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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汉羌再拉锯:黄河在锯齿下流血呻吟

  王莽乱边

  《资治通鉴》说:“王政修则宾服,德教失则寇乱。”此话用在金城与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上,再也准确不过。自从赵充国在兰州一带留兵屯田,以德服羌后,汉羌和睦相处数十年,大的战端再没有发生。俗话说,不怕事多,只怕多事。俗话还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王莽就是一位“人作孽者”,此君之伪善,古今罕有。有人说,一个人可以在一定的时间骗了一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骗了所有的人。可是,王莽除外。他几乎在所有的时间骗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好名声,所有的溢美之词,所有的高官厚禄,他都占尽了。连那位一手操纵了几代皇帝兴废的太皇太后王政君,也被王莽玩于股掌之上。王莽是王政君的娘家侄子。直到最后一切条件成熟,王莽凶相毕露,要废掉皇帝自代去向姑母索要传国玉玺时,姑母才醒过神来,睁大眼睛看了这个一向乖巧仁义的侄子好一会儿,可事已至此,太皇太后也只剩下乡野村妇一招:把玉玺狠狠地砸在地上。

  这又起什么作用呢。

  事情过去数百年了,改朝换代多少回了,大诗人白居易还为王莽之祸感叹不已,赋诗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屈躬折节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问题是,“当初”他身未死,一生真伪在他未死之时,天下人已尽知了。在我们中国某些人那里,要是认定谁是好人,那他便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时便主动放弃了思考的头脑和观察的眼睛,他明明在做坏事,也当作好事看了;而一旦发现他是坏人,又是坏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把自家先前说过他的好话统统忘了。王莽死得很难看,因为人们发现他原来是坏人。军士打破皇宫抓住王莽时,人人争相砍杀,头挂在南阳大街上后,人人扔石块砸这颗先前让他们顶礼膜拜现在已臭气熏天的死人头,有人还不过瘾,把他的舌头剜出来囫囵吃了。

  王莽之坏,照我们今天看,不是坏在篡汉自立——西汉气数已尽,皇帝一代比一代差,国势日衰,早该改朝换代吐故纳新了——他坏在了“托古改制”。西汉也早该改制了,但条件是往好的改。有人说,王莽是个改革家,他改的内容倒挺多,政治经济军事,方方面面都改到了。但改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改的目的是要改良,而非改坏。他把手段当目的了。于是,便胡改,乱改。所以,他只能算做胡改家,乱改家。

  别的不是我们这本书要关心的问题,单说在对待周边民族问题上,他所做的有些事,实在稀奇古怪莫名其妙。比如,他模仿周朝封建制度,分天下为九州方国,改诸侯王号为“公”,四夷君长一律降为侯,改变了西汉以来汉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交往惯例,弄得大家都不适应。这还不算荒唐,顶多只是举措失当。最荒唐的是,他诏令将匈奴改为“恭奴”、“降奴”,将单于改为“善于”、“服于”,高句丽改为“下句丽”,等等。这纯属没事找事。这些带有侮辱性的名号,谁能答应?在兰州这边,他虽没改羌人的名号,但也不忘了过一把“改”的瘾,他把金城郡改为西海郡。

  他的种种古怪举措,直接引发了中原大地的战火。本来,西汉的社会已经矛盾山积,他以“新”代汉,凑合都没法再凑合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他的新朝上了。中原有绿林赤眉驰骋纵横,北部边疆匈奴频频入侵,西北兰州这一块儿,羌人也纷纷离散,地方军阀隗嚣乘机恩威并施,招其首领,羌人乐为其用。《后汉书·西羌传》说:“更始、赤眉之际,羌遂放纵,寇金城、陇西,隗嚣虽拥兵而不能讨之,乃就慰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王莽死了,虽死得难看,毕竟死了也就了了,死人长已矣,留下的政策后遗症,却让汉羌双方又流血数百年。

  乱世博弈:窦融兵发金城

  王莽末年,天下大乱,每个人都得做出人生选择,无知无识又无力者,随波逐流,生死荣辱听天由命,身怀志向者,或择主而事,或超然世外,或等待观望,或待机而动,毫无疑问,两汉之间,除了作了皇帝的刘秀,窦融是这场人生博弈的最大赢家。

  窦融,陕西扶风人,家族靠女人发迹,其七世祖为窦广国,广国的姐姐是汉文帝的窦皇后,姐弟幼年逃难时,弟弟被垮塌的河堤埋了,姐姐以为弟弟必死无疑,独自流落京城,被选入宫,一朝见幸,便怀了龙种,母以子贵,地位飙升。弟弟闻讯,千里寻姐,情动天下。因是皇帝的小舅子,被封为章武侯。到西汉末,那条裙带已经松弛了,窦融少小丧父,王莽时期在强弩将军王俊部下作司马,参与了镇压农民起义,以军功封为建武男,社会地位高了点,他的妹妹就有资格嫁给大司空王邑了,虽只是个小妾,也算是重新回到上流社会了。全家因此得以徙居长安。这时侯的窦融就不像当孤儿时那般孤苦无依了,而是如《后汉书·窦融传》所说:“出入贵戚,连接闾里豪杰,以任侠为名。”

  好景不长,刚得意便逢末世。王莽末年,起义者蜂起,窦融得为自己的既得利益去战斗。樊崇义军纵横青徐两州,官军屡战屡败,王莽遣太师王匡领兵镇压,王匡说,领兵出战,责无旁贷,但我有一个条件,要让窦融给我当助军。王莽正在焦头烂额,吃饭的臣子塞满朝内朝外,干活的,尤其能干活的人却找不出几个来,即使这样,活还没干,条件倒先提一大堆,都是自家人掌权,天下人都反对我,再把自家人一个个处理了,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早知皇帝这样难当,费那么大劲篡权干啥。可一旦当了皇帝,要不自己死,要不别人死,没有让位平安为民这一说。一听是要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随军征战,王莽大喜,满口答应。窦融没想到,这仗真难打,打了一仗又一仗,一仗比一仗凶险。跟王匡出战几次,王邑又要他随军去昆阳打刘秀。王匡人多,刘秀人少,但结果,却是人多者大败,人少者大胜,窦融好歹保住了一条命逃回长安。

  这一仗把窦融打清醒了,他看见了王莽的末日指日可待,而王莽的末日就是自己的末日。王莽的末日果然到了,窦融无奈又投奔气势正盛的更始军,一去便被任命为巨鹿太守。但才几天,他便发现了更始政权也不会有多大出息。东方扰攘,他不愿出关去当太守,可滔滔天下,究竟谁主沉浮?窦融遍观当时各路豪杰,满眼茫然。所谓当局者清,旁观者迷,大局不明,当全身而退,待大局稍明,再适时而出。可遍地烟尘,到哪里去做旁观者呢,只有远离中原的河西走廊了。他把兄弟们招来共商出路。

  窦家在河西是有基础的。他的高祖父曾为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为护羌校尉,从弟为武威太守,累世经营河西,深知当地民情风俗,他对兄弟们说,天下安危尚未可知,河西殷富,带河为国,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此遗种处也。他的想法得到了兄弟们的一致赞同。于是,他辞去巨鹿太守,奔走关节,谋求镇守河西。这差事好谋,别的官员只图眼前富贵,个个鼠目寸光,向来把去西北边陲当官视为畏途,哪里有这等眼光?刚取得政权的更始小朝廷正愁没人去呢。窦融顺便带走了家属,给人造成扎根边疆的印象。

  窦融一到河西,便紧锣密鼓建设根据地了,他广结豪杰,安抚民众,很快就站稳脚跟了。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厍均、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一时成为窦融的座上宾。共同的处境使得他们必须寻找共同的出路。出路无他,只有河西一体,联手保境安民,才可站得住脚。五人形成了共识:“推一人为大将军,共全五郡,观时变动。”谁当此任呢,从家世、资历、名望、才干,窦融均胜他人一筹,大家一致推他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

  大权在握的窦融眼下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治民,一是练兵。河西民风质朴,你投之以桃,我必报之以李,何况人家是官,我乃乱世草民,命如朝露,旦夕不保,而窦融却“政亦宽和”,所以,“上下相亲,晏然富殖”。民亲且富,窦融又以保卫家园相号召,共同利益将官民结合起来,河西一时兵源充足,赋税丰盈。窦融练兵习战,组织民间团防,打的旗号是防备羌人和匈奴侵扰,实则,窦融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原。天下大乱,而河西无兵祸,消息传开,人们奔走相告,临近诸郡,如安定、北地、上郡流民,避凶饥者,归之不绝。

  中原局势渐渐明朗,群雄争锋中,刘秀后来居上,且一枝独秀。他以刘家天下传人自许,在洛阳称帝,国号仍为汉,史称东汉。此时的中原大地已告平静,只有陇上的隗嚣和蜀地的公孙述还在拥兵观望,但已不足抗衡扫平中原的刘秀了,而坐镇河西的窦融已具备了与刘秀博弈的资本。他的人生战略正在按计划实现。他曾是刘秀的敌人,来河西前,如果单身只影去投,即使刘秀能容他,也无非是在帐下做一走卒,继续在更始军中混,显然,更始不是成大业的料。河西这步棋走对了,如今五郡在手,民富兵强,足以成为与刘秀讨价还价的筹码。

  是时侯了,刘秀还剩两大敌人,隗嚣正好夹在刘秀与河西之间,而要伐蜀必先得陇,假如陇蜀联兵,再有河西相助,刘秀要一统中国还得耗费时日。刘秀还是用他在关东屡试不爽的战略,即远交近攻,各个击破。那么,要顺利拿下隗嚣,与河西方面合作,刘秀出前,河西击后,方为十全之策。

  两人想到一块了。窦融不能再观望了,若等刘秀平了陇蜀,窦融只剩两种结果了,一是率众归附,可对新朝无尺寸之功;二是起兵相抗,以河西而敌天下,胜算不大。其实,到那时只有一种结果,就是做刘秀的敌人,举手投降嫌太迟,问他个抗拒天朝之罪,是题中应有之义,死战到底,只落得玉石俱焚。窦融决定通款刘秀,但路途遥远又兵革未靖,没有接上头。刘秀经略西边,隗嚣首当其冲,他虽然表面拥戴刘秀,实则首鼠两端,“外顺人望,内怀异心”(1)。他也在做河西工作,特派辩士张玄到河西游说,他没说谁归谁的话,只建议各据一方,意图无非是要河西至少保持中立,别给刘秀帮忙。窦融召集各路诸侯商议,但意见不一,他觉得隗嚣之说,实属下策,正好便于刘秀各个击破。于是,“遂决策东向”(2)。

  此时,刘秀已称帝五年了。刘秀不能再等了,窦融更不能再等了。建武五年(公元29年)夏,窦融遣使者以献马为名,踏上了去洛阳的合作之旅,在中途,碰上了刘秀的使者。他们是奉刘秀之命来河西通款窦融的,要求双方联手夹攻隗嚣。窦融的使者随刘秀的使者一同去了洛阳。刘秀大悦,当即修书窦融,盛赞其安定河西的远见卓识,并赐黄金二百斤,还送了一顶官帽:凉州牧。

  使者回报,窦融又惊又喜。没法不惊,再迟几天,洛阳使者先到河西就被动了,也不由不喜,使者派得恰到时侯,足以说明是君臣同心。窦融这下得主动点了,他立即遣使上书,一者谢恩,一者表投顺之意,为慎重,又特派弟弟窦友赴洛阳面陈心曲。但中途正逢隗嚣起兵抗汉,道路塞绝;窦融又遣使者绕道洛阳说明情况,刘秀表示理解,回书慰勉有加。窦融已将自己看成汉朝的封疆大吏了,致书隗嚣,责其不识时务,不顾民生,要他深思顺逆之道,息兵罢战,归顺汉朝。窦融碰了个软钉子,隗嚣不理他。先礼后兵,窦融也要在刘秀面前表现一下,便联合五郡太守联名上书清战。

  刘秀当然喜不自胜,并与窦融拉上了亲戚关系,说窦融是文帝窦后娘家的后代,他则是窦后所生景帝之子定王之后。二百年前的血缘也是缘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是命令的命令来了,刘秀称,汉军将西进,望窦融“以应期会。”窦融得到不是诏令的诏令,与诸郡长官合兵攻占金城。此时金城已落入先零羌封何手中,这部羌人是隗嚣的支持者。窦融率久练之精兵而来,又急于立功,羌人自然非其敌手。可汉兵未能如约前来,金城不便久居,河西是其根本,窦融便率众而还。

  河西与金城事务只有交给后来者了,窦融已完成了个人使命,在这场博弈中已获得了足够的筹码,再留连河西便有虎踞深山待时而动之嫌,刘秀正好召见,不如抽身东归。到了洛阳,他想自己并非刘秀功臣勋旧,且有沙场相搏之憾,便处处小心,时时歉让,但刘秀对他还是不错的,终东汉之世,窦氏一门,贵显无比,他族莫及。仅窦融时代,便有“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

  西汉末群雄混战数十年,窦融只替光武帝刘秀把羌人从金城赶跑了,退兵后,羌人又占了金城,但窦融获得的利益远胜于百战功臣,除了个人的修为韬略,河西和金城实乃窦氏一族的洞天福地。

  仁者无敌:来歙的为将之道

  窦融退兵河西,羌人又占金城。摆在刘秀面前的大敌是陇上的隗嚣和蜀地的公孙述,而要灭蜀,必先得陇。

  大将来歙应时而出。

  来歙是河南新野人,与刘秀沾点亲戚,天下大乱时,他见更始帝势力强大,怀着建功立业的雄心投奔过去后,却不被重视,奇策异谋,往往被束之高阁。来歙气不忿,也看出更始是个有始无终的主,便称病去职。良禽择木而栖,他见刘秀识见超拔,便去投奔,刘秀当即延为上宾,见他衣衫粗疏,又解衣衣之,并被任命为太中大夫,这让来歙感动万分。给新主子送份什么见面礼呢,当时,让刘秀最头疼的莫过陇蜀了。来歙主动请缨出使隗嚣。

  建武三年(公元27年),来歙首次出使隗嚣,先稳住了隗嚣;过了两年,奉命持节送大将马援回西州,并再次出使隗嚣,这次他带来了刘秀的亲笔信,以此软硬兼施,逼隗嚣就范,又乘便结交陇上士绅。隗嚣答应送儿子去洛阳为质,以示诚意。来歙出使成功,被任为中郎将。人质在手,刘秀便约隗嚣联兵伐蜀,隗嚣明知是各个击破或假途灭虢之计,但儿子又在人家手中,在那里瞻前顾后,委决不下。来歙得了理,赶去责问隗嚣说,天子念你知大体,明是非,特赐手书与你交结,你为表忠诚,送儿子为质,这是臣主互信的证明。可你倒好,在关键时刻,听信谄言,违背诚信,既背叛皇上,又害了儿子,灭族大祸就在眼前,你自己看着办吧。任他说破天,隗嚣还在那哼哼哈哈,没有明确态度。来歙越说越激愤,竟然抢步上前要杀隗嚣。隗嚣没想到碰上这样一个不怕死的,没防备慌了手脚,情急之下,抽身躲入后堂。这还了得,在我的地盘上竟敢撒野,隗嚣气得手脚乱颤,令手下将来歙斩讫报来。

  来歙面对危局,却像没事人似的,手持汉节,徐徐上车,缓缓离去,隗嚣部下持枪舞刀,虚张声势,却无人下手。太丢面子了,隗嚣这下真的火了,他严令部下赶往来歙下榻馆舍,格杀无论。来歙人头眼见得要落地了。正不可开交,部将王遵止住士兵,对隗嚣说:

  “愚闻为国者慎器与名,为家者畏怨重祸。俱慎名器,则下服其命;轻用怨祸,则家受其殃。今将军遣子质汉,内怀他志,名器逆矣;外人有议谋汉使,轻怨祸矣。古者列国兵交,使在其闲,所以重兵贵和而不任战也。何况,承王命籍重质而犯之哉?君叔虽单车远使,而陛下之外兄也,害之无损于汉,而随以族灭。——小国犹不可辱,况于万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1)

  君叔是来歙的字,伯春是隗嚣之子,王遵是来歙的朋友,一席话,可以说,大道理,小计较,说得头头是道,不由隗嚣不格外掂量。这也是来歙的高明之处,数次出使西州,往来其间,行必合规,言必有据,有情有义,诚信无欺,地方贤达都信之,重之,今朝有难,便群起救援。隗嚣权以利害,只好纵之东归。

  建武八年(公元32年)春,上次脱离虎口的来歙再次西来,不过,这次与前几次都不同,先前他都是以使者身份来的,这次却是平叛者、解放者。他的第一个对手便是上次差点要了他命的隗嚣。与他搭档的是名将官拜征虏将军的祭遵。不料,在半路上,祭遵病了,病得不轻。谁的军队归谁带,但祭遵还是分出一部分精兵由来歙指挥,自己回去养病了。现在,来歙得独自面对顽敌了。他其实只有两千多人,而对手却经营陇上多年,大军以逸待劳,占尽先机。可兵不在多而在精,在会用。从正面进攻显然不可,陇上地理复杂,来歙决定率军从间道偷出。这是什么路啊,崇山峻岭,人迹罕至,古木参天,百兽横行,来歙率军士伐山开道,硬生生辟出一条路来,直插战略要地略阳(今甘肃庄浪西南),隗嚣军猝不及防,弃城而去。

  这是一场关键战役,犹如在隗嚣心口上捅了一刀,防线全线崩溃,其他几路大军乘势而进,盘踞陇上多年的隗嚣就这样风飘云散了。隗嚣死了,归附隗嚣的五溪先零羌人极为恐惧,纵兵四处掳掠,将所获财物尽数搬入各营寨,然后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做长久之计。各州县军兵无力征讨,告急文书纷至沓来。羌人兵势已成,来歙也不忙着进兵,而是秣兵厉马,大修攻战之具,捕捉战机。还是批亢捣虚战术,他避开羌人堡寨,集中兵力直插羌人腹心金城,一战斩首数千,获牛羊万余头,谷物十万斛,然后掉过头来,攻克襄武(今甘肃通渭),陇西宣告平定。

  大乱过后,民不聊生,来歙尽出库内存粮,转运各郡县,令地方长官负责赈济,局面很快好转,于是,陇右安宁。

  来歙身为名将,其一生功业主要在关陇,征羌平陇,所向披靡。固然,他通晓用兵之道,但他的战绩却来源于他待人的诚信;何况,战争只是手段,目的是战后的结果,来歙用兵,攻必克,守必坚,攻必要害,守必机枢,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无血流成河之规模,却收重整山河之奇效。贪功邀名,乃为将者之大忌,民生之大害,来歙为将朴素,大仗小大,打之必胜,胜后抚慰百姓,安定地方,着力医治战争创伤,金城之战后,社会稳定多年,来歙功不可没。

  你来我往:汉羌将士红血染黄河

  西汉烂了,东汉接过西汉的衣钵,号称延续了刘姓江山,也被史家称为“光武中兴”。但此汉非彼汉,此刘亦非彼刘,中兴了的充其量只是刘姓的旗号。东汉自洛阳建鼎之日起,国内周边,从来就没断过战火纷争,先是为西汉内乱埋单扫尾,旷日持久,平定陇蜀,大一统天下稍见眉目了。外科手术刚做完,体格还在恢复中,五脏六腑又出问题了。东汉继承了西汉的旗号,也继承了西汉末年的腐败,因此,所谓中兴,无异于回光返照。在刘秀手里,大概事业处在开创期,刘秀本人,以及在战火中洗礼过的一批谋臣武将,挟战胜之威,还可保持昂扬之势,各种病症暂时潜伏了下来,暗暗孳生、发育,渐成阵势,待机大作。内部的病变,往往从外部呈现,终东汉一世,金城一带简直就是汉家江山的脉搏,金城感冒,朝廷必然在发烧,金城打一个喷嚏,朝廷感冒无疑。

  刘秀本人的兴,标志着汉朝的兴,刘秀的亡,预示着那一根强心针的效力要消退了,汉朝从此一直都在走下坡路,直至彻底灭亡。第一个信号便是从遥远的金城传来的。在刘秀死的前一年,即中平二年(公元57年),这年秋天,距来歙平羌仅三十年,河湟地区战端又起。羌人经过三十年的休养生息,渐渐壮大起来,而朝廷沉浸于平定四海再造汉朝的虚假繁荣中,刘秀当年一同叱诧风云的中兴二十八功臣,如今死的死了,活着的,夕阳无限好,功成名就,养尊处优,晚年的刘秀,也壮志不再,耽于声色,惑于宵小,走了所有帝王晚年走过的路。而烧当羌却从未忘了恢复故土,饮马黄河,在滇吾为首领时,势力渐大,于是,在秋草马肥季节,兵发陇西,一战而下枹罕、允街,原来归顺汉朝的守塞羌兵也纷纷倒戈响应。

  王莽时,曾将金城郡改为西海郡,刘秀称帝后恢复西汉旧制,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将金城郡并入陇西郡,第二年又恢复金城郡。此时,金城郡下辖十县,在今兰州市范围内的有六县,即浩门、令居、枝阳、金城、榆中、允街。允街失守,震碎了朝廷的平安梦,即遣谒者张鸿率军镇压,两军相遇于允吾。允吾乃今青海民和县古鄯镇,地处湟水河谷狭窄处,两岸山接高天,鸟飞不过,中间湟水湍急,飞流喧天,羌人兵势正盛,汉军远道而来,乍一接战,汉军不支。在这逼仄处交战,有点拳打卧牛之地的境况,谁阵脚不稳,要不马踏人亡,要不落水为鬼,此役汉军大败亏输,主帅张鸿也死于乱军之中。

  败报传入洛阳,快要走向生命尽头的刘秀,终于顾得上朝西一瞥了。人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秀毕竟是开国皇帝,良臣猛将打天下的传统还未断绝,而且,政令军令尚且统一,以一国敌一隅,胜算在握。当年十一月,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率四万大军杀奔河湟,两军对垒半年,汉军逮住战机,大破烧当羌。

  前面说过,王莽无事生非,落得国破身亡的下场,其实,因一人无事生非而导致天下大乱的人何其多啊,汉羌军士的鲜血仅仅换来了不足二十年的安定,血迹未干,硝烟未散,金城一带战端又起。起因是一件相当碍口的事情。金城郡安夷县有一吏,被一名羌人妇女的姿色所激动,便不由分说,带人抢了过来。人家是有夫之妇,夺妻之恨为为人之大恨,再说,汉羌之间,多年关系不睦,夺妻之事,不仅与哪个人有关,直接与一个民族的颜面沾上边了,羌夫一怒,带人将此县吏剁为肉泥,夺回了妻子。县吏死了活该,谁让他身为公职人员,不走正道,色胆包天,自寻烦恼来着。可死了,却把麻烦留给别人了。县吏被杀,固然是件大事,只要措置得当,还不至不可收拾。安夷县令二话不说,便派兵追捕凶手,追一人,动用许多兵力,杀气腾腾,跟打仗相似,那些早对朝廷不满生了反心的羌人豪杰,见有机可乘,便大造舆论,说朝廷要尽灭羌人男子,将羌女一律配于汉官汉卒为奴为妻,于是,羌人奔走相告,蓄意造反的,反了,不想反的,情势所迫,也跟着反了。事情闹大了,金城太守发兵弹压,杀死数百羌人。

  从此开始,你来我往,大的流血冲突,小的摩擦,绵延数十年。较大的冲突有:

  建初二年六月(公元77年),烧当羌迷吾起兵反汉,金城太守郝崇率兵征讨,反被羌兵打败;

  汉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三月,羌人一部要迁徙别处,被护羌校尉傅育当做“叛羌”追杀,结果中其埋伏,反被杀死。边帅被杀,朝廷惊恐,四月,汉章帝令将关在郡一级监狱的囚犯各减刑一等,发配金城戍守。七月,烧当羌再攻金城,护羌校尉张纡率由犯人组成的军队出击,大败羌人;

  汉和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烧当羌酋迷唐率兵攻金城寨,太守侯霸统兵三万抗击获胜。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汉羌之争终于酿成旷日持久的羌人大起义,汉军防不胜防,战不能胜,城池纷纷失陷,金城许多堡寨也被攻破。此乱,贯穿了整个汉安帝一朝,长达二十年。

  仅仅过了十年,战端又起。汉顺帝永和三年(公元138年)十月,烧当羌进攻金城,被护羌校尉马贤打败。马贤首战取胜,不但不是朝廷之福、边关之福,相反,倒成了更大灾变的原由。为什么呢,《资治通鉴》说:

  “初,上(汉顺帝)命马贤讨西羌,大将军商以为贤老,不如太中大夫宋汉;帝不从。……贤行军,稽留不进。武都太守马融上书曰:‘今杂种诸羌转相钞盗,宜及其未并,亟遣深入,破其支党;而马贤等处处留滞。羌、胡百里望尘,千里听声,今逃匿避回,漏出其后,则必侵寇三辅,为民大害。臣愿请贤不可,用关东兵五千……三旬之中,必克破之。臣又闻吴起为将,所不张盖,寒不披裘;今贤野次垂幕,珍羞杂沓,儿子侍妾,事与古反。臣惧贤等专守一城,言攻于西而羌出于东,且其将士将不堪命,必有高克溃叛之变也。’”

  上书规劝汉顺帝换将的大臣还有,但都被这个昏君当成耳旁风。也难怪大臣们着急上火,看看这个马贤哪像个带兵打仗的样子,带着儿子家人,还有小老婆,战阵之间,华屋美食,穷极声色口福之欲,兼之老迈昏庸,用兵保守,不败才怪。将不在老少,关键要用得其人。西汉用七十老将赵充国,边关捷报频传;东汉用马贤,灾祸在眼前。真让马融等人不幸言中了,仅过了不到两年,永和五年(公元140年),且冻羌、傅难羌便攻略金城,又与西塞、湟中等地羌人联合进攻凉州(今甘肃武威)、三辅(今陕西关中地区),历经六年才被平息。

  而要说明的是,这个后果恰由马贤一手导致。永和六年刚开春,西北大地仍然千里冰封,马贤身为大将,不作战备,整日躲在暖和的房子里,与家人亲信纵酒取乐,沉溺于声色犬马中,而士卒冻馁交加,兵无战心。且冻羌乘机起兵,马贤仓促应战,双方战于射姑山,马贤大败。这一仗,马贤的将军当到头了,他及家人的福也享到头了,马贤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于军中。个人的灾难虽值得同情,却也是咎由自取,可国家和人民的灾难就大了。攻破金城,等于拔掉了汉朝钉在东西羌之间的一颗钉子,东西羌合为一处,兵势大盛,一举拿下陇西,又东出关中,陷没三辅。三辅地区是东汉西边的统治中心,都城虽已东迁洛阳,可汉朝历代祖陵仍在这里,让羌人大烧大掠一通,惨不忍睹。

  把这么大的罪责一股脑儿推给马贤一人,不但不公平,他也担不起。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家老祖先有此一劫,是早就注定了的。在马融上疏顺帝要求更换马贤的同时,皇甫规也上疏切谏,而且,分析了东汉王朝在整个边务上的失误。《资治通鉴》是这样说的:

  “马贤始出,知其必败,误中之言,在可考校。臣每惟贤等拥众四年,未有成功,县师之费,且百亿计,出于平民,回入奸吏。故江湖之人,群为盗贼,青、徐荒饥,襁负流散。夫羌戎溃叛,不由承平,皆因边将失于绥御,乘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微胜则虚张首级,军败则隐匿不言。军士劳怨,困于滑吏,进不得快战以徼功,退不得温饱以全命,饿死沟渠,暴骨中原;徒见王师之出,不闻振旅之声。酋豪泣血,惊惧生变,是以安不能久,叛则经年,臣所以博手扣心而增叹者也。”

  在另一疏里又写道:

  “西羌叛乱积年,费用八十余忆。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皇甫规在疏中句句击中要害,字字触目惊心,这才是边患频生的真正原因。守边将军需要边患,边患不生也要制造出边患来,战端一开,他们就可得到封赏了,就可纵兵掳掠了,就可喝兵血了,发战争财,自古及今,多少不逞之徒在用国家的利益和他人的鲜血做个人的运营成本啊。

  可是,主暗臣刁,汉顺帝是个愚暗至极的皇帝,身边围的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便是正事干不来坏事样样能的亲戚,他们个个手握重权,横行不法,朝里朝外,搞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如这些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话,汉顺帝哪能听得进去一句?所以,司马光在写完汉顺帝本事后的“臣光曰”里面,在将他与前面愚暗的皇帝做了比较后,写道:

  “暗又甚焉!”

  司马光是史家,遵循的是言必有据,事有出处,面对一切都得保持客观冷静态度,但司马光这一句是客观评价,也是一声长叹。这声长叹穿过近两千年的烟雨迷蒙,仍让人竦然动容。

  犹如一顶千疮百孔的破帐篷,风雨袭来,这儿堵住雨,那儿漏进风,尽得山川形胜的金城,铁锁铜关肯定不是的了,形同虚设倒是实情。偶尔有勤于边事的将军出现,事情才略有转机,当然,也是无关大局的转机,只不过是给病如膏肓者的一针强心剂。汉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八部羌众,联手进攻金城、陇西,朝廷任命段颎为护羌校尉领兵镇压。不得不说,段的应时而生,是东汉王朝在西部边关最后一个亮点,至于,汉王朝与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事事非非,历史问题只可交给历史才有评判的价值,身为一个时代的守边将军,他的职责是造就边关安宁,可以说,他尽职尽责了,完成了一个将军的使命。

  从延熹二年,到延熹六年,段部与羌人各部大小一百八十余战,共斩杀羌兵三万八千多人。

  我们无法想象,那五年多时间里,金城到底是何等情形,在近两千个日日夜夜里,平均十天一战;自古,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在这两千天中,平均每天都有几十名汉羌将士血染城池。

  无论如何,这次羌人起义是暂时镇压下去了,东汉王朝也行将走进坟墓。

  汉羌最后一战是在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十一月。人都知道,这年春,在中原内地发生了黄巾起义。东汉王朝内脏早已坏了,坏得七零八落,只是外面的架子还没倒,而这个架子又很庞大,多少人在多少年里,都一心想推倒它,但力气不够,犹如一截参天枯木,生命虽然没了,分量却是在的。黄巾是在东汉肌体上发育壮大的病菌,到发觉时,谁也无力控制了,汉朝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名号,内容已被各路军阀尽数置换了。在西边,屡次起义屡被镇压的羌人早已按捺不住了,在此地游荡的汉人豪酋也心怀异图,这下,不同的企图共同的目的使他们暂时走到一起来了,羌人出力,汉人出谋,在西边,给垂死挣扎的东汉王朝后背狠击一拳。羌兵是由湟中义从胡首领北宫伯玉和先零羌组成的联军,军师是金城人边章和韩遂,他们一战攻杀护羌校尉冷征和金城太守陈懿。羌人是不满足于称雄西边的,中原的汉人正打得热闹,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争得我争不得?他们也要逐鹿中原参与天下事务了。第二年,北宫伯玉率大军直扑关中,他心想,汉朝现在已经风雨飘摇,随便伸出手来一推,便会颓然仆地。想当年,韩遂和边章,带着羌人大军杀奔渭水直抵武功时,碰上了几年以后要祸乱洛阳的董卓。此时的董卓正在为后来的短暂发迹抢占制高点,两军相遇,边章、韩遂,乘兴东进千里,狼狈败退千里,回到榆中喘息未定,车骑将军张温又遣周慎率三万大军随后追来。后来,独占江东的孙坚此时是周慎帐下参军,他主动请缨要率一万人马断边韩粮道,可周慎不从。兵权在主将手中,孙坚的军事才能在这里只好埋没了。周慎不纳孙坚奇谋,反以重兵围困榆中城,边韩二人屯兵葵园峡(今桑园峡),喘过气后,反断周慎粮道,周慎不胜反败,仓皇退出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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