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眼

第十四章

　　早晨一上班，杨柳吟就跨进了市政府大门。不知哪位有心人读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不都说杨柳吟是市里一朵花嘛，便借题发挥送了她一个名字叫《变色花》，说这朵变色花在要进攻的男人前面是色溜溜，还解释说，这个色溜溜是千方百计显色、媚色、贿色工作。这显色就是看准这位领导喜欢什么装饰打扮，特别是要去单独汇报时，一定美饰一番，甚至不惜美容化妆几小时，以显示诱人的美丽姿色，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把南方正骗到宾馆全裸显色，提前就到美体院把肤色都加以修饰，把显得有些老，有点儿发皱的皮肤化妆成了白色，化妆十七八岁少女的皮肤，那性感是极强的，不少身体没毛病的男人都会被勾引住，谁知南方正根本看不懂，还吓了一跳。说她是“变色花”的另一条是媚溜溜，也解释说，就是见到中层干部尤其是需要办事的干部，很会献媚地去讨人喜欢，有人发现，开始献媚的时候，那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弯弯的黑眉毛，能抖出细波媚浪的酒窝，还有那轻轻一笑露出的八颗洁白的牙齿，这四方面一起献媚进攻，只用这一招，就把不想办事的人也撩扯的腿软了，心松了，晕晕糊糊中就把难办甚至不该办的事情办完了。遇上多情男人要想动真的时候，她总有脱壳之计。说她是“变色花”的最后一点就是酸溜溜，也有解释，说是她对不想搭茬，又喜欢欣赏她，或者见她就多看一眼的男人，她眼一眯，射出的光芒里使那人会感到一种酸眼睛，酸鼻子，酸嗓子眼那么难受，也就躲她远远的了。

　　既已传为市花之称，就自然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些传说和解释也会广为流传，解释和传说中，凡是和自己对上号的人都觉得起“变色花”的人颇具洞察力和匠心，是谁享受到了“色溜溜”，像南方正那样都害怕传出去，她自然也不会出去说究竟是谁享受到了色溜溜，还无所传闻，但肯定是在说了算的上层，这就使杨柳吟成了更神秘的人物了。感受到媚溜溜，酸溜溜的人不在少数，那也是谁也不说，很多人议论起来，都把自己“除外”，因为想来想去，是种受了骗的感觉，奇怪是有人还会去上当……

　　杨柳吟这回单独到王风耀的办公室，当然是要媚溜溜了。这回要媚溜溜，并不是要求王风耀办什么大事儿，但又不想惹他，他虽然办不了什么事儿，但常在领导身边，做糖不甜，可能做醋会酸。从内讲，她又不想给南方正的孙女办成去重点小学的事儿。按着她的变色法则，就是媚溜溜地来忽悠王风耀，别让他对自己有过不去的想法。她躲了靳玉娇，还想让南方正来一次，再晒他，忽悠他一次，要是挡不住，等忽悠他们个昏头涨脑再吐口，那次“色溜溜”之后，她上了好大的火，自己这么动人的鲜花却打动不了南方正这根老黄瓜，使她恼火加愤恨，生了一场大病，连打点滴一周才渐渐好了，只有折磨折磨南方正一家，才能找到一点平衡，也算对得起那次贿色不成花的药费。

　　“王大主任，”杨柳吟一进办公室就媚溜溜地先开了口，“让我来，什么指示呀？”

　　王风耀还是第一次在办公室里单独接待杨柳吟，对杨柳吟是市花美誉，他似有所闻，对于什么“变色花”的诠释和故事，他几乎毫无所知。他的心思都倾注在对时尚身前身后的钻营上了，把杨柳吟的媚溜溜看成了有意在打趣，便简单地搪塞了过去：“杨局长，请坐。”杨柳吟一坐下，他便开门见山地说：“老市长的孙女要去重点小学，你就费点心抓紧给他办办，需要跑腿的，我让办公室的人去；老市长刚退休，就别让人家跑来跑去了，怎么样？”

　　“王主任，当然应该是这样了，”杨柳吟立刻收起变色法，“老市长家的孙女是个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就是一个孩子，”王风耀说，“够上学年龄就得了呗。”他这种诘问诘驳的口气是从南方正平时对干部不满意的口气学来的，杨柳吟就听过不止一次，从心里反感，可以说，凡是能联系到南方正的她都觉得不舒服，但还是笑呵呵地问：“户口是在奋斗区吧？”

　　“管它什么区呢，”王风耀有些急躁，原来门缝小，他说着走过敞大了一点儿，不时瞧瞧门外，话刚说出口，听到脚步声，见时尚出了办公室，闪过了门口，急忙追出去，原来是上了卫生间，坐下来就有些急躁了，“哎呀，我说杨柳吟同志，听说跨区进这个重点小学要你们教育局批，别复杂了，你就快说句话，啊？给校长打个电话，我明天就让老市长儿媳妇去给孩子报名！”

　　杨柳吟见王风耀开大了门缝，尽管是为了看市长踪影，再加上一口两口直呼其名，让她觉得前者使她“市花”的美称掉价，怕我粘上你吗？后者虚荣心受到刺激，心里想，你不用装我根本就没瞧得上你，也有些急躁了：“我说王大主任，你让我办事儿，怎么不让我说话呢，我问情况总可以吧？”显然是有些酸味了。

　　时尚走过去，又回办公室了，王风耀心里踏实了一点，他王风耀受过谁这个呀，让下边办事儿，特别是南市长家的事儿，谁打过折扣呀，也不耐烦了：“多大事儿呀，你就痛痛快快给办吧，不是你就说了算嘛？”

　　“我说了算也得了解下情况和学校呀！”杨柳吟振振有词：“王主任，我说给领导办事儿，有这么办事儿的吗？问清楚了，有人攀比我好有个话说呀！”

　　这时，小车班的郑林走过来插问：“王主任，找我有事儿？”

　　“噢，你看，我不知怎么气蒙了。”王风耀拍拍脑袋，“什么事来的？”他停停说：“噢，老市长要用用车，你去吧。”

　　杨柳吟板起脸：“王主任，你别话里话外整人，谁给你气蒙了？啊？”

　　“你，就是你，”王风耀也没受过这个，“怎么的，老市长退休了，这么点事儿都不行吗？什么人品？”

　　“我倒请你说说，”杨柳吟站了起来，媚色变成了怒火，“什么人品，你说什么人品，你说，我是什么人品？”

　　郑林欲走又站住了，停在了门口，文秘室小马等听到吵声走了出来，都要过去，郑林摆摆手不让过，一起在门外听着。

　　王风耀恼羞成怒：“我问你，你到底给不给办吧？”

　　时尚听到吵闹声走了出来，一看是杨柳吟，知道这个人有奥妙，半笑着脸问，“杨局长，怎么回事儿？”

　　王风耀刚要开口，时尚一挥手：“下边的干部来了，要不热情一点儿，怎么能吵起来呢，先让杨局长说。”

　　“时市长--”杨柳吟像是有了仗势，“王主任让我今天一上班来一趟，我就按时来了，说要安排南市长的孙女上重点小学，我问问南市长孙女的情况，他不耐烦地连问都不让问，还和我急了--”

　　“时市长--”王风耀显得没词儿了，“不是这个意思，她……”

　　时尚说：“小王，你先别说，让人家把话说完，咱办公室是办事机关，也是服务机关。”

　　杨柳吟一听更来劲了，何况刚才时市长一口一个杨局长，到了王风耀那里就是小王。他还是个处级，自己是副处级，这使她觉得格外腰直了。媚里媚气，慢慢悠悠地说：“时市长，他王主任怎么能这个水平，太盛气凌人了。再说，也没有这么当主任的，南市长虽然退休了，毕竟是我们的市长，我觉得，越是给领导家办事儿，越有分寸，尽量注意影响，我问情况都不让问，意思是这事儿是南市长家的，就要办，我们是要办，重要的是要办好，尽量给咱们领导不造影响，或少造影响。”

　　“对，”时尚点点头，“老市长的事情，是要办好，这又不是什么涉及原则性问题。”

　　杨柳吟刻不容缓地说：“是啊，时市长，您要是不忙，就听我多说几句。”她已经媚气十足了，但并没有色溜溜的，是因王风耀在场吗？不是。她嘴里一口一个时市长，又那么谦恭，这是职务赋予她的本能，她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当秘书长三年，吃得身体加宽了一公分，当副市长吃得又加宽了一公分的肥胖市长，看着时尚那色眯眯的让肥肉夹细的眼睛，更加得意了：“时市长，这您知道，咱们市的重点小学办得是不错，您分管教育的时候还给过支持。现在就这么一个教育质量好的学校，家长们都等着把孩子送那里，可校舍有限，所以教育局把这辖区外进重点校的权力拿过来了，我告诉过学校领导，有特殊情况需要局里批，有一条也就是为市领导服务，服务是服务，总得在特殊性情况上找个借口，总不能草草就说是市领导家的孩子吧，比如姥姥、爷爷呀，姑呀姨呀在那个区，领导忙，让亲属照顾去那里读书，我问问情况，意思是总要求出点理由来，讲给重点小学的领导听，王主任不让我说话，还和我急了--”

　　“小王，”时尚问，“是这么个情况吗？”

　　王风耀气嘟嘟地回答，“时市长，她说得好听，可她内心里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喂，王主任，”杨柳吟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内心里不是这回事儿呢，啊？你说。”

　　“你说--”王风耀觉得占了下风，大声发泄起来，“昨天下午，老市长的儿媳妇去你办公室找你，你把人家扔下就走，晾在那里了。”

　　“我是让她等等了，等等怎么的，”杨柳吟理直气壮地质问，显得她在时尚面前不仅有理有据，而且一口一个王主任，还显得那么遵守官场道德，语气却咄咄逼人，“我也是让靳玉娇老师给我说说情况，准备说完了马上就给重点小学的校长打电话，靳玉娇老师话刚开口，阚书记来电话让我去一趟，到那儿一听，也是安排……不说了，不说那么细了，也是一个孩子要去重点小学的事，王主任叫你说，我不是说瞧不起靳玉娇，市委书记让去，我是先接待靳玉娇老师呢，还是去阚书记那里呢，叫你，你也得去书记那里，你知道，咱们市里的书记，包括时市长，一天多忙呀，忙得叫我们基层干部都看着心疼，咱们这些小干部等等能怎么了，再说又不是南市长去了，要是南市长去了，我就和阚书记说一声，别看人家退休了，到我那里我也受宠若惊，怎么也得先答对南市长呀！时市长，您接触我不多，我杨柳吟可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她说着对时尚淡淡一媚，又变成厉色对着王风耀：“王主任，我说你也太不理解人了吧！当主任，光理解上头不行，今天，当着时市长的面，我给你提点儿意见，以后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们下边这些辛辛苦苦的基层干部呀？”

　　“小王哪听见了没有？”时尚说：“你们办公室是做了许多工作，也很得力，老市长一直很赞赏你们，我也不例外，这办公室工作无小事。你听着，这是基层干部的呼声呀，其实也没啥，你们俩都是一个目的，心是好的，就是小王方法上还有点问题，以后注意就是了。”他瞧瞧杨柳吟，杨柳吟那一媚笑，他吃不住劲儿了，转过脸对王风耀说：“小王，希望你还是把老市长家里的情况说一下。然后杨局长就给办。”他冷静一下又把脸转向杨柳吟：“杨局长，老市长的事情可要办好，既不违反大原则，又要把事儿办好。”

　　杨柳吟看出了时尚色心在颤，又一媚地点了点头，用东北人的惯用词语在这个场合娇娇滴滴地“嗯哪”了一声，这一声清脆娇嫩，“嗯哪”得时尚那加宽了两公分的肥肉膘都在发颤似的。

　　王风耀是彻底的灭火了。

　　时尚故意不瞧杨柳吟：“杨局长，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我有件事情要说一说。”

　　“好吧，”杨柳吟用辣溜溜的目光斜瞧王风耀一眼，很自然地说，“王主任，再见，有事儿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王风耀气成了大肚子蛤蟆似的，勉强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时尚在前，杨柳吟紧跟，走到门口又一回头：“王主任，拜拜！”还得意地招了招手。

　　站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听到时尚的话就走了。王风耀“啪”一拍桌子，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我王风耀怎么让他妈的给窝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