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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孟八爷一出沙窝,豁子女人就想吃黄羊肉。

  猛子说:“成哩。人嘴难张,驴嘴难翻。你既然张了嘴,我就去寻一下,看能不能碰上。”豁子说:“寻啥呀?那荒草湖里,就有。不过,人坏了,黄羊也奸了,一见人影儿,就一溜风不见了。也难打。”猛子说:“有就能打下。”

  猛子用的是沙枪。枪管用细细的无缝钢管,一头是枪口,另一头焊个鹤嘴,中有小洞,以迎撞针,撞针撞火炮,引发膛里火药,喷出铁沙。

  打狐子等小动物时,枪里装铁沙。那铁沙,也好制:找个秃芨芨扫帚头,在融化的铁水里一醮,快速捞出,烧去一截芨芨,滚下无数铁沙,模样儿匀称,不炸膛,还打不坏狐皮。

  火药也自制,用谁都知道的法儿:一份硫磺,两份硝,三份木炭,放锅里炒匀。炒时,得掌握火候。火候不到,药无威力,多哑炮。炒得太过,火焰腾起,燃了胡子,燃了眉毛,甚至烧了屋子。猛子用的火药是孟八爷炒的,格外有劲道。猛子估计他另有窍门,问了几回,孟八爷只是嘿嘿。

  猛子取过沙枪,装了火药,装个架子车的钢珠子,带了女人,去打黄羊。

  黄羊并不黄。那毛色,显得麻楚楚的,其毛尖为灰色,毛根为白色,风吹毛动,灰白相映交错,便麻楚楚了。猛一看,跟沙一色,瞅不太清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羊也为食亡。黄羊需吃草,草多处便有猎人;黄羊得饮水,有水处就有枪口;说黄羊比狐子好打,就因了这。打狐子,若不会辨踪,连根狐毛也见不着。打黄羊,只需寻个有草有水处,悄悄潜了,等那轻捷射来的点儿凝在水边或草中时,举枪瞄了它,轻轻扣扳机。

  那么,枪声中倒下的,定然是一堆肉了?

  未必。

  一枪致命的神枪手毕竟不多,于是,黄羊倏然抬头,那蹄子,开始轻捷地点地,点几下,就是老长一截路,不一会,就踪迹全无了。当然,你可以沿了那血迹,去寻。它的速度虽快,血却无法在瞬间再生,流呀流的,便干了。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做来却不易。“狐颠颠,人三天。”黄羊一颠颠,说不准人得行几天了?总之,那过程是惊人地惨烈。哪怕你打穿了黄羊肚子,打出了肠子;再哪怕,那轻捷的蹄儿踩下一截又一截的肠子,那速度,仍飞快。后来,肠碎了,血尽了,黄羊大眼瞪天,力尽而死。

  黄羊还有个习性:一有动静,便迅速占领制高点,占领之后,先要观察瞬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这时,猎人便静候在最高的沙尖上,伸出枪口,等那马上就要在蓝天白云下显现的图案。

  猛子这次用的,就是这法儿。

  离了猪肚井,行不多久,他们便看到一个巨大的柴棵湾。秋霜一掠,柴棵就黄苍苍灰糊糊的。黄灰的柴棵里撒些麻楚楚的黄羊,跟白毡上趴个灰虱子一样,看不太清的。要是把那眼光洒水似的喷出,而后,静心凝神,片刻,便发现那黄灰的世界里有一点动了。这便是黄羊。

  黄羊极警觉,吃几口草,便长伸脖儿,仰了头,东瞅西瞅。有时,贼溜溜摸来的猎人就落入眼了。

  猛子瞅中一个很高的沙丘,对女人说:“我在那儿。你去惊一下。”说完,就爬向那个沙山。女人则绕着沙山爬向另一侧,爬一阵,瞅瞅,估计猛子到位置了,才起身,那边吃草边伸脖观望的黄羊便发现了他。

  “哗——。”黄羊的反映是惊人的快。那柴棵,像是倏然沸腾了。

  一团灰云飘上沙山,驻足观察,凝成图案。

  枪响了。

  2

  猛子背了黄羊,回到猪肚井。女人很高兴,崇拜地望猛子,猛子就绷了脸由她崇拜。豁子一向粗糙,根本觉不出拿腔作态的猛子心理,几下,就开剥了黄羊。

  “哟,这么瘦!”女人惊诧诧说。

  猛子笑了,“黄羊生开剥时,哪有胖的?这肉,看起来瘦,等你煮熟了看。这儿,”他拍拍黄羊肋条,“膘一层肉一层,香死个你。”

  女人问:“听说,黄羊是一对一对的,打下一只,另一只不跑,它们死都要死在一起。真这样?”

  豁子道:“那话儿,谁信呢?你老是信这些没影子的事。”

  女人说:“谁又问你来?”脸转向猛子,“是不?”

  猛子说:“这倒是真的。若真是一对夫妻,打死一只,另一只,死也不跑的。可也不一定,有时打下一只,别的全溜了,难道死的是光棍寡妇?”

  女人说:“有时,一只死了,另一只也得活……窝窝囊囊,也得活。”

  豁子却发了火,“你有完没完……瞧去,肉烂了没?”

  女人望一眼豁子,笑笑,就到锅边,用筷子一下下戳,“烂了。”

  “那就捞来吃!”豁子的口气硬怪怪的,忽地笑了,解释似的说:“我不爱听死呀死的,不吉利。”

  肉果然很香,煮前显得很瘦的肋条上,倏然长出了厚厚的肉层,红一层,白一层,咬一口,满嘴流油,却又不腻,比家羊肉好吃多了。

  女人却只捡些脆骨,咬得啪啪响。

  吃过黄羊肉,见女人和豁子都阴了脸不语。猛子觉出,他们之间,定有些扯不清的事,也不好问,闷一阵,就去找黑羔子。

  黑羔子的圈虽在熊卧沟,平日放牧时,却是哪里有草,去哪里,并没个绝对定处。沙窝里放牧与草原上不同:草原上的草场是有主儿的,你家这儿,我家那儿,钉个桩呀,牵根绳呀,不敢乱来。沙窝里却是哪里有草,一窝蜂围了去,腿快的嘴快的,多吃些,多长些膘;腿慢嘴慢的,就啃些陈年沙秸,也能养命。

  黑羔子和别的牧人不同,他总是若有所思地翻本破书。红脸们说笑时,有种透亮的感觉,那心仿佛也哗哗地泛光。黑羔子却老似蒙了层纱,望那羊群时,和望沙丘一个样儿,脸上很少透出喜悦来。

  黑羔子的羊群是沙窝里最大的一群。他太爷给地主放羊,挣了十二只,后来变成了一百多只,买了地,成了富农,挨了斗,受了罪,腿一伸,手一摊,就断气了。他爷爷接了羊鞭,给生产队放了一辈子羊,老死在沙窝里。责任田后,他爹便进了沙窝,一蜗,就是十几年,零星的十几只羊,变成二百来只了。爹老了,又挨上他了。

  猛子喜欢黑羔子,说不准为啥,但喜欢和他在一起。黑羔子说,他不想放羊了,想卖了羊,去外面闯闯,可爹不允许。说这话时,黑羔子眯了眼望远处,声音轻飘飘的,“放几辈子了,也没放出个啥名堂。”又说:“老子可不想这样活了。”

  黑羔子说,就屁大个芨芨湖,你也啃,我也啃,能啃多久?那井,也那样儿,瘦狗努尿似的,一成干窟窿,羊还不渴死?他的声音仍轻飘飘的。

  猛子的心却重了。

  他这才发现,上次来时,芨芨湖骗了他:那没烧完的几丛陈年老芨芨,给了他“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感觉。其实,这“湖”已成戈壁滩了,虽也有芨芨,但只是这儿一丛,那儿一墩,大部地方,已沙化了。

  红脸们又嬉闹了,又在挑逗各自羊群里的“骚胡”进行角斗了。猛子懒得去凑热闹,把那拿来的破袄子铺了,坐在上面。

  忽然,黑羔子说:“羊比狼坏,你信不?”

  猛子不明白他说啥,茫然地望他。

  黑羔子眼里闪出很亮的光,“羊比狼坏?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小时候,这儿,哎呀,挖一锨就是井,芨芨草满山遍野,到处是沙包。沙米呀,梭梭呀,刺蓬呀,黄毛柴呀,把这里的沙都缝住了,沙子想飞,也飞不了。后来,来了羊,啃呀啃呀,把草皮啃了,把桦秧子也啃了。日久天长,沙包就变成了沙丘,芨芨湖也成这样了。所以,羊比狼坏。”

  黑羔子眯了眼,望老远的地方,许久。漠风吹来,几缕头发在黑羔子脸上一拂一拂的。忽然,他又说:“知道不?狼是土地爷的狗。”

  “都那么说。”

  “为啥?”

  猛子张张口,却答不出为啥。老先人都那么说,却谁也没想过“为啥”。

  “因为,”黑羔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没有狼,土地爷也是个沙球。”

  猛子愕然,这是啥道理?

  “羊吃草,把草皮啃了,把沙包啃了,把湖啃了,把树皮啃了,最后,把土地啃成沙漠了,土地爷不成个沙球才怪哩。土地爷就派了他的狗——也就是狼,去吃羊。谁坏土地爷的事,狼就吃谁。黄羊坏事,吃黄羊。老鼠坏事,吃老鼠……要没狼,土地爷早死了。”

  猛子这才明白了孟八爷说的那些话。

  “我要是狼,第一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一字一字地说。

  “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里,这羊不知毁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我说羊比狼坏。”他说,“还因为,羊是披了羊皮的狼。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环境一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尿时的那种刻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他的话,仍给人大白天见鬼的感觉。

  “走,看看去。”黑羔子吐口唾沫,带猛子去红脸们跟前。

  那两个骚胡抵斗正酣,远远地,向对方弹射了去,把那角砸得山响。

  “瞧,那眼睛,明明是狼的嘛。”黑羔子说。

  果然,那骚胡,正刻毒地盯着对方,眼睛寒森森的,和狼眼,没啥两样了。一股凉风,顺脊梁上蹿。

  “要是有尖牙,要是有利爪,此刻,早把同伴撕成碎片了。信不?”黑羔子淡淡地说。

  红脸大声道:“黑羔子,你又发疯了。羊就是羊。你老说羊比狼坏,你敢跟狼睡觉吗?”

  黑羔子说:“好好坏坏,标准是啥?是心。羊长了狼的心,就是狼。”

  “屁。屁。”牧人们哄笑。

  黑羔子望一眼猛子,淡淡一笑,一语不发,走到光坦处,躺了,看天。猛子脑中又成糨糊状了,忽儿觉得黑羔子的话有道理,忽儿又觉得红脸的话也对。看一阵抵战的“骚胡”,见那势,仍是老一套,后退,前扑,弹起,相撞……看一阵,便没趣了。就过去,和黑羔子并排躺了,看天上一大朵一大朵的云。

  这沙漠的天,似乎比别处蓝,也许是黄沙映衬,也许是没有污染,也许是潮气稀少,总之是异样的蓝,蓝出一种空灵来。云在这蓝上表演着,忽翻滚,忽奔跑,忽雕塑,倒也有趣。

  忽听得黑羔子说:“那骚胡,是狼。不抵战的绵羊,也一样。任何一只羊,它既是羊又是狼。吃饱了喝足了,就是羊。渴极了,饿极了,就成狼了。”猛子听了,仍似懂非懂。

  “咩咩——。”黑羔子叫。这是牧人唤羊的口令。

  听到叫声,几百只羊向他涌来。那是一团啸卷而来的云,强壮的跑在前面,瘦弱的穷追不舍,倒似逃命了。又见黑羔子正解裤带。猛子明白了,羊们这番疯跑,是冲了尿来的。像他早晨经历的那样,该有一番疯狂争夺了。果然,羊眼里都射出饿极的狼才有的光。那光,喷向自己同类,仿佛说:“你们都死吧!这尿,是我的!”猛子相信,若是羊有手,若是手中有利刃,此刻,定然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大战。片刻间,定会有数以百计的同类横尸当地。其目的,仅仅是为争夺黑羔子膀胱里的那点可怜的尿。

  为了一点利益,善良的羊也会露出狼性。抑或是,羊本来就是另一种狼?

  黑羔子大笑着,用力将那甘霖射洒出去。

  “你们争吧!抢吧!露出本来的嘴脸吧!披了羊皮的狼们!”

  在黑羔子的叫喊中,羊群疯狂涌动。猛子头晕目眩了,自己已成小舟,颠簸在羊头和狼眼的海里。远处的羊群仍飞奔而来,那疯狂样儿,分明是饿疯了又嗅到肉腥味的狼。

  黑羔子仍在叫喊,眼里泛出红光,口中刻毒地咒骂。猛子这才信了他的话:他恨羊。

  绵羊们边长伸着舌头承接甘露,边阴阴地瞅黑羔子裆部。那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它们想杀鸡取蛋,想把那喷水的玩意儿也吞下肚去。

  “小心!”猛子大叫。

  “没啥?”黑羔子抖出一片亮点,“我知道它们想咬我的屌。上次,差点叫那黑头子骚胡咬掉半截。咬吧!反正,这玩意儿也没用。叫你咬!叫你咬!”身子一弓一弓,向羊们冲去。羊却后退了,那神情,似在说:你叫老子咬,老子偏不咬!

  黑羔子抖出最后几星亮点,又一脚脚踢身边的羊,声音实腾腾的,显是他用了全力。谝子远远地喊:“呔!你个驴撵的,踢你个人的羊,老子没说的,可别踢我们的。烧疯上来了。”

  “你才有烧疯呢。”黑羔子边踢边叫,“瞧,人家也恨你哩,恨不得咬你的肉哩。”果然,那些羊阴阴地望一阵黑羔子,又掉过脑袋望猛子。猛子心里寒森森的。这哪是羊眼?明明是狼眼嘛。

  近处,羊们带着阴阴的眼神散去了。远处的羊,仍跑过来。后来,也散去了。抵战的骚胡早不见了。那尿,是最好的息战剂。这时,红脸们的嬉笑才渐渐传来。他们虽然习惯了黑羔子的疯劲,但还是一次次把他作为谈资。

  他们的对黑羔子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烧山羊。”

  那山羊,一生下,就吊个长胡须,仿佛很有学问。其性子,又最不安分;若有了烧疯,更叫人忍俊不禁了:明明“烧”——一个融和了傻、疯、笨等多种意味的方言词——却又一幅学者样;调皮不安分,却带了傻样;好像有理性,却分明疯了……便是“烧山羊”了。

  黑羔子却淡淡笑道:“究竟谁有烧疯?”仍那样仰脸躺了,闭了眼。

  3

  忽听得一人惊呼:“豺狗子——”

  猛子循声望去,见一头牛疯了似的乱跑,P股上吊一个猫大的东西。他知道,这便是豺狗子了。豺狗子是牛的天敌,“猫”在草中,等牛屙粪,等牛一扎尾巴,它便弹射到牛P股上,扯那牛大肠吃了。

  那牛负疼,直了声惨叫着,向远处。

  红脸边吼骂,边捡石头。抛溜子抡几下,石子飞出,却远远落在牛后。“你跑啥?挨刀货?”红脸气急败坏。

  “你叫它咬一下大肠试试。”黑羔子翻起身,冷冷地说。

  红脸又捡块石头,放入皮囊,呜呜划几圈,石子“嗖”地飞出,直溜溜朝牛P股上的黑球飞去。

  牛却迸然倒地。石子又打空了。

  那豺狗子扯了大肠,喝米汤似的往肚里吞。又一块石头呼啸而来,打在它的P股上。它这才丢下美餐,惨叫而去,很快便不见影儿了。

  “操,又一个完蛋了。”红脸喘吁吁道。

  那牛直了声叫,一节红红的肠子被捞出体外,血肉模糊。那样子,眼见是活不成了,却不会马上就死,惨叫声瘆怪怪的,叫人夹不住尿。

  “杀了它。”黄二说。他递过一把藏刀。

  红脸的脸色很难看,他恶狠狠瞪一眼黄二。

  牛眼里,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牛腿在地上划动,划出几条土沟来。血汹涌着喷溅开来。尤其那惨叫,成风中的石头了,咕噜噜的,在心上滚。

  “别叫它受孽障了。”黄二叫。

  红脸这才接了藏刀,走过去,朝牛的喉咙处捅了一刀,又狠命握了刀,来回地锯。一股血扑了出来,染红了红脸的手。牛叫却渐渐息了。血渗入芨芨湖里开始沙化的戈壁,发出滋滋声。

  几只羊扑过来,伏下身,饮那牛血。

  “也好。羊喝了牛血也长膘哩。”黄二说。他拉着红脸,后退几步,挪开地方,叫羊去饮血。

  几十只羊,扑过来了。

  几百只羊扑过来了。瞬息间,把牛尸盖了个严实。

  黑羔子道:“瞧,这哪是羊?明明是狼嘛。”

  “你夹嘴。”谝子说,“与其渗到地里,不如叫羊吃上,长些膘份。”

  “好,好。”黑羔子冷笑。

  猛子的头又晕了。那毛团,一疙瘩一疙瘩疯挤着,仿佛在脑中翻滚,又似在神经里攒动。再看,怕要疯了,他就抬头望天。天却仍那么蓝,日头爷焦炸炸的,热倏地袭来,把身心涨满了。

  羊们都拼命地挤,羊群就成浪了,忽然涌过去,忽然挤过来,头却大多不见,显是都长伸了脑袋,去咂那血。咂不着的,吸两口潮湿的腥气也好。

  红脸却在骂:“豺狗子,我操你先人……”

  “人家也得活。”黑羔子冷冷地说,“人家也不能喝风屙屁。人家也要活。人家也是条命。”

  拐面拐棍嘀咕道:“这倒是的。”

  “是个屁。”红脸唾沫乱迸,“它为啥不吃你们的羊?一头牛呀……”

  “我倒希望它吃呢。”黑羔子冷冷地说,“全吃了倒好。这羊,成黑色的咒子了。几辈子了,都活不上个好人。全吃光了,倒好。”

  黄二望望猛子,说:“那豺狗子,说不准,是给那小狼报仇的。豺狼,豺狼,人家是亲家。”

  谝子说:“对,师公子不吃牛肉,在鼓上出气。人身上报不了仇,就在牛身上报。”

  黑羔子冷笑道:“那是两类动物,跟狐子和狗一样,是两类。”牧人们才不再说话。

  羊群仍在挤,所有的羊都涌来了。羊也跟人一样,爱凑热闹。这一来,好大一片云便在湖里涌动。那情形,倒也壮观。只是不能想它们在作甚?一想这群羊正在抢饮牛血,猛子心里就不由得发紧了。

  牧人们却笑着,一脸春风。那牛血,总比水呀草呀有营养。他们的羊,定能突然间长些膘份了。虽说这膘份终究会塌,但长些总比不长好。看羊们饮血,显是要比看骚胡抵战有意义。只有红脸,虽是个爽快大气的性子,但毕竟损失太大,便骂骂咧咧个不停。

  黑羔子却眯了眼冷笑,时而望望羊群,时而望望牧人。

  许久,黑羔子问:“那牛,要不要了?”

  黄二不解:“咋?”

  “不要了,叫羊吃去。”

  “要呀。”红脸叫道,“把肉给家里送去。老子们也美美熬一锅。今天老子请客。”

  黑羔子笑道:“怕是叫羊吃光了。”

  “羊咋吃肉?”红脸疑惑地问。忽然,他明白了,那点儿血,咋能喝这么长时间?于是,他抢了鞭子,抽那羊,一团团羊毛,随炸响飞起。羊却不顾,只管前挤。

  “快,别把皮撕坏了。”红脸急了,“那皮,值百十元呢。”他一下下踢羊,羊却由了他踢,纹丝不动。红脸回过头来,吼:“你们望啥笑声?”

  谝子们才收了笑,也举了鞭子,抽出炸响和毛团。黑羔子则复仇似的,将身边的羊一只只举起,扔向远处。羊爬起后,阴阴地望一眼黑羔子,才愤愤而去。红脸也学黑羔子,把羊一只只扔出,仿佛那羊是豺狗子。几只羊被摔折了腿。这倒不要紧,找根棍儿,用绳子逼在腿上,几天就好了。

  好容易撕开个口儿,渐渐驱散了羊。那牛仍被几十只羊盖着。黑羔子不再努力,只红脸一下下扔。好一会,听得红脸一声惊叫。

  那牛,几乎只剩下骨架了。

  猛子身子发热,心却哆嗦。真不敢相信,羊会吃肉。喝血的羊,他见过。自家宰猪宰羊时,羊就翕动了鼻子,去舔那血。但从来没见过羊吃肉。现在,它们竟然吃了。而且,片刻功夫,就把牛啃成了骨架。

  “我说,羊比狼坏。”黑羔子说。

  红脸脸黑了,要是剥了皮,卖了肉,他还有个上千元,现在,皮没了,肉也只有骨架上连的那些了。而羊们,嘴上沾满了血,仍在四周环视,意犹未尽地瞅那堆血淋淋的骨头。

  “操你们的妈。”红脸抡起鞭子,疯了似的,朝羊们抽去。鞭梢虽不炸响,却带了风声,撕下团团羊毛。

  “小心眼睛。”炒面拐棍叫道。

  羊身上有毛,抽几下没啥,怕的是鞭梢裹在眼睛上,那眼珠就瘪了。羊似乎也知道这些,红脸的鞭子才抽十几下,便纷纷散了。

  羊们逃出十几步,又驻足观望。它们的下巴上沾了血,目光阴冷,很有些可怖意蕴。而且,那几千只羊并没散去,而是形成了一个大圈,阴阴地瞅中间的牧人。那样子,很像成千上万的清兵举了矛,围住几个钦犯。仿佛,只要头羊一发令,它们就会扑上来,把牧人也啃成骨架。

  猛子心里一阵哆嗦。

  黑羔子吼:“做啥哩?也想吃老子们?”

  羊儿似乎听懂了黑羔子的话,对视一阵,才讪讪地散了。

  猛子这才感到了焦炸炸的太阳。

  4

  夜里,豁子女人洗了牛骨,煮了一锅。红脸、黄二、炒面拐棍、谝子、黑羔子等人都聚到豁子屋里。女人穿了个桃红背心,鲜活出十足的风流。

  羊吃肉成了他们的话题。不到一顿饭功夫,羊便把牛啃成骨架,都觉不可思议。黑羔子却说:“我早就发现,羊比狼更坏。狼是明的坏,好对付。羊是暗的坏。老人们说披了羊皮的狼,其实是说羊。”

  “瞧,又来了。”谝子笑道。

  “我可是有些信了。”红脸道,“那牛,常和羊们在一个湖里吃草,不是远亲,也是近邻。它们咋下得了口?想想,也瘆怪怪的。”

  “瘆怪啥哩?这世道,人都吃人哩,羊咋不能吃牛?”谝子说。

  “就是。就是。”黄二们应合道。炒面拐棍只是笑笑。

  “世道变了。”女人边往灶里入火,边笑道,“羊也吃牛了,人也吃人了。也好,多吃几个,叫我们常啃些骨头。不过,肉吃多了也不好,心里老骚哄哄的。”

  “骚货。”豁子笑骂,“你一张嘴,就一股骚味。”

  “老了,豁子。你老了,不中了,心强力不强,人家怕连个干瘾也过不了了。”谝子笑道。

  红脸笑道:“嘿,豁子,你要是有二十年前的劲道多好……要不要把你那档子事抖搂出来?”

  “屁,屁。”豁子笑道。

  女人却笑了:“知道,不就是老在羊身上放骚吗?”

  “叫你嚼舌。”豁子过去,笑着在女人P股上狠狠一巴掌。

  黑羔子却突地冒出怪声:“我估摸,那豺狗子,也是土地爷的狗。”

  “又犯烧疯了。”黄二嘀咕道。

  “为啥?”黑羔子说,“人说豺狼豺狼。狼是土地爷的狗,豺定然也是。那牛也老啃草皮,你也啃,我也啃,千牛万牛一起啃,土地爷就成个沙球了;才派了豺来,专捞那牛的肠子。狼吃羊,豺狗子吃牛。”

  “屁,屁。”谝子道,“照你的说法,羊也是土地爷的狗了。今天,羊不是也吃了牛吗?那么人呢,人吃羊吃牛,也成土地爷的狗了?屁话。”

  “就是就是。”一屋哄笑。

  黑羔子又拧起眉头了,拧了半天,也没拧出一句话来,便一仰身子,躺在炕上。

  “越说你烧疯,你还越疯了。”谝子笑骂。

  猛子望一眼黑羔子,见他大瞪了眼,却一眼茫然,以为是谝子的话刺疼了他,就说:“他说的,也有道理。我看今天的羊,和狼没啥两样。那豺狗子,才咬断一截肠子,羊却连血带肉地吞。”

  “这倒是。”红脸怒道,“好好一张皮子,叫它们吞进肚了。不然,驼子不给一百五,还由了他?”

  “二百哩。”豁子笑道:“牛皮又涨了。”

  “天爷爷哎——”红脸半真半假地叫唤,“二百票老爷哩,心疼烂了。”

  豁子又笑道:“还有一副下水哩。那下水,我可是愿出五十的。”

  “我的牛下水哎——”红脸又叫。

  “还有牛肉哩。”豁子又说,“一斤五块,少说也有个二百斤。”

  “我的牛肉哎——”红脸在豁子身上猛拍一把,“行了,行了。你想要老子的命?”

  女人笑道:“去呀,一头碰到女人裤裆里,碰死去。”

  红脸便扑上前去,把女人按灶火门上,拧了脑袋,一下下撞她胸脯。女人咯咯笑着。豁子也笑得十分开心。猛子很奇怪:这豁子,自己才望女人几眼,就惹来他眼里的刀子。这红脸,按了他女人,撞那堆胸肉,他反倒开心地笑。

  闹一阵,红脸才饶了女人,意犹未尽地回到炕沿上。女人夸张地喘几口气,暧昧地呻吟几声,嗲声嗲气道:“你弄疼老娘了……”又吃吃笑道:“叫你一头碰死在裤裆里,谁又叫你撞胸脯来?”

  “裤裆就裤裆。”红脸作势欲扑。女人早从灶火里抽出一棵燃柴,对准他了。

  “行了,行了。”豁子笑道,“老子的女人,叫你稍微闹活一下就成咧,你还上瘾了?”牧人们于是大笑,笑出一屋开心来。

  那牛,岁数轻,肉嫩,不一会儿,就煮烂了。女人取了脸盆,捞出一块块挂筋带肉的牛骨,带香的蒸气便涨满屋子。这女人,看似懒散,倒是个过日子的料,有人一出沙窝,她总要带买些日用品,花椒胡椒等调料倒也齐备,那肉味,就十分的香了。红脸们吃出一头汗来,把脸上的积尘冲了,面光便鲜活了许多。女人也是满面红光,时不时逗几句乐子,或吃吃地笑。那笑,多用气音,回肠荡气。猛子心里痒痒的,真想搂了她,把那“痒痒”的感觉喷出去。

  黑羔子边吃肉,边若有所思。突然,说:“就是。人也吃牛吃羊,人也是土地爷的狗。”

  红脸道:“你吃吧。土地爷的毬是个泥棒棒儿。”

  女人笑了,忍了几忍,才没把口中的肉喷出去。“你吃过?”她问。

  “你才吃呢。不过,豁子的也是个泥棒儿,风呀沙呀,一层层落,长年不洗个澡,早成泥棒棒儿了。”红脸笑道。

  “谁说人家不洗,人家天天洗。”谝子道。

  “谁说不是呢?”女人吃吃笑了。

  红脸把骨头扔给老山狗,对女人说:“你猜个谜语,猜着了,剩下的牛骨头全归你。猜不着,你把豁子的酒全贡献出来,叫老子们美美喝一顿。”

  “你少打老子的主意。”豁子道,“那点儿酒,还不够老子几口抿的。”

  女人却道:“成哩。看你能吐出个啥象牙。”

  红脸道:“半虚空中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饮水,只见和尚来洗头。说好了,只猜一次,错了就拿酒。”

  谝子们哈哈大笑,显然,他们知道谜底。

  女人也笑了:“这有啥?比这更难的,老娘也猜得出……是你的嘴。”

  “错啦。豁子,拿酒来……她猜错了。是你女人的水门。”谝子嚷道。

  “咋?”女人瞪大眼睛,“咋错了?”一指红脸,“他的嘴不是在半虚空?一年四季没水?涎水啦,唾沫啦,哪断过?谁见牛羊饮过水?那光秃秃的筷头子倒是一进一出的。”

  “哈哈哈哈。”炒面拐棍首先喷出满嘴的肉末儿来。黄二、谝子歪在炕上,差点笑背气去。黑羔子也笑了。那红脸,想给女人难堪,叫她猜得出,也不好意思说出,那知女人聪明之极,反把他调侃了一顿。

  红脸讪讪地搓搓头皮,求救似的望豁子。豁子哈哈大笑,女人的机智给他长了脸,很叫他开心。“拿来,把那三瓶半全拿来。红头公鸡,这可是老子几年的存货。喝归喝,谁出沙窝,得给老子还回来,加上利息,一瓶还两瓶。”豁子说。

  “成哩,成哩。”红脸们应道。

  “炖热,炖滚。”豁子指使女人,“那冷酒喝不得。喝冷酒,使官钱,有病在后。眼下没啥,等你上个年纪,那手就抖个不停。那官钱——就是公款,也不敢胡花,只图眼前痛快,事发了,可了不得。”

  “行了,行了。”女人笑道,“那话,你一喝酒就说,都一千遍了。”女人小心地把盛了酒的茶缸伸进灶膛,很快,响起滋滋声。

  说话间,灶里喷出一股火来。女人惊慌失措了。“别急,别急,用枕巾焐。”豁子道。猛子取过枕巾,扑过去,把枕巾捂在腾着蓝焰的茶缸上。

  火熄了。女人感激地望望猛子。猛子觉得自己的肘部触着了一坨软软的肉,口里忽地渴了。女人却起了身,取过酒具,沏了酒,给了豁子。

  豁子好酒,一见酒,他脸上的那几颗白麻子就发亮了。他爱过“庄”,每个人处喝几蛊,一轮下来,就很多了。豁子吃了满肚子肉,酒又不多,他便想多喝些,斗了一轮又一轮。

  在男人的猜拳声中,女人盛了牛肉汤,端了上来。人多碗少,你喝一碗后,我再喝,谁都喝了满满一碗肉汤。

  猛子应了豁子几“庄”。这豁子一喝酒,便英雄气十足,拳又划得好,把猛子杀了个片甲不留。猛子多喝了几十蛊。几“庄”过去,酒便拥上头来,猛子就挪到靠窗位置,头朝里睡了。

  5

  猛子醒来时,酒场早罢了。他异常清醒,酒喝得恰到好处时,就这样。那牛肉汤进了膀胱,憋醒了他。他摸索着下了炕,胡乱踩双鞋,走出屋外。他觉得老山狗也跟出来了,想,这藏獒,毕竟不是笨狗,还知道护主呢。

  风很利。一出门,冷风就水一样泼来。月牙儿不见了。星星像灶火里锅底上燃了的锅煤子那样哗哗哗闪个不停。一声怪叫隐约传来,听不清是风声,还是野兽的叫。黄二们的圈也隐入夜色了。猛子想到了打死的狼娃,想,那叫,该不是狼吧?听说,狼要报复的,想过去找黄二们,却懒得动。等那膀胱瘪了,他打个寒噤,摸进屋里。

  屋里塞满了豁子的呼噜,却觉得老山狗的喉间咕噜一阵,箭一样扎入夜里了。猛子也懒得叫它。

  豁子的呼噜是喝醉了酒的人独特的呼噜,肆无忌惮,又酣畅淋漓。猛子辨出,那呼噜,正在以往自己睡的地方,心突突跳了。他记起,昨夜自己是挨了窗睡的。那地方,本是女人的。因为他睡的地方正设酒场,就蜗在这里了。

  心快要跳出腔子了。那女人,在啥地方呢?猛子费力地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却一眼模糊。但那窗,隐约有亮色,就脱了鞋,上了炕,头往里睡了。

  觉得身边动了动,一摸,是一只光着的脚丫子,心越加哗闪。这脚,软,胖,绵。豁子们不会有这样的脚。那脚也由了他摸,似动非动。

  夜气变稠了,凝成了胶状。猛子死命吸气,但仍是缺氧。怕女人叫唤,也怕万一不是女人,猛子不敢肆无忌惮地摸,只装作不经意地,摸了几下。那脚却缩了回去。女人说了几句梦话。

  是女人。猛子的嗓子刷的一下,成了干皮。

  装做翻身,猛子用脚去碰女人。那知,心往前伸,脚却不动。猛子便咬了牙,大了胆,用力伸腿,觉得距离很长。那不大的炕竟有老长的距离?怪。

  豁子说了句梦话,听不清内容。猛子惊出一身冷汗。那好不容易伸出一截的脚又收回来了。

  “呼——”那脚却又伸来了。

  这脚,此刻在猛子心里,比啥都美:比双福女人的奶子,比莹儿的脸蛋,比这女人浑圆的P股,都美。猛子便想抱了它,像啃猪蹄那样吞。虽然在黑中,他还是能“看”出这浑圆的,美丽的,肉乎乎的玉足。猛子辨出,睡前,女人洗了脚。那柔软、细腻和温柔的气息,把心都腌透了。

  猛子把输到腿上的精力收回,叉开手指,慢慢地向他想象中的玉足盖去,一毫米,又一毫米,觉得快触到了毫毛时,又心虚地缩回了手。

  猛子懊恼地咬咬牙。他有些恨自己,但又觉得奇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碰女人,咋这样患得患失?更怪的是,这种伸伸缩缩的感觉,竟比爬上双福女人身子横冲直撞时还要奇妙。怪。

  豁子嘴里吧嗒一声。这次,猛子没惊吓。

  但这一来,倒把猛子的犹豫惊跑了。他索性将过程省略了,把手轻轻盖上去。那脚痉挛了一下,便平静了。

  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脚上发出,沿了手臂,向心涌来,很快便激荡了全身,奇怪的渴再次袭来。一横心,猛子捏捏脚。脚却没任何反应。

  这是艰难的第一步,有无回应,并不重要,他索性抱了脚,一下下吻。但脚的反应是:时而,痉挛一下;时而,再痉挛一下。那情形,仿佛是下意识的。莫非,女人仍在梦中?

  猛子索性抠那脚心。脚痉挛几次,却倏地收回了。

  猛子懊恼极了。真是热P股溻到冷炕上了,自己激动半晌,人家却在梦中。怪的是,一懊恼,胆子又大了。为增加敏感程度,他脱了袜子,把腿一伸,就到女人被窝里了。猛子觉出,女人是穿了内衣睡的,下身是线裤。

  猛子大胆地把脚丫子伸到女人的大腿跟,用拇指一下下搔。女人却夹紧了腿,转过身去,发出几声梦呓。

  脚却再次伸来。

  猛子却不局限于吻脚了。他的手探入很松的裤口,一寸寸上移,边移,边轻轻揉捏,一直探到大腿处。那腿却夹得很紧,猛子不敢硬撑。

  猛子很疑惑:这骚鸟,究竟是真睡?还是假睡?咋无一点大的反应?他触的许多地方,是双福女人的开关,一触,就能触出呻吟。这女人,却是个火热的死尸。哪怕你多少回应一下,老子就扑上去,吃了你。

  一横心,猛子将盖在身上的皮袄扯了,翻起身,头朝炕沿,和女人并头睡了。血在轰鸣。也不管豁子的鼾声了,他所做的,只是屏了息,不使自己发出太大的喘息。

  而后,他开始搬女人。那身子很轻,手指一牵,就转向牵的方向了。猛子轻轻褪下女人的线裤,轻轻解了女人的内衣扣子,将那硕大的奶子裸露了出来,又轻轻地脱了自己的衣服,轻轻地把身子盖向女人。

  他觉得,大水淹没了他。

  自始至终,女人没有醒来。

  6

  凌晨时分,猛子醒来了。他发现,女人衣服整齐,睡在身旁。自己也是。他便怀疑夜里的事了。莫非是梦?以前,老做这号梦。猛子也懒得追究。睡意袭来,又迷糊过去。恍惚中,觉得豁子起夜了,觉得一道亮光扫来,觉得豁子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真正掉进“睡”里了。

  后来,是黄二惊醒了他。猛一听那声音,倒像是狼嚎呢,但真是黄二。

  “羊叫狼邀跑了。”黄二拖着哭声。

  豁子一骨碌起了身,“真的?”

  “都不见了。那圈门,大开着,一只也没了。”

  猛子也一骨碌起了身,他发现豁子打量他的衣服,感到好笑。

  女人却说:“也不一定,圈门没扣好,羊跑出去了。小驴娃放屁自失惊。”说着,又笑了。那笑声,和昨夜一个样儿。猛子差点证实夜里的事是梦了。

  “扣好了。黑羔子们一走,我就用皮绳绾好圈门。一睡下,沟子里就没脉了。醒来,圈空了,皮绳也不见了。”

  女人笑嘻嘻推推猛子,“起呀,少爷,起来寻羊去。好吃难克化,吃了人家的东西,就得给人家跑腿。”那口气,竟是娘对儿子的。猛子不敢望女人,下了炕,一见地上的水盆,他就相信,夜里的一切,是真的。因为盆里泡着女人的线裤。记得,他“盖”上女人身子前,把那褪下的线裤,塞女人P股下了。

  红脸的声音传来:“我到东洼里寻。他到北洼里了。你到黑羔子圈上看看。”

  “顺蹄印找。”豁子道。

  “早五更风大,啥印儿都刮没了。”黄二道。

  女人笑道:“别急,先喝碗牛骨头汤。那羊,既叫狼吆了,也迟了,先顾了身子再说,”说着,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汤,又把那肉块淤热,泡了几块馍。

  豁子诧异道:“哪来的馍?”

  “早上才扯的,死面饼子。”女人笑道,“吃这汤,死面饼子好。发面饼子,一泡,就跟老汉嚼过的一样……多吃几碗,这牛骨头汤补身子,啥亏功也能补。”女人眼望黄二,猛子却听出了她话里的话。

  “补啥呀?”黄二哭丧了脸,“要是叫狼吆了泡子,老子不活了。”说着,把自己碗里的馍呀,肉呀,全拨给猛子,胡乱喝了几口汤。

  猛子和豁子美美地吃了两碗,才跟黄二出来了,转过沙洼,他碰上了老山狗。

  7

  跟着老山狗,在一个沙洼下,找到了黄二的羊。那羊,挤成一团,仍在抖。太阳出来了,沙洼暖和了许多,但羊仍抖个不停。黑头子“骚胡”死在那里,没有血迹,但谁都看出,那是被狼咂干了血才死的。

  黄二黄了脸,他很是后怕。按说,羊群叫狼吆了,或咂或咬,很少有活的。要真叫咂死了,他就活不成了。他和黑羔子不一样。黑羔子放自家的羊。他放的,大部分是别人的。他仅仅是个羊倌,替别人放上一年,收些辛苦钱。若叫狼咂死,他只好往绳圈里伸头了。但幸好,狼只咬死了一只。只是那后怕,咋也抹不去,口里虽“乖乖”,魂儿却飘出窍外。

  “怪。”豁子道,“按说,叫狼吆了,哪有活的?”

  黄二白了脸,“祖宗显灵哩。”

  猛子知道咋回事了。记得,他起夜撒尿时,老山狗跑夜里去了。莫非,是它赶跑了狼?但又疑惑:这狗,老成瞌睡包了,白昼都呼呼噜噜,狼会怕它?

  猛子一说,豁子大叫:“对了。就是这狗的功劳。这羊,叫狼吆了,才咂死一只,就叫狗撵跑了。”

  这时,老山狗又卧了,把嘴头塞到身下,像是睡了。

  猛子疑惑道:“狗这么老。”

  “再老,也是藏獒,只那气味,狼也怕呢。”豁子指指狗,朝黄二笑道:“这就是你的祖宗,好好慰劳一下。”

  黄二说:“我也正奇怪呢。前些年,叫狼吆了,哪次不咬个七零八落?你一说,就对了。孟八爷这狗,早年,不知吃了多少狼心哩。只那气味,狼一闻,头就疼咧。”

  “就是。”豁子道,那狼呀啥的,会闻气,知道哪是厉害猎人,哪是软包蛋。

  好容易,黄二才从后怕中出来。他背了死羊,赶那羊群,赶了几赶,羊才渐渐散开来。黄二吆了,上了沙坡,向猪肚井走来。老山狗瞌睡颠盹地远远跟了。

  猛子掩掩衣襟,毕竟深秋了。太阳像悬了清涕抱了膀子的老光棍一样,显出冷清和穷酸来。北风刮来,虽没裹沙粒,但很是凛冽,刺在脸上,像针扎。想想夜里的所为,他感到好笑。那女人,明明没睡,为啥死尸似的任他揉搓呢?想想昼间那样浪的女人,夜里却出乎意料地规矩,真叫人好笑。她是怕叫豁子听见呢?还是怕羞?猛子晃晃脑袋,管它呢。女人这东西,最是莫名其妙。一个女人,是一种莫名其妙;十个,十种;百个,百种……管她呢,不管咋莫名其妙,实质总是一样。

  豁子兴奋地和黄二寒暄。看那样子,夜里的酒兴还在延续。猛子感到好笑,想:“老子给你戴绿帽子了。”想到豁子曾阴阴地望他的眼神,他很是开心。

  8

  猪肚井里,几个牧人正等豁子。那羊,闹嚷嚷的,咩咩叫。豁子道:“坏了,咋又这么多?那井,瘦狗努尿一样,半天挤不出一摊。以后,怕是连人也没喝的了。该换个活法了……上回,驼子叫给他代收羊毛,一斤给我抽两毛,我嫌麻烦。看来,麻烦也得干呀。靠这井,怕是连女人也养活不了。”谝子笑道:“猪肚井干了,你婆姨的井可水汪呢,怕啥?瞧,谁来了?”

  豁子抬头,大声道:“哎呀,是鹞子,有人想买狐皮哩。”悄悄对猛子说:“上回,打狐子的,就是他们。”

  猛子的头里嗡地一声。乖乖,正找时,连个屁影儿也不见。孟八爷刚回去,人家却找上门来咧。却发现,那鹞子,精瘦,一身土灰色,像平常牧人。猛子才吁口气。

  “卖了,早卖了。上回二十张,叫驼子卖广州去了。”

  炭毛子道:“怪。广州那地方,火炉一个,光个膀子都出一身贼汗,买狐皮干啥?”

  “物以稀为贵。”豁子笑道,“你说那金子,有啥用?吃又吃不得,穿又穿不得。打个耳环,把耳朵坠得死疼;戴个项链,跟驴戴笼头一样。可人为了那玩意儿要拼命。还不是因为稀少嘛。”

  “这倒是。”炭毛子道,“听说,广州人买了,里面塞上棉花,嵌两个玻璃眼珠,看稀罕呢。”

  谝子抗议道:“行了,行了。少磨牙了,羊都渴死了。”

  “你急啥?”豁子笑道,“昨天,黑羔子的羊还没喝上水。”

  “人家不来了。”谝子道,“过来时,我叫他。他说,他的羊变成狼咧,吃了肉咧,喝了血咧,叫多渴两天。嘿嘿,以前,你们叫他烧山羊,我还不信。我说,灵丝丝一个人,咋叫烧……”

  “现在总信了?”豁子笑道。谝子嘿嘿两声。

  “羔!羔!”几个牧人用鞭子使劲抽羊,边抽,边吆喝叫羊分群的命令,可没起作用,那席卷而来的羊,反把牧人也裹向井口了。

  却听到那女人嘎嘎笑了。猛子掉头,见女人穿了桃红夹袄,已站到井旁的那堆沙石上看稀罕场面。

  “你笑个屁。”豁子骂一声女人,又扭头对牧人说:“谁叫你们一齐赶来?”

  “我估摸着,总能剩些。哪怕叫羊抿一抿也成。羔!羔!”一人解释。

  “屁,屁。”豁子涨红脸,“牛蹄窝大个井,蚂蚁尿多点的水,狼多肉少,能剩个毛?”

  鹞子双手交抱,悠闲地看疯挤的羊,低了头说:“还是我们自在。想干了,出来;不想干了,睡几天大头觉。”猛子才发现鹞子身旁还蹲了一人,是个老汉。老汉沙了嗓门,说:“你也自在不到哪里?现在,啥都保了,弄不好叫丢进去,后半辈子就打发了。”鹞子说:“沙窝这么大,就那么几个黄狗子警察,头三不知脑四,能干个啥?”老汉说:“贼不犯,是遭数儿少。”

  羊群缩小了,意味着羊与羊挤一块了。羊虽无多少力气,可千百只羊一齐用力,力道就非同小可了。那几个牧人,成飘在海中的树叶了,忽儿悠过来,忽儿荡过去。“羔!”“羔!”他们叫。口令虽声嘶力竭,但被羊干燥的“咩咩”声淹了。女人的笑声却很是扎耳。这骚鸟,显是不知道这阵势会有啥后果。

  猛子想起“蚂蚁围倒太行山”的俗语,这阵势,真有那味儿了。若是井能抬的话,早叫羊抢跑了。豁子已给羊挤到井边。骆驼被围在更远处。豁子不敢打水。因为水一哗啦,那渴极的羊会疯的。

  “赶开!赶开!今个不放水。”豁子声嘶力竭地叫。

  “真放不得了。一放,怕出事。”炭毛子喘吁吁道。

  一只羊已跳上井台,又上来一只。很快,井台上站满了羊。豁子扔下纤绳,手扳井台,以防被羊挤下井去。

  “扑通。”一只羊掉下井了。

  “扑通。”又一只。

  扑通一阵后,就再也没有了声响,显是井中的水并不多。

  谝子们边狂叫,边疯魔似的抡鞭子。一团团羊毛在空中飞舞,却遏制不住前涌的羊群。看那样子,井填不满,涌动也停不了。一个年轻牧人哇哇大哭了。“我日你们的妈。”他边叫边骂。

  谁都看出这灾难了。几条鞭子啪啪着,鞭影如网,密密交织。但羊们也被大势裹挟,身不由己了。女人惊咋咋的厉叫隐隐传来。

  “啪!”一声爆响。羊群惊了似的一凝。猛子听出,那是枪声,很脆,是快枪声。沙枪是沉闷的。

  又是两声。

  羊群开始后退。牧人的鞭子这才起作用了,羊团被渐渐撕开。

  炭毛子叫:“谝子,你先赶了走。”

  谝子叫:“井里有我的一只。”

  “滚!”炭毛子发怒了,“你先走。死的,老子给你背去。”

  “羔!羔!”谝子边吆喝,边扬鞭子。一只只羊,被慢慢分离出来,向谝子聚拢来。谝子快快地点一遍,“差五只哩。我差五只哩。”

  炭毛子叫:“你先赶到那边的洼里。”

  “我的,毛上染了红胭脂。”

  “知道,知道。”

  谝子赶羊去了。

  也照样,又分走两群。那些羊,各群有各群的记号:有的染红,有的染蓝,有的染黑,即使乱了,也好找。

  这时,人们才松了口气,才寻那枪声的来源。不用说,是鹞子放的枪。此刻,他还把那几个黄灿灿铜弹壳一抛一接地舞弄呢。女人下了沙石堆,向鹞子要了弹壳,好奇地瞅。叫猛子吃惊的是,他用的竟是半自动步枪。用它打猎,准头高,射程远,又能连发。只要枪法好,落入眼的猎物,难有逃出手的。

  “鹞子,没你的话,今日个,井都叫羊填了。”豁子边擦头上的汗,边说。

  “咋谢呢?”鹞子微微笑道。

  炭毛子说:“等会儿,打捞上来,给你个羔子。”

  “又能吃黄焖羊肉了。”鹞子微微笑了。

  这井,跟村里打的不一样。村里是新式打法:用机器钻头,一下下冲,冲个几十丈深的窟窿,下上水泥圈,就成井了。但这种打法,有个前提:地层得硬,不然,打到半截,轰,井塌了,钻头也埋了。猪肚井这儿,地软,多沙,钻头冲井法根本不成。只能先制些水泥圈,挖一截,放个圈。人在井底里挖,圈在上面放。井口安个轱辘,放个纤绳,一头连骆驼,一头系筐。人吆骆驼,绳捞筐子,运出泥土,下个几十米,就成井了。这井的好处是,水不汪了,就下到井底,再挖几米,安了圈。圈上有些钢筋做的梯,上下倒方便。

  豁子朝下望去,见那羊,已填了不少,有的还在惊骇地叫,就用绳拴了桶,搁轱辘上,叫那炭毛子,来去地吆骆驼。自己下了井,揪起羊,扔桶中。本该提水的桶,却提出一只只咩咩惊叫的羊来。

  提出了二十几只活的,后面的,身子就湿淋淋的,早没气了。上一只死羊,牧人的脸便阴沉一分,随骆驼一次次的往来,井口已白白一堆了。等豁子捞完最后一只上来,一数,也是二十几只。这些羊,倒是满了愿死的,肚子胀得老高,自然饮足了水。

  炭毛子阴沉了脸,一语不发,走过去,将染了红、蓝、黑各色的诸一分了。死的一分就开,活的却又挤成一团。炭毛子挑只染了黑的,捞过去,丢在鹞子跟前,“这是去年的羔子,肉嫩,我的。”又大声问:“豁子,给你只羊,顶水费。要不?”

  “不要!”豁子钢牙铁口地说。

  “你个驴撵的,落井下石哩。”炭毛子瞪一眼豁子。

  豁子呵呵笑了,“你个炭毛子老贼,不想想,那点儿水费,能干个啥?总不能光了身子吃肉吧。再说,红脸的牛叫豺狗子抽了肠子,牛肉骨头都啃不完。我要了,也是个糟蹋。干脆,弄个骆驼,驮出去,叫家里人吃去。那羊,伙了放几天。”炭毛子苦了脸,牙缝里抽着气,“蝎骇骇的,二十几只哩,驮也得几个骆驼。”

  “攒劲些的,两个就够了。”豁子道,“红脸的那个公驼,驮个几石不成问题。开剥好,一驮子就驮出去了。你几只?”

  “八只。”炭毛子道,“谝子六只,犏牛九只。也好,几群伙上,叫犏牛放几天。我和谝子开剥。弄不好,一天过去,全臭了。”

  9

  打出井里的水,炭毛子饮了活羊,赶走了。死羊却没带,说是等一会来剥。

  豁子先剥了炭毛子给鹞子的那只,剁成拳头大的块儿,叫女人黄焖了。猛子这才明白女人为啥有这么好的膘分。也难怪,老吃肉,却不干活,自然就丰腴了。那羊脂,仿佛把女人的肌肤也渗透了,看去,竟腻腻地白,不像常待沙窝的。豁子却相反,身子干胡萝卜一样瘪,倒是爱兴奋,如吃了羊肉没处放骚的公狗。

  那鹞子,眼里只有那老汉。此外,他轻易不望人。有时,也望猛子,也望女人,也望豁子,都和望羊一样,无明显异样。倒是望老山狗时,他眼里闪了一星火,“咦”了一声。老汉说:“藏獒,地道的,可惜老了。”

  “老了也是藏獒。”豁子道。他讲了狼吆羊的事。“没它的话,黄二那羊,全脸胡子吹火,全燎了。”

  “当然,单那藏獒味儿,也叫狼头疼。英雄老了,仍是英雄。虎老了,虎威还在。”老汉道。

  老山狗喉间咕噜一声,仿佛对这个知音说谢谢。

  “哪儿的?”老汉问猛子。

  该不该告诉呢?猛子多了个心眼儿,想胡乱编个地方。那女人却接口了:“沙湾的。”猛子就想,告诉也没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做啥来了?”

  “打猎,也打狐子。”女人又说了。

  “打到没?”

  女人吃吃笑了,“打到个毛,连狐屁也没闻到。”

  老汉呵呵笑了,“那狐子,能轻易叫人打下?人家通灵呢。嘿,一保护,谁也背枪……”顿一顿,又问:“你们沙湾,有个姓孟的。”

  “孟八爷?”女人又多嘴了。

  “对,孟八。早年,名头可响呢。东沙窝的孟八,一提,谁都知道。身子骨结实不?”老头问。

  女人吃吃笑了,“人家,还是个老小伙子里,嘻,骑了个疯的公驼,叫颠下沙坡。”

  “人呢?”

  “才出去。”

  “也打狐子?”

  “嗯。”

  猛子恨女人多嘴,就狠嘟嘟说:“别驴屄里闷芨芨,现闷现编了。你知道啥?”女人这才觉出了啥,绷绷脸,瞪猛子一眼,不说话了。

  “怪?”老汉怪怪地望猛子,“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捉虱子一样顺溜,咋打不上个狐子毛?”

  “没打呢。”猛子讪笑道,“当然,打的话,早几十个了。”

  “噢,你们是撒活眼睛来了。”老汉身子后仰,靠上被窝,不再问啥。鹞子望老汉一眼,老头却闭了眼。

  女人又说话了。这回,她脸朝鹞子,问:“你咋起这外号?”

  鹞子不答。老头笑了:“人家翻山上树,跟鹞子一样哩。”脸又转向猛子,“那孟八,可会‘分手八快’哩,那是套好拳法。年轻时,比个武啥的,谁也不如他。老了,还闹不?”

  猛子道:“闹。摔个跤啥的,谁也不如他,六十几了,还和小伙子摔跤。”

  “这孟八,是条汉子,头能掉,架子可不塌。现在,怕是变了吧?他和官儿啥的,喝酒不?”

  “喝。”猛子见老汉望他,解释道:“队上一来人,队长大头就叫他陪,孟八爷酒量大,喝死酒,丢个一斤,还不醉。”

  “这倒是真的。”豁子说道,“我的酒量,也算好的,拳又红。可拳好,不如人家肚儿大,喝到半夜,那老崽反喝成个叫驴了,我却头三不知脑四了。”

  豁子一提醉,猛子就想到夜里的事了,心哗闪了几下,望女人。哪知,女人也正偷着望他。两眼一碰,女人抿嘴一笑,脸红了。

  “和乡上的喝不……嘿,乡上的干部呀,派出所的呀,都成酒鬼了,走到哪,喝到哪,也只有孟八那样的酒量,才能抵挡一阵。”老汉眼望豁子。豁子显出深有同感的神色,但又因对方没夸自己的酒量而有些遗憾。老汉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海量呀。”

  “哪里,哪里。”豁子笑了。

  猛子这才明白了老汉问话的用意,就说:“人家孟八爷,一见官儿,就吐唾沫。现在的官儿,都成饿殍疯虱子了。孟八爷一提,裤裆都胀成皮球了。”最后这句话,本来形容光棍汉想女人,此刻用来,倒也贴切。

  “这倒是。”老汉又仰了身子,靠被儿上,“那孟八,我知道,有骨头,有脑髓,是条汉子,最讲义气了。”说最后一句话时,老头望一眼鹞子。鹞子却面无表情。

  猛子对鹞子说:“你那枪,是把好枪。打黄羊,快枪最好。”鹞子冷冷地哼一声。

  老汉取过步枪,拉开膛,看一眼,递给猛子。“这枪,当然比沙枪好使。我也想买,可没钱,只好用沙枪了。两种枪,各有各的好法,沙枪准头不好,可铁沙子多,喷出去,一大片,打个鸟,一打几十只。这枪,准头好,可一次打一个子儿。打大的,快枪好。打小的,沙枪好。”

  猛子接过,一下下擦,“这枪当然好。我也想买一把,哪儿卖?”

  老汉忍不住笑了。鹞子冷冷地说:“外国。”

  猛子知道他在说笑。见他们不说,就知趣地不再问。老汉取过猛子的沙枪。要说,这也是把好沙枪,紫檀木枪托,无缝钢管的枪管,枪托黑红,枪杆油黑发亮。

  老汉抬起了头,问:“这枪,是瞎仙的?”猛子奇怪了,“你咋知道?”“巴掌大个地方,咋不知?这是瞎仙他爹跟西番子买的呢。我用的这把,也是西番子造的。那老崽,死的早,娃子的灯,又叫枪崩灭了,也孽障。也许是报应吧,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好些人就死在枪上。孟八的爹,就是叫孟八走了火崩掉的。那打黄羊的钢珠儿,直溜溜钻进老汉的印堂。怪不怪?一个小娃儿,没枪高,可无意间一扣扳机,子弹就长了眼睛……谁都知道杀生害命不好,可不杀你,我咋活?”

  鹞子说:“就是。打个狐子,就犯法了。那些贪官,一贪,就是千万亿的,为啥不多逮些?杀掉一层,国家就好了。”

  女人又插话了:“孟八爷说,那黑风黄风,就是打狐子多了,才那样。没狐子了,老鼠就多,把草皮都弄坏了,就治不住沙了。”

  “这倒是。”那老汉显得很累,闭了眼。

  鹞子却眯了眼,问猛子:“你究竟干啥来了?”

  “他吗?”女人吃吃笑了,“打狼。前夜里,就打了一个。那大狼就疯了,把羊吆了去。”

  豁子笑道:“把黄二吓坏了。”

  “那狼皮……也值钱。”老汉又睁了眼,“狼也保了,和狐子一样。”

  “狼皮比狐皮还值钱些。”鹞子说。他不易察觉地吁了口气。

  10

  吃过黄焖羊肉,老头和鹞子都睡了。豁子想喝酒,可酒在昨夜喝光了。他有些后悔昨夜的大方。原指望孟八爷驮些酒来,他才把那酒加了“利息”赊出去。谁料肉一下肚,酒虫子就反了,弄得他很是难受。

  猛子有些憋,一来,他是个急性子,风风火火好过,肚里一有事,面上又露不得,总是受罪;二来,离家几天了,算算不过几日,想来却老长一段日子,免不了有思乡情绪;三来,这老头和鹞子说不准为啥,竟有种逼人的东西,叫他很不痛快。在沙湾,他也算杆“枪”了,但只能算“沙枪”,和鹞子这种“快枪”一比,竟自惭形秽了。他觉得这两人是个大货色,见过大世面的。

  门外的炭毛子喊豁子出去帮忙开剥死羊。床上的鹞子们打着呼噜。女人收拾地上的羊骨头,弓下腰,那前胸又晃势了。猛子倏然渴了,偷望一眼鹞子,那张睡了也阴沉的脸把他的兴全败了。“憋”又袭来,便想出去。路过女人时,竟自然地在女人胸前摸了一把。女人笑了一下,很欢快似的。

  出门,见炭毛子已将开剥好的羊,吊在黄二羊圈的栅栏上。那羊裸了身子,赤条条很是长大。因为没放血,肉有些红,肉丝上有黑红的淤血。

  豁子正剥另一只,技术很是熟练:先用刀,在羊腿上开个小口,用筷子捅捅,嘴对小口,狠狠吹气。吹几下,豁子的脸就红了。豁子的脸越红,羊肚儿就鼓得越大,很快就鼓成圆球了。这意味着,皮肉已经分离;再剖开胸皮,一手撕羊皮,一拳捣羊肉,十几下后,羊皮就被豁子脱了。再吊了羊,开胸,剖出肚肠,倒了羊粪。

  根据毛上染色,豁子分开肚肠,以防混了。羊头也一样分了类。一个时辰前,它们还你争我抢,此刻却在沙上乱滚,命就是这样脆弱。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哥哥憨头,但他极力挣出那想。他和弟弟灵官不一样。灵官老爱往下想,越想,心越憋,烦恼越多,越想往大地方溜。他则不去想,想啥哩?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前世呀,后世呀,也一样不去追究。若真有三世因果,前世不是猛子,后世也不是猛子,只现在是猛子。他就把现在的猛子照顾好,过去的,滚蛋;将来的,也滚蛋。何况,那来世啥的,猛子总是疑惑,若不是谁都“来世来世”地叫,猛子简直就不信有啥来世。当然,谁都说有,猛子也懒得去说无,那有呀无呀,仿佛是别人的事。

  羊头一个个滚在地上,形态各异:有嘴咬沙地的,有大眼瞪天的,有仇恨同类的,都没闭眼。羊和猪不一样。猪死前死命地叫,死后眼却闭了,仿佛挣扎了一番,没挣出命运,就认命了。而羊,你拿刀锯它的脖子时,它也不出声,可死后,眼却不闭。但猛子懒得管它,那闭了的或是不闭的眼珠,一煮熟,都瓷瓷地香。猛子爱吃眼珠子。

  豁子们吭哧吭哧,忙活一阵,七八只羊便被脱了衣服,赤条在栅栏上。那场面,很是壮观,也有些滑稽。空气里弥漫着肚粪臭。猛子便乏味了,想回房里,又不想见鹞子那张脸;忽“看”到鹞子正摸女人奶子。女人浪笑,鹞子也在浪笑。女人的浪笑很容易想出,甚至不用想,她时时就在脑中浪笑。鹞子却浪笑不起来,咋想,也想不出,索性就不想了。一转身,却见女人袅娜而来。一见那夹袄的桃红,猛子的身子又烧烘烘了。

  女人显然习惯了豁子这一手,并不吃惊,仍是斜了眼,懒洋洋望。一片片瓜子皮从她嘴里飞出。这姿势,是女人最好看也最抓人的姿势。女人就尽兴地卖弄。时不时,随了豁子的动作,吃吃笑。

  “真看不出,你脱羊的衣服,比脱女人的还快。”女人笑道。

  “当然。”豁子笑了,“女人那东西,自个儿会脱,你不用招呼,她一进被窝,就赤条条了。”

  “不见得吧。”女人拉长了声音。而后,斜了眼望猛子。

  猛子便想起夜里情形,渴倏然袭来,某个部位仿佛湿了,腿也软了,身子奇怪地乏了。他很奇怪。女人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有如此力量?正奇怪,女人却笑了起来。那笑,像风中的石头过戈壁一样在心上滚,渴感欲炽。听得女人问:“有没有脱女人衣服比给羊脱衣服更快的人?”

  炭毛子却接口了,“你少骚情人行不行?”豁子笑道:“你个炭毛子驴,连这话也听不得了?想当初,到九条岭驮炭,哪儿没个相好的?一脸盆炭,就能换个女人。”

  “这倒是。”炭毛子笑了,“那还是贵的呢。凉州城还有更贱的呢,进了流水巷,×比馍馍贱。知道不?”

  “还有白送的呢。”女人笑了,“啥也不要,白搭了身子,白搭了心,只不过叫人家费些力气,信不?”

  “这骚货,越说越来了。”豁子笑骂。

  “小心哩。”炭毛子道,“你这婆娘,明明是吃人虎,把人活吞了,你还舒服得哼儿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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