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文明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两个重要范畴，也是一对同中有异、关系复杂的术语。对于二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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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涵和外延以及彼此间的关系，历来有不同看法，或视角有异，或立场先行，并未形成相对一致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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晰的认识。笔者试以综合视角进行蠡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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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定：广义与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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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语源学角度考察，“文化”（culture）的本义是栽培、耕作，相对于自然（nature）而言，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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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人的加工创造的事物都属于文化。因此，关于文化的一个最广泛的定义是“文化即人化”，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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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指人类的一切活动及其成果。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一书中提出，“文化或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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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乃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和任何人作为一名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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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成员而获得的能力和习惯在内的复杂整体”。他将文化与文明看作同义语，指称作为人类活动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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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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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的文化，可分为物质、制度、习俗、精神等层面：物质文化，指手工劳动创造的成果；制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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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包括宏观层面的法律法规、行政制度和微观层面的规则准则、规定约定；习俗文化，指约定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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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历代传承的风俗传统、习惯做法等；精神文化，指以文艺、历史、哲学、伦理、宗教、美学等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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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内涵的人类精神活动的成果。狭义的文化，主要指人类的精神活动及其成果，也就是上述广义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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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第四个层面。马克思主义认为，“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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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文化视为一定的观念形态，即属于狭义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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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civilization） 一词源于古拉丁文civis和civilis，其本义是城市居民，引申为罗马人的公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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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含有较之当时的外乡人特别是蛮族的生活状态更为优越之意，因此“文明”是相对于“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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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vage）或“原始”（primitive）而言的。但“文明”在后世的演变和使用情况远为复杂。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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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指出：“文明的涵义，既可以作广义讲，又可以作狭义解释。若按狭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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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就是单纯地以人力增加人类的物质需要或增多衣食住的外表装饰。若按广义解释，那就不仅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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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衣食住的享受，而且要励志修德，把人类提高到高尚的境界。”亦即狭义的文明限于物质领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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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广义的文明包括物质领域的发展和精神领域的进步。在他的理解中，人是追求意义的高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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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自然不应满足于一时温饱；文明是动态的，觉醒、独立和开化才是一个民族臻于文明之境的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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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门。中国语境中也多对“文明”一词取其广义理解，如《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将文明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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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类改造世界的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的总和，袁行霈等主编的《中华文明史》也在其总绪论中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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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分解为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三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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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历时与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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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时来看，“文明”是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二者有先后之分。从广义上来理解，文化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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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自从有了人，便有了自觉或不自觉的文化创造，但并非自从有了人便有了文明。在此意义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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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与蒙昧、野蛮的文化状态相对的、表征人类历史进化状态的一个概念。这从二者的西文词源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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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推出：culture（文化）的词根cult，其本义为耕作，源于人类早期农耕生产方式，civilization（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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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词根civil，其本义为城市的、市民的，源于人类晚些时期出现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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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明标志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以下几方面：政治上，有城市类型的大型聚居地，有宏伟的公共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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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居民有明显的阶级分化，国家形成；经济上，有发达的社会分工和商品交换，有相对固定的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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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或定期的贡赋制度；意识形态上，有全民族比较统一的宗教信仰，包括崇拜对象和祭祀仪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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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教育上，有文字的使用和科学技术的发展，有某种形式的学校。只有在文化上具备了以上标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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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征的社会，才算进入了文明社会。也就是说，文明社会的形成需要文化的积淀和突破，需要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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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和机遇；文明是人类改造自然、社会及自身达到一定程度的成果，是文化发展的高级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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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共时来看，目前对二者关系的理解主要有两类。第一类将二者视为近义词，具有相通性和交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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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广义地理解为人类活动及其成果，或不加区分，或有所偏重。前者如泰勒在《原始文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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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理解，后者如钱穆的观点，“大体文明文化，皆指人类群体生活而言。文明偏在外，属物质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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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偏在内，属精神方面”。第二类将文明视为体现文化认同、进行文化归类的一个聚合体。美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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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认为，“一个文明是一个最广泛的文化实体……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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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是人们文化认同的最广范围”。这种观点在国际学界较具代表性，如斯宾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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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没落》、汤因比《历史研究》、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的历史》等。亨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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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又以宗教作为界定不同文明的主要标志，将冷战后的世界划分为八大文明：基督教文明、儒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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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伊斯兰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东正教文明、拉丁美洲文明和非洲文明。这与世界四大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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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的确立极相类似：以基督教文化为主体的欧美文化圈，以儒、释、道文化为主体的东亚文化圈，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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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教和佛教文化为主体的南亚文化圈，以伊斯兰文化为主体的西亚北非文化圈。比较来看，在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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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化圈”被“文明”所替代，数量上由4个扩充为多个，不变的是均以宗教作为划分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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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主观与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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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文明本为客观的学术用语，本身并不体现特定的价值判断。然而，在实际运用过程中，却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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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为地主观化，较有代表性的是“文化中心论”和“文明优越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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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心论以“自我”文化为中心，认为自我文化的信仰、价值观、生活方式、行为规范等优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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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文化。它既可能生成和使用于同一文明体内部的不同文化群体、不同文化类别、不同文化地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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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也可生成和使用于不同文明体之间。前者如古代中国的华夏中心主义，后者如近代以来的西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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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论。后者的理论要点是：经启蒙运动、资产阶级革命和工业革命后的西方文化，在政治、经济、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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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等方面较东方更为先进和发达，代表着历史的进步和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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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形形色色的文化中心论，20世纪后半叶，世界范围内兴起了文化普遍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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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文化普遍主义认为，人类的真理和价值具有普遍性、绝对性，人类文化具有相似的目的追求、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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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价值标准和共同的发展规律，必将在高级的和先进的文化主导下实现统一。文化相对主义是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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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文化普遍主义、面对多元文化现象进行反思的结果，它强调每一种文化都有为其他文化所不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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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异质性和独立性。所以，文化是相对的，不能按照一种统一的模式进行比较。笔者认为，文化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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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遍性，又有相对性，普遍性即人类文化的共性，相对性即各种文化的个性。承认文化的共性，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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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个性，方能脱离文化中心论的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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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优越论，即鼓吹自身文明在历史或现实中优于其他文明的主观论调。在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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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种族差别形成的“白人优越论”。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指出：“在人类的各支中，雅利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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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闪族是最早脱离开化状态的……这两族实质上是文明的建立者。”由于雅利安人与闪族人都是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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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部分西方人便由此得出白种人较早创造文明的结论，进而形成白人优越论。事实上，东方上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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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明都具有多种族性，黄种人、黑种人和白种人都参与了文明的创造。在现实中，最具代表性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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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东方文明停滞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西方文明优越论”，其要点是近代以来在哲学、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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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等领域趋于模式化和定型化的东方文明已陷入停滞状态，需要不断实现断裂重生、锐势发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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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明进行刺激和拯救。这种论调成为殖民者进行侵略扩张的借口，如福泽谕吉就曾鼓吹对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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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略战争为“文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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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马克思曾于1853年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和《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两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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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提出殖民主义双重使命的科学论断，“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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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换言之，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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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义者在坏事做尽的同时，“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是历史的辩证法，而非所谓优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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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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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文化与文明，需要根据具体语境区分其广狭两义。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从共时与历时的视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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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辨析。文化中心论和文明优越论，则是这两个概念被主观运用的结果，应予以清醒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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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方文化史”（11ZD08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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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历史学院、青岛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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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文化”与“文明”综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