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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孟八爷到了沙湾,拴了驼,叫孙子花球给喂些拌草——就是把草弄湿,再拌些面——自个儿去了派出所。所长正急得抓耳挠腮呢,一见孟八爷,就叫:“哎呀,天老爷,咋连个声气儿也不通?瞧,头发都急成羊毛了。我还以为你叫人家当肥猪一样,剥了皮,抽了筋,屙进圈了。”孟八爷笑道:“那杀我的刀子,还没造出呢。你那个黑疙瘩,屁用不顶,开始还吱吱哇哇,后来,嘿,连个屁声也没啦。”所长笑道:“可能超出范围了。按说,进沙窝,该用海事卫星电话的。可那租金,一天二百,还不算电话费,只好现捏佛儿现烧香。咋?有消息没?”孟八爷谈了些。

  一个陌生汉子道:“真有个叫鹞子的,还是个头儿哩,可不知究竟是哪里人?这家伙,狡猾极了,从不在一个地方待三天以上。等我们接了信,扑过去,人家早疯狗扬尘地溜了。”

  孟八爷打量了一下。这汉子,普通穿着,普通长相,肉肉的鼻头,几根黄胡子,衣服袖头还油叽叽的。这号人。一丢进人群,就再也寻不着了。

  所长介绍道:“这是局里的。人不可貌相,别看人家邋里邋遢,可是把好手,立过功哩。你叫他老栋得了。”孟八爷暗暗好笑,想:“怪不得你们苍蝇撵屁一场空,这种‘好手’,扫帚一动,就能扫来一骡车。说穿了,不过是撑衣的架子,盛饭的皮袋。”心里虽暗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所长又道:“你得去一趟南山,你有熟人,打听个事儿啥的,方便。听说,那儿的人都吓破胆了。”老栋道:“谁说不是呢?那个报案的,嘴上挨了一刀,从嘴角裂到耳门,缝了十三针。现在,嘿,一问三不知,油梁压不出个屁来。”所长道:“也不能怪人家。每回,你们都是走走过场,吆喝几声,放几枪,像旋风一样,旋几下,就连个影儿也不见了。遭罪的,还不是人家?”老栋道:“这倒也是。不过,这次可要动真格的,省上立了案,县长亲自挂帅。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

  所长对孟八爷说:“看,情况就这样。你准备一下,明天动身。”

  孟八爷告辞出来,肚子里仍在暗笑,“就这种好手?肩膀上扛个谷糠盆子,还当是脑袋呢。”他是向来看不起公家人的。

  顺路,孟八爷进了老顺家,见老两口正慌张了脸,给盼盼包扎脚,一问,才知是老鼠咬的。老顺说:“这年头,啥怪事都出,连老鼠都想吃人,要不是发现得快,不定叫啃成啥样呢?”孟八爷说:“要紧不?”莹儿说:“打了几针。大夫说,最怕感染。”孟八爷说:“打针没用,用酒泡,啥药都不如酒。那年,我的大拇指叫松鼠咬了,又黑又肿,大夫说没救了,得锯掉。我不信,泡在酒里,几天就好了。”

  莹儿叹息道:“得想个法儿治治老鼠了。”

  孟八爷说:“听说,招鹰灭鼠很管用。在大沙河里,栽些叫鹰歇息的木架试试。”猛子妈说:“没用。屋里养了三只鹰,老鼠照样反。”老顺说:“谁说没用。那鹰拴着。不拴的话,老鼠早没命了。”妈说:“牛啥?你放开试试。”老顺说:“一放,人家嗖的一下,就进山了,能待在你这黑旮旯里?”妈耸耸鼻头,“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

  2

  南山是凉州有名的牧场,原始森林多,草场好,自清末后,出了好些大户,种鸦片,淘金,招兵买马,啸吁一气。后来,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规矩了几十年。再后来,子孙们重操祖业,就在山沟里掘了坑,淘金。一人暴富,万人追逐,你也淘,他也淘,滥砍滥伐,那好牧场,就千疮百孔了。

  望着满目疮痍,孟八爷心头很沉重。上次来时,这儿还一片林海呢,才几年,山秃了,草没了,脓疮癞皮,丑陋不堪了。过几年,又不知成啥咋样呢?

  老栋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这儿,还是好的。上头,更厉害,连山都翻个儿了。”

  “没人管?”

  “是县里叫开的,公开卖呢,一个窝子卖好些钱。淘金的,疯蚂蚁似的,到处乱滚……知道不?你们沙湾,马上也要开金矿呢。”

  “杀鸡取蛋呀。”

  “谁说不是呢?”

  谁都叹息,却又齐齐地寂了声。

  牧民的房屋都散落在山凹里,倚山而居,门口多有柴棵栽的篱笆,里面圈牲畜。见生人来,羊们便伸出头来,咩咩地打招呼。最扎眼的是山羊,那綹天生的胡须笔直地下垂,就把脸拽成倒三角了。它们装出一脸的深沉和学问,用探究的目光瞅着来人,时不时晃晃脑袋,瞥一眼没见过大世面的绵羊们,一脸的不屑。

  篱笆旁,是干牛粪码成的墙子,这便是牧民的燃料了。牧民眼里,牛粪很干净,是雨水洗净后的百草变的,烧起来,还有股青草的清香呢。寺上的喇嘛做火供供佛时,多用牛粪做燃料。

  山坡上多马莲,一丛一丛。若在夏里,一开蓝花,很是好看。可现在,秋霜一掠,就一片苍黄了。牧人割了,垛成垛子,待冬雪盖了牧场时,喂牲口。

  上了山坡,就能望见瘸阿卡住的山洞。他是孟八爷的干亲家,也是黑羔子的干爹。瘸阿卡有个儿子,多病,叫喇嘛一算,说是得找个煞气大的人“拴”,瘸阿卡就找了孟八爷。可那命里的魔星,还是没镇住。一夜,泥石流从天而降,埋了房屋,埋了牲畜,埋了他那个苦命的儿子,还顺手捎了他的妈。瘸阿卡正好外出,按他的话说,成了“死着剩下的”,就索性退了草场,也不再养牲畜,也不叫村里“五保”,住进了毛爷洞里。

  毛爷洞是个天然山洞。早年,有个姓毛的,在这里修行,修成了,在洞旁的山石上,印进几个脚印。据说这下陷的脚印,便是证悟了空性的成就标志。后来,狼占了山洞。再后来,瘸阿卡打死了狼,住进洞里。

  自从家被埋了后,瘸阿卡就成了专职猎人,挖阱,下扣子,放药,样样精通,还兼任了天葬师。啥行当,一专职,就容易精。瘸阿卡想打哪个野兽,阎王就赶紧勾哪个的命。但瘸阿卡不贪,日求三餐饭,年求两件衣。需要了,打一个。一顿吃不了,怕坏,就在洞外树上,拉根铁丝,把肉割成条,不放调料,生挂了,风也吹,日也晒,不多日,就成肉干了。这肉干,一敲,嘣嘣响,可酥,掰碎,丢进嘴里,一嚼,有股膻腥味;再嚼,就嚼出野味本有的天然来,越嚼越香,耐嚼得很。

  毛爷洞下方,是村里的冬季牧场,按人口分了,以家为单位,钉了水泥桩,绷了铁丝。夏天时,牧人们都在山上的夏季牧场混放,也没个严格界限。一入冬,才在自家的牧场里放牧。牧场大的,养活的牲畜多。先前,为争牧场,老闹纠纷。后来,按家分了,栽了桩,用铁丝圈了,便省事了许多。

  离毛爷洞老远,孟八爷就叫:“瘸阿卡!瘸阿卡!”

  “谁呀?”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钻出个干瘪老头来,他尖嘴猴腮,一脸皱纹,很快,就惊乍乍叫了,“哎呀,今早上喜鹊叫,我说来谁呢?才是你老崽。进!进!”孟八爷指指老栋,介绍:“回子,来收皮子。叫老栋。”

  洞里很暗,洞顶早被烟熏黑,墙上挂满毛皮、肉干和几幅夹脑绳索。地当中,卧一团白的,几人围了它,像孝子们围着快要落气的爹。

  孟八爷发现,那白物,竟是只白鹿,惊奇地说:“这辈子,我还没见过白鹿呢。”

  “是神鹿。”瘸阿卡递过一碗奶茶,上面飘块酥油,酥油在滚热的茶水里,渐渐化了,荡成亮亮的一层。孟八爷接了,递给老栋,“你可能喝不惯。这可是好东西呀,润肺,提神。”老栋喝了一口,马上又吐出,烫得他直唏哩。“哪有这样喝的?”孟八爷笑道,“要把酥油吹开再喝。”

  喝了几口茶,孟八爷才把目光转向地上几人。那老阿妈举个嘛尼轮,一下下转。那穿红袈裟的年轻喇嘛正念经。一个穿藏袍的女孩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瘸阿卡叹道:“挖了金子,山运败了。要是神鹿一死,鹿运就败了。”

  女孩不满地说:“阿卡,你又胡说了,神鹿是不会死的。”

  瘸阿卡笑了:“拉姆,这世上,还有不死的东西吗?有生就有死,连那个日头爷,也会死呢。”

  “日头爷死不死,我不管。”拉姆道,“可神鹿不能死。”

  “死丫头,要是日头爷死了,地上的啥也保不住。就是日头爷不死,地上该死的,终究也得死。瞧,人家连山神的坐骑也敢打,还有啥不敢打的。”瘸阿卡说。

  拉姆拉拉老女人的衣袖,说:“阿妈,你不是说念上十万遍嘛尼子,神鹿就好了吗?我都念二十几万了,咋不见好?”

  “不是嘛尼子不灵,是你的心不诚。”阿妈边说,边转那嘛尼轮。那轮里装着藏经,转一圈,就等于诵一遍大藏经,功德很大。

  孟八爷上前,见鹿的腹部,有一个洞,正流血,也流脓,已有腐烂迹象了。鹿腿上,也包着纱布,纱布上渗出血来。喇嘛正擦洗伤口。

  “咋成这样了?”孟八爷问。拉姆气呼呼道:“还不是那群坏蛋打的。连山神爷的马也打,还了得。人心真坏了。”喇嘛接口道:“所以,才叫五浊恶世呢。”老栋问:“啥时打的?”

  “有半月了。”瘸阿卡道,“半夜里,正睡得迷糊,听到洞外咚地一声,出去一看,是神鹿。枪是后晌响的,听说,还打了好些呢。”

  拉姆说:“这神鹿,和别的马鹿不一样,别的成群结队,风一样,忽儿过来,忽儿过去,还跳进牧场,偷吃草呢。这神鹿,高贵着呢,每回出来,都是一个。它静静地来,静静地去,从不眼飞扎毛。瞧,它身上,连一根杂毛也没有。”她抚抚白鹿的脊毛,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栋道:“看样子,没救了。”拉姆说:“这可不准胡说。神鹿,是山神爷的马。人家山神爷啥办不到?格拉师傅,肯定能救,对不?”格拉说:“能救,能救。”拉姆这才得了保证似的笑了。

  瘸阿卡说:“可它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了,老是流泪。瞧,又哭了。”

  果然,白鹿眼里又涌出大滴的泪来,惹得拉姆也哭了。阿妈的念咒声突地大了,嘛尼轮转得飞快。正清洗伤口的格拉不知所措地望望流泪的鹿,又望望哭泣的拉姆。

  拉姆边抽泣,边给白鹿擦泪,“不哭。我的神鹿,瞧,格拉正给你治呢。忍一忍,一会儿就好。别怕,有我们呢,瞧,这么多人呢,坏人再也不敢来了。”白鹿用蓄满泪水的大眼望望拉姆,低唤一声。

  拉姆破涕为笑,“瞧,它听懂我的话了。格拉师傅,轻些儿。阿妈,快些念,你一念,它就不太痛了。快些。”

  老栋插话:“是不是有个叫鹞子的?打鹿的里面。”瘸阿卡道:“有个。听说是神枪手,枪不落空。”“哪里的人?”

  “不知道。谁也不敢打听。凶神恶煞呀,躲还躲不及,谁敢问。那‘鹞子’,还是他们一伙子人赶网时叫的,叫村里人听来的。”说着,瘸阿卡取过糖罐和木匣,抽去盖,内有两格,一格是炒面,一格是一种黄白色的结晶物,是提了酥油的奶子熬成的,叫粬拉。孟八爷喝几口茶,等茶剩小半碗时,加了糖、炒面和粬拉,伸出中指戳几下,搅几下,待茶渗入炒面后,拇指扣碗,四指压捏,转几圈,捏成疙瘩,便成糌粑了。孟八爷把糌粑递给老栋,老栋没接,说:“你吃,我自己来。”他照猫画虎,却弄得自家裤子上尽是奶茶和炒面。拉姆掩口笑了。

  老栋笨手笨脚,啃哧半天,才吃上了因奶茶太多而显得稀软的糌粑。他的下巴上黏糊糊的。格拉破口笑出声来。老阿妈却目不斜视,口诵真言,手摇嘛尼轮。孟八爷笑道:“你这哪是吃炒面?是猫儿吃糨糊呀,再放些炒面。”

  老栋啃哧道:“行了,太多了,吃不上。头回生,二回熟嘛。”

  吃过糌粑,又喝了几杯奶茶,格拉已包扎好伤口。那白鹿仍在流泪。拉姆抚着白鹿的脖子,柔声安慰:“不哭不哭。”瘸阿卡长长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莫非,这鹿运真败了?”

  老栋问:“村里有没有人知道偷猎者的底细?”拉姆说:“听土登说,那些人挂络过他。”老栋来了精神,“真的?”

  阿妈却发话了,“丫头家,少多嘴多舌。少说话,威信高,多说话,惹人骂。”老栋道:“叫她说。”阿妈边摇嘛尼轮,边说:“你也别问她啥,你们风一样来,风一样去,她可是在地户,不说别的,叫人家脸上划一刀,也够丫头受的。”老栋笑道:“你摇上多少遍嘛尼轮,又摇不转人家的心。人家扳机一扣,鹿照样没命。”阿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菩萨和山神,自会惩罚他们。”老栋道:“等他们惩罚时,鹿早已绝种了。”

  听老栋口气,似乎对佛菩萨不敬,这是犯忌讳的,孟八爷就说:“喝茶喝茶。”老栋却又冒了几句,“再说,佛菩萨又不能自个儿惩罚恶人,啥惩罚,还得人来执行。”格拉笑道:“这倒是。人间有人间的规则,佛菩萨的赐福或惩罚,也得以人间的方式显现。”

  老栋道:“也许,我们正是佛菩萨派来惩罚坏人的。”阿妈问:“你不是收羊皮的回子吗?”老栋笑道:“谁说收羊皮的不能惩罚坏人?路不平众人铲哩。”阿妈不再说话,只把嘛尼轮摇得飞快。

  瘸阿卡笑道:“好,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他们也不敢太放肆。不过,有些年轻人,也想跟他们斗一斗,可人家有枪,人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你,谁还敢放半个屁渣儿?那些人一走,华都——就是报案的那个——就到乡上要枪。乡上哪有枪?结果咋样?枪没要成,后来倒叫人家割了舌头。若不是华都,乡上县里还不知道呢。人家说,谁报案,要满门抄斩呢。天老爷。”

  拉姆插言道:“土登有枪,人家就是瞅上他的枪才挂络他的。”阿妈斥道:“死丫头,又多嘴。”拉姆吐吐舌头,缩回脖子,不再说话。

  屋里渐渐暗了。瘸阿卡说:“拉姆,今日个又得捞扯你了,把那些肉煮上。”对孟八爷说:“走,跟我去取夹脑。”两人走出洞来。

  3

  日已转西。日光照着山上的林阔,时不时就看到偷伐后留下的树墩。虽有护林的,但人数不多,林子又大,顾不过来。山坡也老被揭去草皮,裸出黑色的土来。这是私自采矿者所为。到处是沟豁。天若多雨,山洪时发,冲呀冲的,山坡就成泥流了,压房屋,裹牲畜,造出许多噩梦来。

  瘸阿卡的夹脑下在丫豁里。所谓“丫豁”,就是两山相接处。丫豁里高高的草疙瘩,多是狼的尿墩。山里的狼和大漠的不一样,它们撒尿,有专门尿墩。这尿墩,地势较高,多在路口,上有草,很繁茂,但牲口是不碰它的,因为上面有狼的气味,腥气极重。这尿墩,是狼的公厕,从外地来的狼,也多在这儿撒尿,把气味留在上面,就等于人类的注册报到了。

  瘸阿卡的夹脑就下在尿墩上。他打猎从不用枪,每到秋上,他就提了夹脑、绳索和扣子,带一口袋炒面,进老山,弄些肉来,晒成肉干,再卖了兽皮,买些粮食用物,打发冬天。后来,听说国家开始保护动物,孟八爷还替他发愁呢,没想到,他仍在操着旧业。

  一出门,瘸阿卡问:“老顺家好不?还有黑羔子家?”

  “好。”

  “那黄毛道尔吉,也几年没见了。他那丫头,不知养没养?每次见面,他就唠叨。其实,活人嘛,一切随缘。有子孙也好,没有也好。人到这世上,像是住店,没必要太计较。你见过他没?”

  “见过。他那丫头,还没开怀。黄毛到处找偏方,也没顶用。”

  “张五倒是见过,身子骨倒好。听说,日子过的紧巴,精肚子上勒草腰子呢。”

  “农民嘛,都这样。”孟八爷说,“哎,老崽,好多动物,国家早保了,你咋还下夹脑?知不知道?犯法哩。”

  瘸阿卡笑道:“知道知道。国家保的,我不碰它,我夹狼。”“狼也保了。”

  “国家保狼,是不假,可我们这儿不保。”看到孟八爷不信,他补充一句:“还鼓励呢。牧区都这样。别的保。石羊、青羊、马鹿、香子、跑鹿,旱獭……都保,只狼不保。那狼,吃羊哩,一保,羊就遭殃了。”

  “狼吃的,又不单是羊,石羊、青羊、鹿、旱獭、老鼠都是它的食物。打光了狼,那吃草的,起群哩,把草场坏个精光,叫羊吃屌去?”

  “这倒是。”瘸阿卡说,“狼最爱吃旱獭,旱獭不蛰,狼不碰牲畜。一蛰了,它没吃的了,才扑牲口。现在,石羊起群了,一群几百,一群几百,忽喇喇过来,忽喇喇过去。旱獭也多,到处打洞,把草场弄了个一塌糊涂。可叫保,没治,谁敢打?一有个风声儿,派出所就扑过来罚款。对狼例外,睁一眼,闭一眼。虽没红头文件,可是口头传达了。狼,能打。”孟八爷叹道:“瞎子领路,不栽崖才怪呢。”

  说话间,已到丫豁,高高的尿墩上,空无一物,只有草在晚风里摇曳。孟八爷嗅到一股刺鼻的腥臭。这腥臭,能叫人闭气。草很密,大多苍黄。有的地方却光秃秃的,孟八爷知道,那是狼爪子刨去的。这是狼的又一个习性,边屙粪,边用前爪刨土。尿墩上,狼粪星星点点,也呈白色。

  “跟在我后面。小心夹脑!”瘸阿卡提醒道。

  孟八爷停下脚步。瘸阿卡快行几步,四下里瞅瞅,叫道:“糟了,叫它溜了。”

  那夹脑,已被踩翻,浮土四起,有滚压迹象。孟八爷说:“你咋不钉个桩?”瘸阿卡道:“钉了。瞧,三摇两摇,就摇活了。不过,夹脑上带了拨榔子,它跑不远。”那“拨榔子”,是三尺左右的木棒,栓上铁链子,连在夹脑上,专用来桎梏狼的行动。狼一快走,那木棒就会飞起,或绊或打。

  二人四下里瞅,发现夹脑划地的痕迹,就追踪而去。孟八爷常行沙地,少行山路,很快便气喘吁吁。瘸阿卡瘦如猴子,轻捷也如猴子,三蹿四蹿,便超出孟八爷一截。“快!”他摧道,“就在前面,有拨榔子呢,它跑不远。你闻,路上还有腥臭呢。”孟八爷噏动鼻翼,却只嗅出树林的一股潮湿味。“你那鼻子,狗一样。”他笑骂。瘸阿卡笑了,像夜鸟在叫。

  “那回子,真收羊皮?”瘸阿卡问。“咋?”“我看咋像便衣?上回,也来过几个便衣,也装回子,东打听,西打听,打听了个屁烧灰。谁敢说呀?谁知道是不是贼们装的。那个叫割烂了嘴的,就碰上假警察了。一听说是警察,就瓦罐里倒核桃,啥都说了,话没说完,人家指缝里夹个刀片,一划,嘴就裂到耳门了,差点得了破伤风。看样子,这回子,是个真货……瞧,我说它跑不远。”

  顺瘸阿卡手指,孟八爷看到了山道上狗一样颠着的狼。它口里咬着那个叫“拨榔子”的木棒,见人追来,逃得更快。夹脑夹在它的前右腿上,它虽提起右腿,夹脑却时时触地,捞出很响的铁器声。

  孟八爷顺手捡个石头。手里没个东西,总是心虚。

  “呔!”瘸阿卡喝一声。

  狼猛蹿几步,那提起的前爪也动用了,反倒越加不便,身子也跌跌撞撞了。

  瘸阿卡左腿稍短,略有些瘸,却敏捷异常。他猴子似的前蹿,跃到狼后面。狼回头,龇牙,低哮几声,扑来,但眨眼间,已变成瘸阿卡手下一团蠕动的肉了。孟八爷知道,这里他的拿手戏。瘸阿卡打狼,绝不使枪弄棒,多徒手。那狼扑来时,瘸阿卡便揪了它的天花皮,顺势按下,狼头撞地,差不多就晕了。他徒手活捉过一百多匹狼,远近闻名哩。

  “来,取夹脑。”瘸阿卡叫。

  孟八爷使出气力,开了夹脑。这夹脑,劲道很大,狼腿似已折了。狼边低哮边刨地,很快,山道上被刨出个深坑。瘸阿卡索性把狼头按进土坑,狼的呻吟沉闷地传出。

  等孟八爷取了夹脑,瘸阿卡便一手揪狼的顶皮,一手撕狼腰,举起狼,走向一块山石。

  孟八爷忙道:“别摔!”“咋?”瘸阿卡不解。“放了它。”“咋?”“三句两句说不清。你放了它。”

  “好。”瘸阿卡把狼轻轻抛出。狼卧在地上,却不敢逃,很是萎靡。瘸阿卡笑道:“瞧,这家伙,远远望去,嘣儿嘎儿,好像很大,像要吞天哩,可一抓住,就成出了白水的驴毬了。”

  “这倒是的。”孟八爷笑了。他也有同感,那狼,自由时,飞扬跋扈,气焰熊熊,一旦被擒,形体就倏然缩小了几倍,那骇人的气势,也烟消云散了。

  狼偷望一眼瘸阿卡,又倏地垂下眼睑,不敢再和他对视,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怪的是,此刻,它虽已自由,却仍伏着,不敢起身。“去吧。”瘸阿卡笑道,“今天你走运,不然,又是半条褥子。”

  狼这才缓缓起身,怯怯地后退,怯怯地转身,渗入暮色。

  “吃斋了,你?”瘸阿卡问。

  “差不多。老崽,我可是发了愿的,再不伤它们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二人收拾好夹脑,往回走。孟八爷便把他听来的和悟来的道理讲了一番。瘸阿卡似懂非懂,却迎合道:“怪不得。老先人说狼是山神爷的狗,想来有他的道理呢。”

  “我们那儿叫土地爷的狗。山神爷,土地爷,一样,都是一方土主。”孟八爷说。

  4

  早晨,瘸阿卡起得很早,又是供水,又是上香,又是摇那个嘛尼轮,嘴里还咕噜些孟八爷一听就打呵欠的声音。山洞的正堂里挂块黄布,黄布下有个小洞,小洞里有个铜佛。瘸阿卡就朝那铜佛摇嘛尼轮,磕大头,上供,还在洞外的烟供炉里煨了柏枝,撒些炒面,供山神。

  孟八爷感到好笑,看他这样子,虔诚极了,可又狩猎杀生。瘸阿卡只在初一、初八、十五日三天不狩猎不杀生,其余时间随缘。有吃的了,多转转嘛尼轮。没吃的了,就把嘛尼轮放到黄布后的洞里,带了夹脑和扣子,去生发养命食。

  瘸阿卡忙完早上的功课,才端过一碗面,一碗酥油奶茶。这便是早饭了。“早上舔,中午拌,晚上吃的糊糊面。”这便是瘸阿卡平日的食谱。

  “要不要粬拉,吃了不闹肚子。”瘸阿卡问。

  “不要。牙口不好,上回那些,囫囵咽了。”

  孟八爷用舌头舔一下炒面,喝一口酥油奶茶,说:“我可真不明白,你明明信佛,可又杀生,不矛盾吗?”瘸阿卡笑道:“人就生活在矛盾里。藏人哪个不信佛?可谁也免不了杀生。没法呀,人总得吃饭,几天不吃,人身就没了,还修啥佛?别看这身子肮脏,可是个天大的宝呀,成佛也靠它,做祖也靠它,当然,杀生造业的,也是它。没听说过哪个鬼修成佛的,为啥?那些鬼们,整天受罪,火烧了,刀劈了,忍饥了,挨饿了,哪有修行的闲心?那天人,也就是汉人说的神仙,又叫福烧着了,想啥有啥,乐不可支,谁愿意吃苦修行?要修行,还得用这个臭皮囊。有它麻烦,没它还不行。”

  孟八爷问:“按你的说法,杀生究竟有没有罪?”瘸阿卡说:“咋没罪?罪太大了。”“遭不遭报应?”“咋不遭。欲知世上刀兵劫,且听屠门磨刀声。你不见,历史上过些年成,藏人就遭大难,就有人举了刀枪杀来,那就是报应了。杀业是定业,难转得很。我虽然念嘛尼子,心里还是嘀咕,下辈子转个啥呢?唉,光是狼,就杀了百十条了。这笔债,哪辈子才能还清?”说着,瘸阿卡一脸沮丧。

  孟八爷笑了,“想那么多干啥?活着时,好好活着。死了,管他变啥变啥。对那个轮回啥的,我不管它。与其患得患失,不如趁活着,好好干些事。这也是积功德呢,比念嘛尼子还管用。”

  “这话不假。”瘸阿卡笑道,“这才是真修行呢。黑心人念佛,不如白心人不念佛。我看呀,你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我不管下辈子,只希望子孙们也能像我们一样,有碗饭吃,别断子绝孙就成。知道不?猪肚井那儿,唐朝时还是马场。后来咋了?沙压了,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哩,别说住人,养鹰雀都立不住脚了。”

  这时,老栋拉姆和土登进了洞。老栋一脸欣喜。原来,夜里,老栋费了半斤唾沫,才打消了土登的顾虑。土登告诉他,贼们致意要买他的那把枪,说好后天见面。

  孟八爷举举炒面碗。老栋摆手道:“吃了,也是这。嘿呀,差点把我呛死,舔时一吸气,炒面进气管了。”拉姆笑道:“你又不是爬坡的老牛,能那样吸气?”土登却显得心事重重。

  拉姆跑到白鹿跟前,抚抚鹿角,问:“阿卡,神鹿吃过没?”

  “喂了,没吃。”瘸阿卡说,“随缘吧。也许,它知道它的命。有灵性的生灵,知道自己的住世时间。时间到了,绝不赖在世上。”

  拉姆嗔道:“又胡说了,神鹿不走的。神鹿呀神鹿,多住些年,成不?”

  瘸阿卡接口道:“就是。再等几年,你就驮了她,当黑羔子的新娘。”拉姆笑道,“这才像话。听阿卡的话,等我,成不?”

  “羞不?”瘸阿克笑道:“瞧,现在的姑娘,脸皮多厚。我们那阵,一提结婚,羞死了。瞧她,一提黑羔子,眼睛就笑成鸽粪圈儿了。”拉姆羞红了脸,却说:“就笑,就笑。气死你。”她取过一把草,递到白鹿嘴前,说:“唉,你该吃些呀,不吃不喝好多天了,流眼泪,也得喝些水。真不知,你的眼泪从哪儿来的?”忽然,她惊叫道:“阿卡,神鹿的眼睛咋瓷了?”

  孟八爷一看,果然,白鹿眼里没一点光彩,呼吸也变成了蛛丝,似有似无。他知道,这是要落气的征兆。

  瘸阿卡“乖乖”几声,吩咐道:“土登,快去叫格拉,叫佛爷也来,神鹿……唉,怕是要归位了。”土登应声而去。拉姆哭出声来。

  瘸阿卡劝道:“丫头,不哭,人家,要归位呢,总不能老叫人家待在人间受罪。人家是神,神有神位。你能见着它,是缘分……别哭,瞧,你一哭,神鹿难受了。”

  果然,白鹿腹部抽搐了几下。拉姆连忙抹去泪,但哽咽,仍从胸腔里迸出。

  老栋道:“要落气了。”瘸阿卡取过嘛尼轮,边摇,边咕哝,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超度。洞里显得很闷。

  格拉进来,说:“让个地方。”土登跟在后面,扶个胖喇嘛,想来是活佛。洞里太小,再进不来人。孟八爷拉拉老栋衣袖,说:“走,我们到外面。”格拉闪开身子,放他们出去。

  活佛一进去。拉姆的哭声又起了。洞里传出浑厚的诵经声。

  太阳很高了。阳光穿过淡淡的雾,射来,很是灿烂。一个大好的天里,白鹿却要死了。大好的天并不因白鹿的死而略显阴沉,哪怕它是神鹿。鸟儿在树间鸣啾,听那声调,也很是欢快。这就是世界,死的死,生的生,乐的乐,悲的悲。

  经咒声,一浪接一浪,从洞里潮水似的涌出。间或,还夹着金刚铃清脆的声音。土登木了脸,立在洞外。不远处,有几个牧民,有的掐念珠,有的摇嘛呢轮,一脸肃然。远处,尚有人朝这边走来。

  孟八爷听到老栋不易察觉的叹息。

  人渐渐多了。毛爷洞上方的山坡上,站满了人,他们一脸肃然,都不约而同地诵一种声音。那便是嘛尼子,也叫六字大明咒,也就是汉地那爱吃狗肉的济公念的“嗡嘛尼叭咪吽”。他们送着白鹿,为神鹿祈祷,同时也为自己的未来祈祷。咒声一晕晕荡去,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

  拉格和瘸阿卡抬出了白鹿。鹿头已经垂下,但眼却没闭。多日的绝食使它瘦骨嶙峋。唯一能显示其神性的,是那纯白的鹿毛和九叉鹿角。

  拉姆跟在身后。她强仰着哭声,却仰不住眼泪。

  活佛的声音很响,这是训练有素的低沉浑厚的胸音,虽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声音,在人们心头,闷雷似滚。

  在咒声中,几个牧民从格拉和瘸阿卡手里接过白鹿,穿过人群,缓缓走向那个掩映在绿树间的寺院。

  牧民们也缓缓地跟在后面。嘛尼声滚满山洼。

  5

  许久,那氛围仍淹着孟八爷,老栋也沉默着。隐约的咒声随风飘来。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啥信教?”老栋说,“可以让死亡变得庄严。”

  孟八爷不语。

  老栋又说:“当然,还可以活得安宁。”

  孟八爷叹口气,进了洞。浓浓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鹿卧过的地上,有块显明的印迹。那束草还放在那儿,还有已干的炒面糊。方才,这儿还卧着“神鹿”,现在,啥也没了。才一顿饭功夫,活的就成了死的。浓浓的沧桑涌上心头,他忽然想到自己。别看他正叹神鹿呢,只要一口气接不上,就轮到别人叹自己了。可看到这一点的,有多少人呢?

  “你说,命有多长?”孟八爷问。

  老栋懵了一下,半晌,才答:“有长的,有短的,不过百年。”

  “不对。命不长,只有一口气长。”

  老栋笑了,“对。要是今早上,挨呛的那会儿,一口气上不来,就没我了。”

  孟八爷叹息道:“那帮打鹿的,咋不明白这道理呢?趁着气没断,好好做些善事,才不枉来这人世一趟。”顿一顿,又说:“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早些年,至少有几千条命断在我手里,真鬼迷心窍了。我迷,是我识不了多少字,可那些识文断字定政策的,咋也迷呢?”

  老栋应合道:“就是。前些年,把那麻雀,也列入四害,打死的,比那沙漠里的沙子还多。现在,你想找个麻雀,也得拨亮眼珠子寻半天。那虫子,倒铺天盖地了。”

  孟八爷闷闷地叹口气,仰脸躺在炕上。

  老栋道:“我打了电话,给局里,谈了土登的事,他们要派人来。”“那信儿,究竟实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说实话,现在,局里也黑馍馍盖天窗呢,有用的线索不多。有这线索,总比没有好。”

  “也倒是。”孟八爷爬起身,从炉上取过茶壶,沏杯奶茶,递给老栋。这茶壶,常在炉上煨着,壶身上还裹了几层棉布,保暖,啥时喝,都有热茶。“要酥油不?”孟八爷问。

  “不要,那玩意儿,喝不惯……按土登的说法,明天他们来。今夜,我们得找个地方潜伏,等他们上门。好不容易逮个线索,可不能断了。我叫土登的爹妈到别人家避避,以防叫逮了做人质。我看了看,土登家附近,倒有潜伏的地方。今夜,趁黑去,免得打草惊蛇。”

  正说着,瘸阿卡来了。一进洞,就叫:“好福气,你们真是好福气。我给你们弄了个鹿脖子。”

  “白鹿的吗?”孟八爷问。

  瘸阿卡道:“乖乖,那是神鹿,快别胡说。佛爷正念经超度呢,说是要用藏药炮制一下,就供在庙上。这是我另外弄的,叫你们尝个鲜。”他舀瓢水,洗那肉。

  “不是说,鹿是山神爷的马,打不得吗?这鹿肉,打哪里来?”孟八爷问。

  瘸阿卡神秘地笑笑,“这,你就别问了。也就是我,人家才敢拿出来。”

  孟八爷震惊了。看来,这牧民中间,也有偷猎者。瞧,瘸阿卡还庆幸他们的好口福呢。孟八爷长长地叹了气,心倏然阴了。

  鹿肉果然很香,锅一滚,香味就溢满山洞了。瘸阿卡捞出几块,取过盐碟,说:“来,嫩些香,再煮就老了。”老栋望一眼孟八爷,笑笑,撕了一块,抹点盐,咬了一口,唏哩道:“香,果然香。”瘸阿卡笑道:“你们是贵客。招待贵客,得稀罕物。吃呀,老崽。”他招呼孟八爷。

  孟八爷觉得很别扭,总把这肉和白鹿连在一起,总想到白鹿的哭。一想到保鹿的他们要吃鹿肉,就觉得对不起良心了。任是啥,骗也没啥?骗良心,骗自己,就没啥活头了。

  “来,这一块。”瘸阿卡递过一块,“这块嫩。这可是大补呀。”

  瘸阿卡这一劝,孟八爷有了推辞的理由:“我脏腑热,瞧,”他张开口,“这牙花子,都肿了。上火了,面食一多,就上火。这肉,一吃,脑袋怕都要肿了。”

  “这东西,热倒是热。”瘸阿卡这才不劝了,张口撕了一块,腮上的两棱肉飞动起来。

  望望老栋的馋相,孟八爷觉得很滑稽。老栋在他心中的位置又低了。他轻叹一声。这辈子,虽没干过啥大事,可有一点,他做到了:从不骗自己。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坦然地面对自己呢?

  “那,你喝些鹿肉汤?”瘸阿卡问。

  “不了,汤也热,我喝糊糊面吧。”孟八爷说。他走过去,取个碗,倒了半碗开水,抽开炒面匣,舀一勺,边往开水里撒,边用筷子搅。这便是“糊糊面”。

  “加点羊油。”瘸阿卡扔了一节鹿骨,取过一个羊油碗。

  孟八爷摇摇头,“不要不要。那味儿,吃不惯。”

  “吃点羊肉?”

  “不要。这就好。”

  “小鬼受不了大祭祀。”瘸阿卡咕哝一声,又从锅里捞出块鹿肉,递给老栋。

  孟八爷喝了糊糊面,出了洞。太阳光泼来,暖融融的,身心虽被熨得舒适,但总觉被一种虚假的感觉浸泡了。

  从远处的林阔里,隐隐荡来寺院的钟声。

  6

  下午,老栋的手机响了,局里的人到了。老栋叫他们别上来,免得打草惊蛇。他给孟八爷安顿几句,自个儿下山去接应。

  天变了。从老山里漫来的雾渐渐罩了林子,罩了山顶。极目望去,只隐隐看到半山坡。山里变天快,方才还一轮丽日,眨眼就灰蒙蒙了。白白的雾气漫了来,亮亮的晶粒子游动着,扑在脸上,凉刷刷的。

  瘸阿卡又去了寺里,回来说,已超度完白鹿了,喇嘛们开始找药,想把白鹿制成标本供起来。寺里有好些这类标本,有某个英雄骑过的马,孟八爷见过,比小毛驴大不了多少;有被某代高僧降伏后成为护法的黑熊。那黑熊,大张着口,还没他的老山狗大呢;还有其他动物,专门辟了一间厢房,安上栅门,供人参观。瘸阿卡说,这白鹿,不比别的动物,地位和护法神差不多。虽说这神鹿,连自己也保不了,但不能因此贬低它。历史上有许多高僧大德叫人害死了,但仍然受到供奉。神鹿也一样。

  由黑熊想到老山狗时,孟八爷想起了猪肚井,不知那儿咋样?有没有新情况?但很快,他就把它从脑中扔出了。因为想没用。没用,就不想它。

  那鹿肉带来的阴影也被孟八爷扔出了心。他不能总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心的转变需要过程,只能随缘了。但孟八爷添了个见识:举着嘛尼轮,暗中捅刀子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想,仅仅明白还不够。明白是慧,还得有戒心,有定力,否则,一切仍是虚的。

  听老栋的安排,要在夜里潜伏,孟八爷就吃了些羊肉。他怕那点儿“糊糊面”提供的热量不够他抵御夜里的寒凉。

  黄昏时分,老栋来了。他把牧民打扮的伙伴安顿在远处的一个僻静处,等待夜幕的降临。天空飘来丝丝络络的雨,远的山,近的村子,都罩在水雾之中,一切都虚濛了。孟八爷老觉得在做梦。

  老栋说:“阿卡,能不能弄些塑料纸?”

  瘸阿卡问:“塑料纸多。去年,乡上给各家都摊派了,信用社顶来的账……要那玩意儿干啥?”

  “有用。”老栋含糊地答。他端起凉了的茶,咕咚一气,说:“这鹿肉真是热。”瘸阿卡说:“再渴,也别喝凉水,小心肠子结住。”说完,就出去了。

  老栋说:“看这鬼天气,一时半时,停不了雨。要不,今晚你别去了。”

  孟八爷说:“没啥。保着君子来,保着君子去。这点儿雨,不碍事。”

  老栋道:“方才,我看了地形,有几个路口,一个路口守两个人。除非他们不来,一来,就成坛子里的王八了。”他又安顿了潜伏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了一点:不能吸烟,一怕暴露目标,二怕引发火灾。

  不大一会,瘸阿卡寻来了塑料纸,用过的,显得很脏。老栋很高兴,倒盆水,用湿毛巾擦一阵,再剪成相对齐整的几块,折了。

  “再吃些羊肉。”瘸阿卡端过锅来,“再热热?”

  “不用不用,瞧,还冒气呢。”老栋拿筷子,挑了块相对瘦些的,吃了起来。

  瘸阿卡望望孟八爷,问:“想吃些啥新鲜的?明说,我下个扣子,套一个,尝尝鲜。”孟八爷道:“不用不用。你可小心哩。现在,可不比以前了。弄不好,可要坐牢。”瘸阿卡笑了,“瞧,就这把老骨头了,喂狼也罢,蹲监狱也罢,扔了就是……其实,我也心里有个谱呢,啥该捉,啥不该捉。那旱獭,糟害草场,多捉几个,也是保护环境呢。”

  “旱獭也保了。”老栋边吃肉,边含糊地说。

  “保是保了,可那是害虫呀。狼也是害虫,没它不成,太多也不成。收拾几只,都说该,不然,为啥县里不保狼?”

  老栋吧嗒几下嘴,“那不是我的事。我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该我旋的地方,旋一阵,不该我旋的,也不去费那力气。啥保啥不保,有定政策的。”

  “土登呢?”孟八爷问。

  “跟他们在一起,一为安全,二来也用得着。等逮了那几个毛贼,他也万事大吉了。不吃了,不吃了。”老栋胡乱捞块布,擦擦手。

  瘸阿卡指指锅,朝孟八爷扬扬下巴。孟八爷摇摇头。

  7

  夜幕降下来了。那牛毛细雨却下个不停。天很黑。老栋和孟八爷带了局里派来的,摸黑往设计好的地方去。山里无路,尽是石头,相对平整些的地方,就当路了。就是这所谓的平整处,也布满石头,多牛犊子大,卧在地上,时不时的,就会撞上膝盖。这“路”,显然是走不成车的。平日,运个啥时,或是从冬场往夏场转时,就用牛驮。在牦牛背上搭个架子,放上驮子。这“驮子”,于是成量词了。瘸阿卡的爹,就给寺里供过十“驮子”青稞。

  “路”两侧,或是沟,或是山,或是林阔。老栋早打点好了地势,由他带路,时时便听到他小声的提醒:“注意,大石头。”或是:“小心,水沟。”因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提醒,全凭记忆。孟八爷不由暗暗称奇。他发现这脏兮兮一脸蠢相的汉子,也有他过人的地方。

  为避免暴露目标,只能摸黑前进,时有人挨撞或摔倒。老栋安排土登跟定孟八爷,充当眼睛和拐杖。土登的叹气声没有断过。显然,他的心病还不轻。因为这一潜伏,等于向那伙人宣告:土登卖了他们。他别想再像过安稳日子了。

  有了土登的搀扶和提醒,孟八爷没摔跤,但身前身后老响起沉闷的仆地声。孟八爷从电视上看过警察练摔功,倒也不担心他们会摔坏,自己则格外小心,老胳膊老腿了,和石头相撞,讨不到便宜的。土登悄声说:“这会儿,村里人早睡了,亮了手电也没啥。再说,那些人还没来呢。”孟八爷悄声说:“这是防地理鬼呢。”这“地理鬼”,是指和偷猎者有勾搭的当地人。土登于是寂了,走几步,又说:“我知道,你们把我当地理鬼了。”孟八爷刚想解释。老栋却低声斥道:“别出声!”

  快接近土登家了,老栋停下了。

  雨似乎大了,沙沙声四下里传来,已带寒意了。孟八爷的裤子早被草上的雨水弄湿了,上身倒好些,只有些潮。

  山里的房屋没川里那么攒,多十里一家,五里一户,星星点点,撒在山洼里。土登家已到山脑了,再上去,就是老山。房前房后的不远处便有林阔,倒是个潜伏的好地方。老栋按设计好的方案,一组一组地领了去,安插在路口上。然后,他和孟八爷土登三人伏在正对土登家门口的那个山洼里。孟八爷知道,他带土登来,不仅仅是防他走漏风声,更主要的,是叫他辨认偷猎者,以防错抓了串门的牧人而打草惊蛇。

  老栋递过两片塑料纸,叫他们披了,才着身,雨声骤然大了。雨打塑料比雨打草地更来劲,更刺激了雨的兴头,那牛毛细雨,已变成猪鬃雨了。

  四下里黑沉沉的,唯西山上有一线白,若隐若现,似在移动,不知是不是月亮映的。算算,不该有月亮的,那白,就莫名其妙了,也懒得探究,只觉潮湿味很浓,还夹杂着落叶的霉味、草的清香,还有沤麻坑似的恶臭。想到牧民们老在林阔里大小便,孟八爷周身不自在了。他猴酥酥蹲了,极力不去想那脏,心里却仍是别扭,便不由得怀念起大漠来……还是大漠好呀,那么干净,那么浩瀚,你睡,卧,哪怕像老叫驴一样打滚,也别怕沾上一星半点的秽物。这儿,身心叫泥浆浸透了。鬼天气,偏在这时下雨,莫非是哭那死去的神鹿?

  嗓子又痒了——严格地说不叫痒,叫啥来着?对了,馋。每当烟瘾犯了,就有这感觉。真想美美地来一口,美美地吸了,叫那奇妙的气体在肺里旋个七七四十九圈,渗入八万四千个毛孔。他打个呵欠,揉揉鼻头,想,这念头,还是少动的好,越想越难受。老栋早安顿了,不许吸烟,那就不吸它。不信你个馋虫,能咬了老子的屌?哎哟,比咬屌还难受,真是受罪耶。

  土登动动身子,塑料纸哗哗响了。他嘀咕道:“这鬼天气。”

  老栋悄声问:“塑料纸会不会反光?”

  孟八爷一看,真的,有隐隐约约的白呢。不过,人不拿手电照,倒没啥,要是手电一扫,肯定扎眼。老栋悄声说:“取了取了,铺上。好容易有个线索,别断了。”土登嘀咕道:“大雨夜的,谁拿手电照你呀?”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取了。

  取下塑料,铺地上,孟八爷顺势趴下。这下,他不怕感觉中的脏了,而且,蹲久了,腰背都酸疼,一趴下,顿时轻省了。土登也趴了。老栋说:“我去给他们说一下。”就摸黑过去,不多时,便传来沉闷的滚动声,渐渐往山下去了,可能是老栋不小心踩下了石头。

  土登悄声嘀咕:“小驴娃放屁自失惊。这会儿,人家睡得沟子里没脉呢,谁来观察你的塑料纸。”

  孟八爷深有同感,想迎合两句,又觉不该背后议论人,就没搭言。

  没了塑料纸的遮挡,雨肆无忌惮地泼,衣服很快湿透了,黏得皮肤很难受。而且,凉意越来越浓,渐渐渗往心里。不一会,塑料纸上也汪了水,这样,前心后背都没一点干处了。

  孟八爷担心自己究竟能支持多久。

  土登悄声问:“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道是我说的?”

  孟八爷想,这话,还用问吗?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还是悄声安慰道:“不一定。不过,你别害怕,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我是担心爹妈,”土登叹口气,“……都是那枪惹的祸。”

  “啥枪?”

  一提枪,土登来了精神,说:“差不多顶个快枪呢,也用子弹,是青海那边过来的,他们自己造的,可不比半自动差,花了一千呢。他们给两千,我有些舍不得。”

  “那可是犯法的。”

  “所以我才怕呢。后晌,我已交给老栋了,再立个功,赎个罪,总不会坐牢吧?”

  “可能不会……别说了,他快来了,又要唠叨。”

  8

  孟八爷快要冻僵了。

  那雨,狠命地泼。三人都卧在泥浆里,泥水在身下汪洋着,汪洋出奇异的寒凉。那风雨,也泼进心里了。

  老栋叫孟八爷盯着点,他和土登迷盹一会,以防在不该眯盹时眯盹。想来,真困极了,在泥泞里,他们竟发出轻微的齁声。

  孟八爷遵嘱盯着那隐在远处夜色里的土登家门。什么都看不见,这盯,纯属址蛋,但扯淡的盯也是盯,该尽的人力总要尽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就盯吧。但那寒,并不因盯而稍许淡些,反倒一晕晕荡来,荡出牙齿的得得。

  也许快凌晨了,下山风很猛,在松树林阔里呕呕叫。呕呕声激活了暴雨的疯狂,那水鞭,就一拨一拨,撒泼似的抽来。倒是不疼,许是身子木了,心也木了,偶尔,反有睡在热炕上的幻觉。这幻觉一出现,风雨就远了,泥泞也远了,近的是梦。孟八爷马上摇摇脑袋,把自己从温暖的梦中,摇回冰冷的现实。

  按老栋的说法,“盯”是十分必要的。许多时候,他们整月整月地“盯”一个似乎不相干的人。那人老干不相干的事,但可能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会干那“相干”的事。错过那一刻,他就逍遥法外了。在漫长的“盯”中,一些毒枭由嫌疑人成为罪犯……也许,他说的有道理。但问题是,雨夜模糊了一切。那房屋,也成隐约的影儿了,即使进去人,也不一定会发现。老栋说:“会的,他们要是进屋,一定会先照亮。”

  这倒是的。

  那股潮湿的沤麻味又扑来了,孟八爷懒得理它,此刻,已顾不得干净了。虽说他进山前就加了毛衣毛裤,但叫泥水一浸,比裸身强不到哪里,真没治了。此刻,自己定然和村里的泥母猪一个模样,可泥母猪滚在烈日下的泥水里,是享受,自己却在受罪。

  记得,松涛寺的那个叫吴乃旦的和尚说过,受罪就是消业。自己杀了一辈子生,造了几十年杀业,该受受罪消消业了。而且,这受罪,还不是单纯的受罪,是为了保那些鹿。那“业”,想来会消得更快……心中因此舒服了些,却又不觉笑了,想,我咋也和瘸阿卡一个样了?业是啥,是老子的胡子,想剪了,剪了;想烧了,烧掉;想留了,留它几个月,它能把老子坠入地狱?

  老栋醒了,说:“你也眯盹一阵。天快亮了。天一亮,可马虎不得,眯盹一会,就好受些。”

  “你眯盹吧。这鬼天,往死里冻人哩,前心后心都结冰了。”

  “迷一迷,好受些。”

  孟八爷就遵嘱闭了眼,把山风暴雨,关到心外,再矒了心智,想那炕,很快便眯盹了。

  9

  孟八爷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那怪声一响,他立马就睁了眼,才发现,那竟是自己的咳嗽。

  “吭!吭!”声音很大,连风雨声都盖了,在山沟里荡出老远。

  “吁——。”老栋轻声制止。

  可有几条虫儿在气管里搔,孟八爷由不了自己,那连珠炮似的声响,一串串炸出。

  “瞧,一眯盹,伤风了。”趁咳嗽间隙,孟八爷埋怨道。话音没落,又觉鼻头痒了,刚要用手捂,喷嚏声已在山沟里炸起。

  土登偷偷笑了。

  老栋埋怨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你这怪声一冒,啥都吓跑了。回去吧,认得路不?”

  “坚持吧,坚持吧。”孟八爷用手捂住嘴巴,但那喷嚏,还是从指缝里迸出。

  “快点!”老栋摧道。

  孟八爷只好爬起。身子已硬了,活动了一阵,才能重新支配脚。天亮了些,雨却没小,衣服上的泥泞变成浑水,流了下去。孟八爷觉得鼻腔里也有雨流下,冲得他连连打喷嚏。

  “快点!”老栋又摧道。

  孟八爷慢慢顺下山坡,摸下山去。路旁的沟里炸雷般响着水声。记得来时,水还不大,下了半夜雨,山水也肥了。他怕自己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沟,就成水鬼了。这一紧张,倒把喷嚏吓跑了。

  老栋打发土登摸来,牵了他的手。摸索许久,才把他领到通往毛爷洞的路口。土登悄声说:“山神保你呢。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唉,真熬不住了,没办法。”说罢,又摸了回去。土登这一说,孟八爷才发现,不知何时,心里竟轻松了。这罪,真不是人受的。寒冷,泥泞,腰酸背疼,污浊不堪……使他从心底里怕了。心头却倏然升起对老栋们的敬意。他可以溜走,不受这罪,但老栋们,却蝎虎子挨鞭子,得死撑。孟八爷于是原谅了老栋的吃鹿肉。他想,就凭人家心甘情愿受这份罪,你山神爷也该主动为他们供只鹿来。要不是为保你的马,人家正搂了媳妇滚热被窝呢。

  土登领过那段他不熟悉的路,上山就容易了。他常上毛爷洞,路熟,哪儿有沟,哪儿有坎,心中有数。山道上有股水流,冲了泥泞,路上反倒不滑了。孟八爷就索性踩了水路上去。

  一摇栅栏,瘸阿卡就划亮火柴,点了灯,开了门。“哎呀,老崽,成水鬼了。”

  “冻死了,冻死了。”孟八爷哆嗦着。

  “我也没睡实落。正想你咋熬呢?其实,根本没必要,人家不会夜里来,或者,你们早五更去也成。脱了裤子放屁,多了一道手续。这罪,活该受。”瘸阿卡折把柴条,引燃牛粪。

  “谁说不是呢。”孟八爷哆嗦着,想脱去湿衣服,手臂却硬了,半晌也不能如愿。“不过,他们怕地理鬼报信,这倒有可能,一惊动,就麻烦了。再说,贼们也可能趁黑摸了来。”

  “也倒是。脱了,脱了,都脱了。”瘸阿卡往燃烧的柴里丢块干牛粪,过来,帮孟八爷脱衣服,“裤子也脱了,那老屌,又不能当钱儿肉卖,我不稀罕。”三下两下地,孟八爷就赤条条了。他立在当地,很响地打着喷嚏。瘸阿卡拍拍他很有弹性的臀部,赞道:“这体子,还顶个老叫驴呢。”孟八爷懒得和他打趣,捞个枕巾,胡乱擦几下,钻入被窝。“冻死了,冻死了。”他哆嗦着,又是一串咳嗽。

  “伤风了。我给你熬些姜汤。”瘸阿卡捣鼓一阵,取个锅,加了水,放在牛粪火上,说:“要说,警察那碗饭,也真不好吃。”

  “就是。那真是受罪,泥乎乎的,又冷又脏,卧一夜,真不是人受的。”孟八爷打个寒噤,又说:“以前,我还看不惯他们呢。看来,没他们,还真不成。”

  “一物降一物呢。那帮人,就怕他们,至于平头百姓,人家才不往眼里放呢,想动刀子,就动,凶神恶煞似的。”锅里的水滋滋起来。瘸阿卡又开始捣弄。“给你弄块红糖,美美灌肚子姜汤,蒙了驴头,出身臭汗,啥风寒也驱了。你不是脏腑热吗?能不能吃姜?”

  “能,能。”孟八爷哆嗦着嘴唇应道。那脏腑热,是不吃鹿肉找的借口。其实,他肚里不但不热,还时不时咕噜,像是要闹肚子。瞧,那症候,越来越明显了。

  孟八爷翻起身,也懒得穿衣,捞过瘸阿卡的一个棉袍,披了,说:“你不说脏腑热,倒还罢了。一说,倒咯咛咯咛疼了。”

  瘸阿卡边用羊皮做的“皮老鼠”往炉里兜风,边说:“头疼了,脑热了,肚子疼了屎憋了。去,洞口上洼里有堆灰。”

  孟八爷从老栋带来的包里摸些卫生纸,拖鞋出了洞。那雨,又大了,成暴雨了。下山风也利得邪乎,仿佛已不是风,成汹涌的洪水了。孟八爷简直立不稳脚了,想:“这阵候,老栋们咋熬呀?”他有点后怕,若不是咳嗽,此刻,他也卧在泥水中遭雨泼呢。他祷告道:“山神爷,保佑他们抓住恶人吧。这罪,真不是人受的。”

  天地连成了一块,到处是黑,到处是风声,到处在泼水。那风,也许是穿过林阔的缘故,带着尖利的啸音,很是可怖。记忆中,似乎没遭过这号雨呢。他胡乱找个地方,解了手,进了洞,又钻入被窝,想:“要是不咳嗽,这会儿,不知成啥样儿了?”

  牛粪柔和的火焰,溢出炉外,只看那火焰,心就暖了。孟八爷趴在被窝里,既为自己庆幸,又为老栋们担忧。看来,谁都怕苦,好汉也罢,懦夫也罢,都怕苦,但怕归怕,做归做,怕中做,才不失为一条汉子。他想,那老栋们,也算好汉呢。

  瘸阿卡端了锅,姜汤倒入碗中,端了过来。孟八爷接了,边吹,边慢慢地喝。很快,胃里的温暖荡向全身,虽时不时暴出一串咳嗽,但冷,分明是驱散了。“要是他们也来碗姜汤多好。”他想。

  “拉姆,”瘸阿卡道,“瞅上黑羔子了,情愿得很。可那娃子,嘿,书念愚了,尽是些古怪想法。你见了,劝劝他,活人了世嘛,较那么真干啥?有女百家求,想娶拉姆的,踏折门槛了。可别叫人抢了去。”

  孟八爷道:“那娃子,倒很对我的脾胃。活人嘛,既要有盛饭的肚子,也要有想事的心……有去痛片没有?肚子才好了些,头咋也疼了?”

  “去痛片没有。有一口黑货哩,你抽不?”

  一听有鸦片烟,孟八爷一骨碌爬起来,“听说,那玩意治咳嗽最利索,拿来,快拿来!”瘸阿卡拿过罐头瓶来,取出个小指粗细的黑棒,再用报纸卷个纸卷儿,递给孟八爷,叫他吸,自己则烧红火钳,烫那“黑货”。一股白烟腾起,孟八爷滋滋地吸着。

  “松活了没?”瘸阿卡问。

  “松活了,立马松活了。那黑货,你留下没用,给我算了。”瘸阿卡笑骂:“给你点颜色,你往大红里染哩。”说归说,却递过黑棒儿。

  孟八爷喝了姜汤,不冷了;吸了黑货,不咳嗽了,睡意趁机袭来了。洞外泼水声虽响得骇人,他还是睡着了。

  10

  孟八爷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浑身是汗,觉得被子很重,一看,原来压了几张狼皮。瘸阿卡坐在地上,正抖那叫“皮老鼠”的扇风器皿,忽闪忽闪,抖出一串串火焰,见他醒来,笑道:“你可真睡得沟子里没脉了,也没听见你咳嗽。”瘸阿卡这一说,孟八爷又仿佛被提醒似的,咳了几声。瘸阿卡笑了。

  “雨停了没?”孟八爷问。

  “没。可小多了。”

  顺洞口望去,天仍灰蒙着,雨不再泼了,但仍在密织。风停了,树们静静站着。

  “没来人吗?”孟八爷问。

  “没。”瘸阿卡取过衣服。他已用牛粪火烘干了孟八爷的内衣,只有毛衣和毛裤还在炉前的凳子上搭着。孟八爷摸摸内衣口袋,那硬硬的棒儿还在。瘸阿卡笑道:“你以为我是你呀,把狗送人,送了三百遍,最终还在自己手里。”

  “那是狗的事。好狗,也择主人哩。”孟八爷边说,边开始穿衣。姜汤真好,他几乎觉不出啥明显症状了,只有嗓子似乎肿了,一咽唾沫,就疼。

  “他们咋吃饭?”瘸阿卡问。

  “老栋说带了饼干。”

  “可不喝热汤咋成?你都冻成这样,他们,也是肉身子。你们,嘿,听个音音儿,跟个风风儿,跟风跑死马呢。”

  “有风跟总比没风好。以前,他们蚱蚱虫哭妈妈,两眼抹黑呢。现在,好好歹歹,总算见着个踪踪子了。”说着,孟八爷下了炕,伸个懒腰,活动几下,捞过棉袍,披了。

  瘸阿卡端过热热的清汤羊肉,孟八爷接了,也没有洗脸漱口,就吃起来。他是真饿了。

  瘸阿卡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事儿,我想了一夜……我估摸,打鹿的里头,有张五。上回,他来过我这儿,问过些事儿,我没在意,他问啥?我就抖搂啥。可第二天,西山脑里的鹿就叫人赶了网。听说,光马鹿就捉了几十只,还有香子、跑鹿子、石羊。听一个放羊娃说,赶网那天,喊山的,是个老汉,东山口音。我问啥模样?他说的,跟张五很像。”

  孟八爷沉吟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胡说……不过,要真是他的话,生灵就遭殃了。他那活儿,干得不比你我差。”

  “但愿不是他。”瘸阿卡不再说啥。

  孟八爷心里却嘀咕了:在山里打鹿,背个枪,瞎撞,也能碰几个。可在沙窝里打狐子,不会辨踪,连个狐毛也见不着。听猪肚井的说,那些人打狐子,跟自家裤裆里捉虱子一样顺溜,自然是行家了。屈指数数,方圆几百里内的老猎人中,会辨踪的,不过“三个半”,“三个”是孟八、张五、瘸阿卡。那“半个”,是道尔吉,虽也会辨踪,但不精,对夜踪、亮踪、五更踪分不太清,只能弄来药,见踪就撒,虽“闹”的动物不少,但只能算“半个”猎人……莫非,那“裤裆里捉虱子一样顺溜”的,真是张五?

  孟八爷叹口气,却又说服自己似的摇摇头,“不会,不会。”他端起碗,发现肉汤已凉了,就过去,倒进锅里,重舀一碗。

  “但愿不是他。”瘸阿卡叹息道,“馋了,偷偷摸摸弄个来,尝个稀罕,也成哩。那赶网的事,老祖宗都不叫干,是断子绝孙的勾当。一赶,一座山就跟刮了毛似的干净。就算公家不管,山神爷也不饶他……穿吧,衣服干了。穿上,去寺里。”

  11

  这寺,和汉地的不一样,除大经堂外,那房屋,多倚山而建。墙用石头垒成,顶棚搭以木头。每天早上,喇嘛们都上大经堂集体诵经。其他时间,多在自己房里,或修炼,或干别的。

  经堂里放着佛像,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稀罕物件。地上是一长溜的坐垫,坐着一长溜的喇嘛,戴着鸡冠似的法帽,正为白鹿诵经。佛前的桌上,有一长溜的酥油灯。一个大锅似的灯盏里,装满了酥油,鸡毛似的灯苗儿忽悠着。

  瘸阿卡说,昨夜,鹿身子已用藏红花、盐巴和檀香料混熬的药水清洗过了。这是从内向外的清洗。鹿的脏腑已被取出。这需要技术,不动刀子,不拉口子,还要取了脏腑,清洗一番。格拉是这方面的行家。

  经堂里,除了经声的嗡嗡,还时不时响起海螺声、牛角声、死人腿骨声和其他怪声,很快,孟八爷脑中也嗡嗡了。怪的是,身心却被一种奇异的安祥腌透了,他从心底里感到很舒坦。

  经堂里还有不少牧民,摇着嘛尼轮,蠕动着嘴唇,想来在求菩萨。孟八爷想:“菩萨是啥?菩萨就是在泥水里爬的那些人。”他合掌祷告:“求菩萨,叫老栋们早些得手吧。那罪,真不是人受的。”

  格拉端来一盆糊状物,溢出浓浓的药香。几个牧民围了白鹿,一个抱身子,一个提脖子,一个掰嘴。格拉用一个槽状长勺把糊状物顺入白鹿腹腔。孟八爷估计是防腐药物,不防腐的话,鹿几天就臭了。神鹿的尸身子,也是尸身子。任是啥的尸身子,该臭时还得臭。

  听得拉姆哭出了声。在这庄严的诵经声里,哭声显得很不谐调。阿妈撕了她一下,斥道:“哭啥?念。”

  走出经堂,见不少牧民,背着装牛粪的背斗,往一间小层走去。那小屋,石砌而成,不大,四面燃了牛粪,没火焰,但有缕缕的烟和白白的灰。一个老阿妈仍在一块块往上面垒牛粪。

  “做啥呢?”孟八爷问瘸阿卡,却见他正虔诚地祈祷呢。瘸阿卡一虔诚,就骤然陌生了,那虔诚的皮囊里,想来藏了些他莫名其妙的神秘稀奇。

  他捞捞瘸阿卡的衣袖,指着小屋,问:“那牛粪火,做啥?”

  “往干里烘鹿呢。你不见,正往神鹿里装药哩,装了,放进去,烘上十几天,水分就没了,就能放个百十年,不坏。”

  “烧熟了?”

  “不是烧熟,是烘干。等会儿,要给白鹿裹布,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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