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衍鲲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瘦瘦的身材,微驼的后背,斑白的头发,他的习惯动作是手里紧紧捏着一顶灰色的礼帽。
他说一口标准的山东腔,语速缓慢,声音轻柔,每隔两三句,都要加上一个“我和你讲啊”。
一本2007年1月刚刚由新华出版社出版的《我在金三角卧底十年》(编者注:“十年”为概数),让人们开始关注他。
今年70岁的傅衍鲲,祖籍山东,1955年参军去了云南,1958年复员后考上大学。毕业后,傅衍鲲回到山东聊城,当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直到退休。
本该颐养天年之时,傅衍鲲却选择了另一条惊心动魄的道路:
深入金三角毒区卧底11年,与缅甸边境上大大小小十多个军阀司令“称兄道弟”,向禁毒部门提交了数百件真实可靠的毒情报告,直至被人出卖,不得不终止义务禁毒的生涯……
“今天我接受你的采访,等你们的稿子发出后,我随时面临着被暗杀的可能。”3月3日下午,在神秘中间人的帮助下,傅衍鲲用隐藏号码的手机给记者打来了电话:“我和你讲啊,我在哪里,在干什么,什么人帮你联系到我,你都不要写出来。我本来打算将这11年的经历带进棺材里……”
如此神秘却有意思的开头,一下子把记者带入了电影《无间道》的世界。
3088号信箱
“在边疆,只有一些保密单位和公安机关才租用信箱,这给很多人一个暗示,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
“第一次和毒品打交道,是1992年我去云南盈江疗养时。当时,我弟弟是云南盈江县委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与毒枭进行斗争是他的主要工作之一。怕毒枭报复,他在上世纪80年代末把儿子送到了山东,跟我们老两口一块过。”傅衍鲲回忆说,“我身体不太好,那年请了长假去盈江疗养,就把侄子也带回了盈江。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发现他变了,始终睁不开眼睛,说话有气无力,还经常找不到他。后来有人告诉我,他被人引诱吸毒了。”
说到这里,傅衍鲲声音有些哽咽。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又亲眼目睹了一些因为毒品造成的人间悲剧。
“一天晚上我回家时,看见一位老大娘哭晕在路边,周围有很多人围观,询问后才知道,老大娘惟一的儿子因吸毒过量死去。之后我又到过一个戒毒所,看到很多人因为吸毒不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格。”
1993年,傅衍鲲为了帮助侄子戒毒,去了一趟北京,认识了中国秘书协会会长汪志敏,并受他的聘请,负责在边城瑞丽和陇川管理两个办事处。
“我在陇川有一个大院两层小楼,还有一辆北京切诺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穿军服。为方便跟北京联系,我还从邮局租用了一个信箱,3088号信箱。”由于办事处有红头文件,且前面均冠有“中国”二字,这让当地政府对傅衍鲲刮目相看。“在边疆,只有一些保密单位和公安机关才租用信箱,这给很多人一个暗示,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
终于,有人盯上他了。缅甸方面派了两个小伙子,他们说从缅甸来,想要武器,问我能不能帮忙。“在缅甸,许多割据势力既是军阀又是毒枭,以军护毒,以毒养军。缅甸和中国政府都禁止向他们提供武器,但当时我不知道。”傅衍鲲说,武器当然没有买成,不过,经过从云南到北京,再从北京到云南,来来回回15天,三个人的感情却深了,傅衍鲲还意外了解到,这两个人竟是一个大毒枭的门徒!
傅衍鲲立即将这个联系人的名单传到国家有关部门。
“1993年左右,有人把老傅介绍给我,我同意把他作为一个‘朋友’(情报员)。那时有我批准,老傅就可以工作了……”2006年6月,前国家边防公安局政委、国家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武警少将卓枫接受采访时说。
“当时我在电话中向卓枫将军郑重承诺,我要利用自己的条件为国家义务提供毒品情报,永不背叛祖国!”傅衍鲲说。
深入虎穴
“我与毒枭的关系很微妙,当作朋友却不能放松警惕,视为敌人又不能怒目相向。”
如果说3088号信箱让傅衍鲲开始“上路”,那么“果敢婚礼”,则让他迅速地结交了一大批缅甸当地权贵。
一次偶然的机会,傅衍鲲结识了缅甸的一名大珠宝商,这名珠宝商在缅甸政界、军界和商界都大有名气,对傅衍鲲又“特别尊重”,两人关系甚密。
1993年的一天,珠宝商告诉傅衍鲲,他要到缅甸果敢参加缅甸果敢同盟军司令杨茂良儿子的婚礼,询问傅衍鲲是否愿意同行。
“我说,杨茂良没给我发请柬,我去有失身份。这句话他记到了心里。没过几天,我就收到杨茂良和他老婆、弟兄4个亲笔签名的大红请柬,相当隆重。”
果敢是缅甸第一特区,也是当时毒品制贩最猖獗的地区,进入了果敢,就进入了国际上著名的“金三角”。
杨茂良欢迎仪式的隆重让傅衍鲲始料不及。“杨家人不论老少都出门迎接,以示尊重,士兵们分列两边,夹道欢迎,规格相当高。”傅衍鲲说,婚礼上,他很有风度地掏出了2000元的礼金。
缅甸婚礼要举行7天,傅衍鲲被奉为贵宾。其间,傅衍鲲将38套防弹衣送给杨茂良。“当时杨茂良眼睛都亮了。”傅衍鲲说。防弹衣质量究竟怎么样?杨茂良提出了疑问。“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我们可以试试。”傅衍鲲说。杨茂良爽快地答应了,并说可以作为婚礼的一个特别节目。
在打靶场上,杨茂良拿出一支崭新的步枪问谁愿意试试,10分钟过去了,几百名军官没有一个人敢接枪试验。
傅衍鲲说,3年的军旅生涯,以及随后30年的教师生涯中,自己一直没有放弃对军事的钻研,《孙子兵法》更是烂熟于心。他曾买了两支猎枪和1支汽枪,用绿豆装进汽枪做“子弹”打苍蝇,一直练到枪法纯熟。他心里有底。
150米外,傅衍鲲抬手打中了防弹衣的第一个纽扣,全场都震惊了。
傅衍鲲在跟着杨茂良参观军营时,指出何处应该设置观察哨、何处应该重兵把守、武器应该如何布置、兵力应该如何分配等。此番指点让杨茂良连称其为专家、内行,并让傅做他的军事顾问。半个月后,傅衍鲲提出要回去,杨茂良再次召集手下30多名军官,让傅衍鲲给他们讲授孙子兵法。
也就在这时,他给国家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愿意为禁毒部门义务提供情报的愿望,并郑重地做出了永不反悔的承诺。
此后,傅衍鲲多次来到果敢,到杨家做客,通过杨茂良和他手下的“朋友”,傅衍鲲逐步结识了中缅边境线上大大小小10多个军阀兼毒枭,和他们成了称兄道弟的“朋友”。“我与毒枭的关系很微妙,当作朋友却不能放松警惕,视为敌人又不能怒目相向。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是贩毒的,我是禁毒的,二者水火不相容。”傅衍鲲说。
“这些军阀收购当地百姓种植的鸦片,然后再对鸦片加工,他们的厂房比较简陋,但设备却非常先进。军阀们还全部将750克重的毒品按照一千克卖,利润非常高。”
依靠这种信任和“朋友”关系,傅衍鲲可以在“金三角”随意走动,他逐渐摸清了大大小小毒枭们生产毒品的工厂分布图,秘密绘制出来……
贩毒的秘密
“如果按照截获100克毒品就晋升一颗星的话,我得的星星围起来该有锅盖那么大了。”
11年来,他为国家禁毒部门提供了数百件有价值的情报信息。“如果按照截获100克毒品就晋升一颗星的话,我得的星星围起来该有锅盖那么大了。”谈起往日的成绩,老人一笑带过。
除首次揭开“矿渣贩毒”、“三接力贩毒”等贩毒手段外,傅衍鲲还第一个向国家有关部门报告了“氧气瓶贩毒”的秘密,揭露了“利用老虎贩毒法”。
有一次,他被安排去给大毒枭坤沙送两车军用物资。坤沙当时是国际社会最为关注的大毒枭,在他鼎盛时期,“金三角”一年所生产的毒品中,有70%是在坤沙的地盘上生产的。
到了坤沙那里,傅衍鲲借口参观四下走动。在一个风景区,他发现有卡车在往外运遇火特别容易爆炸的氧气瓶,而存放氧气瓶的地方,竟有一个个白圈。他一尝:海洛因!
固体海洛因是怎样灌到氧气瓶里去的?他循着轰鸣的电机声,走进一间小草棚。忽然,几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直抵他的腰间。
生死攸关之时,坤沙的一个副官走了进来,一看是“客人”,才喝退了守卫的士兵。
傅衍鲲还给记者详细描述了什么是“利用老虎贩毒法”——
有一天傅衍鲲外出散步,看到海报说河南安阳驯兽团来果敢表演。没想到,所谓的驯兽团就剩下三个人和一只瘦老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后来,有人花两万元买走了那只瘦老虎。买虎人的隔壁,恰巧是傅衍鲲经常去喝茶的一个茶馆。一天,买虎人的院子突然被帆布遮得严严实实。傅衍鲲透过缝隙看到,老虎被麻醉了。傅衍鲲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要利用老虎藏毒。
傅衍鲲向一个参与麻醉的当地医生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毒枭利用老虎身上的皱褶,把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划开,把毒品藏到虎皮下面,然后以表演为名把老虎带入国内。
事情弄清楚了,傅衍鲲立即将情报报告给有关部门。
这件事也给傅衍鲲埋下了祸根。不久,杨茂良的弟弟因贩毒被我国政府判处死刑。“可能是我向那名医生打听老虎藏毒的事引起了杨茂良的怀疑,他突然更换了我的4个警卫。”傅衍鲲说,他意识到杨茂良要对他下手了,就以看病为名,让别人穿上他的衣服,自己却乘坐另一辆车走了。
被老乡出卖
“我在金三角干的,绝对是一个提着脑袋闯天下的活。”
1996年,杨茂良的势力败落,傅衍鲲离开果敢,经朋友推荐到了佤邦的大毒枭鲍友祥那里,被安排在一个姓丁的司令手下。
丁司令很快就安排给他一个生死攸关的任务:和丁司令的亲信西村到南部去接一批制毒药剂。傅衍鲲认为这是一个深入了解制毒过程的好机会,便欣然前往,与西村一起到了缅甸北部的茵莱湖。
谁知西村背叛了丁司令,还要杀傅衍鲲灭口。他提出与傅衍鲲一起到湖中小岛上参观,途中,他故意将小船弄翻,把傅衍鲲丢下水,自己溜掉了。他以为四周是水,即使傅衍鲲当时没被淹死,时间长了也必死无疑。
擅长游泳的傅衍鲲悄悄摸到一堆水草下躲避起来,冰冷刺骨的湖水冻得他牙齿直打颤,妻子、孩子、家乡……很多事一古脑地袭来,他的脑子乱了:难道我真的要死在这里?
求生的欲望让他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游到附近一个只有十几平方米大的小岛上,小岛上有很多人家割下来的芦苇,他用冻得直哆嗦的手拿起芦苇往一起绑,绑了很多把,然后做成筏子,直到天亮才浮上岸。几个路过的和尚发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傅衍鲲至少有6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每次他都侥幸生还。但是,他不曾想到有一天会被老乡出卖。
2004年12月,仍隐藏在缅甸的傅衍鲲有事要去北京,提出让曾经救过他一命的聊城老乡小黑跟着去。但毒枭不同意,想把小黑留在那里当人质。临走前,傅衍鲲嘱咐小黑:少喝酒,少说话,莫贪色,等他回来。
小黑答应了。在他离开后,毒枭们对小黑酒色相加,终于把他拉下水,从他口中套出了傅衍鲲的一些秘密。也是命不该绝,当傅衍鲲办完事要回缅甸时,一名在毒枭手下工作的厨师过境来买肉,恰好在海关遇到了他。厨师很紧张地告诉他说:傅先生,你不能回去了,你回去就没命了。傅衍鲲后来才知道,毒枭已经在院子里搭起席棚,架起长案,打算用最残忍的办法对付他——零割,一片一片地割下他身上的肉,相当于古代的凌迟。
得到消息的傅衍鲲立即掉头往回走。
12月31日,在请示公安部后,傅衍鲲离开“金三角”,回到祖国。
后记
傅衍鲲并没有说更多的在金三角“卧底”的事,他说,都写在书里了。
沉默了片刻,老人在采访结束前一口气说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和你讲啊,在金三角我并没有演戏,是真实地活着的。每天,我头戴礼帽,身挎枪支,骑马打猎,野性十足,完全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我眼中的毒枭也并不完全就是凶神恶煞:坤沙像老太太,彭加声像大学教授,鲍友祥像敦厚的商人,杨茂良也只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但那毕竟是混乱的金三角,11年来,我晚上睡觉从来没有脱过衣服,子弹上膛的手枪就压在枕头下。只要我比别人快两秒,就能赢得活命的机会。这些年,我傅衍鲲没有向国家索取一分钱的报酬。作为杨茂良的军事顾问和教官,我也并不拿工资。为了深入虎穴,我先后花掉了30多万元,至今还有债务没还上。有一次,我用身上仅有的5毛钱买了个大饼充饥,刚咬一口就被一个女童要去一半。我随口吟道:‘手持大饼充饥肠,女童索要泪汪汪;多少饱汉你不要,偏偏夺我口中粮。’这些都不要紧,我只是对家人觉得很内疚。儿子至今快40岁了仍没结婚。老伴直到我从‘金三角’回来,才知道我在干什么。”
傅衍鲲公开露面以后,“金三角”的毒枭们很快就知道了。由于一直没有换掉原来的手机号,很多毒枭打来电话,有威胁的,有恐吓的,也有辱骂的。更多的是埋怨:“山东人不是讲义气吗?你怎么能瞒着我们这么多年?太不仗义!”
即使真的有人要杀他,老人也看得很开:“仅去年一年,禁毒战线上就牺牲了50多个干警,我至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