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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人和事像云烟一样过去,我的小屋里满是烟雾。我相信自己的心情正在慢慢好转,因为我做出了详尽的生活计划。我倔强地认为,凭借我的聪明劲,什么也难不住我。退学算什么呢?我那些同学,才上完初中就去了广东打工,能挣一千多块钱......

李小蓝推开门,明显地蹙了下眉头,我咳嗽着,把窗户打开通气。搬出一沓稿纸,潦草、混乱,大约15000字。全是我规划的未来,高远的目标,脚踏实地的干劲,严厉的鞭策。我翻给她看,告诉她哪里很精彩,哪里还需要修改。李小蓝懒懒地翻着,不知道是翻着看,还是纯粹的翻。我就问她,是不是看不清楚?这只是蓝图,这两天我慢慢再搞细致点。她说她不太舒服。那我们去吃饭可好?

李小蓝不高兴。我体会到了她的不高兴,这表明我自己心情不错。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将无法注意到她的不快。仔细想想,就是这样--我有点自私。可是要我改掉这一点,实在比登天还难--心烦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当然包括李小蓝,也包括她做的一切。

李小蓝突然哭了。我不知所措。她的眼泪很快就布满了脸庞,而因为她的瘦,泪水仿佛要冲决脸的边缘。我说过我最怕见到一个女人在我面前哭泣,何况是这么浩大的哭泣。我没有任何本领,去给她安慰,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那天我心情尚好,没怎么烦。仔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一个劲重复说她妈会打死她的她妈会打死她的。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没事,放心,有我呢。至于有了我她是否放心,是否没事,我不是神仙,无法知道。我只是想让她止住哭,看到她哭,我全乱了。我估计着说我那天不该骂她,不该冲她吼,我请她吃饭赔罪。李小蓝摇头,说,不,不,不是你。她睁开泪汪汪的双眼,看着我,努力地想止住哭......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见到一个女人哭,所有的坚硬都会融化,感觉到自己的事实在太过细小,只想让眼前的女人不要那么伤心。

李小蓝仍旧断断续续地抽泣,我只好来回摩擦她鼻梁和眉毛交接处的凹地。以前她曾经说过,这样会让她安静。我愿意做我所能做的,只为了让她安静。

她哭累了,在我怀里快要睡了,但是总睡不着。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蓝?有不可捉摸的恐惧在她的眼里流动,我强装镇静,但是如果有一面镜子,那我也能在我的双眼中央,看到压抑的慌乱。李小蓝是因为知道什么而怕,我是因为不知道什么而怕,总之我们都很怕。要消除我们的怕,只有一种方法,就是李小蓝把她所害怕的说出来--真相大白,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可以尝试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李小蓝的顾虑也可能烟消云散。小蓝,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我问了她一千万遍,李小蓝才启动清秀干净的面部肌肉,嘴角在颤抖,含糊着说"别告诉我妈妈--别告诉我妈妈--",才说她月经没来,老想吐,她怀疑是怀孕了。

哦,怀孕,我长吐了一口气。我让她别担心,先乖乖躺下,好好睡会儿。我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在上面,把毛衣也盖在上面。被子太厚,她太瘦,被子里像没有东西。我第一次服侍一个女人睡觉,感觉就像马上要失去她......你是否有过要失去一个人的经验?不管是亲近的人还是疏远的人,甚至是仇人,你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心酸?

她睡了之后,我冲下楼去,买了张验孕纸。我坐在床的边沿,看着床头残留泪迹的面容,面容的主人熟睡。她鼻梁两侧有几颗淡淡的色斑,以前我没有发现。后来她醒了,我让她小便测一下,她说她没尿,我把夜壶拿来,坚持让她尿。尿声稀疏,她说她那天还没有喝水。

尿液呈阳性。李小蓝说,怎么办?我告诉她我问了医生,现在时间还不太长,可以药流,不会太疼。这个星期天你过来,我陪你去医院。别怕,啊?她脸上露出安详一类的神情,并且嘿嘿一笑。我真希望她安详,可是她为什么嘿嘿一笑?我并不知道,她高兴吗?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兴......

不得不说的是,我们又盖上被子,做起来。

......那天晚上如果李小蓝让我说我爱她,我甚至也不会拒绝。但是李小蓝要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娶她。

她问,你会娶我吗?

我愿意温柔地安慰她,愿意温暖地搂抱她,愿意全心全意地和她做爱,可是我对"娶"字毫无疑问一点准备也没有。

回想当时的情形,李小蓝侧身躺在我疲惫的臂弯,隔壁传来某男的鼾声,鼾声中她说,要是我们现在不上学就好了。要是不上学,我就把他生下来。她边说话边把我离开她的鼻子的右手食指放回原处。

你想跟我一样啊?

要是你说和我结婚,我现在就退学。

少胡思乱想了。你妈不打死你,也会打死我的。我俩至少得牺牲一个,说不定还会一起被消灭。

我们跑嘛。跑到西藏去。

别说胡话了。你还是乖乖地考上大学,然后,嫁个老公生儿子,做个妈妈育后代......

要是我要你和我现在去西藏,你去不去?

不去。那有高原反应,你吃不消的。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怎么了?

拿我当挡箭牌呀。明明自己不愿意去,还要说怕我吃不消......

那你说你是不是吃不消。

那我也愿意。我至少可以到唐古拉山。在那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她侧过身去,不再理我。一晚上都没有和我说话。女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跟你彻夜说着去西藏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不高兴的时候,就委屈极了,一声不吭。你拿她们没办法。

也许李小蓝同样认为,男人高兴的时候,可以一夜和你做七次,不高兴起来,就蔫不拉叽,屁也不放。

我记得,她曾问过,我们是否属于亲密的爱人。我无法回答,拐弯抹角告诉她,我们在做爱,这就是我们关系亲密的见证。可是她走了,我只是有那么一点想她,她来了,我也没有乐开花。有时我倒是会觉得我不对,我该亲近、安慰她,想她爱她。可是她那么坚强,一再容忍退让,如同贤妻良母,诱使我发挥所有任性的功能。

我是否对不起她?我这样问自己。我该怎样对她?我又这样问自己。我爱她吗?我还这样问自己。对于爱情,我真的不太了解。可是我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让我头疼。当别人的悲伤快乐跟你发生关系,我想你也免不了头疼。我还缺少处理这种复杂关系的经验。要是杨晓知道了这事......总有那么一天的吧。我头一次尝到复杂带给人的痛苦,崇拜复杂艰深的年代已经过去。

2

把李小蓝送走之后,我开始恢复正常,也不得不从对李小蓝的愧疚中抽出身来,着手准备药流的费用。所以那时,要我解决的就不光是吃饭问题,还有药流问题。当然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一般人以为,这个时候,上上策是向家里要,其次是向朋友借,实在不行才想别的办法。但是对我而言,最好是想别的办法,其次是向朋友借,下下策才是向家里要。为什么?很简单:我不好意思什么都问家里,况且他们也没钱;我的朋友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穷朋友。相比之下,我更容易从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拿到我不认识的人的钱,而且不用还。他们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亲密人士。

我几乎没有亲密人士。我曾经说过,"你见了我,可能会不喜欢和我打交道。"应该说,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他们只在我的心里活动。比如陈俊,我已经四年没见他了,但他那首歌我永远记得。我喜欢他,不是因为天天能见到。这个人曾经说,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读作曲系。为此我突然想去祈祷,祈祷他不要上大学,不要变成400万无聊者之一。无聊的人才上大学。大学的作用就是让不傻的傻,傻的更傻,白痴发达,天才自杀。

还有A还有B还有C,他们都曾经是我的亲密人士。还有李小蓝。我在心里说,我一定要弄到足够多的钱,让李小蓝做一个舒舒服服的药流。我自己可以得过且过,但不愿让李小蓝因为我而难受。我不想太欠她。更何况,有一段生活,我曾经和她一起度过。关于那段生活的美好记忆,我从未忘记。比如李小蓝柔软而细小的手,拂过我柔软而肿大的伤口,比如我围着围巾,她推开门,打开窗,放进阳光般的黄金。这些记忆我不愿意删除。在边家村,她一个人关心我的死活,我身边只有她拥有和我一样的体温。有时候风把遮窗户的纸板吹落地上,仿佛世上的光全部透过破窗户灌进来,直接将我的身体紧紧裹住。我像一坛泡菜,在酸而冰冷的溶液里,渴望被一只手捞起,放进火锅滚烫的狗肉汤里。这时确实只有李小蓝想到我的寒冷,因为我妈妈她以为我睡在暖气高烧的宿舍,而杨晓,杨晓大概早就认定我已经回家,独自种地,做做生意,将她丢弃。

我的回忆有点混乱。想起李小蓝、狗、泡菜,有时还有杨晓。还有对于药流费用的担心。真实的情况可能是:我本来在想我该如何筹措那笔钱,可是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想到了别的。很多事情不但难以回忆,就算回忆了,也是一团乱麻,次数一多人们就会失去解开的欲望。

有关我19岁陪李小蓝药流的过程,存在多种说法,但是还勉强可以梳理。其中一种是李小蓝的意见。我记得她说,1999年元月,星期三,天快黑的时候,我的侧影让她感觉到安全,可是接下来我的行动却让她觉得我是一个混蛋。李小蓝说,风吹动窗户上的纸板,她觉得我跟以前越来越不同了,她感到特别冷,我只知道一个劲地让她别生气了,说会带她去药流,却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不告诉她我有多少钱,也不告诉她去哪个医院。更让她想不通的是,我动不动就生气,还是不知道让她一下。

李小蓝说,第二天,她一大早就醒了,我还在呼呼大睡。她侧耳倾听我翻身的方位,可是听来听去,我总是背对着她。她说她要走了,我床也不起,只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注意安全还用说吗?她想。她伤心极了。李小蓝说,她伤心极了,后悔曾对我这个混蛋那么好。她生气极了,她怀上了我的种子,我却什么事也没有地让她流掉。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以此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李小蓝说,可是我还是不放过她。星期六,我跑到学校去找她。她老远就看见了我,我也老远就看见了她。她穿的是白色的衣服,想躲也没法躲。我很快就把她抓住,拉她去了医院。她不想去,但是更不想在学校拉拉扯扯的。

李小蓝说,后来我就更混蛋了。她以为我会陪她打吊针,给她买水果吃,像她以前陪我一样。可是我把她扔到医院,不但不管她,反而自顾自走掉了。那时她躺在床上,医生让她打了半天子宫收缩的药水,胎儿也和她作对,就是排不出来。她疼得想哭,却不好意思哭,所以只好不哭。天快黑的时候,她已经快虚脱了,我才回来看她,手里提着一包小糖,说是专门给她去买的。她表面上装得很高兴,其实心里很不舒服。

这几天的事情我在日记中也写了,和李小蓝说的不太一样。那天,李小蓝声言要回去,我就让她注意安全。可是说了之后,我还是觉得不够安全,所以立马起床,尾随她,一路到了我的"母校"。进了校门,她直奔宿舍而去。我目送她进了大门之后,在操场附近继续思量药流费用的搞法。乒乓球台边全是打乒乓球的学生,迎面走来了周飞腾。他正在用小拇指剔着自己的牙齿。剔完以后,他把手指掏出来,在阳光下看着指缝里的肉丝什么的和我讲话,问我现在哪里,来学校干什么,我听得全身发毛,就屁也不放地走掉了。

我游荡了一天,到晚自习铃一响,又开始在商店里闲逛。不出你所料,大约十点半,我又钻入了老式木床的床底。我又拿了一塑料袋食物。还拿了一本连环画,《西游记》,大概是胖小子的。

但那天晚上,我倒霉得很,不光没发现铁盒子,连散钱都没沾上。我有点怀疑老板是不是把钱放在床下的纸箱子里。试了试纸箱子的重量,端是端不出来的,必须拉。我不敢拉,毕竟女老板也不是聋子。退而求其次,我把货架上一扎一扎的菜票洗劫一空。

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再在床下撒尿,因为我事先已经料到,先排了一次。

总之,在房里的一切都很顺利。虽然没有拿到足够多的钱,毕竟浑身干爽地走出了商店。已经是下半夜,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在一个离商店约70米远的小厕所里把体内紧张全部释放。那是一泡让我印象深刻的尿。足足撒了三分钟。其时晚风吹进厕所,把我的尿柱吹弯。晚风是那么大,雨几乎落不到屋顶。

我把塑料袋口系紧,放在离厕所十米开外的枯草丛里。然后蹲到厕所里,等雨停下来,同时借着路灯的暗光,看那本卷边的《西游记》。

在厕所里我光顾着看连环画,什么都忘了。没有想药流,没有想小说,没有想杨晓和李小蓝,没有想我妈他们,也没有想未来。因为《西游记》确实好看,我看得入了迷。它无头无尾,就像我的童年时代--我对我来西安之前的事毫无记忆,而上初中之后的生活又已经与童年没有关系。童年给我的所有印象,是对于有人同玩的渴望,对于暴力和侮辱的恐惧,和对于孙悟空广大神通的神往。

也许,自然,童年还有一点温暖的友爱,可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几乎所有我读过的书都是无头无尾的。对于新书我感到一种距离,因为那要花钱买。对于旧书我爱不释手,因为我可以再撕去几张。

连环画《西游记》不厚,很快我就看完了。再蹲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老等雨停不是个办法,就撕了几页书,擦干净P股,开始准备离开现场。

回想当时,四下冷气逼人,晚风冰凉,厕所还稍微暖和一点。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他大声叫着,门怎么开了。他叫着女老板的名字。我赶紧蹲回去,不敢乱动。我懊悔不已:妈的上什么厕所呀,早回去不就屁事都没有啦。

声音又多了几个,女老板的女高音也参加进来。他们声音混乱,听不清在说什么。当然,只会跟商店失窃有关。我支起耳朵听。可是距离太远,一个字都听不清。声音再大一点就好啦。贴着墙根,我来到一丛干枯的灌木后面。还是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声音已经少了很多。我隐约听见一个人说,到处找找。另一个反驳,肯定早跑啦。这些声音导致我一惊一乍,可是脚还钉在灌木丛后面。我甚至想走出去,装作偶尔经过,去参与他们的谈话。我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可是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万恶的好奇心。

突然一个人大声叫道:谁?还用电筒光往灌木丛一阵扫射。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要是那个人听力好,我的方位他马上就会通过辨认心跳声的来源听到。我庆幸晚风把空气摩擦,雨落在屋顶,沙沙沙沙。我保持立正一动不动。我一动,影子就会晃,我的方位他就会看到。我祈祷他们不要过来,用手电筒照照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过来。另一个老师说(竟然是冯锡钢的声音),×老师,别太敏感了,哪有那么笨的贼,肯定早跑了,走走走,睡觉去冷死了。我庆幸世上还有冯老师这种人。

照电筒的老师走了。我不敢再听,不敢留恋灌木丛。仍然贴着墙根,像个老鼠那样溜回厕所吧。那里安全。

厕所里没有灯,我仍然把连环画捧在手里,假装再看一遍。我要是真看,就需要把手伸到路灯光里去,那时我的黑手就会正对厕所大门。

实际上我在一刻不停地思量,万一有人发现了我,我该怎么办?想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系统、规范、有效的应对方法,最需要冷静的时候,脑子往往有点乱。我好一阵才想到,要是有人发现了我,我就说自己只是来这里上厕所,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不是来上厕所,我死都不改口。相信不相信是他们的事,没有证据,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后来我发现,虽然蹲在粪坑上,煞有介事,我却还没有脱下裤子。我把皮带解了,把连环画也扔进了粪坑,怕被认出那是胖小子的财物。一切妥当,我双手成揖放在鼻孔下。鼻孔吹出的热气,围绕在右手食指周围,马上有了一层水汽。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地重新沉睡,大概雨也停了吧。我这样想着,闭住眼睛不去管外面的动静。可是一阵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竟然进了厕所。来抓我吗?他们看到粪坑上的我了吗?黄白色的墙壁上有了一个黑影。接着黑影的主人就到了我面前。他解开裤子,把尿撒在尿槽里。他应该已经看见我了吧,难道他还没有怀疑我吗?或者他要先撒完尿,再处理我的问题?我假装有点便秘而需要用力排泄的样子,喉鼻里发出几个嗯嗯这样的音。这样够自然了吧?如果我不出声,十分安静,他会认为我在害怕,是噤若寒蝉?

他那泡尿也够长的。另一个黑影来了。另一个P股来到我的侧前方。他还在尿。我低着头,但是目光朝上,看着他们的P股。我在暗处,但并不是太暗,他们只要一转头,就会发现我......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尿颤,一前一后走了出去。他们还谈论着商店会丢掉多少钱,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我想起我爸杀了人之后在茅房躲避追杀的故事,这些往事让人怀疑厕所真的是一条生命通道。

我不敢久留。人声逐渐稀疏,只有女高音还在饱含激情地痛骂,说"要是让我捉到那个杂种,我剁碎喂疯狗!"听的人应付着她,天气太冷了,人们需要睡觉。在那个下雨的冬天的后半夜,我同样想赶快回到温暖的被窝。

他们还不走光,让我不能从大路回去。我只好蹲着身子,到放食品的那一片枯草地去。地势比商店略低,我趴下去,灯光照射不到。我没敢再提塑料袋,怕拖着它发出声音。匍匐前进,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拯救兄弟的特务。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鲁班依之发明了锯子的茅草枯萎之后力道依然凶猛,我的手掌、手背、脖子等裸露的部位被锯出了横七竖八的血口子。除此之外,一些不知名的刺也可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滋味。

那是一条荒草丛生的狭长地带,整个形状和甘肃省差不多,最长处约50米,而我那晚爬了30米左右。我不敢爬快,差不多十分钟后才来到一个废弃的锅炉房旁边。在一堆发白的煤炭上我站了起来,迅疾无声,飞跑。

回到边东街,才发现手疼。一无所获不说,还挂了彩。睡了一觉,我的精力开始恢复,伤口开始结痂。我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起床时已到中午,我把痂剥下来玩。我一直忙到了晚上,把每一道伤口都剥了一遍。所以,我的手又新鲜了。伤口渗出白细胞,仿若露珠。

3

天空又启动变黑的程序。到了大家都睡熟的时候,我穿上球鞋,顺着水管,爬上了周飞腾家的阳台。那时阳台没有现在这些严实的防护网,我轻而易举站在离杨晓不到十米的地方。那平原上黑森森的寒风吹拂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小偷,而是偷会情人的英雄豪杰。

我用英雄豪杰的目光看着丛生在阳台上的植物,仙人掌,那贴在门后的淡黄色的《华商报》,我摸着它们,简直要热泪盈眶。杨晓是个爱干净的人,所以她家的墙壁总是光溜平滑,地板总是干爽清洁。那晚的风太大了,我的手很不灵活,弄了好一阵才把门打开。我妈传授给我的开锁技术,由于经久不用,我已经十分生疏了。一阵猛风几乎把门猛撞在墙上。真那样我就完蛋了。但哪有那么容易完蛋。猛风过了山颠,穿越杨树丛林,掠过打靶场和荒草丛生的土地,到达这座教工宿舍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迅速进屋,关门,上锁。我不发出声音。也不用电筒。我习惯黑暗。整个屋子就像一根头发那么黑。我分辨着杨晓房间的方位。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像墓碑那样一动不动。在一片长满野草、草原似的空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敌人和猛兽,我需要战胜的只是黑暗。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个英雄豪杰,至少是电影里的假大侠。我告诉自己,我正在执行的任务非同小可,我必须习惯黑暗,不去碰任何突出地面的物品,那里可能会引爆炸弹。我要直接达到我的目标,只需要一次机会,就干得异常完美。我想我至少是007,正处于一个很酷的环境,有一个很酷的表情。

杨晓卧室的房门从来不锁,这跟她洗澡从来不关浴室门的习惯一致。我穿过客厅,猫那样轻,老鼠那样警觉。老周的鼾声从我左手边的房间传来,和窗外呼啸的风相映成趣,一个疲软,一个遒劲,一个短促,一个绵长......而杨晓的房间拉了厚厚的窗帘,连门背后也挂着帘子,有毛毯那么厚,安静得连她那么细的呼吸都能听见。连我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和窗外相比,是两个世界。

我知道杨晓睡的时候需要像坟墓一样安静,可一旦睡着了,她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深沉,你给她磕头她都不醒。我开亮了台灯,在她的圆床边坐了一会儿,看着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几乎过了半个世纪,差点让我忘了我要做的事。

杨晓就算睡着了,眼珠也会在眼皮底下转动。这我知道。她的嘴角抿有两个针眼大的小窝,灯光照射不到,形成一点暗影。呼吸均匀而轻快,胸脯一起一伏。我把手伸进被窝,但不敢碰到她,因为我刚从外面进来,手还很冰。一直到焐热了,我才把手放到她胸脯上。我甚至脱掉鞋,和衣跟她躺了一会儿。我计划要是万一弄醒了她,我就把她按住,让她不要出声......

那时在酒店里,她睡熟了,我睡不着,就是这样躺在她身边,从月亮出来到太阳出来。我看她,亲她,摸她,有时把她弄醒了,有时她整夜都在睡觉。她的瞌睡真不小。

但我不能在床上躺到天亮。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在床上和杨晓躺到天亮。而且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会起来撒尿。像他那个年纪的人,十之八九有前列腺炎,尿频尿急。台灯光很亮,我调暗一点,免得它穿过客厅,刺激到老周。书桌上堆放着杨晓的课本,有高二历史,高二生物,高二数学。数学书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算式。杨晓打草稿特别乱,比我还乱,几乎一个算式要用一张纸,所以她需要很多的白纸打草稿。她打草稿真是乱得可以。但她的数学好得出奇。有很多草稿打得很工整,卷面也很整洁的人,做起题来,却总是不是她的对手。我看着她乱乱的草稿,想着她皱着眉头想几何题的样子,笑了起来。我喜欢看她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杨晓。

但我不知道杨晓的数学好是否跟老周有关,我希望不是。我只知道她的数学成绩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用老周那套方法,我会觉得那分数是假的、丑的、恶的。不过我相信杨晓不是,我相信她是真的、美的、善的,就算她的草稿再乱,她也是真的、美的、善的。我就是这样相信她。没有办法。

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初中生物书"生理卫生"那一章。她可能会永远不好意思看到那一章去。我在上面写了五个字,我爱你,杨晓。并注明日期是1998.12.31。也就是我被开除的前一天。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来过她家,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做完了这些,我还是不舍得离开。那一沓稿纸里有很多杨晓画的人头。杨晓上课的时候喜欢画来画去的,所以草稿上总是画满了人头。有的写着:语文老师约等于茶壶。有的写着:段小名,我可以称你为一只猪吗?有一张写着:猪头有两种,一种是猪头,一种是李小蓝~_~。她和李小蓝关系一定还是很好吧?我想。这么久以来,不知道李小蓝是如何隐藏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还看到了我,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在那张白纸上,杨晓只画了我,没有打草稿也没有画别人,所以那差不多是一张完整的小画。杨晓用铅笔圈出了很多雪花,而一个瘦高的人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提刀,玻璃刀,刀头刀尾牵引出几丝弧线,暗示这人拿刀在手上转着。脚上穿着筒子很高的翻毛皮鞋,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杨晓故意把我的头发画得很长,像圣斗士星矢一样蓬乱。她一直希望我那样,这次在画里又体现了她的小心思。我也爱她把我画成那样,虽然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照她想的方式生长,但我爱她把我画成任何模样。她想把我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哪怕是一个猪。

画的左上方有一只眼睛,还有一滴泪水一样的东西盛在眼眶里。我想那应该是泪水,可是3B铅笔很软,画得有点模糊。我把画纸翻过来,还看到了杨晓写的字。她总爱在正面画画,反面写字,除非她画的是小小的人头,或者是一头猪,要不就会在背面写上几行小字。她的字圆乎乎、轻飘飘的,可以说很好看。

我看到她在我的背上写道:

天蝎座。

有一天,阿波罗神的儿子架上太阳车。烧焦了大地。

宙斯派出一只蝎子,咬住了他的后腿。

当我老了,我要看着时间,一边磨刀子,一边想着他的脖子。

沈生铁,你到哪里去了,快来受死。

那个家伙走了。他拿走了玻璃刀。

可是。天蝎座。他他他他他他他。是吗是吗是吗是吗。

沈生铁。

如果你想我,我将赠送你一条内裤。

黑色的,绣着红玫瑰,你说攥紧后像黑人流血的拳头的那一条啊。

我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你说呢?

我把子弹重新上了蜡。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原来的已经脱落了。

她会喜欢的,你说呢?你说呢。

我喜欢庄稼地里长着很多东西。

手榴弹。钢盔。步枪。

沈生铁。还长着我想你。

还长着我想你这种植物。乔木灌木各一。机枪下还有一堆弹壳。雪

把它们全埋了。

我要扒开它,找到你。

你是机枪手,倒在野草里。

我是勤务兵,也倒在野草里。

杨晓的字又细又小,不知写了多少行,我实在看不完它们。字太小了,我看得眼睛疼。而且我的眼睛一定湿了,我还以为她忘了我呢。我还以为,以后她见了我,大概再也不会高兴地抱住我了。我不知道她还在想我。她知道吗?我也在想她。每次李小蓝说起她的只言片语的时候,我都仔细地听着,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呆了很久了,不再冷得发抖。有一会儿,我甚至想把杨晓叫醒,跟她亲亲嘴。可是我忍住了,只是看着她睡熟了的样子。

我记得我还拉开抽屉,看到了一大堆弹头。看上去很亮,摸在手里则很凉。

我折好题字画,放进了口袋。我要走了,杨晓。不知道她梦见我没有。可是不管梦见没梦见,她都会隐隐觉得我曾经来过......我走近那张很宽的床,把她额头上的几缕头发拂开,亲了发亮的眉心穴,不知道她睡梦里有没有感应。她当时双目紧闭,眼皮上有薄薄的光波荡漾,我在她耳朵边说,杨晓。突然她抱住了我的脖子。我下意识地躲开,还是被她抱个正着。她在做梦。抱就抱吧,我干脆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温热、亲密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她又松开了我,翻了个身。杨晓的瞌睡真大。她是不是梦见了我?我真想把她推醒,问问她,是不是梦见了我。可是我有点害怕,她醒来可能会大呼小叫,说不定还会哭起来,那样我就脱不了身了。

我关掉台灯。我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是不关不行。关了,我又开了,我还想再呆一会儿,我真的还想再呆几分钟再走。光线掠过她的耳廓,勾出一轮细小的绒毛。那只耳朵我曾无数次地看它,亲它,手指划过它,还恶作剧地朝里面吹气。如果当时你在场,像我那样看着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嘴什么的,看着那些绒毛,你也会像我一样舍不得离开。

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我突然鼓起了平时很少见的勇气,冒着吵醒杨晓的危险,手伸进被窝里,把她的内裤脱了下来。那不是那条黑色的红玫瑰的,而是纯粹的粉红棉布。带着她身体深处的温度和湿润,当它紧紧贴在我脸上,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你知道吗,杨晓的身体是甜的,也是香的,像一个水果。

好了。好了。我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安心关掉台灯,我倒退着,拉上门,重新来到客厅。粉红棉布的内裤在黑暗里是黑色的,但是我知道它是粉红的,它虽然不在杨晓身上,但是我知道它属于她。我将它紧紧贴在脸上,闭上双眼,做着若干年以来最深的呼吸。进入我鼻孔的是那熟悉的甜香,那水果般的、露珠与花瓣融合后散发的甜香。我想把它吸进我的肺里。

老周的抽屉里凌乱地塞着梳子、香烟、火柴、钞票,还有镜子。一个讲究形象的中年男人所需要的一切。在一堆杂物下面,有一张纸片,放在窗前月亮下一看,是同学打来的小报告。我把小报告拿走了。我当然也拿走了钱。这是我这次行动的最终目标。

关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是关好,还是不关好。后来我还是把门碰上了。让杨晓挨冻,还不如让老周把我抓住。我心里想着那屋里一双跳动的眼皮上游移的光线,那微抿的嘴角的暗影,拆炸弹一样把门碰上了。随后我顺着水管往下溜。上面传来老周含糊的喊声:嘿!谁知道他以为是什么呢?也许是老鼠吧。

在楼下,我又看了杨晓家的阳台很久。丛生的植物看不清了,发黄的报纸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能想像它们,想像它们,然后爬过干枯的爬山虎围墙,回到万籁俱寂的边家村。

我在房间里做完数钱、重看题字画、读小报告这些事后才好好睡了一觉。钱一共有418块,应该可以让李小蓝舒服点了。题字画上有一句说,妈妈要来西安了,我要送她一颗子弹头。先前我匆匆扫一眼,没想到什么,后来我细细读一遍,想到了这个:据杨晓说,她妈和她爸十年前就离婚了。原因并不特别,跟许多家庭都差不多。她爸除了跟学校领导层女性发生关系之外,还把女学生带到家里来猥亵,以辅导数学的名义。她妈看不得他,教育他乱搞也要有分寸,不要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老周听了,脾气很大,闹着要离婚,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自由的枷锁。别的事她不曾细说,但是单从这一句看,她还是非常想她妈的,甚至有把我跟那个从未见面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意思。她妈会是什么样子,她们应当有点相像吧。

至于那个小报告,大概是这样说的:

敬爱的周老师:

我觉得我们班有很多同学没有集体荣誉感,做出了很多给班级抹黑的事。恳请老师开展一下整风运动,把全体同学团结起来,共同建设一个积极向上的高三(5)班。

积他妈个屁。

接下来,他又举了很多例子,以表示高三(5)班已经不积极,不向上了。他说郭小山在课堂上看金庸,甚至看《玉蒲团》,还偷偷在抽屉下抽烟,抽一下用书扇一下,烟子都散了,所以老师没有发现。他说刘枝寒和王刚在教室里吵架,互相抓破了脸,可是吵了不到半天又抱在一起,已经引起广大同学的反感。他说尹艳艳经常很晚才回宿舍,有时还夜不归宿。他说黄明也在外面租了房子,经常在商店里买酒回去喝。他说李晔、贺双双那伙人总是请人代写数学作业,他作为课代表也不太好说。最后他甚至说,"万一再出现一个江麒麟和沈生铁那样的害群之马......"

以我为坏典型......害群之马......我知道在许多老师眼里,我没有羞耻之心,不珍惜一切,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师长......可是在同学眼里,我也是这样的形象吗?要是我还没被开除,他也会这样说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我把纸给扔掉了。

写报告的是沙非常,我跟他有什么仇怨吗?我真想自己跟他有仇,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解释他的诋毁。哦,记起来了,我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非常傻。"可是我并没有侮辱他的意思,只是因为他的姓名倒过来念就是这三个字罢了,他不也叫我"熟铁"吗?而且事实上,他还是一个我非常佩服的人,只有他算数学题可以和我一争高低......我想不明白,我承认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搞清楚这个问题。

管他呢,我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老同学们,我有点替你们担心,老周会怎样羞辱、处罚报告中提到的人呢?可是我再担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同学们,说起来,我比你们还要倒霉一点呢。我脱掉衣袜,钻进被窝,在下半夜进入安静的睡眠。窗外大风,我开始睡不着。我想,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些人想着我,除了李小蓝,还有杨晓。甚至还有沙非常。我也至少想着几个人。有他们我就够了,我不是一个多么贪心的人......在入睡之前,大约凌晨三点,我还想到,当杨晓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内裤不翼而飞,到处都找不到。她会明白为什么?她也许会明白,也许不会。或者说,她明白了就是明白了,没明白就是没明白。总之,我固然希望她明白,但是我不能强迫她恰好往我身上想。我相信有些事根本强迫不来。

4

星期五我一天都没有出门。我说过让李小蓝周末来,这恰恰表明她会在周五到达。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她往往不声不响放马过来,杀我个措手不及。开头我以为她是太想我了,就让她安心学习,要毕业会考了。可是不说还好,我越说,她反而来得越勤。后来我也明白了,像许多女人一样,她是以突击检查的形式,侦查我有无跟别的女人鬼混。

等我知道李小蓝的用意后,我就委婉地提醒她要对自己有自信,要奉行惟我独尊的政策,不要怕外敌入侵。我说,我又穷又丑,除了你,也没人要我了。可是我越暗示,李小蓝越心慌。女人的思维方式就是这么奇怪。

但意外的是她这次没有提前。整个星期五我都呆在房里,感觉自己正在缓缓变成一块木耳。后来我只好趴在围巾上,写日记、画杨晓的像和生殖器。我把我们画在一起,还借鉴了春宫画的手法。可是我越画,心里越是想得厉害。

星期六,李小蓝来了,我告诉她,我星期五一天都在等她,她听了好像很高兴,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怀疑着呢。我拉着她,往医院走去。头上是冬天的薄日,天空不怎么蓝,也不怎么灰。走到半路,她让我回去拿那天我做的"蓝图",说她要在医院里看。我说,不是看过了吗?她说,还要再看嘛。

只好又回去了。对于走回头路,我确实不太高兴,但我不表现出来。那天我决心满足李小蓝的任何要求。等又到了医院,我开了发票,交了钱,填写了假病历,就拍了拍她的P股,让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说她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在外面等你。

李小蓝进了病房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是听她转述的。据她说,女大夫让她张开双腿,放在两个皮架子上。皮架子很凉,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夫说,别动。然后就用一根手指,一直伸到她的子宫。她那里又干又涩,痛得她想哭,但是她才叫了一声,女大夫就说,傻瓜,别叫。她只好让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会儿转,然后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在手术台的白色床单上。大夫在里面鼓捣了半天,兴奋地说,好家伙,四十几天,最适合做药流了。

李小蓝掀开门帘,我看见她有点打晃,就跑过去扶着她。她吃过药,躺在床上,静静等待胎儿死亡。大夫说,傻瓜,明天再来排嘛。还有一次药要吃呢。我们就又回去了,晚上吃了第二次药。

终于到达排胎儿的那一天了。医生给李小蓝挂上了三瓶药水,说这样有助于子宫收缩,可以及早排出排净胎儿。她又收了一些钱。李小蓝躺在床上,很不安定地看着我,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我问她舒服吗?她说讲笑话给我听吧。我一连讲了几个,每次讲完,她都只是牵一下嘴角。我看出她并不是真正高兴,于是决定给她编一个长一点的,我想,我一定要让她高兴一下,哪怕只是一秒钟,只要是真正的高兴就好。我说,听了这个故事,高兴点儿,好不好?她点头之后我才开始讲述,大体上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仙女,名叫李小蓝。(她笑了一下)一天早晨,她偷偷离开了宫殿,乘一朵彩云来到了人间。

开头很像一个童话,不是吗?童话往往最能让人产生美好的情感,可是要让一个人高兴,童话往往不够。所以我接着说:

她的身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河的上游不知什么地方有狮子的吼叫声。吼声低沉,她害怕极了,也没有人同她一起害怕。她想逃跑,可是狮子比她跑得更快,她还没有起飞,它已经扑了过来。李小蓝站在那儿,两条腿僵直,一步也挪不开。狮子把李小蓝叼住,大摇大摆地向树林走去。在树林中央的野草丛中,她被狮子平放在地上。李小蓝又累又怕,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狮子出神地看着李小蓝晨雾一样潮湿和山谷般蜿蜒起伏的身体。它蹲下来,用牙齿把李小蓝的衫裙撕碎。它的动作慢腾腾的,李小蓝的脸上出现两片粉红的红晕。......就这样,狮子和睡梦中的李小蓝发生了关系。

李小蓝一直在笑,但是这时候她怒嗔一声,坏。还皱起眉头,噘起嘴巴。我知道,她心里的什么冰正在慢慢融化。我知道,要让一个女孩高兴,光有童话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世俗的欢乐。可是你又不能把这世俗说得太俗。比如你如果直接说"李小蓝被狮子强奸了",意思没变,但肯定起不到逗她开心的效果。所以我安排了一个童话的背景,又设计了一个浪漫的环境......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我还要适当地损一下她:

狮子会这么温柔,人的身体会有这么奇妙的感觉,这是生活在天庭的李小蓝做梦也想不到的。她醒来的时候,林中一片白雾已经被阳光驱散,她恍惚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东西面对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擦过。她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有什么进入过她的身体。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肚子撕裂般地疼。怎么回事?她想,她想站起来,但是摇晃不已。低头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哇地哭了起来:她的大腿上,纱裙上,身下的草地上,印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她马上蹲下来,怕别人发现。其实这是密林,根本没有人......她还想到河里去洗洗,可是这时候,两只兔子走了过来,一只叫小白,一只叫小灰。

李小蓝听着听着,表情慢慢开始舒展,好像入了迷。当我停下不讲的时候,她还问,后来呢?

原来,那两只兔子迷路了。它们为了采到新鲜的林中蘑菇,跑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以它们对李小蓝说,姐姐,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李小蓝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小白小灰问,什么条件?李小蓝说,就是你们采的蘑菇要归我。我们出去之后,一起做蘑菇排骨汤吃。小白说,可以。小灰说,不可以,这里野草茂盛,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小白你回去吧。

后来,小灰变成了一只野兔。而小白跟着李小蓝,穿过小河,在树林中弯弯曲曲地向前走。走啊走啊,一路上经过了无数的荆棘和藤蔓的包围。终于,它们穿过了树丛,来到李小蓝降落的地方。彩云自动飞来了。李小蓝说,小白,蘑菇给我吧,我们一起炖汤喝去。小白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李小蓝走上云彩,抱着小白一起朝天上飞去。

李小蓝突然打断我的话,问道,它们是不是广寒仙子和玉兔。她完全进入我编的故事了。不是,我说。我本来也想要一个这样的结局,但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接着说:

小白飞在天上,好奇极了。它看到了陆地上广阔的森林,看到了自己家的烟囱正在山坡上冒着蓝色的烟。升得越高,她看到的越多。红色的沙漠,蓝色的海洋。还有高山顶上闪闪发光的白雪,刺痛了它的眼睛。突然,它想起了一件事,就向李小蓝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姐姐,你是嫦娥姐姐吗?我是传说中的玉兔吗?李小蓝笑了笑说不是。很快,到了天宫了,李小蓝把小白带到厨房,剥了小白的皮,剔出了它的排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蘑菇排骨汤,给她娘喝,她娘一高兴,就免去了对她私自下凡的处罚。

我才说到"给她娘喝"这四个字,李小蓝就开始用不扎针的那只手捶打我。"你耍我。"她真的高兴起来了。这就是我需要的反应。我一边把她的手按住,一边在笑声中把剩下的十几个字说完。她打得太凶了,差点把输液管扯下来。

为了让小蓝更加高兴,我又跑去买了一包旺仔QQ糖,苹果味,一颗一颗喂给她吃。喂完了糖,我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说不想吃。我就说那我去吃一下饭,你在这好好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5

出门时,已是一点过了。我只想吃碗刀削面,可是沿途的店都说没有刀削面了,有饺子,有拉条子,有包子,有面片,有羊肉泡馍,但就是没有刀削面了。可我只想吃刀削面,人要是认起死理来,九头牛两只老虎都拉不回头。刀削面是山西的特产,我想起学校食堂有个山西窗口。口袋里还有菜票,那就去学校吃吧。饱暖思淫,可我当时很饿,于是把共同淫乱的受害者李小蓝抛到了脑后。

我朝公车站牌走去。北风不是太大,我想起热气腾腾的食堂和刀削面,不由走得更快了。飞快。在此之前,我左手插进口袋的时候,想起了提着玻璃刀走在雪地里的圣斗士星矢。那一瞬间我对杨晓的思念让我吃惊。她的内裤还在我口袋里,打从那天爬进她家起,我就一直在想她。不知道放假以后她会去哪里,我必须在她走之前,见上一面,或者打个照面也好,不然实在太难熬了。不是吗?默默想一个人的滋味是如此不好受,而如果能跟她说话,甚至睡觉,整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就会完全不同。就算远远地看她一下也好。她冬天爱穿红色的上衣,即使在白雾迷漫的早晨,依然光芒夺目,在人群中十分抢眼,仿佛周围的一切全是空气。

我该坐603路。603路迟迟不来,西安交通很不畅通,站在街边上的人都站在街边上安静地等车。我几次有冲出去的冲动,想不坐车了。当你急着见一个人,或者吃一顿饭的时候,也会有等不及的感觉。不过我总算没有冲,因为常识告诉我,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车,即使它再过半个小时才来,我也不会比它先到。

我抱着手臂,不安地张望汽车的来路。每出现一辆公车,你都会发现我踮起脚尖,试图看清它顶上的路次。当没有车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不远处一个男人时不时看我。我与他目光一碰,他就转过头去。后来我不再朝他那个方向看了,可我总是感觉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侧面。我的侧面有什么好看的,又没有花。

我想着杨晓,好像把李小蓝给忘干净了。有时候热情总是把责任打败,尤其是像你我这样处于青春期末尾的人。有时候,真的没办法让所有人都高兴。现在想来,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扭转当时心里最强烈的想法。而我当时最强烈的意愿,就是吃完一碗刀削面,马上去找杨晓。许多年以后,我才想起,其实我更应该照顾李小蓝,至少把她安顿好再走。

我一直想着杨晓,想着和她有关的一切。我记得,我和她认识不久后的一天,曾经约好一起去西安图书大厦。等车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鸟笼,就像这个看我的一样,不停地瞄着我们,不过我知道,他主要是看杨晓。杨晓也朝中年男人的方向看着,但我也知道,她主要是在看那只小鸟。好漂亮啊,她说。后来,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对杨晓说,你喜欢这只鸟儿不?说话中,他把鸟笼举到杨晓的面前。喜欢。杨晓把手指伸出去,逗小鸟玩。小鸟的尖嘴啄着她的手指肚,啄得很欢快。杨晓说,叔叔,这只小鸟叫什么名字呀?男人说了两个字,让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只鸟的大名:噪鹃。世界上真的有这么难听的鸟名吗?我有点怀疑,杨晓却表现出兴奋的样子,说,那它一定很喜欢叫喽。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杨晓有点奇怪,她明明声称喜欢安静,为什么对一只爱叫的鸟儿那么欢喜......

男人说,它最爱做的事,就是叫了,吃饱了叫,饿了叫,吃的过程中也会叫。它现在刚好不饱不饿,所以才没有叫......你喜欢它吗?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杨晓说,那不好。我没时间养啊。

男人说,鸟儿送与爱鸟人,你一定要收下。

我希望杨晓别要。你不知道,要是老周听到有只鸟在阳台聒噪,一定会捏死之而后快。我虽然不喜欢听它没事乱叫,但也不愿看它死于非命。我劝杨晓别要,杨晓也说,她不会要的,她哪儿能平白要别人的东西。可是男人一定要送。推来推去,看热闹的人围上。最后中年男人举笼齐眉,正色说道,你不要,我就把它摔死。杨晓收下了。中年男人迅速眉开眼笑,问杨晓家的电话,问杨晓对鸟道的看法,并和杨晓握手,说他找到了一个小同道,红颜知己。还说以后有了新的鸟儿,有了新的鸟笼,有了新的鸟食,一定第一个给她看。

据杨晓说,噪鹃果然被她爸害了。不过不是捏死的,老周嫌捏死脏。杨晓说,有一天夜里,很冷,我爸睡不着,鸟还老叫,他就把笼子挂到阳台上去了。第二天早上,它都冻僵了。到晚上就死了。杨晓为此哭了一场,不过后来中年男人给她打电话说,再送一只鸟给她。还顺便请她去喝咖啡。

不知过了多久,该有20分钟以上,603还是不来。我看见天上的灰尘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女人脸上浓妆已经渐趋染黑。盯着我看的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个子不高,声音特别小地问我:"同学,请问到朱雀公园怎么走?"

我还是像一个学生吗?不过我确实还是穿着在学校里穿的衣服。"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看你像本地人嘛。朱雀公园你没去过吗?"他脸上露出一副急切的表情。

"好像在朱雀门里面。你坐车到朱雀门再问一下吧。"我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应该坐几路车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一下站牌吧。"我有点烦了。

可他似乎一点也没看出来我的情绪变化,"不好意思,你能帮我看一下吗?我不认识字。"

哦,我知道了。说自己不识字,需要莫大的勇气。我转过身,一行一行地看,耐心地寻找。朱雀门应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站。可是我身后的站牌恰好没有。我又走到三米外另外一个站牌下面,伸长脖子,找"朱雀门"三个字。

找到了,506路。我回头告诉那个人,可是那个人不见了。到哪去了?我有点奇怪。不过接下来我就明白了:我口袋里一百多块钱也随他而去。我当时十分气愤,蹬蹬蹬跑到天桥上察看四周,跑得太急,差点把天桥脚下卖玉米的摊子碰倒了。我看到四周行人如织,各行各业安分守己,哪里有什么不识字者的影子。

我骂了一句操。过了一会儿我也就不气了。我安慰自己说,反正那钱也不是我的,而且李小蓝的事也差不多做好了。我安慰自己说,我马上就要吃饭了,杨晓也快和我见面,我没必要不高兴。就这样,我高兴起来了。我向缓缓移近的603走去。

我向缓缓移近的603走去。我投了两块钱。投币箱里应该有很多钱(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车上我远离那些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男人,而对女人保持亲近。我口袋里已经没有几块钱了,但我还是愿意对女人保持亲近,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603路空调车载着我,开始缓缓移动。

603上的女人和杨晓相比,都很丑陋(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不知在杨晓的心里,是否也曾经觉得和我相比,别的男人不过尔尔。

603缓缓接近了虎街,接近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接近了杨晓。我在虎街下了车,走进了学校,想先给杨晓打个电话。我当时想现在是中午休息,不如给杨晓打个电话,她也许在睡觉,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外面玩。接电话的是老周,老周也听出了打电话的是我。老周对我的声音还是很熟悉的,他说了一句"杨晓不在",好像是问候语,又好像是结束语,或者什么语都不是,总之说完就是忙音了。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开始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

我走进了食堂,我吃了一碗刀削面,我走出了食堂,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继续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有的人认识我,跟我打招呼,问我现在身在何方,走了很远还看着我的背影。我走着走着,偏离了主干道,偏离了有人问我身在何方这个问题的主干道。

6

我在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闲逛了半天,也没看到杨晓的影子。后来,我推开杨晓家的房门,还是没有看到她。

我推开门,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坐在杨晓躺过的沙发上。因为我没有敲门,她满脸惊诧地转头看我,接着,她大概以为我可能是来找老周的,就对我笑了,站起来,叫我进去。"进来呀。"我想她应该是杨晓的妈妈,她们很像。

我没有进去,也没有说阿姨好。只是愣头愣脑地问,请问杨晓在吗?

不在。

我想了无数遍的情景终于没有出现。我无数遍地想,我推开门,就看到了杨晓,杨晓也看到了我。她马上跳起来,叫起来。

然后我说,杨晓,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才走到门口,才躲开屋里人的视线,门还没有关严,我就把杨晓抱住。才走到门口,才躲开屋里人的视线,门还没有关严,杨晓的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后来我拉着她跑,她被我拉着跑,跑过了广玉兰夹道的林阴大道,来到那片我描述过无数遍的荒地。在那里我又把她拉入怀里,在那里她又被我拉入怀里。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胸膛,拉链在她脸上压下了红红的齿印。男生楼阳台上有人打着呼哨,也有人只是偷偷地看。我也曾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知道她也看过别人在街上接吻,我们都知道看别人接吻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们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打着呼哨,有的人只是安静地看。

......荒野上的风让人颤抖,天上还飞过了一架飞机,她在我怀里偷偷张望云彩之中飞行的大鸟,耳边响着我急剧的心跳。我们不停地走,脚下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她问我我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的语气甜蜜忧伤激动恐惧像刚刚做完一个在凉爽的夜晚死亡的梦......

我带她远离男生楼高亢的呼哨,穿过暗黄色的宽阔的打靶场,在杨树林的深处坐下来。我激动。我在她身边乱动,她坐在树林的中央。我们笑着亲嘴,因为忍不住笑又把对方推开。我们就这样,一直亲到天黑......她又一次咬住我的嘴唇,用力地吸,同时半张开嘴巴,让我咬。用力咬我,她说。一直咬到天黑。我们的嘴唇都肿了,她说,怎么办......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走出老周的家门,我像喝了点酒。我看到杨晓妈妈和老周交换了一个看到怪人的眼神。

天已经黑了,李小蓝还在诊所吗?我心里满是愧疚,用菜票买了一包冬瓜糖和几块饼干。饼干有些潮,冬瓜糖从包装上看不出什么,但我怀疑都是那天我在荒草丛里丢弃的食品。

我在虎街等车,车总是不来。

对于一个等车的人来说,最坏的莫过于有人在等着他。何况那还是一个躺在医院的人。

我靠在树上,像抽多了烟,喝多了酒,无力地靠着。穿校服的人站在我的周围,他们并没有看我,我看着他们,我希望杨晓碰巧也在里面。

我心存侥幸地四面看着,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看到那张比杨晓成熟、天真烂漫的脸庞。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是老周告诉了你,你要追来骂我。你骂吧。

我后退了一步。

她笑了,说,你是沈生铁吗?我说是。她说她知道我,因为杨晓告诉过她。说完她竟然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弹头。

她那孩子似的脸上,看不到对我的威胁,看不到一丝西安的尘埃。她比杨晓矮点,头发更香。她的眼睛含着笑而不是戒备。

怎么靠在树上呀?她说。

你知道杨晓去哪了吗?

她今天出去玩去了。

去哪里玩了?

好像是去看鸟了。

皮包从她肩头滑到了手腕,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你过来玩。

我点了点头。她拉开包,写了一张纸条给我。她的电话。

杨晓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也不知道,她老说起你呢......

这时,603缓缓地靠边。一张痛苦的脸迅速地浮了上来,它属于李小蓝。我说,我走了。

有事给我打电话。她说。

在车窗里我看见她望着我,与我的目光碰上就笑起来,并摇了一下手掌。在车窗里,我看见她真的比杨晓低那么一点,她的头发扎在脑后,是卷的......

7

在"李秀华妇科诊所"的病床上,李小蓝冷冷说了一句,这顿饭吃得真久。是啊,我这一去,确实有点久了。李小蓝侧身朝着墙壁,表示不想理我。我乖乖坐在床的一角,看着滴瓶慢腾腾地冒着气泡。

滴瓶的气泡冒得很慢,所有的鱼冒气泡都没有它那么慢,难怪李小蓝输了这么久还在床上。如果是我,我就会受不了,私自把速度拧快。

那天晚上不止李小蓝一个人在做药流。病房一共有五张床,有三个人在输着同样的液体。三个人中,应该数李小蓝最为年轻,其他几个应是附近西北大学的女生。我试探着抓住李小蓝有点冷的小手,告诉她我心里其实也很抱歉。不但是为已经做过的抱歉,也是为将要做的事抱歉。小蓝,对不起。我在心里对她说。我还没有傻到马上脱口而出的地步,我喜欢的方式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但是绝对不脱口而出。那样会让李小蓝伤心欲绝,那样会让李小蓝想一死了之,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因此那不是我选择的方式。

我从后面抱住李小蓝的肩膀,说,小蓝,对不起,我给你吃冬瓜糖好不好。

李小蓝开头没有任何反应,约莫三分钟之后,她说,是"冬瓜糖"吗?我们小时候都叫"糖冬瓜"。

应该是一种东西吧。我说。

怎么会呢?定语不同。她说。

对。叫"糖冬瓜"更符合它的特征。我说。

接着,李小蓝让我给她举着滴瓶,她要撒尿。我看着她站了起来,看着她像一根绳子那样站立不稳。她吃力地蹲下身去,叫我不要看她,她要尿了。她说肚子疼。一只手按住小腹,胸脯趴下去,下巴顶在膝盖上,紧皱着眉头,眼睛痛苦地闭着......她扯了一团卫生纸,折成几叠,擦干下身。纸上沾着红得发黑的血块。尿槽里,一池红色的液体,裹住一团板栗大小的血球,更小的血块行星、卫星般围绕着它。她蹲下去看着血球在红色的液体中缓慢地沉浮、浮沉,最后一动不动。"她现在没呼吸了。"李小蓝说,说完她用力拉了一下冲水器。

我托住李小蓝的腰。那是一条很细的腰,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打完所有液体,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李秀华大夫叮嘱我们,要注意消炎,一个月内不可性交。当然她说的是,别行房,千万别。我执意要背李小蓝回去,李小蓝坚持要自己走。李小蓝说,你那么瘦,骨头会咯疼我的。我只好又托着她和热水瓶差不多大小的腰。

到了。我说,小蓝,你躺会儿,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吃。

你快点回来。

我答应着好,飞奔下楼。提了一袋砂锅米线和几样甜食回到屋里,李小蓝已经累得进入了睡眠。我小声叫醒她,让她吃点东西。我吃不下,她答道。我温柔到让自己吃惊地对她说,那吃点糖吧好不好。甜的补血。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着李小蓝睡到天亮,像以前看杨晓一样。她用力箍住我的腰,我想那就是爱的感觉,包含信任和关切。从那以后,我们相约一个月内不做爱,但是我知道,我暗暗决定的不是这个。

李小蓝很虚弱。我努力之下,气氛还是不乏轻松和温暖。我跟她谈起我所知道的房中术,我偷看到的《素女经》和《洞玄九式》上的玩意儿,我告诉她,我们经常使用的招式是"鹤交颈",我们的快乐是黑暗中大大的快乐。我们该是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说着说着,我们竟然讨论起朋友和情人的关系来,谁都以为自己就是尼采说的那个掌握了真理的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为了那自以为是的真理,争论着,谁也不让谁。最后看李小蓝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我才提议息战,先睡再说。可早上醒来,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干干净净,至今未提。我还记得李小蓝的观点是:好朋友随时可以充当情人,可是情人代替不了朋友,还时时有反目成仇的危险。"朋友多好啊",暧昧的关系,闲时耕织,战时上阵......而我的观点是什么,我开颅取髓切片CT扫描都找不回了。

可以肯定的是,说完该说的话,我陪李小蓝一直坐到了中午。我还打算陪她坐完那一天,这从我约好和杨晓下午见面可以看出。户外出了太阳,是温暖的、让人懒洋洋的冬日,室内依然阴凉,让人感到寒冷。我还没起床,也没有穿衣服,皮肤摸上去就像水泥马路。李小蓝也光着身子,也没有起床,但是她玩偶般细小的身体和平常一样柔软、光滑,因为我用整条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我自己只用一个小角遮住肚脐。最后西斜的阳光被对面的窗玻璃反射,在被子上描下蓝色的杨树影子,只有一块大光刚好照亮了李小蓝的脸,迫使她不得不张开眼睛。她的眼睛又细又长,被夕阳一照,变成纯粹的棕色。这一点我也从未发觉。我知道,我至今都不是完全了解她。

8

杨晓妈妈再次看到我时,我提着玻璃刀从一条破烂的胡同里跑出,跑得很快,头发遮掩下的脸全部暴露了。那条胡同就是牛街,边家村三条大路之一。杨晓妈妈和我约好见面的地点,就是牛街口子上的"德福祥"餐厅。门口。

当时她正从另一条巷子口出来,看见我一阵风蹿出牛街,她叫都叫不住,就只好看着我的背影。这注定我到了"德福祥"门口,会见不到我要找的人,会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一到目的地就发现约见的人正在那里张望自己的身影,谁都会很高兴,反之则会不高兴。好在我等了没多久,她就来了。当时太阳还没有全落,余光照得她熠熠生辉。一天不见,她把头发染成了栗色,逆光时,闪着火一样漂亮的光泽。

她告诉我,我该叫她阿姨,或者杨阿姨,因为她是杨晓的妈妈,而她的名字叫杨繁。她没有问应该叫我什么,她直接拉起我的手,离开了餐厅破败的大门。天上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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