊”。每当刮风沙,她还要去接表弟放学,把他背回家,一路上“风沙打在我脸上,不会打在他脸上”。站在校门口,看到同龄人踢足球、打乒乓球,她心里感叹:“他们好有用,而我们只能放牛,好像他们是被录取的,我们是被删除的。”
益西拉姆喜欢村里一个男孩,但她们被教导出门要低头,不能与男性对视或聊天。放牛时,益西拉姆总拉着扎西卓玛远远观望,只能看到那个男孩的侧脸。她们还被告诫睡觉时要平躺,不能翻身或磨牙,否则婚后会被嫌弃;结婚后不能离婚,“要忠诚于这个人到死”,否则会影响下一代的婚姻。
扎西卓玛比益西拉姆幸运一些。自祖父辈起,她家就是镇上最富裕的,开了第一间餐厅和客栈。作为独女,她被当作男孩培养,祖父教她开拖拉机、办证、申请贷款和摆地摊。十几岁时,她用祖父给的1000元买袜子,换成瓜子花生,再换成水果糖,最终挣了几百元,这些都是她后来做生意的基础。
但她目睹母亲每天凌晨4点半为公婆做酥油茶和热馍馍,送到炕上。公婆吃完后继续睡,母亲又挤牛奶和做早饭。整天,母亲带她捡牛粪作为燃料。在当地,牛粪不整齐或数量少会被视为媳妇和女儿懒惰、不孝顺。因此,女人闲下来就去捡牛粪。扎西卓玛小时候发现牛粪已经足够,母亲却依然每天捡23个麻袋。
16岁时,扎西卓玛被带到寺庙,第一次见到彭毛多杰。她不知道两家已定婚约,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因为女孩不能抬头看男人。她只看到了他的手,白皙细长,让她印象深刻。再见就是婚礼上。当天,她意识到仪式与自己有关,却以为彭毛多杰第二天就会离开。第二天,她问小卖店的阿姨,那个男人怎么还不走。阿姨告诉她,那是她家女婿(彭毛多杰入赘她家)。她问女婿是什么,阿姨回答: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几个月后,益西拉姆也嫁了。扎西卓玛到邻县参加她的婚礼,以为不久还能再见。她不知道当地女孩一旦出嫁,往往很少回娘家。从此,她们四年没有再见面。
四年后,扎西卓玛得知益西拉姆回来了,便去看她,见面时两人抱着哭了一场。扎西卓玛注意到益西拉姆面色苍白,衣服破旧,关心地问:我觉得你老了,是不是结婚生孩子就老了,你和老公是不是没赚钱了?益西拉姆哭着告诉她自己离婚了。她说婚后丈夫总打她,一次还绑她在院子里,开车冲向她。她曾因受伤住院三个月,但娘家不同意她离婚。最后一次,丈夫将她打到骨折,才把她送回来并抛弃了她。
不久后,益西拉姆外出打工并再婚。几年前,她们在西宁又见了一面。益西拉姆说,这一任丈夫虽然偶尔会打她,但打得少,还会给她买衣服。她在上一段婚姻里多年没有新衣服,因此觉得这一段婚姻是幸福的。
从那以后,她们再没有见过面。扎西卓玛也需面对自己的困境。婚后几年,祖父去世,村里有人对她的父亲说闲话,说家产将来归入赘的女婿,留给外人不值得。父亲开始挥霍,酗酒、赌博、打架,最终负债几十万。彭毛多杰赌气去寺院做义工,离开了家。扎西卓玛带着祖母和两个孩子到县城租房,第一次找工作。在藏医院晒药、在鞋店擦鞋、在化妆品店做销售,她终于一年攒下3万元。
但一天,父亲醉酒后找她要钱,开卡车堵在家门口,不让她出门上班。第四天,她试图从车底钻出去,却被父亲抓住,只好交出了3万元。从此,父亲每隔几个月便会来找她要钱。

她不再拥有能常常“一起哭”的朋友了。女性结婚后被打散,只能独自面对各自的问题。我曾问镇上一位老板娘,女性之间有哪些聚会机会。她答:“妇女节。”她们一年中只在这天能借着乡政府组织的活动聚一聚。
有次,扎西卓玛对比自己和丈夫:丈夫20多岁才从外县入赘到这里,如今全村几乎都是他的朋友,而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却没有朋友。“因为人家是男的,哪里都可以去,哪个人都可以聊,我出去干嘛?丢人现眼吗?谁家老婆闲着没事在别人家聊天?”
“我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我女儿,我把她当朋友,经常像闺蜜一样聊天,喝啤酒,除了她,我没有别的朋友。”她羡慕女儿有许多同学,常带零食从西宁坐车到镇上玩,帮忙打扫院子,还一起做饭。
一天在她的卧室,扎西卓玛告诉我,她至今仍想上学。我问她想学什么。她说不在乎,“我就是希望有同学,有组织,这样我就算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公民”。她问我:“如果我上学,会不会有很多朋友?我会有小学、初中、高中同学,我会有一个群体。”
一天晚上,她在客厅做饭时突然说:“太孤单了,放点歌吧。”然后放了一首韩文歌,说自己喜欢权志龙。过一会儿,男客人对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为什么多了这么多想法!”吃饭时,她又播放一首英文歌,跟着唱,发音很标准。她说:“我不懂英文,但可以唱出来。难过时我就喜欢唱歌,从小喜欢唱。”
十年前,独自带着儿女在县城打工第三年时,扎西卓玛找到彭毛多杰。她回忆:“我哭着求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把他求回来了。”五年后,他们一起回到镇上的家。这时,扎西卓玛的父亲已老了,曾经的挥霍使家中经济状况糟糕,但他们共同努力经营客栈,彭毛多杰在大连找到了虫草客户,赚了四五十万。此后,每年春季,他们雇人上山挖虫草,人数渐渐增至100多人。
2019年,扎西卓玛开始直播。尽管经历了早期的流言,她逐渐赢得了一部分理解,常有老年女性主动请她帮忙售卖自采的黄蘑菇。她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直到新的问题又浮现。
不能直播,但也不能不直播
在扎西卓玛的表述中,丈夫彭毛多杰是一位开明的人。她列举了他的优点:会烧炉子、扫院子,情人节送花,是“全村唯一给老婆送礼物的人”,也是“村里唯一不家暴的男人”。
她回忆婚后,彭毛多杰不强迫她同房,曾说“像恋爱一样追你,不同意就走”,还主动送她皮夹克、罐头,吃饭时问她想吃什么并夹菜,虽不做饭但陪她聊天,这些让她感动,因为“当地男人不会这样做”。
她分析彭毛多杰“开明”的原因:他11岁出家,后来还俗,去过西藏、尼泊尔和印度,见过大世界,家庭教育也很好。公婆去世前,公公会照顾婆婆,还让彭毛多杰发誓对妻子好,不能打骂。
我在当地的前两天,彭毛多杰总和善地笑。他和扎西卓玛身高相仿,穿紫色衬衣和牛仔裤,因腰椎间盘突出拄着拐杖。他开车带我们从主街驶向草原,按妻子的指示不时停车,等待她带我下车走一段,再上车,有时以极慢的速度跟在后面。
他强调自己多年来有卖虫草的梦想。当地人大多等待二道贩子来收虫草,而他婚后带着虫草去过香港、亳州(本想去上海却买错了车票)、大连寻找销路,但大多不成功,直到发现直播这条路。他用痛惜的语气描述当地人的状态:“天天放羊,天天躺着,外面没去过,就在这里吃饱了,不知道自己的时间浪费了。”他评价扎西卓玛是个好妻子,“没有缺点”。我问他怎么看村里针对扎西卓玛的流言,他摇头:“别人的闲话我不管。”
然而,在我到当地的第四天,扎西卓玛的儿子桑杰东智告诉我,母亲这两年常提到想离婚,原因是父亲酗酒,每月至少有20天在外喝酒,常半夜回家。父亲醉后常骂她,强调“这些都是我赚的,你要认清自己的地位”。母亲沉默,偶尔反驳几句,然后把他赶出房间,锁门让桑杰东智劝父亲回房,但他也无能为力。
有一次,父亲动了手,是在母亲出车祸后不久,他拎着她撞墙,导致她受伤的锁骨再次裂开。桑杰东智说,这和镇上一些男人对父亲说“你压不住老婆,迟早离婚”有关。
当天,我向扎西卓玛求证。她背对着我,沉默片刻才说:“好多实话不能说。我这么努力向上,摆脱男尊女卑,大家都觉得我没有被家暴过。”
她最受不了谩骂,觉得这比打她还伤婚姻。
她回忆那晚,自己在客厅躺着,彭毛多杰和客人喝酒到凌晨,喇嘛劝他结束酒局,以免影响她养伤,他却说“有啥不好?”她劝他睡觉,他突然提高声音:你为什么让我睡觉?没有我,你能有多了不起?随后把她拎起来撞向墙壁,她听见“嘶”的一声,锁骨再次裂开。之前的车祸导致她断了几根肋骨和锁骨。他让她走,她就推门出去了。
她记得自己往青海湖走。秋天,有冷风,她想着跳湖自杀,却又想起母亲该怎么办(父亲至今对母亲谩骂)。她想象母亲会因她的死而哭,直到哭瞎了眼睛。快到湖边时,喇嘛骑摩托车追上来,劝她回去。她最终坐上了摩托车回家。
回家后,喇嘛安排他们各自回房并让她锁门。第二天,她开始发烧,躺了十几天,没去医院。彭毛多杰没有道歉。她觉得锁骨至今没有完全愈合,常感到肩颈承受不了。
彭毛多杰每次醉酒后,第二天似乎忘了,白天仍尊重她。扎西卓玛曾想和他谈谈,但他只说“现在都挺好”,之后依旧喝酒。
我在镇上结识了五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其中四位提到家暴问题。一位商店老板娘说丈夫把她的眼睛打青了。一个19岁女孩说表姐遭丈夫殴打三次,但家人考虑到她3岁的儿子,又把她送回了丈夫家。
很少有女性报警。扎西卓玛记得去年一位50多岁的女士报警,丈夫被拘留几天后回家再次施暴,她不得不再次报警,形成循环。扎西卓玛说“她现在名声坏了”,村里人认为她是想跟别人跑才报警抓丈夫。
“可能我学习过头了,他招架不住,其实他随随便便驾驭得了我”,她说。家里至今是彭毛多杰管钱,包括她的直播收入。“我每年都在赚钱,但我的钱却看不见”。作为法人,她办了张银行卡,却在彭毛多杰手上。去年,她唯一一笔大支出是带母亲看牙花了7000元,需和彭毛多杰商量,最终由他转账给她。
“我之前说过,在农村,女人一旦成功,再开放的男人都要打压你,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她提起了我们最初电话里讲过的话。这是她在经历家暴后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
就在这件事发生不久,扎西卓玛发现,她的客服,一位从内地前来帮忙的男士也骗了她。她刚开直播的前两年,这位男士负责财务,一直告诉她因成本高,没有太多盈利。第三年,她感到不对,开始亲自算账,发现实际上盈利不少。她没有此前的账本作为证据,只好与对方结束了合作。
从那以后,扎西卓玛常常向儿子倾诉。桑杰东智记得,母亲会问他支不支持自己,“因为她觉得身边人不靠谱,所有人都不支持她”。母亲还问他如果离婚,愿不愿意给她当客服,单干。他回答:“随机应变,真发生了再说吧。”那时他十五六岁,因校园霸凌退学在家,有时帮母亲做客服。他内向,很少说话,和姐姐一样,安慰母亲的方式是做饭,还用零花钱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泡泡糖。
受骗事件对彭毛多杰也是沉痛的打击。一次喝酒时,他的一位朋友提到这件事,朋友离开后,他哭了,“我都不敢和人说”,他反复对我说“我们这里比你们那里落后15年”。

那一天,彭毛多杰从下午4点客人走后开始醉酒。扎西卓玛让我回房,她和儿子各自锁门。她没有再出来做晚饭。天黑后,彭毛多杰不时从房间出来,在院子里徘徊,敲门问我们手机怎么锁了。他喝醉后多次输错了开机密码。
晚10点,扎西卓玛给我发微信语音,说她面临选择,“如果想家庭和睦,就得放弃直播”,但为了养家她又需要直播。如今这个家主要由她在支撑。
她无法想象真的离婚。“离婚的话,我已经老了,很害怕。”她担心离婚会败坏“名声”,影响子女的婚姻。她考虑到“我们家从祖上到现在没有离婚的人”,这好像是一个光荣的记录不能被她打破。“家”一直是最能牵绊她的。早年祖父母相继去世前,都曾劝她和彭毛多杰离开小镇,摆脱暴力的父亲,但她说自己从未考虑过,因为如果走了,“这个家的面子在哪里啊?”她也想着,这个曾富裕的家是祖父努力奋斗的成果,如果她离开,父亲会彻底毁掉这个家,祖父的心血就没了。
“加油,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她在发来的语音中给自己打气,说会在这些矛盾中想出办法。
接着,她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这样,比我差的多了去。如果我不能突破,原地踏步几十年,可能我的女儿也要重复这样的婚姻状态,继承这种风俗习惯。如果我稍微突破一点,可能对她会好一点。没事儿,就是特别想哭的时候也不愿意哭,听个歌,睡一会儿,一个人待一会儿也挺好。”
另一个醒来的女性
我在当地结识的五位女性中,有四位曾考虑过像扎西卓玛一样靠直播改变生活,但最终大多放弃。只有42岁的本措吉坚持下来,她和丈夫在镇上开一家小商店。
一天上午,扎西卓玛带我到她的店里攀谈时,本吉措正在独自看店,穿着黑色毛衣,流利地说着普通话。她和扎西卓玛一样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但近几年因为生意需要接待游客,通过看电视慢慢学会了普通话。
我们的谈话从卫生巾开始。当我拿起货架上一包卫生巾询问时,本措吉开始不停地讲述,好像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她第一次有机会把这件事讲出来。
她回忆起第一次来月经时非常害怕,没人告诉过她,但她本能地知道要遮挡,于是从裤子上撕下一块布垫上,那条裤子甚至没有洗。后来母亲说:别说你,我也偷偷剪过衣服。母亲从布满灰尘的柜子里拿给她一沓泛黄的纸。
后来有了白纸,但用前仍需抖去灰尘。再后来有了“苏菲”和“七度空间”,但当地女性使用后普遍过敏,因此镇上最畅销的仍是“母婴两用巾”(一种更薄的卫生纸),透气且不会过敏,但无法粘贴固定。
接着,她聊到内衣。她的父母一辈没见过胸罩。十年前,她想买胸罩向丈夫要钱,但丈夫认为她“要去勾引男人”。直到有一次,她在街上见到一位女士因没穿内衣胸前起伏,便对丈夫说:我不穿内衣也会这样。从此她才有了戴胸罩的权利。至于内裤,便宜的3元一条,纯棉的10元以上。男人们一般给妻子买3元的。她向男人推荐10元的,但男人怼她是想多赚钱。她强调:“纯棉的对你媳妇好!”男人却说:“一样的。”还是拿了3元的。
她还讲到妇科病。当地女性普遍不接受检查,认为脱裤子是羞耻。曾有女病友的丈夫在外有性伴侣,夫妻生活时不洗也不戴安全套,女病友拒绝夫妻生活却被丈夫指责“外面有人”。本措吉也面临类似问题:妇科病严重时,丈夫不考虑她对卫生用品的需求,反而怀疑她“外面乱搞”。
扎西卓玛曾讲述过母亲的类似遭遇。几年前,她的母亲因月经失常,一直薅被子里的棉花替代卫生巾,一年后家人发现母亲的气色不对,她才哭着讲出病情。到医院,病情已恶化,最终母亲的卵巢被摘除。
本措吉最早做微商,后来尝试在快手上直播带货。她觉得手中有钱才能决定自己用什么。在我们聊天时,穿着藏袍的女性走进店里,大多购买烟和零食(给丈夫和孩子)。结账时,许多女性不会扫码,把手机递给本措吉让帮忙扫。本措吉说,她常见到女顾客站在35元的化妆品前,手里只有20元,打电话问丈夫要钱,问完后就把瓶子放回去。
她通过网络卖化妆品,先买快手藏区主播的货,再联系厂家进货,大部分客户是当地女性,她在直播中用藏语介绍产品。
开播一个月后,一位男性熟人在直播间留言说她年轻时很漂亮。丈夫因此和她大吵一架,天天潜伏在她的直播间,在她下播后打电话问她是否和直播间的男人有关系,她只好选择停播。不久,丈夫也开始直播,内容包括念经、弹吉他唱歌,后来还带货。一天,她故意问丈夫是否和女主播有关系、之后重新开播,丈夫不再干涉。
她坚持直播至今,每月赚1000多元,给父母买衣服和真皮鞋,让母亲也能穿上内衣内裤,剩下的钱给自己添置几件衣服。
她卖的产品包括9.9元一大桶的面膜、19.9元的水乳套装、26元的粉底液,这些大多是“三无”产品。
后来,我和扎西卓玛聊到本措吉。扎西卓玛说“她的希望和满足很容易”,但觉得做本地生意、每月挣一两千太局限了。“我要跟外面的人接触,不然只能原地踏步(谋)生活。”

成为县政协委员后
2022年,扎西卓玛因帮五保户卖农产品被选为共和县政协委员,是江西沟镇五名委员中唯一的女性,此后五年任期中,每隔几个月去县里开一次会。
这是她第一次有“室友”。开会一周,每次和不同室友共住。她说“室友这个词特别幸福”,吃饭时室友们帮她打饭,散会后她请室友们到镇上吃饭、拍照,这让她感到朋友和组织的支持。
每次会议,扎西卓玛和其他委员一样要交提案。她不会打字,就口述给室友代打。其他委员多关心镇上事务,如兽医站人手紧缺,而她反复提的是“农村妇女儿童的网络教育和心理健康”。
她关心在“快手”直播中“爱上”男主播而被骗的女性,认为这反映了缺乏引导,没能让她们通过网络学习、提高自己,而是依然依赖男人。她理解这些女性的心理状态,“天天打,天天压迫你,谁的心理能健康呢?”她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男女都要工作赚钱、平分家务、在财务上都有话语权,这才是平等的根基。
她还关注到“快手”上青少年纹身和霸凌的内容,自己的儿女也曾遭遇过霸凌。她觉得妇女和儿童的问题本质上在于教育,但许多牧区父母仍不重视孩子的学习。一次,她口头提出希望有内地人来帮助解放思想,但也明白教育是长期问题。
有一阵,她特别积极,开会时“看哪个人官最大,就坐到他旁边不停说”。一次,她坐在副县长旁边,讲到会议超时两小时,“一直不让他们下班”。她记得领导评价她:“扎西卓玛同志思想觉悟很高,值得学习。”但她反映的问题难以快速落实。在一次县妇女代表大会上,她提到男性不参与家务,妇女主任们也表示丈夫如此,话题很快转向“女儿大了不结婚怎么办”,这让她感到绝望。
一次,她在会场遇到救过青海湖游客的叔叔,他也被选为政协委员。叔叔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对她说:“你不要讲话,坐在那里吃完饭,单位的饭多好,宾馆多好,你还聊天?你还笑?”
“我觉得自己很厉害,我就厉害”
2023年,扎西卓玛在直播挖虫草时突然头痛,随后发烧、恶心、视力模糊,晕眩后又恢复。彭毛多杰带她到西宁医院检查,确诊为脑膜瘤,医生建议手术,但她因害怕手术而跑出了医院。
此后,她定期去县城藏医院接受针灸、推拿、按摩和药浴治疗。每半年女儿带她去西宁检查一次,若肿瘤没有明显变化,就继续保守治疗。
我在当地时,扎西卓玛每天早上发烧、脸肿、冒冷汗,下午精神较好,夜晚又发烧。她觉得是因为距离上次治疗久了。她自认藏医缓和了症状,去年更严重时,夜里常汗流浃背,需要女儿帮忙换床单。
她开始减少家务,冬天停播两个月,说“先保重身体”。
有一天在卧室里,她说,真想把人生全部讲一遍,让人知道在青藏高原上,“作为女人、母亲、女儿和妻子”所面临的处境。尽管她担心父亲会看到文章,顾虑提到了丈夫的不好,但脑膜瘤给了她某种勇气,“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好,老了脸皮厚了,讲出来就讲出来”。
她总结自己思想变化的三个阶段:直播前觉得做女人很苦,认命了,希望下辈子做男人。开始直播后,“觉得挣扎能改变生命”,但后来愿望又破灭了。
她曾帮助镇上许多女性带货,期望能一起改变,但往往第二、第三年,她们的丈夫不再让她们送东西到直播间。她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
她意识到改变只能在有限框架内发生,但仍有可能:她在县城给父母买了房子,让母亲免于处理煤和牛粪等劳动,并要求丈夫和孩子们等母亲坐好才能动筷子。
她不催促女儿结婚,也不强求儿子复学,认为孩子们有独立选择人生的自由,只要保持正直、善良。她的女儿加洋卓玛从西宁的大学毕业,成为镇上兽医站公务员,刚入职时遇到性别歧视,牧民们不相信她能做好,要求换男兽医;在签字时,村民们也不相信她的签名,要求换男领导。加洋卓玛与母亲一样,顶着压力逐渐赢得认可,如今有时会故意对等待签字的男村民说,“我签不了,你先等着”。
作为县政协委员,扎西卓玛推动了一些微小的改变,比如提出镇上环卫工人没有休息室,如今小镇主街上已建了一个供他们休息的小房子。
在今年“两会”上,她提出家暴问题,建议州、县级法院调人下乡宣传教育。镇长虽在妇女节大会上提及反家暴,但她认为还不够,3月9日又向上反映。县长承诺落实并邀请她监督。她已连续三年反映家暴问题,镇上居委会开会强调家暴违法,效果不错。从前当地男人聚餐时公开说“打老婆”甚至动手,如今至少不敢再公开这样说和做。
我离开小镇这天,扎西卓玛陪我到县城,提到当地风俗:路过山口时撒“风马”(印有经文的小纸片)祈福。祈愿的内容以平安和“名声”为主。她认为“名声”限制了女性,但不是宗教问题,佛经没规定为名声必须做什么,“这是生活习惯压迫人,被牵扯进信仰,因为信仰容易用来控制人”。这是她通过阅读佛经和观看《雍正王朝》、《武则天》悟出的。她已很清楚许多禁锢她的观念是虚妄的。
但她依然无法逃离,必须与困住她的一切继续共存,或许长期共存,但她不认为这是失败。
她告诉我,会在心中继续自我解放,“我虽然干不成大事,但在养家糊口、每天的生活中成长,我厉害,并不是一定要拿出一件事,哪怕在这里放牛,我觉得自己很厉害,我就厉害”。

今年新年,扎西卓玛在山顶撒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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