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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汉羌拉锯:锯不断的是黄河魂

  匈奴人走了,羌人来了:汉羌黄河扳手腕

  秦始皇太心急了,也太自负了,自负得有些刚愎自用。秦统一全国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几世用心经营,不懈卓绝争战,可他想在一朝一夕将到手的成果巩固下来,结果欲速则不达,速成而导致速亡。守天下并不比争天下更轻松,筑长城需要多大力气,守长城同样需要,甚至更多,而且更要求守卫者的戮力同心,所谓众志成城是也。秦始皇是在地下宫殿明白这个道理的,当然,已经晚了。而他苦心经营的长城变成了任人跨越的土墙。

  匈奴的马队照样长驱直入,让改朝换代的汉家天子一时束手无策,不得不把自家宗亲女儿嫁给匈奴,卑辞下礼,托言和亲,借裙带关系求得眼下的安稳。事实证明,汉家天子比秦始皇沉得住气,几世经营,韬光养晦,在武帝时,国力终于强大了,大军北上西进,将匈奴人赶到了漠北,并将永登、皋兰等地归入汉朝版图。如此,兰州一带的河北、河南均在汉朝手中,用不着像秦时或凭河拒守,或跨河邀击了。河西四郡的设立,永登、皋兰的拥有,兰州有了外围拱卫,可兰州的边防之责愈显重要,因为兰州成了西北的枢纽,成为立足长安的汉王朝在西北的最重要的军事据点,一城在手,西部大门铁锁铜关,一城之失,西部大门洞开。

  匈奴走了,还有羌人。羌人与匈奴不同,他们占据着甘肃青海高原和今川西一带,最近处仅与兰州一道湟水谷地相接,并且获得了地理上的优势。进之,一日之内,马队可直抵兰州城下;退之,凭险守御,汉军徒唤奈何。羌人成了汉朝在西北的主要对手,而且,这个对手极难对付。还是老办法:筑城。以稳固防守,来化解羌人的铁马雄风。匈奴虽远走,但匈奴不会就此罢手,他们与羌人结为同盟。战火再次在河湟谷地汹汹燃起。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九月,秋风渐起,草茂马肥,匈奴贵族策动先零羌、封养羌、牢姐羌等部族联兵十万,浩浩荡荡杀奔令居(今永登一带),一时山河失色,举朝震动。匈奴是为复仇而来,汉朝夺取了他们的牧场,“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生死存亡,在此一举,哀兵出征,志在必得,又有羌人相助,而汉朝政治、经济中心远在关中,鞭长难及,局面陷于被动。

  汉武帝虽有好大喜功的毛病,但也不失为胸藏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西北边关频频告急,是守,是退?守则必有一番血战,退则多年经营,一朝废弃。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联军拥兵十万,我也发兵十万。将军李息受命持节征调陇西、天水、安定等郡将士十万,星夜西进反击,元鼎六年,双方二十万大军对垒于临夏到兰州间的黄河谷地。联军以骑兵为主,汉军则以步军为主,在如此宽阔的河谷对阵,汉军劣势明显。李息见状,先扎住阵脚,待敌冲锋,用强弓硬弩挫其锐气。联军几次冲锋被射退,渐渐焦躁起来。这些都是草原健儿,平日飞马扬鞭自由散漫惯了,如今,马飞不起来,鞭扬不起来,本来军容不整,受挫后更是三三两两,不遵约束。李息还发现,联军貌合神离,号令不一,两军结合部破绽百出,要想取胜,必须击其软肋,乱其阵形。他暗传将令,密调精兵,鼓角一响,令旗挥动,一支骑兵从阵中突出,直冲联军结合部。十万人一齐呐喊,鼓乐大作,声震天地。联军正在懈怠,猝不及备,队形已乱,汉军纵兵猛击,两军已杀在一团。联军虽乱了阵形,但各自为战的能力很强,只是马步军搅在一起,骑兵的优势不好发挥。狭路相逢勇者胜,二十万大军互不相让,汉军部伍整齐,以队为单位,结成方阵,将联军分割为无数小股,一一围歼。战场上锣鼓声,喊杀声,人的惨叫声,马的嘶鸣声,兵器的撞击声,声震九天,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这是兰州历史上的第一场大战,此处的山川日月,从未经历过如此大规模的血腥格斗,此处的飞禽走兽仿佛世界末日来临,惊叫着,逃往别处。从旭日东升直杀到夕阳西下,双方的承受力均已到了极限。看看时机已到,李息亲率预备队鼓噪而出。这是一支生力军,双方混战一天,而他们只作壁上观,人吃饱饭,马去鞍辔,一天的血腥熏染,一天的精力储备,人思战,马奋蹄,乍然投入疲惫的战场,奇效立见。联军倾巢出动,哪防汉军留有一手,立即兵败如山倒,羌人大败,残兵败将一路狂奔数百里,直到青海湖边,方才稳住阵脚。汉军乘胜追杀,顺势攻取了河湟地区。

  李息将羌人逐出黄河谷地,并控制了湟水下游。

  这便是史书上说的:平定“羌乱”。羌人是游牧民族,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瞅空,大掠一把,子女玉帛,尽情享用。这次,李息不走了,他要以静制动。汉朝在金城设置护羌校尉,专理羌人事务。《后汉书·西羌传》说:李息平定羌乱后,“始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焉。”金城是郡名,护羌校尉则驻节金城郡之令居县。令居在今永登县城附近,这已是庄浪河流域了,直接威胁着湟水流域羌人的侧翼安全。汉朝为了以示重视,护羌校尉的级别定得很高,《后汉书·百官志》云:“护羌校尉一人,比二千石。”属下的佐官有长史、司马,秩“皆六百石”。二千石是多大的官儿?与州刺史、朝中九卿大约同等待遇。护羌校尉的职责是,平时处理羌人事务,“理其怨结,岁时巡行,问所疾苦。又数遣使译通动静,使塞外羌夷为吏耳目,州郡因此得儆备”;发生变乱时,则率兵镇压。也就是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安插眼线,收买奸细,侦探羌人动静,随时为朝廷提供情报。官阶上去了,职责明确了,那么,护羌校尉这个特设机构与地方官又是什么关系呢,护羌校尉与郡守分置理事,各成系统,直接向朝廷负责。对护羌校尉的选拔尤为严格,须经丞相、御史、车骑将军、前将军和后将军等五府首脑共同举荐,方可确定。封建朝廷各大衙门之间向来你争我斗,水火不容,一人之选,而要得到五大衙门的联手举荐,出众的才能,深刻的背景,卓越的品行,还有高超的协调手段,缺一样,是难以得到这一职位的。可见,汉王朝对这一机构的重视。

  金城在今兰州市西固区、永登县一带,扼守着黄河和湟水的交汇带,口袋扎紧,羌人出不得湟水河谷了。其实,早在霍卫二将夺取河西走廊后,汉朝已着手兰州一带的防务了。河西是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取得的,此后的十年间,直到元鼎初,李息平羌前,汉朝已开始在这一带修筑长城,按现在的地名,始自永登县咸水河中部起,沿河谷向北,经东山乡,进红城镇的塌墩子,复经龙泉寺乡的大坡沟靠向庄浪河川,顺山梁蜿蜒向北,再经大同乡、柳树乡、城关镇、中堡镇、武胜驿镇,入天祝藏族自治县境内。

  地名两千年间变化多端,而地形依然如旧,汉长城的修筑,使得汉朝在河湟一带已尽得山川自然形胜,在与羌人争战中占得先机。

  汉要种地,羌要放牧:汉羌拉锯河湟

  元鼎六年一战,羌人元气大伤,汉军虽胜,也已筋疲力尽,双方相安无事三十年。汉武帝晚年荒诞,耽于酒色神仙之事,又穷兵黩武近半个世纪,国势大衰。武帝死了,昭帝即位,羌人也缓过劲了,经常越界放牧,时不时地劫掠一回。羌人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哪里水草丰茂哪里便是牧场,边界概念淡薄。而河湟地区水草以河湟谷地最为丰茂,现在落入汉家手中,时时侵扰,伺机夺回,便是羌人心愿。汉宣帝初登大宝,很想有些作为,便把目光投向了西北边防。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出台一个重大举措,在今河湟地区设置金城郡。这是一个大郡,从天水、陇西、张掖三郡各取二县,加上原有辖地,一郡下辖十三县,即允吾、浩门、令居、枝阳、金城、榆中、枹罕、白石、河关、破羌、安夷、允街、临羌等,辖地涵盖了今天兰州市的黄河以南地区、临夏、青海等河湟地区。其中,浩门、令居、枝阳、金城、榆中、允街六县在今兰州市辖区内。郡名取之金城,是因建郡之初,郡治设于金城县城,即今兰州市西固城。以此为据点,郡域又逐渐西扩,扩一步,巩固一步,后来直接将郡治迁往允吾,即今青海民和县古鄯镇。

  羌人丢了黄河谷地,现在湟水谷地也保不住了。允吾已是湟水腹地,为羌人的东大门,此地一失,使其随时处在汉军的威胁之下。优良牧场丢失,“田畜”范围缩小,战略要地易手,几乎大门洞开了。羌人害怕了,也急了,但汉军强大,打,无必胜把握,退,汉军得寸进尺,又能退到哪去。

  羌人和匈奴再次走到一起来了。匈奴退往漠北是不甘心的,可汉朝正处在强盛时代,急切间无从下手。共同的利益再次将两家结为同盟。这次,是羌人主动找上门的,两家一拍即合,决定先从汉朝西北边界下手。这种选择是有战略眼光的,河湟地区离汉朝的腹地较远,且隔着崇山峻岭,大军往来不便,而控制河湟,则可先得地利,或沿黄河东出,与漠北匈奴联手,威胁汉朝北部边疆,或沿渭水河谷直捣长安。即使做不到这些,也可固守要地,解除汉朝威胁。

  计议一定,羌人便整备兵马,待机而动。因不明汉军底细,羌人便以小股马队四处骚扰,与先前一样,发挥马军优势,一得手,迅速退走,汉军疲于应付,却无应对良策。西北战事一时陷于僵局。

  仗终于打大了。

  羌人骚扰汉界,汉人不堪其苦,汉人以牙还牙,也不断侵扰羌地,羌人也不得安生。汉宣帝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宣帝派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巡视羌人各部,先零羌首领杨玉请求朝廷允许他们过湟水放牧,安国答应了。消息传到朝廷,老将赵充国怀疑羌人有诈,上书指责安国“奉使不儆,引寇生心。”宣帝召回安国,拒绝羌人要求。杨玉大怒,联合本部各部落,强渡湟水,占据汉朝边地。边郡无力禁止,二百多名羌人首领大规模会盟“解仇交质”,即消除冤仇,交换人质,共同对汉。有一酋长,竟派使者向匈奴借兵,企图进攻鄯善、敦煌,以切断汉朝通西域之路。

  宣帝向赵充国问策,赵认为,羌人一旦与匈奴联兵,而各部结盟成功,“到秋马肥,变必起矣。”他提出,应先派员检阅边防部队,令其积极备战,同时,派人出使羌部,相机离间,散其同盟。宣帝准奏,派安国使羌。

  这次,汉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到陇西后,采用欺诈手段,召集羌人三十多位部落首领开会,严词谴责他们图谋不轨,将其一齐处斩,又率大军对羌人大开杀戒,一千多羌人死于非命,而蒙难者多为羌人平民和老弱妇幼。民愤已起,羌笛横吹,匈奴人和羌人豪酋乘机发难,迅速组成一支大军,向汉军杀奔而来。闯了祸的义渠安国,亲率三千精骑屯扎浩门(即今永登河桥),严阵以待。不料,羌人经几十年卧薪尝胆,这次又是挟怒而来,一鼓作气,竟将汉军三千铁骑打得落花流水。义渠安国尝到了羌兵厉害,慌忙率残部退往令居,一边深沟高垒固守自保,一边申奏朝廷请求发兵。

  此时,汉朝正逢国丧,昭帝驾崩,宣帝初登大宝。汉朝自武帝晚年已从强盛的高端跌下来了,昭帝虽可勉强维持局面,但内忧外患,汉朝雄风难再。宣帝是有作为的皇帝,可是,任何作为都是要有物质和精神基础的,国库空虚,水旱频仍,许多地方已经民不聊生,朝堂上,大臣之间,内宦与外臣间,帝党与戚党间,你争我夺,互不能下,一时腐败公行,国势不振。宣帝急于扭转这种局面,而边关军情乃刻不容缓之事。

  七旬老将出马:安边还看赵充国

  有道是,内事不决问相,外事不决问将。这是对皇帝说的。一个有作为或想有作为的皇帝,最起码的要做到这点。西北边关出事了,边关无小事,一个小小的冲突都有可能导致兵连祸接国本摇动。义渠安国逞奸施诈,妄杀羌人,羌人同仇敌忾是当然选择。羌人各部本非铁板一块,内部矛盾重重,安国的滥杀行为,成为羌人联合反汉的催化剂。

  情势危殆,举朝惶恐,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这时,汉宣帝想起了熟悉边务,又老成持重的赵充国。

  赵充国何许人也?

  赵充国原籍陇西人,后移居金城令居。少有大志,研习兵法战略,留心边防,初以“良家子”参军为骑兵,因善骑射被选入羽林军,守卫皇宫。天汉二年,汉武帝下诏征讨匈奴时,赵充国以代理司马身份,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师酒泉,攻击匈奴右贤王部,被其大军包围。流沙千里,黄尘漠漠,匈奴对汉军围而不打。赵充国判断,匈奴意图有二:一者困死汉军,一者迫降汉军。于是,他建议,趁汉军尚未疲惫突围而出,并自告奋勇为前驱。

  一百多人的敢死队组建起来了,赵充国面对这些视死如归的壮士说,我等离家万里,受困大漠,与其等死,何如拼死决战,死则上报天子厚恩,胜则报父母养育之劳。一百多壮士一齐振臂呐喊:愿随司马同生共死。鼓角大作,全军振作精神大喊助威,一百多匹骏马,一百多名健儿,刀枪映日,愁云惨淡。匈奴兵满以为汉军已成瓮中之鳖,不劳动手,再困几天,只消收尸或押送俘虏罢了。猛不防一支精兵杀出,被冲得立脚不住。回过神来,看对方冲阵的人并不多,牛角号震天响起,大队人马从四面围裹上来。李广利乘势率大军突围而出。

  大家满以为敢死队必死无疑,而他们是为了掩护大军牺牲自己的,突围到安全地带后,个个伤感不已。这时,却听见身后一串马蹄声急,只见赵充国血透铠甲,手下壮士只剩十余人,个个成了血人,所乘战马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好在他们活着回来了,死里逃生的汉军将士齐声欢呼,个个热泪盈眶。李广利这位没什么将才,只因是皇帝舅子才作了将军的将军,见状也百感交集,在给赵充国换衣疗伤的当儿,仔细一数,伤口竟达二十多处,好几处几乎致命。这位才略不济却自视甚高的将军,此时也被震撼了,感动了。回到京城,他向皇帝如实汇报了战场情形,汉武帝也大为惊异,当朝亲自查验赵充国身上伤口,满朝文武无不感叹。赵充国当即被拜为中郎,旋即又升为车骑将军长史。

  汉昭帝时,氐人在武都造反,赵充国奉命率兵镇压,因功升为中郎将,又为水衡都尉。水衡都尉是干什么的,是主管皇家上林苑的长官。可见,昭帝对其也是很宠信的。就在这年冬天,匈奴二万大军犯边,赵充国率兵征讨,一战斩、俘九千人,并获其西祁王。回朝后,论功行赏,赵充国官拜后将军,兼水衡都尉。

  此时的赵充国已冲上权力的核心层了,也正好到了用权的时候。昭帝崩,无子,谁继承皇位,各派政治势力粉墨登场,一时皇宫内杀机四伏。大将军霍光是外戚,权高位重,信义素著,他倾向于迎立宣帝,赵充国积极赞同,迎立成功后,宣帝论功行赏,赵充国被封为营平侯。边关又有事了,匈奴与车师联兵进攻乌孙,乌孙乃西域小国,如何抵挡得住,便向汉朝求援。匈奴是汉朝死敌,乌孙是汉朝保护国,此事不可不管,要管还要管好。在朝大将首推赵充国。他被拜为蒲类将军,率三万骑兵,西出酒泉一千里驰援乌孙。两军接战,首战斩匈奴数百人,匈奴暂退后,集中十万骑兵反扑,赵充国统兵四万,沿北部九郡长城沿线布防,屯驻不出,匈奴无机可乘,引兵北去。

  将赵充国的履历行状详细交代,目的是想说明:在专制体制下,一个人所建立的功业大小,与体制对他的认可程度有关。赵充国历事武、昭、宣三朝,每朝对其都是信任有加,因而使他有更多的建功立业机会,能够在较为宽松的环境中发挥自己的才干,而对于汉宣帝,赵充国不仅是于国有功,对自己也有迎立之功,这为赵充国的“安边”事业奠定了政治基础。

  义渠安国与羌人彻底翻脸后,河湟边地局势迅速恶化,纷争时时有,大战一触即发,并且势所难免。《汉书·赵充国传》记载,宣帝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春,宣帝决定派兵平羌。这么大的事,谁当此任呢。宣帝颇费踌躇。一时委决不下,派为官清正的御史大夫丙吉前去征询赵充国的意见。赵却笑而不答。丙吉急了,说国难当头,将军世受皇恩,又权高位重,为天子分忧,为社稷出力,是我等为臣子的本分,何儿戏如此!再三请教,赵充国方慨然道:“亡逾于老臣者矣。”意思是说,当此大任,舍我其谁。丙吉闻言大惊,却默然无言,只是定定地望着赵充国。赵充国笑道,大人莫非谓我老不堪用?丙吉不置可否。赵充国说,国家命将,要在专任,今主上忧疑,群臣议论,即使孙吴复生,亦难见功矣。丙吉心下肃然,忙起身告辞,答应把这个意思如实禀报。别说丙吉惊诧,宣帝闻报也是大感意外。要知道,赵充国时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了,而这次是兵发西陲,别说临阵决机,就是地远路险风霜酷寒的自然条件,也非老者所能承受。

  宣帝心中壮其忠勇不减当年,又虑其老迈不堪大用,但对于赵充国的军事才能,宣帝还是心中有数的。他生在边地,熟悉边地民情风俗,又长年从事边务,久经战阵,威名远播,朝中大臣没有能跟他相比的了,挂帅出征未必力能胜任,但运筹帷幄非他莫属。召见后,宣帝便垂询羌人情况,以及应对之策。赵充国见宣帝焦急,他不急,他不像有些大臣为讨皇帝眼下欢心,口出大言,大包大揽,终致误国误民。他徐徐言道:陛下勿忧。如今羌人情势未明,山河悬远,军情大事不便遥测,待老臣前去金城观察过后,再作处分。《赵充国传》写道,宣帝忽然长叹一声说:

  “廉颇虽忠勇可嘉,无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天乎,天乎,霍卫已逝,充国白发,谁佑大汉?”

  赵充国闻言,含泪道:“圣虑如此,老臣之过也。老臣恨不能重生天地,为国驱驰。然依老臣浅见,为将之道,在于临阵决机,所谓一将无能,千军遭殃,至于冲锋陷阵自有健儿担当,老臣不能,亦不为也!”

  一席话,说得满朝文武瞠目结舌,又觉合情合理。宣帝释了疑虑,决定拜赵充国为统兵大将,率军西征。

  汉宣帝没有选错人。兵者国之大凶也,不是随便可以用的。在旧兵器时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国交战,尚不以杀伐多少为胜,白起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军事家,打仗固然厉害,可杀心太重,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赵人为之切齿千年,秦人对他也没什么好感,无论对谁,想想那个残忍!何况,汉朝面对的仅是周边的一个民族部落。战的目的在于和,在于相安无事。赵充国一生征战,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厌倦了杀伐,他说此次西征舍他无人,并不是老汉口出狂言,目无他人,说实话,按照当时汉羌双方的实力,真要像汉朝和匈奴那样你死我活,羌人绝非汉朝敌手。可是,战后如何?从赵充国后来的行为看,他主要考虑的并非战场业绩,而是善后事宜。他的那句大话是因此而说的。

  当然,既然是打仗,就得把仗打好,打得好,善后工作才可做得好。赵充国率两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金城。羌人占据北岸,汉军在河南扎下营寨,求战心切的将士主张一鼓作气打过河去,赵充国说不忙,先搞清情况再说。河北羌兵零落,不像大兵压境的样子。有人又要即刻渡河发起攻击。赵充国为防羌兵趁半渡偷袭,在夜间,先派三个分队偷渡过河,建起滩头阵地,第二天,大部队方从容过河,安营扎寨,严阵以待。这时,有一百多名羌人勇士前来挑战,属下跃跃欲试,赵充国说,我军远道而来,人马疲惫,不利速战。再者,敌骑轻装而来,人数又少,显然是诱我之计,我军志在全胜,不可贪图小功。羌人见汉军不动,打马扬尘而去。

  眼看放跑了敌人,部属嘴上不敢说,心里都在嘀咕,说朝廷派此老头为将,岂不误事。又觉得,老了就是老了,再英雄无敌的人,都是越活胆子越小。赵充国不管别人心中怎么想,军中无戏言,令行禁止,毫不含糊。他命人连夜前去四望峡侦察敌情,发现那样紧要的关口竟无羌兵把守,便连夜率大军穿峡而过,直插西部都尉府。西部都尉府在哪儿,在今天的青海海宴,青海湖北岸。汉军绕过了羌人湟水天险,不仅直捣腹心,几乎是打到后方了。羌人惊为天兵到来,忙组织反攻,可这时,汉军又按兵不动了,只是紧守营寨,无论羌人如何挑战,一律不闻不问。赵充国每天杀牛宰羊,歌舞美酒,与将士一起吃饱便睡,好似不是来打仗的。

  赵充国在等什么呢,他在等羌人内部的变化,他侦知,羌人的意见并不统一,很多小部落都是受胁迫而反汉的,坚决反汉的只有先零羌首领杨玉。果然,罕部首领派人来了,向汉军表明被迫反汉的心迹。赵充国对来使说,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也是我按兵不动的原因,战鼓一响,玉石俱焚,滥杀无辜,非天朝大军所愿。汉军只问有罪的人,你本无罪,不必害怕。今放你回去,望能转告各部,速与叛乱者脱离关系,以免自取灭亡。今天子有诏,对参与叛乱而能投案自首的人,或能协助官军捕杀叛乱者,既往不咎,并论功行赏。凡捕杀一个有罪的大贵族赏钱四十万,中等豪酋十五万,小豪酋二万,壮年男子三千。

  消息很快在羌人各部落中传开,反叛者惶惶不可终日。不料,赵充国将自己的做法汇报给宣帝后,却引起了麻烦。皇上不通边务,大臣不通边务,在他们的眼里,打仗就是冲锋陷阵,就是人头落地,就是你死我活,哪有这样温文尔雅婆婆妈妈的。反对最力者要数酒泉太守辛武贤。客观地说,他也是懂得打仗的将军,可他不懂得战争中的政治,属于单纯军事观点。他认为,如今边防部队都在南山,北边空虚,而且塞上酷寒,中原人马不适应,不如等到七月再起兵,各带一月粮草,从张掖、酒泉分路进兵,先征讨鲜水羌人,夺其牲畜,虏其妻儿,然后迅速退兵,再伺机出击,必能震慑羌人。

  这个损招,居然得到了宣帝的赞同。他一面颁诏调陇西兵实施此策,一面遣使与赵充国商议。说是商议,其实是命令,汉宣帝还算明白,赵充国毕竟德高望重,深谙军事,且有功于己,对待起来,便客气一些。赵充国心中明白装糊涂,既然皇上要商量那就商量。他拟就一个奏折,请来使上呈。在折子中,他先严词反驳了辛武贤的论调,继之,则给皇上算了一笔账。他说,辛氏此举,实属轻率,一万人马,远道千里击敌,一匹马驮三十天粮食,再加上装备,行速必慢,即使赶去,羌人或逃或拒,都会劳师无功。那么,该怎么办呢,他认为只有“先行先零之诛”,才可震慑各部,使之“悔过反善”,此乃“全师保胜安边之策”。

  应该说,赵充国的做法是对的,与羌人作战,是与反汉的羌人作战,而非与所有的羌人为敌。鲜水羌与汉相隔遥远,并无反汉行为,辛武贤此举乃为国树敌。可宣帝听不进去赵充国的良策,反而一面下诏切责,一面任命许延寿为强弩将军、辛武贤为破羌将军,率兵征讨已经与汉合作的罕部羌人,并令其速战速决。

  赵充国接到诏书后,并未诚惶诚恐,他不是那种为保个人富贵放弃主张,对皇帝唯命是从的将军。他再陈安边之策。他说,先零羌叛汉有罪,理应讨伐,而罕部并未反叛,如今是伐无罪,开脱有罪,无罪遭伐,形同树敌,有罪不伐,是鼓励有罪,攻罕部,先零必援,汉军树敌,先零得友,各部见状,必结同盟,此策两害而失有利,望皇上勿听。

  汉宣帝终于明白过来了,由不满而龙颜大悦。

  内部关系协调妥了,战机也来了。先零羌屡次挑战,见汉军不应,军心有些懈怠,赵充国则暗传将令,引兵潜行接近先零羌突起攻击,羌兵猝不及备,望风奔逃,辎重财物丢弃遍地,逃至湟水边,军士争相抢渡,乱成一团。赵充国却收住士兵,任羌人渡河,部将急了,请求乘势掩杀,必获全胜。但赵充国不同意,不是他不会打仗,说起来,一个军人征战一生,未必能碰上一次这样好打的仗。此次打仗,只是为了安边、宁边,不战而屈人之兵,并非以杀伐多少为目的。但这层意思又不好明说,他只好虚言道,此乃穷寇,不宜追击。其实,哪有什么危险呀。羌人渡河而去,汉军慢慢追赶,此役,羌人除被淹、被杀、被俘数百人外,七八千主力部队渡湟水而去。赵充国也不去追赶,而是移兵罕部,严肃军纪,秋毫无犯,罕部羌人心悦诚服,远近羌人部落闻讯,忧疑之心稍解。

  毕竟年纪大了,连日征战,饱受风寒之苦,赵充国身患重病。病中的赵充国仍是一脑门的边务,他挣扎着给汉宣帝上“屯田之策”,建议将骑兵撤回,只留一万步兵在此屯驻,以农养战,以战扩农,兵农一体,安边自给。

  此策一上,在朝廷又掀起轩然大波,各种责难纷至沓来。宣帝命赵充国与辛武贤合兵进攻先零。赵充国按兵不动,继续上表陈情。他的儿子赵卯害怕了,知子莫若父,同样,知父莫若子,他不敢面见父亲,托人来劝: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绣衣,就是御史,是管官的官,御史敲门,与敲丧钟差不多。儿子的话不能不说没有道理,与皇帝闹别扭,那是拿全家、三族、九族的脑袋开玩笑,皇帝要是翻脸了,什么功臣勋旧,连亲老子亲儿子都不认的,何况您这是给战场上的敌人谋利呀,搁得着吗,皇帝说杀就杀呗。可赵充国不这样想,他断然道:头可断,计不可改!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心想,老子在宦海沉浮时,你小子在哪里!老子混到这份上了,也混到这把年纪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只要是为国家着想,为皇上尽忠,豁出去了。他拖着病体,连夜上奏,条陈屯田十二策,字字恳切,句句辩驳,再次呼吁:“班师罢兵,万人留田。”当然,他是一个明白人,只有打动皇上的心,才有望皇上听自己的忠言。

  且看他是怎么说的,他在奏折中让皇上看到了屯田罢兵的三个好处,在政治上,“万人留兵屯田以为武备”,免得劳师远征,虚耗国力,引发民怨;在经济上,屯兵自给自足,朝廷既不用千里馈粮,还可创收,以实国库;在军事上,以往由于供给跟不上,万里疆域,日常守军只有数千人,敌人来犯,才发兵远征,代价既大,又远水难解近渴,现留兵屯田,我为主,敌为客,以逸待老,战无不胜。

  俗话说,话有三说,巧者为妙。与皇上说话,要说到他的心坎上。赵充国书凡三上,有效果了。每次折子奏上,宣帝都要与群臣讨论,第一次赞同者不足十之三,第二次十之五,第三次十之八。丞相魏相原是坚定的反对者,到第三次,也改变态度了,他诚恳地说,我等昧于兵事,后将军规划有方,定当奏效。今天的红古区一带,便是当年赵充国的主要屯田处。汉宣帝认可了赵充国的方略,可他仍和了稀泥。他两策并用,命许、辛二将和中郎将赵卯会师进剿,三人各杀羌人数千,收降数千,只有赵充国兵不出营,而收降五千多人。赵充国担心别的将领滥杀无辜,便上书说,羌人共有五万军兵,已斩七千六百,降三万一千二百,他死者五六千,逃者不过四千,况且罕部承诺要带杨玉人头来献,现在应该班师回朝了。宣帝准奏,赵充国于神爵二年“振旅而还”。当年秋,杨玉被部下杀死,部属四千多人降汉。羌人降者,前后达四万人,被安置在今永登、红古、永靖、青海民和等地游牧。为了管理这些羌人部落,汉朝于神爵二年置金城属国都尉,以统降羌。

  还得对赵充国的后事略作交代。他还朝后,宣帝没有追究他的抗命行为,相反,给了他很好的待遇。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赵充国病逝,享年八十有六。这是在汉朝,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云,仁者寿。赵充国征战一生,在血雨腥风金戈铁马中,对敌尚存仁爱之心,攻心为上,兵革慎用,堪为后世用兵者之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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