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三十五章

　　南方正在给巴巴上最后一次眼药水，王风耀喜出望外地拿着一张报纸闯了进来，巴巴呼的一声蹿了过去，吓得王风耀忙往后闪，南方正喊了声“巴巴，巴巴，”巴巴才算摇着尾巴回到了南方正身边。

　　“哎呀，这个巴巴。”王风耀惋惜道，“怎么连我都不认了。”

　　南方正把巴巴揽过一边上眼药，一边看也不看王风耀一眼地说：“狗这玩意儿就是这样，你不喂它了，它就不认你了。”

　　王风耀不止一遍地问：“南市长，巴巴怎么了？”

　　“得了狗眼病。”南方正埋头给巴巴上眼药水，一边上一边说：“听说你眼睛也不好？”王风耀擦擦眼睛说：“没，没……啊……有点儿小毛病，好了。”

　　南方正并没有瞧他一眼，王风耀似乎听出了这里话音不对味儿，脑子里“嗡”了一声，厚起脸皮装作没品出滋味儿，一抖手里的报纸说：“南市长，报纸的副刊上发了一篇评论，评论那本书里一首诗的，说写得很有味。”

　　“噢？”南方正抬头斜眼看一下王风耀，王风耀急忙用手帕捂住眼：“这些书，我还正在联系销售。”

　　南方正不给他面子了：“喂，我一问你你就说都卖出去了，就等回款，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行了，我已联系完都卖出去了。”

　　这时，王风耀手机响了，急忙接起来：“噢，时市长，知道了，我马上回去，好了。”他边关手机边讪搭搭地走了出去，南方正头不抬眼不睁，连句话也没说，王风耀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南市长的意见大去了，哪像郑林那小子说的那样，心里骂：“他妈的，让这小子给我忽悠了，要是知道南市长对我火气这么大，说什么也不来了。”

　　王风耀走后，南方正戴上老花镜拿起报纸，文章挺长，不下二千字。标题是：《心里彩云飞》，副题是评南方正的诗《落叶歌》，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篇评论表面评的是诗，其含意却直接赞扬的是自己的心灵，评论这首诗把落叶写得那么优美，歌颂的是退休干部美好的情操，一看署名，是记者小王写的。

　　南方正看完评论合上报纸，怎么想也想不出这首诗是自己什么时候写的，又看了一下报纸，在评论文章最后看了说明，标注着这首诗发表在《我写的和写我的》第185页，他急忙拿来一本书翻到185页，细读了一遍这首《落叶歌》，断定这首诗不是自己写的。拿起电话拨通了王风耀的手机，王风耀一看是南方正的号，急忙关机，南方正再打就成了无人接听。

　　南方正看着这本书，眼里就像揉进了一粒沙子，他忍不住打电话找来了郑林，把情况一说，又让他看了报纸，郑林说：“王风耀这个小子，为了达到目的是什么屎都拉呀。”他拿起报纸急火火地去了办公室。

　　“王主任--”郑林见到了王风耀和和气气地说：“南市长说这首诗不是他写的。”

　　“是这么回事--”王风耀打发走了文书说，“要出书的时候，出版社的编辑说这本书里的文章和写南市长的一些采访录质量都很高，唯独诗词这一部分律诗较多，有几首自由诗觉得诗情画意也不理想，必须有一首打头的自由诗，我考虑南市长挺忙，就替他胡写了这么一首，没想到编辑说不错。”

　　“噢--”郑林点点头，“是这么回事儿，那你怎么事先不和南市长说一声呀？”

　　“郑林，我给南市长当办公室主任又兼秘书，”王风耀很有词儿，“包括南市长不少报告不都是我执笔写的嘛，不也都写上了南市长的名字嘛。”

　　“不对，”郑林说，“发表时，那些官样文章一级一级抄的东西都让南市长删掉了，都是他讲话插说的一些观点。”

　　王风耀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写好了还有啥，又不是给书抹了灰。找时间我去给南市长解释解释。”他在部下面前还表现出与南市长不见外的情操，简直让郑林有些恶心了。郑林心里明白，不能惹他，自己的饭碗子还在他手里攥着呢，别让他暗地里使坏，暗说明不说还得防备，这小子好来这一手，于是说：“好吧，看来你以为是给南市长办了件好事了，可南市长刚才找我时却不高兴，你跟南市长这些年了，他没说你一句，你就是犯点什么事儿，都不会怎么的，不过你也得给他说说你的想法。”

　　“当然了，南市长骂我和损我，我就当老人骂儿女不往心里去，”王风耀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多说话了，到时候我自己去解释。”

　　郑林说：“不说不说，怎么也得来几句让他消消气，可是南市长让我来问问你的。他打你手机你不接，这怎么行啊。”

　　“你小子可不准瞎说。”王风耀说：“去吧。”

　　郑林一出门心里就骂，去他妈的，有一捺没有一撇的东西。王风耀瞧着郑林走后的身影骂，反正退休了，爱怎么的怎么的，好心还当了驴肝肺。当过市长呢，有一撇没一捺，他刚想骂出“东西”两个字，觉得还是像有什么绊嘴儿似的，是南方正好像两眼怒视地正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他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可畏。

　　郑林来到南方正家，把见到王风耀的情况一说，南方正气得不得了，正要发火电话铃响了。南方正接起电话说：“噢，马厂长，好好，我马上派人送去。给你添麻烦了。”

　　“郑林，”南方正指指屋墙角的一大堆书说，“这些书我找到销路了，你找个车帮着送去吧。”

　　郑林高兴地问：“送哪儿？”

　　南方正苦笑一下回答：“造纸厂。”

　　“啊？”郑林奇怪又不奇怪，“销售给造纸厂纸浆车间了？”

　　南方正仍苦笑着：“是，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就像给家里人添上一块心病，社会上该要的也都差不多了，特别是王风耀又加了他自己写的，没经过我就塞里发表了，就像揉在我眼里的一粒沙子，不管谁说好，就是再好也不是我的东西。我且不去品它好还是不好，要是在这里放时间长了，这粒沙子就会把我的眼睛磨瞎了。拉走吧，越快越好。”

　　郑林犹豫着，南方正催促说：“郑林，南信不在家，有些事情全靠你了，我就不说了。”

　　“这还有什么说的。”郑林说：“南市长，我可是真愿意做您的干儿子。”

　　“先别说这些话，”南方正感动了，他想起王风耀要当主任时也是在这里，也是站在郑林这个位置上说要给自己当干儿子，又叫亲爹又下跪的。一下子觉得眼前的郑林那么可爱，感动得湿着眼圈儿说，“郑林，快去吧，早拉走一分钟，我的心里就清静一分钟……”

　　“好吧。”郑林想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还得找王风耀，用用办公室搞福利的那辆大卡车。”

　　南方正耐不住地说：“行，行，这我就不管了，越快越好。”

　　郑林边往外走边想边骂，王风耀你这个王八犊子，我还得捉弄捉弄你。他嘟嘟囔囔着出了院子。靳玉娇满脸心事地低头走着，心里怨声怨气盘算着，刚到院门口，和郑林撞了个满怀，各自都惊讶地一怔。正好赶上程林秀牵着倩倩的手也到了门口，奇怪地说：“你俩这是怎么了？”郑林尴尬地说：“程阿姨，南市长交给我一项任务，我注意力集中想事儿呢，嫂子，真不好意思。”靳玉娇狡辩说：“我越躲，你这个郑林越往我身上撞。”郑林忙玩笑地说：“嫂子，你要这么说等南信哥回来告我一状，我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靳玉娇想笑，一副笑不出来的样子说：“我一会儿就打电话给南信告你。”郑林笑笑说：“嫂子那可糟了，南信走的前两天我们俩闲聊时他嘱咐我说，想走时没觉怎么的，他这一走，还真对南市长、程阿姨惦念得很厉害，嘱咐我有个出力气、跑腿什么的活计让我出出头，我说不光是这个，家里有个漂亮的嫂子这么干搁着，谁要是敢欺负她我不光出头，还要出拳头……”

　　靳玉娇的心好像被刺得抽搐了一下，为了掩饰尴尬，笑着伸手要去打郑林，嘴里说着：“除非你这个混小子！”郑林一躲跑开了。程林秀在一旁乐着说：“瞧你俩从不开玩笑，怎么没正经的了。”靳玉娇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倩倩一下子拉住靳玉娇的手：“妈妈，我饿了。”靳玉娇解脱了无话凑趣的尴尬，拉住倩倩的手说：“走，进屋妈妈给你拿好吃的。”程林秀走在前头，靳玉娇牵着倩倩随后也进了屋。

　　“玉娇--”南方正先开了口，“你去人事局情况怎么样？”

　　“哎呀，这官场上的程序可真多。”靳玉娇说：“什么经费了，编制了，都给弄迷糊了。范局长说暂时没有编制，他肯帮忙。”

　　“没有编制怎么进呀？”程林秀说：“你可别听那范晓晓瞎忽悠，我可是知道，他要真办事儿有的是办法。要想拖你，忽悠你也有的是损招。他到底怎么说的吧？”程林秀觉得这事儿必须较真儿了。

　　“范局长说后年有个老同志要退，我可以先进去。”靳玉娇帮着倩倩摘下书包挂在墙上说：妈，范局长说不只我要进司法局，杨柳吟的弟弟也要进，也是阚书记批的条子。

　　“我瞧这事儿怎么还挺复杂。”程林秀准备收拾午饭，边洗手边说：“老南，吃完中午饭你去找一下时尚吧，好歹你也积极地维护他、推荐提拔他一回，我估计这事儿他还能帮忙。再说你找阚书记批了条子不去见见他，他知道了会不会挑理呀？机关一些部门的干部都说时尚可不是在基层当厂长，也不是当副市长的时候了。这市长一当上，肚子挺起来了，小架子也端起来了。”

　　南方正揽过倩倩要说什么还没说：“好吧，下午一上班，我去和他说一说。”话虽然这么说，南方正心里已经有几分打怵了。从在文书室门口听到时尚和王风耀说的那些话，他见时尚皮笑肉不笑，一提拔就变了，他的感觉变得比程林秀说的要严重多了。

　　表面还是那胖胖乎乎、慈眉善目、帅帅气气的样子，说话办事儿却好像从胖胖乎乎的每一个汗毛孔里，从慈眉善目的每一缕眼光里，从帅帅气气每点端底里随时都能挤出虚伪、奸佞的气味来。要说，是从心里不愿意搭理他，为了夙愿，也是为了家庭，还得硬着头皮去。同时他才感到，有些人为什么那么狗苟蝇营的巴结当官，这权力在他手里真没觉得怎么样，看来到了这些人手里，要办事的人就是七天七夜不喝水，他那无形的手掌也要把人家捏出尿来，就是一个贫血患者，他也要攥出血浆来。

　　郑林改变了主意，不去找王风耀了，给他拨通了办公室电话：“王主任，我是郑林，南市长的书一下子都销出去了，需要用一下咱们车队那辆大卡车送去。”

　　“是吗？”王风耀高兴地问：“卖给哪儿了？”

　　郑林上下晃动着脑袋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南市长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车子怎么样？”

　　“没问题。”王风耀纳闷地问：“拉一个地方吗？”

　　郑林说：“听南市长说是这个意思。”

　　“喂，郑林，”王风耀声音变大了，“是不是我联系过的书店，他们一听说有不少买的，要都买去往外卖赚钱呀？”

　　郑林脸上露出冷笑：“我也不清楚，见面问问南市长吧。”

　　“喂，郑林，”王风耀问，“你听南市长的话语里是不是挺高兴呀？”

　　“也许吧。”郑林说：“那么多书没地方放，堆在家里叫谁也受不了。”

　　“这下子好了！”王风耀说：“我说这本书没问题嘛！”尽管一次次遭到了南方正的批评和程林秀的挖苦，王风耀还是要耐着性子，尽管内心烦透了，面子上的事情还忍着性子要做好。他知道官场上人言可畏。有人说过一句他记忆非常深刻的话，开追悼会是给活人看的，不是给死人看的，人死了就是一堆僵肉和骨头能知道什么。他这么做也需要场面上让别人看，否则怕人说他王风耀人性不好。南市长在位时对他那么好，他太不应该了。甚至想过，即使时市长和自己观点一致，文章是文章，讨论是讨论，还得演几场戏给他看看。其目的是在表白，我王风耀这人知恩必报，是很可交的，才能使时尚联想到将来对他也会好的。

　　郑林问：“王主任，什么时候准备好车呀？”

　　“我现在就安排，下午一上班就到南市长家，带几个装卸工。”王风耀说：“我也跟着去。”

　　郑林故意问：“你也跟着去装车吗？”

　　“装车我就不去了，一上班还有事儿。”王风耀说：“我跟着去送书。”

　　郑林急忙说：“王主任，你这时候千万别给南市长打电话了。”

　　王风耀问：“为什么？”

　　“为了家务事儿，南市长和程阿姨正拌嘴呢。”郑林说，“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拿气儿往我身上撒。”

　　王风耀说：“知道了。”

　　“奶奶的，”郑林扣上手机自言自语地说，“你要打电话，南市长一说真话，我怕你这混账就不能去了。我让你小子跟着去送书，非把你送进尴尬沟里去，让你的脸往裤裆里塞。”

　　他自言自语着，禁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