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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边家村是一个城中村,包括三条大街:边东街,边西街,牛街。总的来说,这里吃的穿的住的××的,什么都有卖,只要你有钱;可以说它是个小城市,也可以说是集贸市场。每天,一些人在哭,闹,笑,玩,病,死,就像树摇动、枯萎。有时候一个人死了,很多人不高兴起来,他们都认为死人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说做白"喜"事,也只是心里的希望,他们认为死真是倒霉,只有活着才好,至少可以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他们也突然觉得,活着并不好,于是就吵吵闹闹,于是就吃吃喝喝。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吃也不想喝,只想找个地方,可以供我休息。我一路张望着,最后站到了张曼玉洁白的腋窝下面。

张曼玉指着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的方向,嘴巴张开,露出牙齿,笑着。和她耳朵平行的地方,写着一行字:飞机子弟学校,让你的孩子展翅翱翔。一位红脸蛋姑娘使劲擦着她牙齿上"办证"二字。

旁边是一个小灯箱,因为是白天,没有亮灯。我看了这个灯箱上的广告之后,就按它指明的路径去找一个地方。一个被声称有旅社的地方。

我找到它的时候,城墙上灯笼已经红了。"诚信旅社"四个字在灯箱上发着亮。旅社的前台藏在一条黑黑的弄子后面。西安的民房都有这种长长的甬道,又黑又窄。我走了一年才看到那个亮着小电灯的窗口。灯泡可能只有五瓦,一个老头半坡时代就开始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我敲敲窗子,叫道,喂,有空房吗?

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嘴角的涎水正缓缓地爬向登记簿的封面。我又大叫了一声,喂,喂?他还是没有反应。他死了呀?

我只好用力捶打那扇发黑的木门。这一次老头总算抬起了眼睛。他没死。他擦去嘴角的涎水,嘟噜道,住宿吗?只有单间了。我开了一间最贵的单间,60块。他说只有这一间了。

填写证件的时候,我觉得这家店有黑店的嫌疑。它让我想起孙二娘。我被她倒挂在房梁上。她剐我。临剐之前还用一桶冷水把我浇醒,拍着我的脸问,老娘剁碎了你做包子馅儿,你意下如何?我填一行字,抬一下头,看一下面前的人,他闭着眼睛又在打盹。职业,学生,抬头。年龄,18,抬头......

我身后冒出一个女人。她还挽着一个男人。他们也开房。老头睁开眼睛,说,只有最后一间房了。

女人问男人,住不住?

你想不想住?男人问女人。

我听你的。女人说。

男人面向老头,趴到柜台上,问,是大床还是小床?

老头说,是双人床。

出于好奇,我看了他们不止一眼。女人瞟着我填的表。当男人把老头给他的登记表推给女人,女人拿了压在我表上的圆珠笔。我催促老头赶紧去提壶开水,但老头说,不急嘛,登记了这位再一起去嘛。我只好看着女人写字:职业学生,年龄20。写到20的时候女人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敢再看下去。

那时,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晚。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女人眼影乌蓝,胸口的挂坠很亮。我住在201,她好像在203,或者202,反正离我十分近。我从201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墙,什么也看不到。还好墙上有个窗户,是一户人家。透过纱窗,可以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在活动。越看不清晰,我越想看。我有这个爱好,总是强迫自己去看。我看到他们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来,好像在吃饭。纱窗滤过蓝色的荧光,我猜他们在一边吃,一边看电视。这和我们家不同,因为我们家没有电视,所以要么大家光吃饭,一言不发,要么说起各自见到的事,商量、责备、训斥、妥协、偃旗息鼓,高兴的时候互相取笑......

201光线很暗,因为我没有开灯,只靠对面窗户射进来的一点儿微光照明。脱掉外衣,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接着,我双手捂脸,哭了起来。现在想起来,我很难理解当时这一举动的突兀:这么久我都没有哭,在"黑店"却哭开了。原因我已经无法回想,只记得我头蒙在被子下,眼泪滴在床单上。我一直缩在那一块软绵绵的、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哭泣,开始是号啕,慢慢变成小声啜泣。我怕我一伸出头来,就看到墙壁上那一层稀薄的、跳动的蓝光。那会让我意识到我还和别人毗邻而居。那样我就会完全哭不出来。一个人极度烦闷、悲伤、两侧太阳穴也有点儿痛的时候,就会想到哭,如果不让他哭,他就会憋得慌,觉得世界好像正在收缩,而他就要爆炸。

如果当时我没有哭,就能更早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不是202,就是203,反正离201很近。好像是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打,一个人在挨打。啪啪啪,就跟拍牛P股一样。拍牛P股是我经常干的事,用巴掌把牛P股上的牛虻拍死,一声脆响之后,手掌上就出现红与黑、红与黑、红与黑,红的是血,黑的是牛虻的尸体。

我停下哭之后,脸上风吹开的裂口被眼泪咬得有点儿疼。旅馆的小龙头在露天平台上,我找了很久。这种声音更清晰地蹿进耳朵。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男欢女爱的产物。那是录像里的声音,那是跟录像十分相像的声音。而我虽然看到过老周和林淑英搞,却只见其人,不闻其声。他们在默默地做着。老周默默地耕耘,可是他再怎么卖力,也已经不够有劲。林淑英完全是一片冬天的稻田,老周犁不出她的苏醒。

小龙头的旁边就是厕所。我把自己关在里面,但还是忍不住,溯声而往。是202。我看到一个女人,扶着红色的床头柜,身上披着月白色的皮肤。她漂亮的脸蛋对着窗外,我只能看见一半P股,高高撅起在灯光的范围里。我承认我看得有点儿入迷,当时的情形换了谁都会这样。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肥胖的男人竟然衣冠整齐,只是用一只拖鞋还是别的,用力地抽打女人的P股、大腿......嘴里说着:"噢,还要打吗?"他们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好像各自并不相干,他没有打她,她也没有挨打。我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如果你要问我有什么感觉,那除了"兴奋",我说什么你都会以为不是真的。可是事实上我丝毫兴奋的感觉也没有,对那月白的皮肤,高撅的P股。我看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做,就走开了。

我在一块松落的石灰块上找到了电灯开关,房子里顿时亮堂堂的。隔壁还是叫声如雷,它驱散了我很多烦闷。但是还有很多烦闷永远也驱散不了。我垫一个枕头,斜靠在床上,烟又被我抽开了。烟雾它是蓝色的,它很轻。它在灯光下显出更轻更透明的蓝色。我看着它盘旋、缭绕、上升、消散。空气中留下蓝色的烟味。我呆呆地看了很久。

我很累。躺倒在床,我迅速梦见自己正在缓缓进入梦乡。一个宽阔无比的女人抱着我妈和我。另一个女人挑逗着我。在我射精的地方长出一棵绿色的树,是她的寒毛。我妈问,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我回答不上来......梦里的地方好像我见过,但是醒了后,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梦遗之后,我还想继续做下去,好记住梦里的情节。

是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梦。听得出那是两个指节敲击木板发出的声音。是这个声音吵醒我的,还是我醒了之后才听到这个声音,这种问题往往难以搞清。

刚一打开门闩,她就侧身钻了进来。正是住202的女人。她约莫20岁,眼神奇特,天真的瞳孔中闪着精明的目光。她自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态度温和。

她的衣服有点乱,手腕上有一条链子,脖子上也有一条。她说,我叫丽丽,要不要玩玩?

什么?

那个嘛。她笑起来,两颗虎牙,一次100。

......

我有健康证,没问题的。啰。她掏出一个小本,递过来。看,四天前才检查的。没问题的。

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不要了。

就玩一玩嘛。

你是学生吗?

是啊。你也是?

不是。我真的不太舒服。不好意思。

哎,给你优惠价,80。

......

(丽丽一件件脱掉衣服,脱掉粉色胸罩,脱掉紧身裤子,随后除下内裤。可是沈生铁怎么也硬不起来。丽丽观望了一阵,翻过身来,说,我来帮你。她用手握住沈生铁软下来的家伙,机械地上下套弄。开始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热,后来就只有不大不小的力度。她熟练地娇喘、哼叫。家伙依然不硬。几乎要从她手里滑出。

(算了,不玩了。沈生铁拉开丽丽的手。丽丽的紧身衫撩起来之后,露出了乳房。沈生铁把它们握在手里,感觉比P股要温,比其他部位凉,就像两个用温水洗过的苹果。而苹果......沈生铁心里掠过苹果,以及别的。他突然感到十分内疚,十分、十分恶心,于是他拉开丽丽的手,说,算了,不玩了。

(丽丽又要求沈生铁打她。打我,打我嘛。沈生铁不打,她主动抬高了臀部。沈生铁手掌扫过她光滑的背,但是不肯碰那两片通红的、残留齿印的P股。经不住丽丽一再要求,他象征性地拍了几下,丽丽说,用力点,再用力点。沈生铁加大了力气,下面不知不觉竟然粗大起来。丽丽跨腿就上,沈生铁却又耷拉了。他按住丽丽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床。)

怎么了?不玩了。不玩就不玩你推我干吗。丽丽站在弹簧床上,一跳一跳地穿着内裤。扣胸罩的时候,她让我帮她。等她全部穿完,鞋带也系好的时候,我问道,多少钱?

不是说好80块吗?她边整理头发边说。同时又检查手链的扣子有没有松掉。

可是我没做啊。给50块行不行?

说好80就80嘛。你没做又不是我的错。

我也就摸了两下嘛,也要那么多钱?

我已经优惠你了。要是别人,虐待还要另外收钱呢。

那也算虐待啊?是你让我打的嘛。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尴尬。你会发现,尴尬这个词我很少用,但在这里不用不行。我觉得丽丽看我是个学生模样所以故意耍我。

我没工夫陪你说话。我告诉你,玩了就得给钱。哪还有你白玩的?你要是不给,我就告到你们校长那儿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学生。你不会想让你们全校都知道这事儿吧?要是你想让他们知道,那就别给我钱得了。

我从此知道,不论从事何种行业的人士,都有可能说出杀伤力十足的话来。"你告我不会告啊。"我也来了一句。他妈的到这里还有人拿学校来压我。但是我也知道,我确实不想让她真的跑去宣传。我不担心学校把我再开除一次,我已经决定不再和那里的任何人再有联系。我怕的是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我爸妈他们那里。我数了80块钱,扔给她,舌头抵住上腭,令气流通过唇齿,成功地发出一个音节:鸡。

"你他妈'阳人'!"丽丽回敬我,意思是说我是个阳痿。她显然觉得受了侮辱。她迅速抄了钱。一闪腰,出门,基本是美人风度,钥匙串发出叮啷叮啷的响声。

2

丽丽先是对我说,她是大学生,后来又告诉我她19岁,意思是和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她,但是相信不相信,都跟我没关系。跟我息息相关的是那80块钱。我的钱已经快用光了。

想着钱的事,又想着别的,乱糟糟。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开始说起。也许我在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也许我需要一个足够深沉的夜,把我睡掉,甚至永远都醒不了。可是事实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不但睡不着,我的精神状态还十分差。想睡又不能睡,脑袋要爆炸,心就像被巫婆的指甲抓,这不是痛苦是什么,这不是难受是什么,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是什么。我抱住头弹簧般地晃着,想把它一刀劈开。再把地球一劈两半,头顺着裂缝滚到地核的熔岩里,烧成烟。

后来我唱了一会儿歌。有时是大声地吼,有时是低声地哼。那些歌也许你从来都没有听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红色娘子军》、《一条大河波浪宽》,等等。大部分我都是乱唱的,调跑到天上。当然有时也唱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流行歌,总之我什么都唱点儿,我是一个什么都唱点儿的人......

唱累了之后,我就开始抽烟。我没办法不抽烟。轻微的麻痹比清醒要好。谁都有需要麻醉的时候。也可能还在唱的过程中我就开始抽了。总之,烟雾缭绕,不知道是这一根的,还是上一根的。抽了多少我已经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嗓子眼发干,喝了两大杯水也不顶用。后来,我又想撒尿了。抽烟和撒尿有关系吗?有。至少那时。我不想下到一楼去那小得可怜的厕所,就拉出桌子底下的脸盆,接住了焦黄的尿液。如果你没有到过西安,也许会认为用脸盆装尿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了解低级旅馆的行情,你就会知道,要是不来这一套,就会很难受。这种旅馆没有浴室,要上厕所,得大冬天提着裤子出去,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要是你喜欢鸡皮疙瘩,你跑到哪去都行。

翻了半天,毫无睡意。床让我迷惑:它明明很温暖,可我怎么这么不舒服。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拿出书来看。看不进去。又拿出玻璃刀。旅社的窗户我当然留下了痕迹。可是划完了又怎么样呢?把玻璃划个粉碎又怎么样呢?一件已经出厂的次品,永远是次品,除非你把自己搞死变成废品,或者在搞死自己之前把别人搞死变成毒品。

3

边家村不大不小,白天热闹非凡,晚上人一散,就很凄凉。其实哪里都是这样,书上说伦敦晚上也很冷清。

而边东街到了夜里就像一具巨型史前动物的尸体。偷吃腐肉的苍蝇飞走了,蚂蚁和其他靠尸体提供营养的昆虫也陆续撤退。它露出白惨惨的骨架。

我从"诚信"出来,早已是深夜。走在这街上,就像一只掉队的蚂蚁,在尸骨的脊梁上爬行。

我从"诚信"出来,至少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睡不下,另一个是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仿佛找到了所有不愉快的原因--我饿了。我饿了,所以睡不着,我饿了所以心慌,我饿了所以想到了死。

街两边的房屋仿佛肋骨。日光灯发出白光,路灯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气味,但找遍整条街,也没有烤红薯的影子。红薯早卖完了,人早散光了,气味还留着。

我突然想打个电话给谁,让他(她)和我一起吃饭。我当时确实有点儿寂寞,寂寞得忘了之前不和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有任何联系的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和它脱离关系。我本来想打给杨晓,但怕被老周抓到。我想起李小蓝闯进"7309"时让人倍感责怪和询问的语气,那是她对我说话的语气。于是我拨给李小蓝。我只想打给女人,女人往往更讲义气。通了。她睡意很深地说话,我简直听不清。

喂?

李小蓝在吗?

我就是。什么事?

我是沈生铁。我头痛欲裂。能不能出来一下?

你在哪里?她清醒了,似乎。

说实话那时我头真的很痛。可能是没睡觉,也可能是抽烟太多。每一件事的原因都这么多,我根本记不过来。甚至只要我想咳嗽,就可以咳出闪电来。为什么要咳呢。我不想去问。

坐在"M城"的椅子上,我强忍住咳嗽的冲动。没有人会因为你喉咙痒就关心你,所以我没有必要咳嗽。只要你足够坚强,喉咙再痒,你都可以忍住,这是我的经验。

但是我对约女孩出来吃饭毫无经验,尤其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女人。所以看到她,我先对她笑了一笑。我的笑肯定很难看,因为我是假笑。我一点儿笑的心思都没有。

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她身体前倾,前胸顶着桌子,抿着嘴唇像在发自内心地微笑。她的双手一定紧紧夹在膝盖里。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在看我,只能肯定每当我抬头看她,她总也在注视着我,并且嘴角上翘像发自内心地在微笑。

我则用一张餐巾纸在擦着玻璃桌面。擦着,对折,再次擦着。当一张纸变成了一根纸棍,李小蓝用揶揄但悦耳的声音说,够干净啦,再擦玻璃就穿了。我的面部肌肉虽然依旧僵硬,却也红了脸。

我承认她不是绝世美人,甚至瘦得有点儿畸形,但是看到她,我心里还是舒服了不少。人真的很贱,听到有人关心自己,就更加摆出楚楚可怜。我也是。一听李小蓝软声细语,我忍了很久的咳嗽像越狱的犯人般激动了,把无数的空气喷向她。迎面扑去。

我要说,"M城"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你不在西安,当然不知道它多么有趣。别的餐厅都是方形的大厅,顶多是长方形的,而它简直像一条过道。在这个细长的餐厅里,每一排只有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两张高高的靠背椅。黑色的皮沙发,罕见的长与宽,不止可以坐,还可以睡。所以,人一躲进去,就如进了一个小型的牢房,完全被隐蔽了。服务员则是看守,时不时带来食物、光和希望。

我和李小蓝坐在最里面的位子,那里几乎永远没有人来吃饭。

李小蓝说,那时,她不知道我要她出来,是要做什么,但是她听到我的语气,觉得十分严重,所以就偷偷跑出来,不惊醒她妈。我问她,开门怎么能不惊醒你妈。我是爬窗户出来的。她这样回答。这表明她没什么烦恼,至少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有可能她只是无话找话。我们总得说点儿什么。

李小蓝又说我咳得像一盘猪肝。我问她吃什么,她全部点了男生爱吃的菜。她一点儿也不饿,但她知道我饿坏了,所以点了很多肉菜,还有润喉的萝卜汤。而我说话虽然有气无力,却相当慷慨,叫她随便点,因为我熟知这里每一道菜的价格,酸辣白菜两块五,盐煎肉三块五......酸菜鱼也只要八块,几乎比全中国所有城市都更便宜。就算她点十道菜,也超不过50块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可以饱饱地吃一顿饭了,我不怕把钱一次花完。

她说,你呀,鼻子还这么塞,要不要去买点药吃呢?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我身体这么茁壮的。我又有点儿活泼了。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李小蓝衣领里瘦长的脖子,数她穿了几件衣服。我看着她,觉得她人真好。人一难过,别人在他眼里,要么就真好,要么就极坏。

她还要了两瓶啤酒。她说,杨晓挺想我的。我一下又觉得杨晓真好。我让李小蓝帮我买包烟。我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没抽烟了。

她出去了。她买烟去了。餐厅里开着电视,电视里在唱什么《同一首歌》,接着又放了《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听得快吐了出来。我想,我可能有什么毛病,只要一听到不喜欢的声音,不管是说话,还是唱歌,或是什么机器响,我的心里就非常慌,慌得想把心剜出来(或者把脑袋劈开)。M城那天晚上放的那首玫瑰什么的歌恰好是我最不敢听的。有的人听了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猫叫春也能睡着。我对这种人很佩服。可是我不行。

说起来,我也有爱听的声音,比如玻璃刀划玻璃发出的。它能让我聚拢心神,不想别的。那天晚上,我不只是把玻璃刀拿出来,我还在有机玻璃桌子上刻下了三个字:李小蓝。我不打算让人以为我刻这三个字有什么目的,所以刻完就把桌布盖上了。

刻完之后,歌还没有唱完。怎么办?没办法,别人爱听。我只好又拿出玻璃刀来玩。李小蓝还没有回来,我独自唱歌消遣并抵抗着。抵抗我的难受。我唱的是陈俊的歌。他写过一首《一分钱》,有几句是这样的:

炸弹插进树林的深处,他们玩着游戏

营地已经废弃

正面还是反面

他们在猜钱币

天空弥漫硝烟

惟一没有倒塌的帐篷

她给他烧焦的头颅装上黑色的眼睛

种下一分钱

深埋在大地

接下来,我又哼了哼陈俊创作的7309舍歌。我哼得很低,谁也听不见。我从来不打算唱给谁听。除非有一天。除非有一天我在战场上负伤,有一个女人为我包扎什么的。包着包着,我和她倒在床上,亲嘴,可能还要做爱,伤口的脓和血揩在脏床单上如同大地落下露珠和花瓣......如你所想,如你们所想,这明显是幻影。只适宜发生在梦魇,在幻觉,在种种不正常的空气时间里。因为早已经是和平时代。一切都发展得不错。可是你不必责怪我,谁都有过这种幻想,战场、英雄、牺牲、爱情、性交等等,你无法否认。你也不能不承认,这所有人,这千万万人之中,极少数的心灵成年了还拥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在炮弹里,抛掷钱币,猜是正面的字,还是反面的花......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想着陈俊。我没有和他做成朋友,这使我感到遗憾。我想他会去做什么呢?高二的一次班会上,老周要求每个人谈谈自己的理想,我记得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当一个作曲家。高三时,我又听说他要考贵州财经学院,读经济管理,因为他的成绩不太好,他爸便要求他报考贵州财经学院......我想着他,突然记起来,好像那十块钱还没有还......他怎么会计较这些呢......我不想他的未来了......他的未来在他自己的歌里早已经说明......

在李小蓝回来之前,我把酒一杯一杯喝光了。我喝醉了,一路呕吐,却还记得回旅社的路。李小蓝送我到房里,我记得她说,喝不了还喝。这就是说,我的酒量很低。但是我却很喜欢喝酒,所以差不多每次都会醉醺醺地弄脏别人的上衣、裙子、裤子。回想那天晚上,我像一个孩子,吃错了药,在街心花园呕吐。醉眼看去,世界白花花一片,你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李小蓝抱住我的腰,把我拖回"诚信"。我不知道她一个那么瘦的女人怎么能拖动一堆这么大的醉肉,但她就是把我弄回去了。她还买了姜,想方设法造出姜汁。她还买了橄榄,用姜汁浸上。她还倒了开水,冲进放着姜汁橄榄的杯子。她把这杯带着辣味的液体灌了一部分进我的喉咙,期望取得醒酒的效果。我一直没醒,于是她一直等到天亮。

太阳出来时,我体内的酒精被分解殆尽。我惺忪的睡眼看见身边睡着一个女人。就把手伸出去,在她身上摸。我的手被打开了,身边的女人坐了起来......

一切发生在早上,清晨刚刚过去。开始我以为是杨晓,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我抓住她的双手,她大叫了一声,我才看清她是李小蓝。我们对视着,她紧闭着双唇,像预料到我要撬开她的牙齿。窗外阳光照亮她的睫毛,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瞳孔被晨光刺着,缩小。后来她转过头去,我咬上了她的脖子......

4

按杨晓的说法,我和李小蓝是偷行苟且。按李小蓝的话说,我犯下了诱奸罪。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回想当时情形,我只是感觉到像已卸下所有重物,四仰八叉躺着,一动也不想动。曾经在每次手淫之后,我总会感觉到空虚,于是担心真枪实弹会不会同样空虚,现在我终于放下了心。

我后悔不该贪图便宜,找家"诚信"这样的店。天明起床,不但一卷卫生纸用得精光,各自身体的中部还黏糊糊的。我们应该要一间好点儿的房子,一定要带卫生间,一定要有热水。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尽情嬉戏,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大量出汗;只有在可以冲洗的酒店,才能享受到交换体液的乐趣。

忘记了一切,不断回味着。我对李小蓝的身体深感惊奇与满意。虽然她很瘦,但只是骨头细小,肉体仍然柔软灵活。她的皮肤流淌着一种健康的棕色,眉间还有那么一丝狐媚之气(狐狸精总是十分瘦,衣服里像裹着风)。她温婉而顺从,笨拙却热烈,响着纤细温热的鼻息,温柔的发丝拂着我的小腹。她在我身下绷直了身体,嘴唇半张,我的舌头在她脖子、耳垂,在带着汗味的大腿内侧游移,满怀好奇地探索。她轻咬我手指,抓我的背。她说,给我,我就给她。我也一心向她的身体企求,企求一个逃脱人间的法宝,使世上的风霜雨雪,偶尔从头上移开。

可是风霜来不来,我说了是不算的。我们还来不及擦洗,下面湿漉漉一团,老头就在门外催促退房了。那好,退吧。先在街上转了两圈,我背着旅行包,李小蓝两手空空。后来我们去了"萨马兰奇"。也有人叫它"青年天堂",总之,是一个破烂、空气混浊的溜冰场,就在铁轨边上。经过牛街,在一个兰州拉面馆边转弯,就能看见它的大门,十分宽敞。场内是浅紫色的吊灯。柱子上斜斜地写着"傻×"、"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给我一支美国烟/给我一个安静的夜晚"等不知所云的汉字、符号。空气中散发着粮食发酵的气味。我拉着李小蓝的手,像走进一个酒厂。我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但是那次是头一回发现边家村溜冰这么混乱这么好玩,所以疯狂地玩耍。李小蓝可能还记得,我们在溜冰场的中央接吻,还张开手,在波浪上倒滑。波浪倒滑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们总是摔倒。

溜冰场里挤满了人,其中包括若干李小蓝的同窗,我的昔日同窗。四架风扇架在墙上,把所有人的头发都吹向一边,衣衫也是飞来飞去,可是你听不到任何机器转动的声音,因为老板一刻不停地播放"野人"的劲曲,因为一切人都在吵闹说笑,因为玻璃大墙外,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

男男女女把双手搭在前人的腰上。一旦有人摔倒,就会倒掉一片,笑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太高兴了。就算摔成骨折,他们也不会多痛苦。

可是不能听他们说话。累了的时候,很多人就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用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高声交谈,或者一言不发,身体前倾,优美地夹着卷烟,脸上露出很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中生,其次是初中生,再次是社会青年,而小学生只是星星点点。说实话,那些很酷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让人看了想吐。我喜欢有那么一点儿莽撞的家伙,比如小女孩,她们的身体刚刚长开,还没来得及受损害,真是无比可爱。相比之下,同龄人就像一张脸上的汗水,而小孩,尤其是小学五六年纪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们是世界漂亮的五官。她们是神仙。

我期望速度更快,期望把风甩在身后,飞起来。我把拉着李小蓝的手松开了,毕竟她滑得比我慢多了。那时我刚刚18岁,刚刚受到一点儿挫折,以为这个挫折就是惟一的一次,人生会越来越好。在溜冰场滑翔,我感觉到不一般的快乐,我以为我一生都会这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会。我还迫不及待对李小蓝傻乎乎地做出承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那时确实是一时冲动,顶多只是自我感动。

后来的事实是,在转弯的时候,我和一个光头青年撞在一块,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我的右手手腕好像脱臼一般引发剧烈痛感,只好用左手手肘撑着地板,支起上身,跪着,随后曲起左腿,再曲起右腿。我蹲了一会儿,按着疼处,站起来,继续混进人群,四处看看。看看李小蓝在哪里。

我怕她觉得受了冷落,伤心。我那时高兴,所以想到了她。要是我不高兴的时候,我就不能体谅别人。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承诺几乎永远不能兑现的原因之一。我远远看见小蓝坐在长椅上,两束视线扫顾全场,企图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踪影。滑,我滑向出口。人真多,我必须像鱼一样从水草的缝隙插过。

这时有人把我捉住了。我发现他很瘦。作为一个光头,他未免太瘦了。"光头"问我,是不是撞了人就想跑啊你?我说,没有啊,我去椅子上休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呢。我花了五块钱,才滑了一个多小时。光头也挺酷,可是我觉得我还犯不着怕他,自从喝了母猪尿,自从在水房砸了小平头,我对于暴力好像不那么恐惧了。

但"光头"的意思是,我必须怕他,因为我撞了他,就要付出代价。我看他瘦伶伶的,脸色又苍白,像一根蜡烛,随时可以融化,溜冰技术又不好,抓住栏杆还左摇右晃,甚至想扶他一把。

他坚持要我换上鞋,到外面去谈,到外面去谈。"青年天堂"可能经常有人打架,可能有的人被打了之后,上蹿下跳,或者躺在地上哇哇叫,老板很烦,就在门口挂了个牌子:私人恩怨,请在场外解决,否则后果自负。老板是个胖子,听人都叫他"花和尚"。总是躺在椅子上,吃瓜子,摸自己的胸部。有人打架的时候,他就看周围看打架的人,但是看着看着,总在椅子上睡着。"光头"看来知道这里的规矩,和"花和尚"打了个招呼,才挽住我的肩膀,一直走到外面。李小蓝也跟出来。

到了外面,我才发现"光头"还有两个朋友。那两个人称呼"光头"为"赖毛"。赖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说我撞了人,撞坏了他的手机,不但不道歉,还想跑,因此要赔1000块钱。他个头比我矮,却还要挽住我的肩膀。

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我的声音有一点儿颤抖,因此不是特别坚决。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赖毛把眼睛瞪得很大,高声说道。别看赖毛很瘦,可是他的眼睛瞪大以后,你可以把一根大拇指完整地插进去。

我说,我说你大人大量,就原谅小弟一回。

那你的意思是,我手机就这样白白坏了?

那你拿手机试一下,看有没有坏。坏了我修。

他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不知道哪里坏了。以前有个红灯的,现在灯都不亮了。

你打一下电话嘛,看坏了没有。

你他妈还不相信我是不是?赖毛推起我来。把我推得晃了一下。

不是......我说。

不是就赔钱呀。操。告诉你,老子刚刚从里面出来,你今天不要把我给惹毛了。他从下往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能看见他的光头,但是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坐牢剃掉的,还是因为他是"赖毛"而剃掉的。他又说,赔1000块,你就走。

我们今天放假,还没回去拿钱......

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手机就这样算了?操!他一个漂亮的转身,冲向旁边的兰州拉面馆,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削面刀。面馆老板跟他冲出来,他低头跟老板说了一些话,老板就回去了,继续招呼他的客人。兰州拉面馆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它的羊肉包子,足足包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纯羊肉馅,既鲜且香,常常有人跑几十里路来闻。

走,我们到中医院后面去谈。光头把刀揣在怀里,推我。他那两个伙伴好像很冷,一直缩着脖子站在旁边。李小蓝站在稍远处。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蛋。

就在这里吧,我又不会跑。

怎么,怕我剁你?赖毛让自己的声音恶狠狠的,走!他抬起手臂推在我的肩胛骨上,腋下夹着的刀应声掉在地上。刀锋沾着很多面粉。

他们没理李小蓝,不过她还是跟了过去。那应该是中医院南边的一条小巷,但我方位感不是太好,那时乌云又盖住太阳,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南是北。总之,没有人经过。

天气挺冷的。李小蓝的鼻子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回去以后,她需要用热水烫烫,不然皮肤可能开裂,耳朵还会生冻疮。

在这个时候,表面上我佯装一切平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却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最好的解释是两样都有点儿。我穿了一双军用翻毛皮鞋,却觉得脚板也在抖动。

我注意到,那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西安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又窄又黑。左边是高高的围墙,里面像是一个工地,却没有机器施工。西安也有很多这样破土而不动工的工地。右边是一排民房的左侧,离我们停驻的地方约50米处有一棵杨树。

你自己选择吧,要不赔我一部手机,要不给150块钱。你自己看。停下以后,光头举起他那只短短的右手,搔了一下清凉的头皮,张着嘴笑着。

我知道自己的手有点儿发抖。伸进裤袋摸了摸剩下的零钱,我想不会超过五块,所以我转过脸去。李小蓝就站在那里,另外两个人都兴奋地咧开嘴巴闲谈。他们的嘴一大一小。那一瞬间,我想向李小蓝借钱,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我怕菜刀,但是也怕因为被敲诈而向女人借钱。

我说,我们放元旦假,还没回去拿生活费。

那你他妈什么时候有钱?

明天回去拿了才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

西光中学。

叫什么名字?

唐小明。

没想到赖毛问了我之后,又跑过去问李小蓝,他叫什么名字?他他妈的还真有经验。

他叫,沈生铁。李小蓝紧张地望着我。

你他妈耍我!赖毛把刀提在手里,向我冲来。我不知道我躲闪了没有,反正被踢了一脚。赖毛没有用刀,只是一脚踹向我的两腿间。我相信我的家伙那时正侧身挂着,垂着不大不小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脚向它攻击。我相信向我迎面吹来的下午的微风,吹动了我有点儿发黄的头发。

我相信我当时很疼,虽然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是怎么疼的。我应该是捂住要害蹲下去,在灰蒙蒙的空气中。李小蓝只能看到我庞大蹲下去的侧影。

信不信老子踢死你?操你妈的,没钱还乱撞。"光头"又踢了我的背和别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手还捂住那里。

踢完他们就走了。我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不舒服,睾丸疼痛,捂住下面的双手仍然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想不到,我又开始幻想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都喜欢幻想,反正我当时又开始异想天开。我幻想一头狮子,它迈开粗壮矫健的腿,向着瘦小的"光头"扑去。"光头"大声向我求饶,求我别杀他,我当然没有听他的,继续驱赶狮子。它从围墙上空飞过,从工地的野草丛中跃出来,来到下午灰蒙蒙的空气里,听从我的调遣,打抱不平,锄奸斩恶。它的吼叫撕裂了空气,皮毛擦过那两块站立的猪肉,将他们掀翻在地,扬起蘑菇云般的灰尘,就像彗星碰撞地球那样惊天动地。它发疯似的扑向再无藏身之地的"光头",牙齿咬中了他的脖子,而且一直插进去。

"光头"躺在地上,嘴里不断地涌出热乎乎的、泡沫状的血。在离开之前,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尸体,耐心地敲开他的天灵盖,用砖头。我漫不经心地砸他,直到深红的血迹在地面上流淌,一直流到长着稀疏的枯草的墙根。

我心里在这样想像,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断颤抖,两条腿麻木,几乎挪动不了。"光头"他们早就走了,可是我怕他们再来。我还觉得阴茎痉挛了,睾丸在不停地打颤。直僵僵地站起来,试着向前迈了一步,还好,还能动。

要不要去医院啊?李小蓝当时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她扶着我,我们上了公车。在灰蒙蒙的下午,汽车穿越西安城,向广阔的郊外跑去。

5

就是在郊外的麦田,我和李小蓝惟一一次在户外一起经历了天黑。当天还没有黑的时候,李小蓝问我,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这里又冷,又没有医院。我当时不能说出我的理由,但是现在则可以告诉大家:我不是不怕冷,只是害怕西安弹丸之地,又碰上"光头"。我知道这种人,会碰见一次打一次。而我不去医院,是我没有钱。钱都让我花光了。在"M城"和"青年天堂"。

李小蓝问我还疼不疼,我让她给我摸摸。她的小手小而柔软,带着奇异的温暖,在我的会阴一带扫拂。摸了一会儿,我突然硬了起来,而且比平时更加粗大,我想那是肿胀的效果。我让李小蓝停止,胀得疼。过了一会儿,软了之后,才让她继续抚摸。在这摸摸停停的过程中,李小蓝跟我说着医院的好处。她说她爸是医生,她妈是护士。她一再问我为什么不去医院,我说我不喜欢医院,我喜欢你抚摸。说话中,天黑得越来越快。

(在我的印象里,只要听到"喜欢"这个词,女人就会乐意干很多事。无论说的是"我喜欢你抚摸我",还是"我喜欢打你",女人都会高兴地回应。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喜欢"这个词暧昧、亲昵、柔软、温暖,令人感到亲切,另一方面也因为女人容易被空话感动。)

(自从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不再对李小蓝说"喜欢",而改为说"不喜欢不"了。"不喜欢你不摸我","不喜欢不打你",这样说就要冷静、客观得多,有点儿不近人情,却总是正确得不得了。比如说"我喜欢拉屎"接近于变态,而"我不喜欢不拉屎"则只是说明了人类生命的常态,我不希望引起李小蓝太多的误会,让她误以为我是她想像中的我......

(但是当时,我是真心的。我说的是真话。我大概算一个诚实的人,虽然有时不得不说了很多假话。)

到后来,天终于黑了。像所有天一黑就容易脆弱的人一样,我们开始互相诉说着苦难和快乐的鸡毛蒜皮。我把我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她把她的家族史说了一遍。当她说完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总是把人看错--李小蓝虽然多嘴,对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可是天一黑,她也是迷离的水汽,她也被脆弱地分解。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土埂上,前面公共汽车路过,灯一闪一闪的,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她仍然话多得不行,没人能插进嘴去。不过,那天她想说多久就说多久,我会一直听完,会一言不发,会放下自己会拍一拍她瘦得不行的肩膀安慰她。

6

李小蓝一口气说了她们家里的故事,以增进我们之间的了解。在这里,我不妨也把这故事以李小蓝的语气转述如下;我当时没有插话,现在也不准备插嘴。以下便是她的讲述。

李小蓝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一岁还不到,我奶奶死了,我爸就把爷爷接到家里来照顾。我爸工作很忙,基本上是早出晚归。所以,总是我、我妈和我爷爷三个人在家里。我妈又照顾我,又照顾我爷爷。她像是所有人的妈妈。有一天,他们俩在客厅里说家常。我爷爷给我妈讲了许多他以前的事情,还有我爸小时候有趣的事。他还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是黑五类,我爸是红卫兵,所以他老受村里人的欺侮。他们说了很长时间。

她说,那是夏天的时候。天气很热,我妈只穿着一件的确良短袖衫。很薄的那种。我爷爷说那些我爸小时候的事情的时候,我妈就想起了我。那时我还躺在婴儿床上呢。后来她发现我爷爷的眼神不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你猜怎么了?她衣服给奶水浸透啦。我妈说那时她奶水特别多,一想到我就不停地往下流。她赶紧跑到房里去换衣服。谁知道门还没关紧,我爷爷突然闯了进去。我妈骂他出去,可是怎么骂也骂不走,还给她递了一条毛巾。我妈蒙了你知道吧,稀里糊涂把毛巾给接了过来。一接,她又觉得不对劲,赶紧把毛巾摔到地上。

她说,后来,她就老躲着我爷爷。还跟我爸说把他送回去算了。我爸肯定不让嘛,说我爷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活不了几年了,回去又没人照顾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妈的难言之隐,还以为她嫌我爷爷脏呢。那时候,他们就开始吵了。

她说,我妈也没办法。你不知道,我爷爷这人特别奇怪,每次我妈洗澡的时候,他就等在浴室门口,手里拿条毛巾。他像个小孩,一点儿都不害羞。他还直接对我妈说,要和她睡觉。连续几次。我妈受不了啦,就跟我爸说,要么把我爷爷送回去,要么她带我去我外婆家住。我爸听了很生气,说,把老头子一个人丢家里你就忍心?

她说,又过了一阵,我妈让我爸给我爷爷找个保姆,我爸勃然大怒,偏要把我爷爷留下。说着说着他们就吵开了。你不知道,我爸一放开骂,简直能把人气死。他说凡是我妈这样的女人,都很坏,都是蛇蝎心肠,没一个好的。他骂起人来,刻薄死了。他要把你祖宗三代都骂遍,骂完了还要问你:我是不是说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他骂我妈说:你们家的女人有把男人赶出家门的传统。你妈赶你爸(我外婆嫌我外公老赌钱就不让他在家里睡觉,这是事实),你赶我爸,以后小蓝赶她爸。总之,你们家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说,过了几天,我爷爷突然偷偷回老家了。我爸再去接他,他说不来了,说怕死后要烧,葬不成他亲自挑的坟地,怎么劝也不行。我爸就怀疑是我妈搞的鬼,和她大吵了一场。不久以后,我刚过完一周岁的生日,他们就离婚了。

她说,一年以后,我妈又嫁给我继父。他爸已经死了,所以我就没有继爷爷。可是我继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女人追求他、讨好他。他根本就把不住。我妈整天哭,可她又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过......



李小蓝似乎说完了,又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我看着她,她看着漆黑一片的眼前。汽车恰好不曾经过,我无法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是哪一种光。是泪光还是陷进回忆之中的茫然?我无法知道。然而她有她的感受,我有我的直觉。我能猜到,她心里一定不十分好受。我至少知道这一点儿,所以我提起膝盖上的双手,去抱她。我学着电影里男人安慰女人的做法,抱着李小蓝特别瘦的肩膀,传递着我以为的安慰。

又一辆汽车过去了。我想,这时回去,应该安全了吧。我问李小蓝还想不想再坐会儿,要不我们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李小蓝的情绪已经看不出异常,(难道电影里真的是那么回事?)她咯咯一笑,说让我再摸一会儿,它软软的,舒服。我亲了她一口,并把家伙从她的手掌里抽出来。我带她去路边等车。

忘了说,我的包还存在"青年天堂"。虽然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毕竟都是我喜爱的。我让李小蓝帮我去拿,怕赖毛那帮无赖还在。她欣然答应,但是要求我陪她走到兰州拉面馆。

在面馆里,我们先吃了羊肉包子,并且用沾满膻味的嘴巴互亲。我看到拉面台子上,那把沾满面粉的刀又回来了。那一刻,我看了它很久,心里产生出一丝崇敬和喜爱之情。如果问我当时最想将谁带在身边,那不会是杨晓,也不是玻璃刀,而是李小蓝和一把真正的刀。

这把刀有刀锋,有刀刃,有刀柄,不沾一丝面粉,刀光如水,能把你的眼睛刺痛。我知道我爸爸有这样一把好刀。我曾经说过,他"一刀切下了人头"。是啊,就是那把刀。我见过。刀柄和刀身由一块纯钢打造而成,看不到一丝缺口,闪着浑然一体的寒光。我在儿童时代,曾经模仿那把刀的样子,削刻了一把木刀。刀柄上的花纹削去了我半个月的工夫。我只看过真刀几次,而且每次都是惊鸿一瞥,因此刻下的只是想像中的花纹:一只老虎,咬住一把宽刃的匕首。整个图案抽象得要命,也就是傻得要命,只见到匕首分开老虎的眼睛,刀尖正抵住锋利的虎牙,虎牙已经出了嘴巴。就是这把刀,日后还被一个大我七八岁的叫光明的人一把折断了。他想表示他力气很大。

女人的勇气有时比男人大得多,尤其当她们为什么疯狂的时候。不到一刻钟,李小蓝已经搬了我的背包,大踏步走出来了。她脸上的神情慌乱、兴奋,穿着白色上衣,斜挎背包跑向我,就像一列白色的卡车。我为自己竟然不敢去拿背包感到一阵害羞。

8

从郊外回到西安,我们又开了一间房,用李小蓝的钱。我们拥抱,用我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我们接吻,用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在地板上我们滚做一团,用我们的肉体和酒店的地板。但我们没有做爱,因为我下面还在发炎,肿得如同李小蓝瘦小的手臂。

天亮之后,我无处可去。我的口袋里躺着15块钱,有十块是李小蓝给的,我不想花在黑心医院里。李小蓝作为一个可能的孕妇,继续回去上课。

晚上,我在边东街一带逛了很久。那条街晚上没什么人走,只有恋人在暗处纠缠。我看到这些,总是很好奇。但是我说过我眼睛有点儿近视,为了看清他们的动作,必然凑得很近。有些人不管我,继续干他们的。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就跑开了。

我本来打算就这样过夜,省下钱来。可是我很冷,下面也提示我疼。我只好来到一个网吧,花12块钱上了个通宵,避免了露宿街头。

第二天早上,李小蓝请我吃了一顿饭,还买来几大盒诺氟沙星,叮嘱我把炎消掉。(此处省略具体的叮嘱。)为了吃药,我一天要去阳光E都网吧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我走在街上,需要吃药的时候,就走进那里的厕所。那里的自来水是免费的。我到了厕所后,先解开裤子尿,然后在镜子前吃药。偶尔顺便洗一把脸,把头发弄得湿耷耷的。

第三天,李小蓝把我带到边东街200号的一个单间,并说以后我可以住在这里。我问,你干吗这样?李小蓝说,免得我找不到你呀。我知道她真实的意思是"免得你流落街头",这样说不过是照顾我那点儿可怜的自尊。

如果我傻一点儿,也就没什么了。可是我偏偏不傻。我的脸一下暗了下来。我说,你不要操心我,我自己能行。

李小蓝也不傻,她同样知道我真实的意思是:你伤我自尊了。

她的脸没有暗下来,岔开了话题,吃饭了吗?

我答,没有。

都几点了,你绝食呀?她想开个玩笑,可我一点儿也不配合她。

我也不笑,也不逗她笑,只说,我忘了吃了。

李小蓝又被我噎着了。她又岔开话题,说,你换的衣服呢?拿来我帮你洗。

我说,你回去上课吧。我自己洗。

今天星期天。李小蓝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带着央求的语气说,沈生铁,你怎么啦?

我看着窗外,不说话。

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说,我有什么好瞒你的?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好像不太好意思开口说下面的话,但是她还是说了,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你说嘛。饭总要吃的。你还不能跟我说吗?

我不要。我没说"我有",而说"我不要",这样就更让李小蓝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该说我有的,但我偏偏说了我不要。我一听到她说要给我钱就蹦出这三个字。就算我真的没有也会这样。我知道。

李小蓝无奈地看着我。我坐在凳子上。她说,把衣服脱了吧,身上的都臭了。

我说,不用你洗了。我阴沉着脸,以后你专心学习,不要管我。

干吗不管你?我也是想让你好一点儿。我担心你。

担心个屁啊。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会死。我又说,以后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别来。

李小蓝以为我沉浸在一连串打击之中,在耍小孩脾气。她有罕见的容忍。她没有生气,但是语气也十分倔强,你先拿100块钱去用。把衣服拿来。内裤呀,袜子呀,不洗你哪有得穿?

我抓起那100块,放到到她几乎是一马平川的胸脯上。我自己有钱。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刻她的神情。那是委屈、要哭又忍住不哭的样子。但当时我对这神情视而不见,继续拖长了声调,饱含不耐烦地说,你何必这样。我要是真没钱吃饭了,会找你的。

这时她才真的哭了。她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说话。说她关心我,却反而惹我生气。她哭着笑着说自己很贱,说她真是个贱人。她神经质地一会儿号啕,一会儿笑。我承认我没有历经沧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我看不下去了,又有点儿心疼,又烦她。看到女人哭我简直想把她吃了或者让她把我吃了,总之不要让我看到她哭。不要这样。请求你们。已经够烦人的了。我强忍着不耐烦。我让李小蓝别哭了。我本来想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可是话一出口,就带着火气。我他妈没办法心平气和。

好,沈生铁,我知道了。李小蓝脸上泪水已经流到嘴角。你想要的时候就叫我,不想要了就把我踢开,想找我了半夜也要人家跑过来我,不想了比个陌生人还不如。我还不如不来找你呢。

她停了一会儿,用似乎是询问,然而是自语的口吻,说,我干吗呀我。我自讨没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又呵呵笑了。脸上挂着泪水,她用卫生纸擦去。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早就知道你们男的都这样。

这是那天我听到的最后一句。她哭了之后,我几乎是一言不发。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忘记了很多细节,但是大体上也就是这么回事。李小蓝的哭,让我很害怕。我心烦意乱,一个劲地默念,别哭啦,别哭啦。哭声和音乐一样是折磨我的声音之一。它们都跟情感直接相关,它们都会折磨情感。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开关,事关爱欲生死的时候,就拨向疯狂一边,事关逻辑规则的时候,就拨向冷静一边,那该多好。高兴的时候赶紧高兴,不高兴就脚底抹油。

李小蓝说完最后一句就跑掉了。我记得我去追了她。她跑得飞快,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目标。我好像追了一万年才抓住她的手臂。在街上拉拉扯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好李小蓝没怎么坚持。她自己先破涕为笑了,或者说她用破涕为笑的动作做出了让步。她觉得我们这样吵架搞得跟演戏一样,好笑。我也这样认为。我们该像生活一样生活,波澜无惊,四平八稳。

走到魏家凉皮店,李小蓝请我吃凉皮。居然。我顺便开了个玩笑,这让我们重新融洽起来。凉皮是好吃的,胃口大开让我们更加融洽。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挽住彼此的腰,四条腿齐步前进。

回到房里,李小蓝照着镜子,撅起嘴巴,撒娇:呜呜,眼睛都成毛桃子啦。她假装生气,说我欺负她。她说我应该快点儿好起来,不然她也跟着倒霉。她问我以后能不能让着她一点儿。毕竟她是女生,我不说爱护她,让让她总可以吧。我连连答应。我说,只要小蓝笑,鸟枪换大炮。

晚上,我们心平气和地在床上规划未来。她又问我有没有钱吃饭、交房租。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的生活完全不成问题,不用她担心我真的会过得很好。

9

我如何会过得很好呢?童年中仅有的友爱,回忆千百遍之后,也就寡淡无味了。杨晓再一次从我生活中消失,我不止一次地找过她,但她总是不在;电话里,老周总是说,她不在。她去哪里了?我不知道。

李小蓝几乎考虑到了我一切需求。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坐在床上抽烟,就给我买了烟。照她的玩笑,是让我专心实践居巢而淫的东方式梦想。她甚至给我买了酒。还买了毛衣,买了袜子,买了手套,买了内裤,买了诺氟沙星,买了"热得快"。还买了纸和笔,因为我曾经偶然说过,我在写日记,每一天都要把我发生过的一切写下来。其实我一共写了四天,第一天十几张,第二天三张半,第三天一面,第四天写下了天气,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每天都是那些鸟毛事,没一个新鲜人,就像你在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嚼一块口香糖。重复、重复。

有一天,我吃了两次、四颗诺氟沙星之后,带上我暗红色手柄的玻璃刀,脚穿翻毛皮鞋,摇摇晃晃走到了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我在校园里坐了很久,在我以前玩过的地方长久地停留。并不是我对业已逝去的事物不自觉地怀念,只是因为我对那些地方太熟悉了,不去那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晚自习下课铃敲响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校门口。

校门西侧是一个商店,叫"学生服务部",就是我买"一滴香"那个地方。

每天,都有一个瘦长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看着商店的两扇门。一个是东门,一个是北门。女老板的儿子胖乎乎的,头发短得像落在柜台上的灰尘。他总是坐在商店的拐角,用一个胳膊架住脑袋,想问题,做作业。他从来不看门外,大家都说他是个傻瓜。

那天晚上,人群像往常一样聚集。月不黑,风不高。女老板跑断了腿,脸上总是不耐烦,因为到处有人叫她去卖东西,她忙不过来。很多人从东门进去,从北门出来,其中混杂着一个相貌平凡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在走什么。又不是星光大道,有什么好走的?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商店靠近东门的地方,放了一张老式的木床。床腿较高,下面可以捉迷藏。那天气正常的一天,他饿着肚子,假装掉了东西,弓腰下去,目光飞快地在床底扫了一遍。床底除了一个不大的纸箱,好像别无它物。那一刻他决定开始行动。

务必直起腰,看看四周的情形。很少有人闲着,不是在卖东西,就是在买东西,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扔果皮。装作是系鞋带,他在人圈外蹲下了身子,接着模仿猫捉老鼠的生活细节,轻巧、敏捷、安静地钻到了床底。

外面很吵,起码有100个人挤在小商店里,离清净的时刻还有那么一段。他调整姿势,在床下躺好,长而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眼睛时开时合,但是一直没有睡觉。很多脚从眼前约两米处走过。这令他想起追悼会的场景。他认为躺在床底下的人像一具尸体。尸体冰冻,冒着月光般的寒气。尸体如果还能看见,也只会看到无数的鞋子。

后来,相貌平凡的人听到肚子不甘平凡地叫起来。它不停地咕咕咕,紧贴水泥,商店里人影逐渐稀少。他一天以来所喝的自来水,混合着四颗诺氟沙星的溶液,在胃里运动。他希望胃不要再叫了,把主人暴露了,对它也不是什么好事。望着床以外发亮的地板,他心里有一个愿望,胃突然不叫了,消失了,像动手术割除了似的。别的东西长出来,代替了它,比如一块猪肉,一棵结满苹果以外的水果的树。

一想到食物,肚子无可避免地叫得更凶了。他飞快地设想了一幕场景,如果有人捉住了他,会看到什么?看到他神情古怪,脸色发青,完全不像一个做坏事的人,还是神情慌张,脸色发白,完全是一个做坏事经验不足的人?他飞快地做出决定:要是有人捉住了我,我就说我在和人捉迷藏,饿死也不肯出来。我就这样说。

他小心地挪动双腿,不让它因伸直的时间太长而发僵。

时间在爬行。我听到瘦长女人咬牙切齿,快去睡觉。我听到那个胖小子撒娇,我要和你一起睡嘛。他一定嘟着嘴唇吧。城市小孩总爱嘟着嘴唇,他们以为自己就是城市的花朵,而嘴唇一嘟,就构成花蕊。希望那个小傻瓜不要愈嘟愈凶。我害怕他一旦嘟得起劲,会突然钻到床底下来。我确实有这种担心,就算他不嘟嘴唇,我也害怕他要玩傻乎乎的捉迷藏。

妈妈数完钱就来睡。乖,听话。(好像城市里都说乖,我妈则从来没说过这个字。)我听到一双毛拖朝床边移来。接着一双肥胖的小腿悬空在我额前。请不要再抖动,不要碰到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听天由命。还好,他马上上床了,在被窝里滚动,震下无数的灰尘。又不是筛沙,妈的,灰尘快把你爷爷埋啦。灰尘让我想打喷嚏。因为寒冷我直哆嗦。所以说,我那天在学生服务部的床底,吃了很多苦头。可是,这离我自定的目标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女老板还在数钱,那钱就快是我的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不能睡觉,我要吃下该吃的苦。

我等待女人把钱数好锁上的那一刻。窗外是一片凛冽而灰暗的夜晚,我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舒服。女老板数了很久很久,她的钱还是没有数完。但我想她总有完工的时候,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空手而归。

她终于睡觉的时候,胖小子已经发出了鼾声,鼾声很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头猪。这头猪在我头上叫着,掩盖了我肚子里的响声。

女人走到床边,突然弯腰把手伸到床底下来。妈的,吓死我了。我本能地往里挪了一点儿。她拉了一下纸箱就缩回去了,离我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我所受的惊吓,难以形容。也回忆不起来。我回忆不起来我所受的惊吓,只恰似人们经常说的这一句话:心都快跳出来了。

拉完箱子,女老板还不上床。我听到叮叮当当砰噗砰噗各种杂乱的声音,好像她在拖着什么,拉着什么,抱着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

女老板上床之后,就再也不动了,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睡着。我听到她鼻息均匀不错,可还是别轻举妄动为妙。再等等,再等等,等到一点左右,他们会进入最深的睡眠。

接着,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尿了。来自膀胱的胀痛,搞得我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无法描述当时想撒尿的急切,但是肯定比火车上更急。有点儿像做梦,明明知道不能尿,但是下面坚持要尿。在床底撒尿,而我就躺在那里......可能我水喝得太多,当神经稍微松弛,排泄的意愿就要冲破大脑的管制。你有过这种经历吗?在最不能尿的时候,偏偏是那么地想尿。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真是×他妈!

我只好把身体的中段弓起,尿一下,停一下,尿一下停一下。试图放掉一点儿,缓解缓解就算了。可是怎么可能,尿了就不能停。我太想尿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再也控制不住。我就那样一截一截地尿着,尿液刺激发炎的部位,痛。我想长久地、畅快地、一气呵成地尿,但我不能,谁能保证尿柱射击地板的声音惊不醒头顶的母子。

不知尿液究竟流向了何方,但至少有一部分浸透了我的裤子。既然已经沾上,我就不顾忌沾得更多。刚开始的时候它们带着来自我身体深处的温度,还有点热,湿透裤腿后像刚刚穿上一件不透气的雨衣,并不那么难受。但冷空气在门缝穿行,液体逐渐变得冰冷,雨衣也成了结霜的铠甲......

女人说起了梦话,含糊不清,却使我更加不敢乱动。因为我曾在初中生物书上学到一个常识:梦境出现,睡眠尚浅。

某一时刻,当我认为他们已经最大限度接近了死猪,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习惯性地拍拍P股,却沾了一手的冷尿。当然,我动作很轻,脚步声小到自己也听不到的地步。我钻进了柜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学女老板那样看着门口,左看看,右看看。我变成了商店的主人。

冬天的月亮照着柜台,我很快就看清了一切。取下一瓶椰汁,拉开,好,几乎没有声音。拉拉环重在力道均匀,突然使力必然会发出巨响。我对这个很在行,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我还是把它拿到货架后面的储藏室里,在那里慢慢摆弄。

我不必急躁,时间还很多。所以我坐在储藏室的窗户下面,一口一口喝着椰汁。月光将我的侧影投到货架的侧面上。风在窗外刮,空气十分、十分安静。我听到太阳穴跳动,椰汁汩汩流进喉咙里;似乎倒灌进了太阳穴,令我整个头都绷紧了。我发现手有点儿僵,几个寒战使周围空气瞬间抖动着。站起来,返回柜台与货架之间的过道,把饮料瓶子放在玻璃柜台的一个角上。该干什么呢?我双手叉腰,盘算了一下。墙上有一大沓崭新的塑料袋,我摸下一个来,决定用它装一点儿食物回去。面包、方便面、饼干、罐头,都可以,我并不挑食。当然,少不了我最爱吃的糖果。

塑料袋的两面紧紧贴在一起。要是在白天,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食指拇指随便一搓,再喷口气,就能分开。我开始也试图将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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