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楼

2019年11月的一天

我在上海家里翻陈年八古的旧东西,想再次清理掉一些多年累积起来的东西。清理工作不是很顺利,翻来覆去会沉溺到左右为难的境地,由于都是一些经过反复筛选后留下来、对个人来说有点纪念意义的东西,因此可以说是扔无可扔了。

在难以断舍离的过程中,无意中我翻出了下面这幅雪景写生老油画



这是早年的油画写生。从朋友家顶楼大窗户画出去,前景留有白雪的圆形屋顶,圆顶的下面就是朋友父母居住的房间。远处是鲁迅公园雪后一片苍茫的景色。

上海比较少见下雪,下雪天可遇不可求,见到下雪了自然容易兴奋,画雪景就是那时候怀揣美术梦想的一种练习表达方式。


画是从小韩兄弟家里隔着玻璃窗,面对着马路对面的鲁迅公园画出的。为了增加一点近景,形成远近虚实的对比,我把他家父母住的房间屋顶也画了进去。


小韩兄弟两住在这栋房子的塔楼上,周围没有比他家更高的建筑,方形的室内三面是大玻璃窗和移门,因此看出去一览无遗,视野极好。


这兄弟俩比我大几岁,从小锯过小提琴,喜欢艺术,所以他们看我画画也颇有兴趣,还会不时问些问题。


那时候的人胆子大,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敢随随便便冲到别人家里去拉开场子摊开绘画家什去摆油画笔触。除了朋友好客,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朋友家的“大人”不在同一空间,每次去都会经过他们父母居住的楼层直奔楼顶。

说起来很可惜,这幢小楼早在我出国前就被彻底抹掉了,在原址上矗立起火柴盒式的宾馆,毫无美感,显得突兀和呆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今年早些时候,我上网搜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栋房子唯一的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图像,没有文字介绍,也不知摄影者为何人。不管怎样,以此为依据,和之前仅凭记忆相比,还是让我信心大增。

我弄不出像地方志那样的史地人文,只能简单说一下大概。

小楼坐落在虹口区四川北路上。

虹口区在以前是“虽不居租界之名,却已坐租界之实”的日本人盘踞经营的地方。

从建筑外观来看,像是日本人仿照西式建筑造起来的,还留有日式的痕迹,比如移门等,加上所处的位置,大致上可以确定是那时期建造的,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小楼周边有21路和18路无轨电车始发和终点站,可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交通枢纽,整个地形呈丁字状,它就坐落在丁字路口,鹤立鸡群。



从小楼的位置和其造型来看,应该不是一栋普通的小楼,能够建造在可以俯视当年虹口公园(后改名鲁迅公园)正门一侧,绝非偶然。

要知道虹口公园是日本人在沪举办各种大型活动和阅兵的主要场所,当年高丽义士趁着“庆典”活动冒死用炸弹袭击,造成了包括日本占领军总司令在内的多名高级官员死伤。

多年以后我在珍珠港的密苏里号战舰上看回放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其中日本外相重光葵拄着手杖一瘸一瘸,就是当年他以驻华公使的身份在虹口公园出席“庆典”时被炸断腿、装上假肢留下的后遗症。

与小楼平行的不远处有个航船式样造型的水泥建筑,历史上是“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抗战胜利后成为“淞沪警备司令部”,电影《战上海》里有一个镜头:汤司令的座驾在摩托车护卫下,招摇地开进“淞沪警备司令部”大门。

虹口公园是一个有历史故事的公园。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建造在公园斜对面占据制高点的小楼本身非比寻常,可惜目前还无从考证它的来历。



根据网络上不太清晰的网络黑白照片画的小楼。原照片里有行人和骑黄鱼车的,均被我省略掉了。屋顶的塔楼三面是玻璃移门,有围栏相伴,我当年就从那里看出去画雪景油画的。右方浅色圆顶即是画中积雪的近景建筑一角,也是小韩父母居住房间的屋顶。

当然了,这栋房子和上海大多数小洋楼一样,挤进了“七十二家房客”。院子大门形同虚设,跨上台阶进入一楼大厅,楼梯口永远停满了住户们的“老坦克”。不过别看乱,谁家的自行车住户们清清楚楚,外来自行车自己找个不妨碍别人移车的地方乖乖呆一边去。

雪停以后,外面世界会显得特别安静。

对着窗外画画的时候,外面静悄悄的,室内只有我有动静。那天写生工作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雪景画完成了。

在众多写生的作品中,这幅雪景作品幸存了下来,与它再次相遇,给我带来了青涩时期的回忆片段,也引发了我用绘画去重现当年小楼的念头。

在狂飙的岁月里,无名小楼留下过居住和生活在里面人们的点点滴滴,也留下过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冬季的某一天望着外面的银色世界,匆忙挥笔的动态。

然后,这一切都被风轻轻吹走,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无声息了。

我相信有人一定会时不时想起它的存在,比如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居民,比如当年无数走过路过看到过它的匆匆过客,又比如曾经的我。



同时期作者在家中

oakville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那栋房子好像溧阳路口,体育场对面的那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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