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便笺 (4)到灯塔去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
打印 被阅读次数

从钻石山的山顶远眺山底下的那座灯塔的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能有幸和它重逢。它有个红顶,像戴着一顶小红帽,站在灿烂的阳光下,被白色的海浪簇拥着。我凝望着它,即使有一点点怅然的水汽也在大太阳下飞快地蒸发了,人要知足,而我是知足的。

三天以后我们租了车,决定去看夕阳。车子沿着Waikiki的海滨路一路南下,经过造型像船的龙骨的圣奥古斯丁天主堂,经过一池碧波的战争纪念游泳馆,经过数个海滩,停车场全都挤得满满,硬是没有找到一个车位。司机像瓦西里那样念叨着,会有的,会有的,这里没有前面有。

车被停车位从到处都是游人的市区挤出来,无奈地来到市郊。已经下到了最南边,路弯向东去。路右沿海,一户接一户小巧的民居都带有花园,被栅栏围绕着。它们面朝大海,看见它们的人都能感受到住在里面的幸福。拥有海景的房屋阻隔在游客和海之间,只有开出居民区才能重新触碰到海。面包会有的,海滩也会有的,要秉持信念。

等民居在车窗外全闪了过去,我们在信念里沉默下来,任由车带领着,继续向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亿万中国人说,这是海子最明朗温暖的一首诗,连地产商都借了它来做楼盘开发的广告。而当这首诗被介绍到美国的大学课堂,一个学生发言,天呐,多么不幸和悲伤啊。到底是谁真正读懂了它呢?



前方出现一座灯塔,塔身和白云一样洁白。“灯塔!”女儿和我几乎同时叫了起来,“要停在这里!”我命令道。“那要看能不能停。”司机答。

驰过灯塔约五百米后,路斜出一个出口,路口旁有一个停车场,零落停了三四辆车。我钻出车来看向灯塔,逆着光,它在我们的西边。这尘世啊,一瞬间只剩下我和它的对望。

停车场修筑在高高的岸上,顺着一条坡道走下去才能抵达沙滩。坡道折成一个走之底,一侧靠着山岩,另一侧安了道白色的铁栏杆。栏杆外草长木茂,有夏威夷曲枝妙美的合欢树,树后是蔚蓝的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是一个男人用头扛着冲浪板跟在后面。侧身让他先过,觉出他的板子至少有两个人的长度,比在游客攒动的海滩上看到的长。走到坡道的折转处,一只白猫蹲坐在树上看我们,尾巴垂下来,尾巴尖是黑的。在猫的审视下转弯,太阳无声,从背后把人影打在岩壁上,我看见自己斜在岩壁上,仿佛万年前的岩洞壁画栩栩如生起来。跟着自己的影子走,步趋亦趋,心想,这是在朝前走去沙滩还是被它领着回去洞穴?

沙滩上有十几个人, 有在摆弄冲浪板的, 有坐在自带的靠椅上的,一辆自行车放在山崖下沙滩边,仰头往上看,半崖的树丛里搭着两顶旧帐篷。度假的日子里,这是唯一的有人提醒社会问题。在沙滩上铺开浴巾,坐下看了一小会儿海。我问,要不要到灯塔那边去看一看?见无人应和。我便起身一个人去了。



我走回坡道,这一回是上坡,影子斜在身后。在小说里,男孩在母亲去世以后才和父兄终于去了灯塔,而我是反着来的,我是母亲。

假如把停车场看作走之底的一点,坡道在点下走之的起笔处分岔,生出一条捷径穿过草坡通向灯塔。草坡修剪齐整,绿草如茵,显然是市政的功劳。有人在草坡上铺开布单聚会,如同小说里,男孩家在看得见灯塔的花园里招待客人。

走到灯塔跟前我才发现,灯塔被一道砖墙围在里面,铁门紧闭进不去。旁边的牌子上写,这是一座仍在使用中的灯塔,目前由海岸警卫队把守。想不通在采用GPS导航定位的年代灯塔还有什么实用价值,但它明白写着在使用中,属于政府财产。另有两三个游人和我一样在墙外徘徊,一个男人用双手将相机高举过顶,镜头对着墙里盲拍。这时两个高而帅的小伙走了过来,一人从裤兜里掏出遥控器点了一下,铁门在我们面前启动滑开,伴随着铰链的轧轧声。灯塔的底部展现出来,正对铁门的是两间车库,里面停了两辆车。两辆车的车头都朝外,服从军队停车的规则。一辆车是奔驰。记得小说里男孩的母亲为守灯塔人的孩子织毛线袜子,又把旧书刊带给他们。俩帅哥友好而体谅地站在一旁微笑,等那个抓住机会的男人拍完放下相机才走进去,将铁门轧轧响着关闭。此际我看见了门牌号码,3399 Diamond Head Road。我们这算是抵达灯塔了吧,门外的游客鸟兽散,没有人说出想法。



“看到灯塔了吗?”,坐在浴巾上的司机问。我默默点了点下巴,不想说话。偏脸朝西看过去,灯塔又是我憧憬的样子,匀称而稳定。现在我更掌握了它的细节,塔底除了车库还有一个红顶白墙的平房,面朝大海。平房的阳台靠几根柱子悬空架在陡壁上,阳台围栏也是红色的。

我们州有19座灯塔,我几乎用了19年时间才懂、爱上它们。女儿曾问我,喜欢灯塔的什么?我想过,回答,tranquille,lonely。用两个不同语种的非母语的词来表述,我感到一种遗憾,也感到是一种归宿。就像我在寄乡安身,是遗憾也是归宿。

在沙滩上重新坐下,眼前依旧是那一片海,和那一方天空。天空在起变化,海水呼应着也在变。清澈的蓝天开始有了淡淡的玫粉色,像是薄薄地覆盖了第一层水彩。海水变深,钢蓝色,波浪里又有少许幽幽的紫,像难以分辨的心思。接着天空也出现了紫水晶色,在和海水相连的地方又转变成桔色。桔色分出桔黄、橘红,再戗进光晖的金箔,越来越浓烈、升温,变成火的颜色。海水在重彩的层次冲击下一再改变调性,变成蓝灰的流动,灰的流动,紫灰的流动。不知是云影投下还是水面反射,靠近沙滩的一小片海水发出银子一样的白光。望向西边,夕阳像一块金子燃烧起来。



灯塔突然亮起了灯,一亮、一灭,果然是在使用中的灯塔,像是打了一个手语,静悄悄地告诉黄昏开始。在小说里,灯塔长着一只黄色的眼睛,到了黄昏时分,那眼睛就突然地睁开。眼前的灯塔长了一只蓝眼睛,温柔地张开、闭上,张开、闭上。

沙滩上的人纷纷向西走去,追逐太阳下沉的脚步。我们坐在原地没动,转朝向西坐,前方的人在夕阳里成为黑色的剪影。

日没时刻苍穹的瑰丽摄人心魄、难以描摹,仿佛在着意于无形,无形才能永恒。落日似乎在海平线上停留了一两秒,坠入水里。坠落点的海水像是被烫红了很小的一块,又以淬火的速度迅速转灰。我默默看着这一场光的变幻和谢幕。我感到,灯塔也在看。



我向灯塔告别,它温柔的蓝眼晴张开了,又闭合。在我的寄乡生活中,灯塔是一种陪伴,tranquille 对tranquille,lonely 对lonely。

== 海滩的分隔线 ==================

有个从容的下午,拍了一堆照片。希望能呈示天空和海水的颜色之变。



下午的海,和一棵叶子稀疏的树



平推的海浪



天空、海水和沙滩



沙滩和山崖,一辆自行车



草坡上聚会的人



坐在沙滩后方的人



东边



天空、海水、沙滩



天空和海水



捕捉到一个卧在浪上的人



稍早,一艘货船



稍晚,一条挂帆的船



往回走的冲浪人。他几乎被矮树隐没了,白板暴露了他。他的板比较短。



朝日落方向走的人



西边



西天的云



孤帆



观海的人



落日,奇异恩典



太阳没入海水之前



落日最后的余晖



先前的那棵树 (见图一)



日落以后的海

如斯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epton' 的评论 :
我看过电影,没读过书。我和灯塔相伴的生活就像你在书评里讲的,“与世隔绝,单纯安逸” -- 和从前的那个世界隔绝。见量子介绍这本书写大海文笔精致优美,这就去弄一本来读。谢谢量子。星期天快乐!
如斯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olebear' 的评论 :
“我也游走在各种世界的尽头, 或许在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of the world” --- 非常想听你展开了来谈一谈。
lepton 发表评论于
哎呀,我忘了寫書名。'The Light Between Oceans' by M. L. Stedman

我的筆記: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42591/201604/838511.html
lepton 发表评论于
寫得真美。照片也像畫卷般動人。
我讀過一部澳洲作家寫的燈塔人的小說,很喜歡,給如斯姐強推。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42591/201604/838511.html
“The oceans never stop ... the wind never finishes. Sometimes it disappears, but only to gather momentum from somewhere else, returning to fling itself at the island ... Existence here is on the scale of giants. Time is in the millions of years; rocks which from a distance look like dice cast against the shore are boulders hundreds of feet wide, licked round by millennia ...”
polebear 发表评论于
第五张像一幅油画,那些满满的停车场,把你带到了这个美妙的满满都是故事的灯塔面前。谢谢思绪流动的游记,感谢这个寄居,让人游走在不同的角落。
我也游走在各种世界的尽头, 或许在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of the world
如斯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这一篇我可是任性呵,管自写、管自贴图,弄得这样长,全为自己高兴。谢谢你能读完并留言,周末愉快!
雪中梅 发表评论于
写的真好,文采飞扬。文图并茂,观察细致。我们只是远看灯塔拍照了图片而已。跟着学习了,平安是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