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

娅米 (2011-01-26 05:49:36) 评论 (14)

有一天公司开会,我呆到很晚才回家。天色朦胧不清的时候,我看见董事会的财务秘书从车上下来,小心地躲闪着地面上的浮冰。那时窗外长廊下的夜灯已经亮起来了,灯下他硕大的影子一闪就被无边弥漫的夜色淹没了。圣诞节时,他从佛罗里达寄来一大纸箱桔子,那箱桔子好几十磅,在办公室里大家吃了两三个星期。见了面他问我,“你还好吧?”“我还好,”我说。没什么不好就是好吧。这两个月里,我去看了一次医生,在候诊室里,女护士跟我开玩笑说,“ 没事儿看电视吧,看新闻,然后让心情变糟。”

会议之前,秘书先生开始攻击M 先生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了?嗯,看起来有点不一样。”M 先生笑笑,“没怎么啊?不还是那样?”秘书先生摇摇头,又问我,“他的头发是不是有点不一样?”我再看一眼M 先生的头发,回答说,“没什么不一样嘛。他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大家都盯着M 先生的头发看,M 先生开始有点不自在了,他抬手拂了一下前额上的短发,犹疑地说,“也许这次修剪得不好。”我对秘书先生说,“你大概太久没看见他了,我每天见他,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一样。”秘书先生笑起来,“那是你见他见得太多了。”

我见M 先生有十年了,纽约双子塔被炸掉的那个秋天,我刚搬到这个小镇一年多,在一个秋叶凋零的早上,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侧头谈话的神态,让我想起一位久别的朋友。 接下来十年的日子,就象一片薄纸,印满了数字。那些数字在扩张,数字之上淡淡浮现着一扇大窗,窗外映照春天新绿的枝条,夏天刺眼的日光,秋天飞舞的落叶, 以及冬天苍茫的白雪。M先生的发式永远是旧的,但鬓角的白发是新的。

M
先生每年有一少半时间都在外面跑,申请资金,做咨询,去了中部又去西海岸。等他有一年从荷兰回来的时候,公司内部会议上就开始间或提及公司的国际远景了,大家互相看看,然后一笑而过。那个情形似曾相识。十几年前,我在一家小的投资资讯公司上班,当年经济膨胀,人人都想在小的上市公司发一笔横财,当时的老板刚从一家大公司跳槽来当领导,员工会议上也曾无限憧憬地对大家说,“有一天我们要盖自己的办公楼,就比布隆博格的办公楼高一点儿。”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布隆博格是他起家的地方,前任公司。一位同事正在做自己的春秋大梦,没听清楚老板在说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低声问身边一个人,那人翻个白眼,小声转告,“他说要盖高楼。”不过,那个野心和梦想中的高楼,在还没有盖起来之前,公司就被转卖了。我们的股票,变成了一堆废纸。从此以后,我学会了不再憧憬未来。

可是,没有梦想的人生,是多么惨淡的人生。

会议上没什么可讨论的,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州政府在削减预算,我们会受到多大的影响。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夜色和夜色里寥寥的几盏灯火。温度太低,树枝上的雪结了冰,被灯光一照,居然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清明,好一个疏朗的月夜。

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灯光,月影和积雪下的街道呈现出疏远陌生的开阔。路过托尼披萨店,远远看见了窗里暖和的灯光。记得新年后的一个晚上,下班后送小木耳去上小提琴课,回家前我疲惫地去买披萨,小店里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小灯,门上贴了一张手写的字条,“对不起,一月十号之前,我们休假。”我在门前楞了几秒钟,好象自己的生活秩序被打断了似的不舒服, 还有一种淡淡没有着落的感觉。也许那个瘦高的店主,就叫他托尼吧,正在某个热带地区的海滩上晒太阳呢,可是那个空店却让人感到那么寂寞。

披萨店里的孤灯,突然之间让我感到惶惑,我每天行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在固定的时间里做差不多同样的事情,这些时间和事情已经自己联成一种几乎凝固的旋律,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背叛了我。而我从来没有时间认真想过,有一天,如果我关掉台灯,在身后掩上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我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