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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城悲歌:黄河中,残阳如血

  金城乱

  从公元184年黄巾大起义,到公元589年隋朝统一,500年间的中国,如果只允许以一个字去概括,那就是:乱。东西南北中,魏晋南北朝,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事实是,你方登台亮相,朱唇方启,唱腔未发,我已登场了。而且,同一舞台,同时有多个角色在表演不同的曲目。原来中原大地主要由华夏人唱主角,现在,华夏人把舞台挪到江南了,祖祖辈辈都想在中原田园里放牧牲畜的五胡终于美梦成真。可是,脚步一踏上这片土地,便不由自主地也种起庄稼来,读汉书,说汉话,取汉姓,娶汉家女做老婆,像汉人那样生活成为时尚。不知不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胡汉一家,彼此彼此。

  兰州离中原远些,把中国当做一个大舞台的话,中原是前台,兰州是后台,前台未唱,后台先动,前台唱罢,后台正忙着收拾家伙。老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把这话说给兰州,也是严丝合缝,一些不差。

  天下未乱兰州先乱,天下已定兰州未定。为什么?

  有道是,要知城里事,须问乡下人。兰州远离政治中心,却位居地理版图的几何中心,任何一个定鼎中原的统一王朝,兰州都是它的西部屏障和大后方。立足关中的王朝就不用说了,你先别说话,沿着渭水河谷,或从兰州东下长安,或从长安西去兰州,一趟走下来,啥都明白了。长安去兰州,如逆水行舟,群山交错,一水横穿,若断若续的一条通道,随手在哪处拦腰卡断,就等于把一个人腰斩了;从兰州去长安就不一样了,水往下走,人跟着水走,所以叫:下长安。下者,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之势也。天(水)宝(鸡)之间,大山横隔,天地悬绝,可渭水照样穿山越涧,硬生生辟开一条出路来。而且,水往东走,人也往东走,有才干,想做一番事业的陇上人,无不挟边地之劲风沿河东进。秦始皇的老祖先是周天子的养马人,牧场就在现今的天水境内,他们的几代祖先还在这儿埋着,所以,天水古称秦州;李渊、李世民父子是陇西人,渭水边上的,沿渭水东出,而奠定了中国最强大的一代王朝;李白也是陇西李家,都是渭水边上的,他的祖上是往西走的,走得很远,李白家族回到故乡后,又去了蜀地,而李白获得天下声誉却是来到长安以后。天水、陇西是夹在兰州与关中中间的一片高地,要稳固关中,必先经营陇上,而陇上在握,既可沿渭水东进关中,逐鹿中原,还可沿黄河北出塞上,威胁幽燕;更重要的是,近代以前的中国,一直是陆疆防御战略,边防重心一直在西北,一面是中原王朝的万里陆疆,一面是重山横隔流沙千里的鞭长莫及,而兰州正是东进西出的交汇点、枢纽地、桥头堡,自然地理上如此,距离上如此,西边人东进,东边人西出,都一样。

  因此,兰州成为中国是否安定的晴雨表。内地动乱尚在萌芽,兰州的乱苗已经破土发芽了,内地乱作,兰州之乱已盘根错节了。从秦始皇在此设县,到共和国成立,两千年间,莫不如此。

  兰州,怎一个“乱”字了得

  延续四百多年的汉朝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承接汉朝衣钵的是曹魏,但曹魏是个半边天下的王朝,江南有吴与它隔江相抗,西南有蜀时时讨伐,三国间分分合合,今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明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政治斗争中,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三国鼎立互相间征伐不休的时代,这一定理被体现到了极致。俗话说,乱得跟三国一样。三国成了乱的象征。

  有趣的是,往日天下未乱兰州先乱,天下已定兰州未定,而在三国时代,也许因为是政治的三元格局使然,魏处心积虑要灭吴蜀,兴奋点都在江南西南,吴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隔江死抗,一道长江给吴系了一条保险绳,魏攻蜀的动静大了,吴在江淮一带魏的心脏部位虚张声势,做出大军北伐的样子,魏不论真假,佯攻也必须当真打对待,宁信其真,不敢心存侥幸,只得从西边火速撤军回防;三国中,蜀国最弱,但蜀国却尽得山川之险,被动防守是防不住的,上策便是以攻为守。蜀国占据了汉中,直接威胁着关中,而魏国的政治中心在中原腹地,关中是其西大门,不可不防,一有战事,千里奔波,往往劳师无功,蜀国就这样一趟趟消耗着魏国,所谓的六出祁山九伐中原,无论打什么旗号,动用多大的规模,一个字永远是其不可动摇的战略核心,这就是:防;作为蜀国,吴蜀联盟是其生存的根本,所以,吴国吃紧,蜀国便立即在关中做些手脚,不能让魏尽全力对吴。魏太想打破吴蜀联盟了,而吴蜀太明白吴蜀联盟的重要了,唇亡齿寒,两家哪一家退出这个生存链,就意味着自取灭亡。

  三家把力气都用到关中、荆襄和江淮三个点上了,河湟一带这个向来的热点地区倒被冷在一边。吴国当然难以隔山打牛,蜀国六出九伐,大都在今陇西、天水,还有宝鸡、陇南一带活动,距离今天的兰州近在咫尺,可蜀国从未进攻兰州。不是兰州对蜀国无价值,而是成本过高。首先,以蜀国实际,夺取关中非得倾国之力不可,侥幸夺取,又得倾国之力固守,如此,蜀地腹心地带必然空虚,无论是蜀之死敌魏,还是其盟友吴都不愿坐视蜀的一枝独秀,力的平衡被打破,对魏对吴都不是好事;其次,蜀国的兵锋一直是东指的,先占兰州,再取关中,战线过长,本来捉襟见肘的蜀军,其防线一定是八面漏风,若关中得手,则兰州为孤城一座,不战而下是可能的;还有,兰州之为两汉的热点地区,大多是因了与羌人的关系,几百年的恩怨,谁占了这个地区,仅处理双边关系就得脱几层皮。而对羌人来说,与两汉王朝争战数百年,虽给坐镇中原的朝廷打击不小,可自己的损失更大,许多人战死疆场,不但没有扩大地盘,连原有的牲畜草地也失去了很多,许多部族元气大伤,如今中原王朝分裂了,他们自己打得不亦乐乎,无力西顾,正好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休养生息,发展壮大后,进可攻,退可自保,即便是迫于无奈,必须参与魏蜀两国的争斗,羌人也并不十分投入,或策应,或虚张声势,战事一了,便结寨自保。

  所以,对蜀国来说,羌人能为我所用则用,不能,则希望其保持中立,并且,对魏的西边后防,也是一种牵制;对魏国而言也类似,羌人乐于为我所用则用,否则,保持相安无事的态势,不让魏在这方面过于分心,便等于在助魏了。

  这样一来,当内地乱如麻时,兰州地区却相当平静。三国时,兰州在魏的名下,魏仍在此置金城郡,隶属凉州,郡下置县,浩门、令居、枝阳、金城、榆中、允街六县的大部分地盘,都在今兰州市辖区内。

  在整个三国时代,金城基本上都是只听雷声震天响,不见雨滴纷纷下,蜀军每次出击,金城必然如临大敌,整顿兵马以待来敌时,蜀军却一直矛头东向关中,并不分兵向西。曹操一生,功业巨大,对外,平定了各路诸侯,使北方归于一统,将孙权据在江南,把刘备赶向西蜀;对内,削灭各种明暗政敌,独掌朝纲,使汉朝天子形同虚设,可他并未灭汉自代。他在晚年,孙权遣使上书请他称帝,重病中的曹操头脑依然灵敏非常,他笑说,是儿欲使吾居火炉上耶!大概曹操的政敌一直攻击他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所有攻战征伐百般劳苦,并不是为了汉朝江山天下苍生着想,而是为了自家头顶那顶皇冠罢了。既然以孙权之力都在上表拥戴了,他身边的那些早已想由谋士升格为开国元勋的马屁精更是按捺不住了,一片声劝进,曹操心动与否,咱不好妄自猜测,他按住大家的心火,只笑说,吾事汉多年,虽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话已说透了,他不给人以篡汉自立的口实,他做的是周文王的事业。周文王没有取商自代,他的儿子周武王实现了老子的遗愿。曹魏代刘汉大势所趋,这个局面由曹操一手做定,可他自己不担这个名义,使名副实的工作由继承他王位的大儿子曹丕来做。当然,曹丕一点也不含糊,老爹一死,做了多年名义天子的汉献帝连名义天子也做不下去了。

  曹丕登基,是为魏文帝。此时,内地情况就那样了,三大集团,谁也不能一下把谁怎样,他登基伊始,便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金城。当时的卢水胡乘内地纷扰有兵犯金城之意,曹丕先下手为强,即遣张既率兵取河西,如此,关陇在手,河西也在手,前后一应安全,方保无虞。张既审时度势,先以少部兵力布防在颤阴口(今靖远西黄河渡口)牵制敌军,而以主力屯金城等待战机,然后夜渡黄河,马摘铃,人衔枚,沿庄浪河谷夜行昼宿,潜行数百里,翻乌鞘岭,穿古浪峡,人不知,鬼不觉,到了河西,偃旗息鼓,埋锅造饭,人马得到休整后,胡兵还茫然无觉,张既突起攻击,胡人猝不及防,大队人马望风逃窜,魏兵从后掩杀,直到将胡兵驱逐出河西,方才收兵回营。

  此一战,胡人尝到了新兴的魏国的厉害,多年不敢越河西一步,也保证了金城半个多世纪不生兵患。对于金城,这是多么难得,何况这是三国纷争时代。

  偏师西行:有乱自有戡乱人

  直到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金城战火再起。而此时,内地绵延百年的战火刚刚宣告平息。晋灭蜀,代魏,又灭吴,天下复归一统,几代人都没看见一统天下是什么样子了,晋武帝司马炎满足了人们的愿望。

  但天下乱定,兰州乱作,乱由边地起。羌人迁走了,胡人也迁走了,鲜卑人来到河西一带。前些时侯,凉州刺史是杨欣,此公与周边的少数民族关系处理得不好,终于引起变乱,落得个身死军没。鲜卑首领围攻浩门,杀晋军督将以下官兵三百余人。河西丢失,浩门失陷,金城告急,整个河西与内地从此音信两绝。晋武帝扫平吴蜀,以晋代魏,可西边却出了问题。《晋书·列传第二十七·马隆》是这样记载平定河西全过程的,大略为,河西距中原虽远,一者天下一统,河西不可分割,二者边患极易引发内乱,前朝故事,如在眼前。可河西地远,急切间难以作为,晋武帝为此忧心忡忡,一次临朝,又想起这事,不觉长叹曰:

  “谁能为我讨此虏通凉州者乎?”

  此乃大事,平日里朝臣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为了讨皇上喜欢,七嘴八舌,无所不能,可这是提脑袋去几千里之外搏命的活儿,殷勤不是那么好献的,出风头会把自个的头出没了。皇上在那仰天长叹,满朝文武大臣低头不言。这时,官不大的马隆却进前慨然言道:

  “陛下若能任臣,臣能平之。”

  晋武帝定睛一看,说话的是司马督马隆。真个是,官不大,嘴不小。可满朝文武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终于有了一个,虽非理想人选,聊胜于无呗。他打起精神,问问这个马隆到底有点水儿没有。他微微一笑,说:

  “必能灭贼,何为不任?顾卿方略如何耳。”

  是啊,这不是说着玩的,你能胜任我的事,我就托你大事,身为天子,谁跟你闲扯。这马隆也不糊涂,为将之道,在于临阵决机,现在敌人远在几千里外,敌情不明,让我给你讲这些,说轻点是纸上谈兵,说重了,那就是欺君误国。但问话的是皇帝,他只好耐心说:

  “陛下若能任臣,当听臣自任。”

  这话还是带着些呛人的味道,意思是说,你要是愿意任用我,战场上的事我自有计较,不用你操心。你看,晋武帝听了这话,问道:

  “云何?”

  “怎么讲?”听听,口风中,冰冷地,愠怒地,咄咄逼人的架势露出来了。伴君如伴虎,到了这时侯,马隆得给皇上一个明确的答复了。他挺胸而言:

  “臣请募勇士三千人,无问所从来,率之鼓行而西,禀陛下威德,丑虏何足灭哉!”

  晋武帝的脸色这才阴转晴,批准了这个计划,当即任命马隆为武威太守。

  这马隆是何许人,何以敢在满朝文武面前口出大言,一手揽这样大的事?俗话说,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马隆是东平东陆人,即今山东汶上人,“少而智勇,好立名节。”有一事为证:魏兖州刺史令狐愚坐事伏诛,一州之人无人敢去为他收尸,马隆当时只是个小小武弁,谎称自己是令狐愚的门客,自掏腰包将其殓葬,并服丧三年,给墓园栽植很多松柏,直到大礼已毕,才回到任上。当时,盛行的是九品中正制,一个人的荣辱升降,要受到各级官员和社会贤达的品评,这种出头露脸的事最容易吸引人的眼球。当然,像马隆所为,碰上好运,声名鹊起,时运不济,身首异处,甚或灭门灭族,都是有可能的。马隆这一把赌赢了,“一州传为美谈。”

  晋大举伐吴,急需人才,马隆时运到了,有权威人士便推荐马隆,说是“才堪良将”,于是,马隆升为司马督。

  提着脑袋作秀可以,说到底,这只与自己有关,可领兵打仗,关乎国计民生,岂可儿戏?一些大臣就向皇帝进言了,说:

  “六军既众,州郡兵多,但当用之,不宜横设赏募以乱常典。隆小将妄说,不可从也。”

  晋武帝主意已定,不听劝告。其实,晋武帝司马炎领兵打仗多少年,对此,心中是有数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可望建非常之功。像马隆这种人,功名心重,为了成功,一切都舍得,当下用的就是这种人。再说,马隆要求所招募之人,“无问所从来”,也就是说,无论地痞流氓江洋大盗,只要肯随军征西,都一概不拒。晋武帝深知,这类人都是亡命徒,敢于拿命去赌,给他们不找出路,反为地方祸害。晋武帝还有一份心思不便明说,河西那边情况不明,朝廷派大军乍然前去,耗费巨大不说,胜败尚且难测,万一受挫,对内对外都是麻烦,让这些人去,胜,固然好,败,也算是火力侦察,为日后发兵探明底细。

  晋武帝的心思别人哪能知道。马隆诏令在手,便大张旗鼓招兵。他招兵的条件很苛刻,应募者必须腰部能拉动三十六钧重弩,手要拉得动四钧弓。演武场上,马隆亲自主持考试。听说是征西,那些不安于现状的强梁之徒,个个跃跃欲试,一时报名者云集,中选者得意洋洋,落选者,垂头丧气。从早上到中午,中选者三千五百人。马隆看着这些膀大腰圆横眉立目的壮汉,将要由自己率领去克敌制胜,不禁心花怒放,搓着手连声说:

  “足矣,足矣!”

  但马隆高兴得太早,他又到皇上那儿讨来一项特权:打开武库,由他自选兵器。武库是打开了,他也进去了,可里面陈列的尽是曹魏时代留下的旧兵器,刀枪锈迹斑斑,弓断箭秃,铠腐甲朽,别说杀敌立功,拿着玩都不中用了。马隆一见来了气,他还没说什么,武库令气比他还大,大骂道,你以为你谁呀,自古以来武库都是禁地,哪有你这样不自量力的?御史趁机以此劾奏,要求惩办马隆,到皇上那儿,马隆说得恳切,他说:

  “臣当亡命战场,以报所受,武库令乃以魏时朽杖见给,不可复用。非陛下使臣灭贼意也。”

  晋武帝闻言动容,下令任其自选兵器,并且,一次批给了三年的军用物资。

  你要的全满足你了,这下就看你的本事了。此时的马隆万事俱备,领着三千勇士,盔甲鲜明,刀枪耀目,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在震天锣鼓声中,从京城浩浩荡荡开出。马隆人不解衣马不下鞍,一路西进,抵达河西桥头堡武威,又悄没声息渡过温水,扎下营寨。探子回报,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听说晋军只区区几千人马,哈哈大笑,心想这不是儿戏吗,几千里路上带几千人马打仗,前有强敌,后无援兵,送死也得送出个样子来。我有几万人马在此以逸待劳,晋军死定了。话虽这么说,秃发还是把晋军当回事的,他把部队分为几部,一部在前阻击,一部断其后路,然后寻机一鼓全歼。

  在河西旷野,利于马队大机动作战,马隆兵少,分兵则形散,只有把所有人马捏成拳头才有力量。主意一定,他命士兵将辎重箱集中起来,以八阵图形式,结成阵势,像一座活动的城堡,行军到地势平坦处,命人在阵周插上鹿角,在地势窄狭处,则将木箱屋置于车上,像现代化战争中的坦克一样攻击前进,敌兵矢如雨下,却伤不着人,相反,马隆将士躲在车里向敌射击,则箭箭中的。马隆发现,敌军将士穿的都是铁制甲铠,而此地磁铁甚多,他便命令士兵穿上皮制甲胄,把敌人往有磁铁处引,晋军士兵奔走如飞,敌军却被吸引得寸步难行。秃发和属下不懂得其中机关,以为晋兵有神相助,于是,士气低落。晋军以此转战千里,杀敌数千,并斩杀秃发树机能,将其余部赶进了祁连山。

  直到这时,马隆才向朝廷遣使报捷,晋武帝闻报乐不可支。自从马隆西征后,晋武帝心中忐忑,但不好明言,只是日日盼着西边消息,大臣更是心中没底,可这是皇帝的决策,此时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岂不是自寻烦恼。这时,晋武帝有话说了,说得理直气壮。他把大臣召集起来,毫不隐瞒心中的得意,他说:

  “若从诸卿言,是以无秦凉也。”

  他当即下诏,论功行赏,诏曰:

  “隆以偏师寡众,奋不顾难冒险能济,其假节:宣威将军,加赤幢、曲盖、鼓吹。”

  河西平定了,凉州据住祁连北路,金城的这一路有了保障,可金城以西的西平(今青海西宁),久经战乱,早已荒败,而这一路是祁连南路,扼守着湟水要道,晋武帝见马隆能干,又任命他为平虏将军、西平太守,率兵南下将其收复。晋武帝死后,朝中有人眼馋西平太守一职,要撤换马隆时,马隆部下不答应,连他的对手鲜卑人也不答应。马隆守边,恩威并用,与手下士兵和边地各界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马隆走不成了,在此守边十余年,终至老死任上。

  马隆故事说明什么呢,守边不仅是打仗,重在建设,而兰州与河西、与青海,向来三位一体,一安俱安,一乱俱乱。

  长河落日:谁家的太阳落山了

  《三国演义》说得好: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国刚统一没多少年,又分裂了。北方,“五胡乱华”,国分十六国,又分合为北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依次替代,中间还夹杂着这样那样的分分合合,突出的是一个乱字,烟消云散后,留下了无以数计的石窟佛像;南方也整齐不到哪去,先是晋室南渡,后是宋齐梁陈依次替代,说是衣冠南迁,关陇山东世家大族带走了北方的文脉,可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永久留下的还是佛的香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先前的兰州,在中华统一的大格局中,只是一个边关要地,经常打仗,打的却是不大的仗,原因在于,此处谁家的势力都不很大,难以演绎出千军万马排山倒海的战争经典。当然,这是兰州的福分。哪个精神健全的人愿意经受血流成河尸骨山积的恐怖场面呢。然而,兰州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血腥大战。中国分裂了,对于偏安北方,尤其僻居西北的政治集团来说,兰州便是其腹心,是其根本,兰州的得失不再是一城一地之失,不再是一时一事之失,而关乎此一政治集团的生死存亡。兰州的仗越打越大了,越打越残酷了,兰州的山更秃了,兰州的地被血浇肥了,兰州的黄河更黄了,涛声也变得悲泣了。

  在国分南北的二百七十年间,兰州先后归属于前凉、前秦、后凉、南凉、后秦、西秦,设置纷繁复杂,一言以蔽之曰:乱。有章可循的是为争夺兰州控制权的几次大战。一个城市的战略位置是打出来的,从来没有天生的兵家必争之地。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有了路。世间本无城,有了安全的需要,就有了城。有了路,人就要走现成的路,挡住不让过,非过不可,就打,打得多了,这条路就成了必经之路,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最初的城纯粹是为了防御,后来,有钱人住进来了,有地位的人住进来了,有色相的人住进来了,城里聚集的好东西越来越多。城与路又是联系在一起的,修路架桥都围绕着城市进行,于是,战争的目标首先便选择了夺取城市。于是,一座座城市便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兰州本无城,起初建城只是想着要把匈奴人挡在黄河以北,有了城,就有了对城市的争夺,小打建小城,大打建大城,打着打着,建着建着,仗越打越大,城也越建越大,城大了,打起来就费事,一开战,往往就是大仗,兰州终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兵家必争之城。

  东晋太宁二年(公元324年),兰州打了一个大仗。此时大的概念,中国北方属于十六国时期(其实,成规模成体制的国家少说也要二十个呢),但向来认为,司马氏的晋朝奉了正朔,所以,说话的时侯,还是用晋朝年号方便些。当时,崛起于山陕的前赵政权风头正猛,而立足陇右和河西的前凉也不示弱,前赵主子刘曜派刘胤为将,率大军直抵洮水,目的是要夺取狄道、金城,前凉也把部队开到那儿,两军隔河扎营,今天我过河抓你一把,明日你又偷渡成功,砸我几榔头,谁也不肯让步,谁也把谁拿不下来。相峙七十多日了,刘胤被耗得窝火,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闷头想辙,这时探子回报,前凉的运粮大军正往前线进发。刘胤心下忽地一动,一拍膝盖,大叫一声:

  “有了!灭凉在此一举,天助我也!”

  看见主帅有了破敌之策,被耗得六神无主的将士顿时舒展了眉头,齐齐抢上前来问是何等妙计,刘胤只是冷笑,并不说破。他让大营内虚张主帅旗号,锣鼓大作,喧喧嚷嚷,一派倾巢出动的阵势。他却只带三千精骑,马摘铃,人衔枚,一夜急驰,在天明前已埋伏在沃干岭(在今兰州市西南)险道密林中。将士人解衣,马下鞍,吃饱喝足,养足精神。正午时分,探子来报,凉军来到。刘胤登高一望,只见足有几里长的一队粮车络绎而来,运粮士兵个个没精打采,有的躺在粮车上晒太阳,有的在互相追逐戏闹,有的还边赶路边撒尿,有的在放开嗓门唱酸曲儿,一曲未落,哄笑声四起,笑完,又有人接唱了。刘胤见这景况,知道他这步棋走对了,手下将士更是摩拳擦掌,不用动员,早已杀心澎湃。刘胤暗传将令,严令将士不可恋战,不可追击,击溃敌人,夺取粮草是关键。

  凉军将士哪里知道,本是他们的大后方,却成了自己的葬身地。看看运粮车正在爬坡,突然密林中升起无数旗帜,一时锣鼓大作,箭如飞蝗,呐喊声撼天动地,凉军爬在半坡,上不上,下不下,顾得了人,顾不得车,车撞车,人踏人,自个已乱做一团,哪还有工夫还手。赵军发声喊,一齐冲杀出来,真是马借人势,人凭马快,凉军顾不得粮草,只顾自己逃跑。赵军也不追赶,驾起凉军粮车,逍遥而去。

  消息传回前线,凉军一下子泄了气,退出洮河阵地,准备坚守黄河,而赵军士气大振,乘势渡河攻击,凉军洮河不保,黄河又立脚未稳,把重要据点广武(今永登)也丢了。这可是前凉河西大本营的门户,凉军拼死争夺,无奈锐气已挫,只得败退。后来,凉军又收复了广武。此役,赵军大获全胜,凉军不但损失了两万主力,还不得不将陇右广大地区拱手让出。

  好在金城仍在前凉手中。

  此时的金城已是一座孤城。南面洮河流域落入敌手,西侧广武要塞沦陷,与河西的联系几乎断绝。但这座孤城对前凉意义重大,后退一步是黄河天险,前进一步是被赵军夺取的陇右。既是前凉的前进基地,又是最后一道防线,假如退过河去,再攻过去,就难了。两军隔河对峙达二十年之久。

  前赵为后赵取代,赵分前后,而国策不分彼此。东晋建元二年(公元344年)5月,后赵将军不虎和麻秋,率十万大军对金城发动总攻击。金城虽坚固,却是孤城,与后方隔着一条黄河,凉军等于在背水作战。终于寡不敌众,金城失守,赵军以此为跳板,渡过黄河,向西追击,再度占领广武,并乘势攻占乌鞘岭。乌鞘岭呈南北走向,横亘在金城与河西之间,山高路险,岭上八月飞雪,为千里河西走廊第一门户,打开这扇门,河西千里平畴,就在眼底了。前凉定都在姑臧(今武威),与乌鞘岭不过百多里路程。割据一方的前凉王朝危在旦夕。

  不过,任何政权,只要它称得上是政权,无论大小,都有它的支持者,犹如房子,高屋华堂有几人合抱的栋梁支撑,小门矮户也可遮风挡雨。紧急时刻,前凉大将谢艾领命出战,赵军已占乌鞘岭,他不去正面接敌,而是反客为主,绕行至其侧后,屯兵沙阜(今兰州西北)。赵军后路被断,只得弃守乌鞘岭,回攻沙阜,两军接战,赵军不利,又退守金城。凉军势猛,赵军眼看支持不住,便在黄河以北筑长最城,作屯兵固守之计。凉军仍不去攻城,而是偷渡黄河,这样,黄河天险便为两家共有。两军夹河角逐,几番大战,赵军渐渐不支,只得放弃黄河北岸,退守南岸。

  危如累卵的前凉政权松了一口气。

  正应了“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这句老话,当赵凉在金城一带打得不亦乐乎时,在赵的后方又崛起一股更强大的军事集团,这便是苻氏的前秦。前秦一路攻下关陇,矛头直指前凉,金城又将血染黄河。

  东晋太元元年(公元376年),前秦王苻坚拜梁熙为帅,统苟苌、毛盛、姚苌等多路大军会攻前凉。梁熙亲率大军从青石津(今兰州市西固区河口镇西南)渡河,攻打河会城(今西固区达川乡),前凉大将梁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固守数日,只得开门投降;苟苌部则从金城津(今七里河区)渡河,攻占缠缩城(今永登县境),迫使凉军退守清塞(今天祝藏族自治县境),直逼乌鞘岭。

  这次,前秦与后赵不同,赵军是孤军深入,后方不稳,而秦军平行推进,各路大军互相照应,攻之能克,守之能固,步步为营,不给对方以可乘之机。大军压境,前凉再也支持不住了,不久,秦军直抵姑臧城下,前凉末代王张天锡只得率他的文武大臣,捧上降表,向苻坚俯首称臣了。

  残阳如血: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

  前秦在其最盛时,由苻坚亲自统领数十万大军下江南,企图一鼓灭掉东晋,可在淝水被东晋以少胜多,打得大败亏输,苻坚狼狈逃回北方,连气带羞,又众叛亲离,没多长时间,就呜呼哀哉了。继任的前秦王苻登又被后秦攻灭,其子苻崇又被西秦所灭。

  在河西,前凉灭了,又出了一个后凉。后凉是由吕光建立的。想当年,吕光也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奉命西征龟兹,一个重要任务是把西域名僧鸠摩罗什夺回来,让这位高僧大德在河西翻译佛经,宏扬佛法。吕光万里转战,高僧请到了,也弄回了无数的佛经,还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据说用了两万多峰骆驼才运完。这个吕光回到半路,前秦已日落西山了,他自己就称起王了,史称后凉。前凉丢了金城,结果河西不保,如今金城在西秦手里,吕光便遣其弟吕宝为将,率大军东渡黄河与西秦开战。

  十六国时代,各政权都有一个致命的毛病,几乎都是家族统治,王位由家族继承倒还说得过去,一应军政大权都不肯假手他人,亲族的人有这才能也行,可这是乱世,天天都要沙场争胜的,不是什么太平官。一将无能,千军遭殃,苦了那些平民百姓子弟,死都不明白是咋死的。吕宝就是这样一个草包将军。秦军由西秦王乞伏乾归亲自指挥,看见凉军渡河,却装作没看见,待其大部渡河完毕,乱嚷嚷在河边整理,一部分在半渡时,突然发动攻击,凉军在岸上立脚不住,一些跳水逃命,一些被挤落水。这黄河哪是那么容易泅渡的,何况这些河西旱地长大的士兵,又是在惊慌失措中。一时,滔滔河水中,就像煮饺子一般,到处都是挣扎叫喊的凉军,一会儿工夫,水面上飘满了肿胀的尸体,时已黄昏,牛血样的夕阳斜射在河面上,人尸上浮泛着迷离的光晕,凌厉的河道风呼呼刮过,尸体堆积,水行为之不畅。获得大胜的秦兵,起初将凉兵赶下水时,看见水中沉浮的敌人,个个欢呼雀跃,而当对手浮尸黄河时,一齐傻了眼,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了。

  此战,后凉将士淹死于黄河中的超过万人,吕宝也被乱军砍成肉泥。

  所谓西秦,是由陇西鲜卑首领乞伏国仁建立的割据政权,于东晋太元十年(公元385年)建立,并在苑川筑勇士城为国都。苑川在今榆中县中部,离今天的兰州近在咫尺。苑川从西汉开始,便是朝廷六大军马生产基地之一。《水经注·河水注》说,苑川水“又北经牧苑之地也。羌豪迷吾等万余人,到勇士抄此苑马,焚烧驿亭,即此处也”。也就是说,勇士城是早有的,为何说是乞伏国仁新筑呢。原来,牧师苑有东西二城,相距三十五公里,东苑城在今定西安定区内官营一带,西苑城在今榆中夏官营一带。新筑之勇士城即在此处。西秦的骨干是鲜卑族人,他们世代游牧,善于弯弓射箭,在全中国都弥满在硝烟战火中时,他们也不甘寂寞,干起了弱肉强食的买卖,先后兼并了陇右各地的鲜卑、羌胡等十多个部族,又打败南安人秘宜,一次降其部众三万余人,势力大增。西秦先后打败苻登之子苻崇,彻底消灭了前秦残余,继之,又打败后凉、后秦、南凉残部,陇右西部和河湟地区尽归其所有。

  西秦,是历史上第一个在兰州建都的割据政权。

  南凉则是历史上第二个在兰州建都的割据政权,其都城为广武,即今永登。南凉政权还是由鲜卑人建立的。东晋隆安元年(公元397年),河西鲜卑首领秃发乌孤率众东进,定都广武。以此为据点,以其部族为骨干,招军买马,建立了南凉军,只用了两年时间,很快控制了大通河流域及湟水下游地区;接着,又打败后凉军,攻占金城及“山南五郡”,青海黄河以南大部羌胡部落全部归服。地盘向西扩展,统治中心也随之西移,东晋隆安三年(公元399年),南凉迁都乐都(今青海乐都)。

  而这时,南凉前脚迁都,后秦后脚紧跟,东晋隆安五年(公元401年),后秦大将姚硕德率大军自金城渡河,进逼广武,南凉守军不敌,退往山南;后秦大军转身西去,直捣武威,后凉王吕隆无奈投降;后秦军又掉头东进,连下广武、金城,姚硕德这才东返,留镇远将军赵曜率军二万屯守金城,作为后秦西部疆土的统治中心。

  后凉的敌人还不止后秦一家。此时,夏王赫连勃勃崛起于陕北,很快攻占关陇,并向西发展,矛头直指南凉。东晋义熙三年(公元407年),赫连勃勃亲率两万精骑进攻南凉,南凉大将秃发檀率大军迎击,两军对阵湟水,夏兵大败而逃。逃走时,将枝阳(今永登南)一带居民二万七千多人和数十万头牲畜席卷而去。秃发檀战场大胜,战场外却遭大败,率领大军挟怒追赶,企图夺回人畜。夏兵狂奔,凉军狂追,终于在阳武下峡(今靖远县西)追上了。谁知,夏兵是有预谋的逃窜,凉军陷入包围圈,一场大战,人畜没夺回来,倒把一万多名将士的命丢了。

  南凉虽败,元气未伤,堤内损失堤外补,先后击败后秦、北凉军,夺取了河西走廊东部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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