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于弦》
有人以音渡魂,有人以手疗心。我是你的归曲,你是我的最后一场相识。
《风止于弦》 第一章·春雨
小蕙初见言之,是在一场春雨中。
那日,她坐在小镇医馆门中听雨。雨不大,却凉,小巷泥泞,黄狗蜷在屋檐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落在她的青衫边角,沾湿了细细的发丝。她眉眼柔和,声线轻软,和身边老人轻声说话。
言之便在不远处停住脚步。他立于檐下,肩头湿了一半,手里拎着一方油布包袱,似乎包着的一张古琴。
他只是看着,没有出声。小蕙偏过头,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向他颔首。
“先生来就诊?”她问。
言之顿了一下,“不。”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小小医馆,“听闻蕙医妙解音律,我来叨扰,是为请借一处静室。”
她愣了愣。
“我琴断三年,如今修复完毕,人在异乡,需试音。”他说得平静,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倦意与温柔,仿佛旧年风尘吹入屋檐,带着一丝流光未尽的余响。
她沉默片刻,看着他怀中的琴,点了点头。
“这雨,不会很快停,若不嫌弃,我这里有一间小屋,可用。”
——
小屋不过八九尺见方,陈设简朴,一方旧榻,一炉香篆,木窗半掩,雨声清清浅浅地洇进来,仿佛旧梦。
他坐下,将古琴平平安安地摆在榻前,用帕轻轻拂过琴弦,姿势熟稔却带着克制的虔敬。
第一声琴音落下,小蕙站在门侧,霎时愣住。
那不是寻常琴曲,更非练指之音,倒像是某种极为私人的对话——琴语清冷,带着漫长岁月淬过的风霜与心念,从指尖一点点绽出,如风入林,如月穿云。她不由自主地屏息,似怕惊扰。
他弹完一章,抬眸看她:“蕙医耳力精微,想必能听出此琴所藏?”
她认真思索了一会:“这琴……像是想起一个人。”
他微笑,眉眼温柔:“不错,它也在想她。”
她不语,只是看着他那双弹琴的手,细长、骨节分明,却有着医者才懂的那种微微颤动——那不是紧张,而是某种压抑极深的疲惫或者说是病症。
“你是医者,”他说,“我也是,只不过……我治不了我自己。”
她低下头。
“那就,先从琴开始吧。”她轻声说,“你便留一晚,我陪你试音。”
这一夜,雨未停。
两人各执一事,一琴一药,初识在无言之间,却似早已相识多年。
风还未止,弦初起声。
《风止于弦》
第二章·试音
夜深,小镇雨未歇,窗棂斜斜透进几线昏黄灯火。小屋中,两盏油灯燃得极稳,一明一暗间,映着桌上一卷初展开的曲谱,墨迹未干,字迹疏朗,行笔间略显急促,却不失风骨。
言之正静坐在琴前,手指缓缓拂过琴弦,不弹,只试着感受它的温度。
小蕙在一旁沏了壶清茶,轻手轻脚放在他身旁:“你像是许久没碰琴了。”
“是。”言之点头,“三年。”
“为什么?”
他轻笑一声,不答,指间却终于落下一个音。那是一声低微的“宫”,像是雨声中微颤的一滴露,落在心头。
“这张琴……”小蕙轻声,“叫什么名字?”
“旧名‘听雪’,如今,叫‘风止’。”
她略显意外,“‘风止于弦’?”
他望向她,目光定定,“你听到了。”
她轻轻点头,目光落在那琴的尾部,一枚暗银色的琴徽嵌着一字“止”,不张扬,却沉稳如石。
他不再多言,指下已入正调。琴音起时,屋中宛如风转云开,时而山鸣谷应,时而水走冰消,明明不过一人一琴,却似百川归海,万象入弦。
小蕙在他身旁坐下,静听。
不知过了多久,曲罢。她睁眼,问:“这曲未完,对吗?”
言之沉吟片刻,缓缓道:“是。我写到第二章节,便写不下去了。”
“为何?”
“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弹不到第三章。”
她听出他语中未言之意,却不追问。只伸手,取来一方素笺,铺在手边。
“你弹,我记。”
他说:“我也是医者,我自己清楚,也许只剩两三个月了。”
“那就写完它。”她语气轻缓,却像春日初暖,“风止前,弦未绝。”
他忽然微笑,手指重新搭上琴弦,音起如思,如念,如未竟的心事,一笔一画,落入她的心。
——
月下,两人相对而坐,一琴一壶,满室皆是未言之情。
屋外春雨还在,但她知道,从此之后,风将停于这一弦。
第三章 琴音未尽
琴音渐歇,小蕙缓缓起身,从屋中柜内取出一把古琴,琴身漆黑如墨,漆面密布蛇腹断纹,琴尾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归雁。她轻抚琴弦,声音温柔低沉:“这把琴,是我祖传之物,曾陪伴我历经风雨。琴名‘问归’,象征着归来与安宁。”
言之凝视那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欣慰:“小蕙,这问归不会就是我这琴曲的归宿吧?”
她微笑道:“或许用‘问归’的琴音,能唤醒你体内的潜能,舒缓你的病痛。”
言之点头,二人再次对坐,一把风止琴弹奏着《风止于弦》的主旋律,另一把“问归”琴轻轻应和,琴声交织,仿佛携带着生命的力量,在幽幽夜色中流转。
小蕙心中默念:“愿琴声引你归来,不负此生相伴。”
言之与小蕙每日相对而坐,双手轻抚琴弦,合奏着《风止于弦》的曲调。琴声清雅婉转,宛如山间清风拂过竹林,时而激越如潮,时而幽远似夜。
然而,小蕙在琴声里感受到言之呼吸的愈发急促,他的脸色渐渐苍白,眼眸中却仍闪烁着执着与坚韧。
每当琴音落下,她便替他细心诊察,悉心用医术调理,推拿,针灸,草药,真气疏导,试图延缓那无情的病魔。她柔声安慰:“言之,别急,我们还有曲子没弹完。”
言之勉强一笑,指尖在琴弦上点出一个清脆的音符,“琴未止,风未息,我还会陪你走完这曲终章。”
但无论小蕙如何用心,病情依然加重。她望着言之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无力。
琴音依旧绵长,却隐隐带着几许哀伤。二人相依于琴声中,仿佛用这丝丝缕缕的音律,拼凑出生命中最后的温暖。
第四章:暮春之约
自那夜起,小蕙与言之几乎每日合奏。她以“归”琴舒引气脉,并辅以调息草药、指脉之术,尽己所能为言之延命。虽然她深知,这病根在骨血之间早已种下,如今不过是与天争取些许时光,但她仍不肯轻言放弃。
阳春渐暮,江南梅雨初歇的一日,言之提笔,在《风止于弦》的曲谱后页写下数句批注,继而抬眼望向窗外:“再过数日,希望此曲当可定稿。”
小蕙收起手中药盒,闻言点头:“等你定完谱,我们便一起奏它三遍,一遍赠你,一遍赠我,最后一遍……赠它自己。”
言之一笑,眼底浮现疲惫中透出的柔光:“若真有来世,你还愿意与我再度同奏此曲吗?”
小蕙轻轻将“归”琴挪近,抚过琴面,语声如风过旧檐:“若有来世,愿我不再因病识君。”
翌日,言之气色稍显好转,两人入林中踏青,采了一些野薄荷与青蘩草,小蕙为他煎了一盏安神之汤。他倚窗而坐,凝望她煮汤时的背影,仿佛想将这余下的日子每一幕,都深深刻进心底。
夜来风止,琴音亦息。言之靠在小蕙肩上低声说:“若我先走,葬我于你琴室之旁,让我一生仍能听你弹琴。”
小蕙眼眶微红,却笑着点头:“你不走,我不送。”
这句话,她一生未曾忘记。
第五章:风止·阳关
风止,是暮春黄昏前最后一缕轻响。那日天光清澈,碧瓦青檐下,古琴“问归”与“风止”静静对陈。言之一袭青衣,神情安详,小蕙替他整了整袖口,扶他落座:“今天,只可弹这一次。”
言之微笑颔首,将《风止于弦》的曲谱放在两人中间。
那是他们共写的心意之谱,分三章,言之定前两章,小蕙同谱最后一章。琴音开篇如微风拂水,缱绻绵延,仿若心事藏于指尖,在弦上生出回响。
两人相对而坐,四目不交,却心念如一。每一个音节都熟悉到不需言说,仿佛前生已默契合奏千遍。第二章将尽,言之指法忽缓,像是风停时的一次回首。
小蕙抬眼,却见言之正低眉静坐,手还覆在琴弦之上,嘴角微扬,像在回味最后一声。
她轻唤:“言之?”
他未答。
她站起,绕过琴案,跪坐他身侧,轻轻推他肩头。言之身体随势倾倒,伏在“风止”琴上,脸上带着恬静的笑。
他走了。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就在音声将止之际,随琴音一并远去,仿佛从一开始便知宿命,唯愿最后的弦音,是在她的陪伴中走完。
小蕙垂首,将他轻轻扶好坐姿,替他整好衣襟,然后坐回自己的“问归”琴前。她深吸一口气,调匀气息,将《阳关三叠》缓缓弹出,指音如露,声声不舍,
她轻抚弦面,低声唱起她自己做的曲词:
此生寄曲托流年,
风起时光不再还。
遥遥岁月君当记,
不负今宵共婵娟。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风吹起那一卷曲谱,轻轻落在她怀中。
指冷琴寒心未冷,
弦断情深梦更真。
魂随音去春不觉,
愿汝心中有我身。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眼中含泪,却无一滴滑落,只以最温柔的声音,为他送出最后的一叠:
残光犹照妾身舞,
为君一曲入沉云。
不求朝暮共长在,
只愿此音永存君。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唱到第三叠时,眼泪终落,却未中断半个音符。直到一曲终了,她轻抚“问归”琴,低声呢喃:“风止于弦,君止于此。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琴音犹在,曲终人去。窗外的风也停了。
一座新冢,起于医馆之侧,碑上只九个字,“风止于弦,言之止于此。”
她独奏一生,室中常有琴音轻响,仿佛他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