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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床保姆”咱不干

  坊间传闻三个洛杉矶的美国人到中国来旅游。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第一个美国人游览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他的评价是:中国拥有现代化的城市、豪华的宾馆、完善的基础设施、较高的生活水平,是一个发达国家,旧金山、洛杉矶、东京、伦敦、巴黎也不过如此。第二个美国人参观了河南、山西、陕西、新疆及东北地区,他还到过几个区城,在那里吃住了几天。在他眼里中国是一个中等收入的国家。第三个美国人喜好农家游,他在甘肃、贵州、青海、内蒙古等地的农村转悠,在乡镇、村庄体验了一段时间的农家生活。他的结论是中国是一个很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不可否认,这三个美国人看到的都是真实的现实,但他们以偏概全,难免有失偏颇。中国的真实面貌应该是三者的综合体。这三个美国人演绎了一个现代版“盲人摸象”的故事。

  穷花这次出门打工的旅行体验,比这三个美国人更加全面而且深刻。她跟着大春和袁桂香一路平安地抵达了目的地。在这二十几个小时的旅程里,他们搭乘过拖拉机、长途汽车、内燃机火车、电气化火车,最后的一段路程乘的是地铁。他们充分体会了最先进和最落后交通工具之间的差别。在地域上他们跨越了中国落后的发展中地区、中等收入地区和经济发达地区。穷花在一夜之间,梦幻般地穿越了中国现代发展历史上五十年的时空。

  大春和袁桂香领着穷花乘自动扶梯出了地铁站。他们步行到了大春和袁桂香上班的东方度假村小区。东方度假村小区是一个典型欧式建筑风格的小区,小区背倚城市的东山,面对东湖,是一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小区沿东湖边盖了几十幢双联别墅和独立别墅,别墅群后面是近三十幢欧陆风情的小高层高级公寓。小区里种满了奇花异草和从大山里移栽过来的古树名木。小区里室内游泳馆、网球场、迷你型高尔夫球练习场、健身房、中心会所等设施一应俱全,几组汉白玉的西方雕塑,精心地布置在小区的重要位置上,从隐藏在花丛里的扬声器里,飘出一阵阵轻柔的西方古典音乐。小区里的一切设施都让住在这里的每一位业主,无时无刻都陶醉在西方的文化氛围中。精明的房地产开发商们,巧妙地用西方的建筑文化来吸引中国人的眼球。他们没本事把中国搬到西方去,于是就把西方搬到中国来。在若干年后,我们的城市已经布满了美国的摩天大楼、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英国的郊区城堡、法国的乡村小镇,但是城市里中国式的经典民居,已经销声匿迹、断子绝孙了。日后我们的子孙们想了解中国的传统建筑,他们只剩下了三个选择:去看北京的故宫、各地的寺庙,还有档案馆里的照片。

  穷花一踏进小区富丽堂皇的大门,就被小区里的异国情调迷住了。她实在想象不出能够住在如此华贵典雅、舒适娴静环境里的人,应该是何等高贵的人群。如果这里是天堂,她家的破窑洞就是地狱!

  袁桂香带着穷花穿过小区的中心区域,到达她和大春合住的地下车库里。

  小区的别墅区每户都有自己的私人车库,小高层高级公寓里的住户,使用大楼地下室的公共地下车库。因为是在白天,地下车库里空荡荡的,只停着少数几辆轿车。

  袁桂香的一方天地是在地下车库的东北角落里,是用刨花板隔出来约十二三平方米的一间小房间,小房间东边顶棚贴近地面的地方有一扇气窗,上面安着两块一尺见方的玻璃,从气窗漫射进来的一点光线,不足以使房间明亮起来,所以袁桂香刚把小房间门打开,除了房间里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之外,穷花的眼前一片黑乎乎的。袁桂香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响过,小房间顿时明亮起来,穷花这时才看清了小房间的全部陈设。沿着墙角摆着一张木板双人床。床板由四个砖砌的水泥墩支撑着。床边并排摆着两张旧桌子,估计是别人当废物扔出来,袁桂香拾回来后废物利用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旧电视机和一些零星杂物,另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锅碗瓢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石油液化气罐和一套灶具。地下堆着几只纸板包装箱,可能是袁桂香和大春放置衣服杂物用的。这一切就是她们的全部家当了。穷花心想:论条件袁桂香这里的小房间和她家的窑洞十分相像,唯一的不同是多了那个石油液化气罐和灶具,有了它毕竟不用上山打柴火回来烧,弄得整个窑洞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她对袁桂香的住房有些失望,刚才进小区时的那点兴奋一扫而空了。

  大春放下行李箱,招呼在穷花床沿边坐下。袁桂香拎了水壶到上面打水去了。

  穷花问大春:“你俩就住在这种地方?”

  “咱们不住这里住哪里?你初来乍到的,不了解大城市里的情况,现在城里一套住房的价钱,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咱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一小套房。咱别说是买房了,就是在附近租一套最小的套房,一个月的租金至少也要一千块钱。如果咱和桂香出去租房住,咱们交了房租、水电费后,就没钱吃饭了,只好成天喝西北风。就算喝西北风能喝饱肚子的话,西北风还要等到冬天才有呐。”

  “大春哥。咱在家的时候以为你们在城里过着好日子,现在看起来咱想得不对了。”

  “穷花。话也不能这么说。看起来咱和桂香住的条件不咋的,和在靠山村差不多,但是这里每月挣的工钱是在靠山村挣不来的。咱乡下人到城里来,不是为了享福,而是为了自找苦吃,为的是在吃苦之后能够挣到几个血汗钱,不然哪会有这么多农村人往城里面钻?”

  正说着袁桂香打水回来了。她把水壶放到液化气灶上点火烧开水:“穷花。我们等水烧开了,你先洗洗脸,再喝点水,然后我们陪你上街看看,顺便买牙刷、牙膏之类的东西。东西买好后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

  回到城里袁桂香把“咱们”改回到“我们”,这里不是靠山村,她用不着再跟着大春说“咱”了。

  穷花问袁桂香:“今天不在家做饭?”

  “今天我们刚回来,家里什么菜也没有,再去买菜回来做饭挺烦的。今天你是客,说什么我们也得请你一回。”

  “咱哪算什么客呀?都是一家人甭那么客气!”

  袁桂香说:“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只有今天客气一回,从明天起你就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谁也甭客气来客气去的,这样反而生分了。”

  在等水烧开的空隙,穷花问袁桂香:“你们上茅房咋办?”

  “小区里有公共厕所,大小便都到那里去解决。公共厕所要收费,不是小区里的人上公共厕所要交钱,每次三毛。我们去不用交钱。”

  “夜里起夜咋办?”

  “用那个。”袁桂香用手指了指墙角,那里摆着一个高脚的搪瓷痰盂。

  说话间水开了。大春拿了三个玻璃杯用开水烫了烫,往杯里放上茶叶冲上开水。袁桂香又拎了一个以前装涂料的塑料桶,上去拎了一桶自来水下来。三人简单地梳洗一下,喝了几口茶就上街去了。

  东方度假村小区地处老城墙的边上。出了老城门的遗址就是东山风景区。可惜老城门新中国成立后就拆掉了,只有在东山风景区内,还残存着一段快要坍塌的断垣残壁。老城墙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默默地度过它最后的时光。

  东方度假村小区的对面,就是一个大型超市的社区店,大春他们三人在超市里很快就把穷花必需的一些用品买齐了。他们找了一家比较干净的小饭店坐了下来。饭店服务员送上茶水后递了上了菜单。大春挑了菜单上经济实惠的几道菜:麻婆豆腐、三鲜锅巴、青椒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汤和三碗饭。在等待上菜的间隙里,大春说:“穷花。明天咱当班,抽不开身。你明天自己在附近逛逛也行,帮桂香干点活也行。后天咱调个班,陪你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穷花有点迷惑:“去劳务市场找工作?”

  “劳务市场就是介绍农民工找工作的地方。需要农民工的老板去那里招工,要找工作的农民工去那里登记。两下里一凑合就成了。”

  穷花听明白了:“成。咱明天就先帮桂香干点活吧。”

  饭店服务员很快把菜送上来了。上的第一个菜是三鲜锅巴。在一个很大的盘子里放着刚炸好的锅巴,锅巴泛着金黄色,香气扑鼻。服务员又把大碗里浓浓的三鲜汤汁浇在锅巴上,锅巴发出很轻的一阵刺啦声。穷花问:“这是啥菜?”

  大春说:“这道菜叫做三鲜锅巴。以前咱吃过,感觉味道不错,锅巴又脆又香还管饱,所以今天咱又点了这道菜。听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曾经吃过这道菜,感觉这道菜色、香、味都好,还为这道菜赐名‘天下第一菜’。”

  穷花夹了一块锅巴尝了尝,果然又脆又香又鲜:“咱今天也享受了一回皇帝的口福。”

  服务员把菜上齐了,三人埋头吃饭。席间无话。

  三人吃完饭,桂香结账。服务员说共计四十二块钱,两块的零头免了,收四十块钱。桂香付了账。穷花见这顿饭花了四十块钱实在心疼:“大春哥,这么一顿饭要花四十块钱,太不值了。咱到城里一个子儿还没挣着呐,反倒一下子就先花了四十块。”

  大春半开玩笑说:“咋不值了?享受一回皇帝的口福咋不值四十块钱?穷花,你只要在城里待上几天就会明白,城里卖苦力的人挣钱不容易,可是城里花钱很容易,这儿不比咱靠山村,早上一睁开眼就得要开始花钱了,比如早上买早餐、上班乘公共汽车都要花钱。”

  穷花从来没有当过家,这顿饭使她感悟到了‘当家方知柴米贵’的老话,的确言之凿凿。

  当晚大春住到保安公司的集体宿舍里,把小房间留给了桂香和穷花。

  当天晚上穷花睡得很不踏实。这并不是因为她进入了一个新环境而产生的不适应,而是在半夜前后,小区里的先生、小姐们陆陆续续地从夜生活场所归来,汽车驶入地下车库不时发出的嘈杂声吵得她无法入睡。她开始怀念靠山村万籁俱寂的夜晚,靠山村虽然有些死气沉沉,但毕竟允许入睡的人做个好梦。她今天在这里想做个梦,哪怕是做个噩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地下车库进出的汽车少了,穷花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桂香早已习惯了这种干扰,她上床没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穷花醒来,桂香已经上班去了。穷花从暖瓶里倒点热水简单地梳洗一下,就从地下室里上来找桂香。她在小区里找了两幢公寓楼,才看到桂香正抱着一只垃圾箱吃力地往垃圾车上倾。穷花急忙奔过去搭上了一把力,垃圾箱的垃圾轰然倒进了垃圾车,一股垃圾腐败的恶臭,伴随着倒垃圾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穷花不习惯这种气味,心里直犯恶心,可是想吐又吐不出来。她不由得心想:清洁工这碗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她从桂香的身上,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从她决定进城打工以后,从前在靠山村那种懒散悠闲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时天已大亮,整个小区开始苏醒了。送奶工人把当天的消毒牛奶送进每户的奶箱里。喜欢晨练的人也运动开来了,有练太极拳的,有打网球的,也有在广场一角的运动器材上练功夫的;家里养的宠物狗被主人关在家里,此起彼伏地叫着,好像是狗狗们也在大声地互相倾诉。

  由于有了穷花做帮手,桂香今天清理垃圾轻松了许多。两人很快就把管区里的全部垃圾箱清理干净,把垃圾都装进了垃圾车。垃圾里能卖钱的塑料瓶之类的废品,收集到挂在垃圾车上的蛇皮袋里。桂香在前面掌着垃圾车的车把,穷花在垃圾车的后面推,两人合力把垃圾送往垃圾中转站。

  从东方度假村小区到垃圾中转站大约有两里路,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柏油马路,穷花感到推车并不吃力,但是从垃圾车旁边飞驰而过的汽车使她非常紧张,她生怕哪辆汽车一时得意忘形,会一头撞将过来。桂香是司空见惯了,她在前面昂首阔步地拉着车,大踏步地前进。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桂香和穷花把垃圾送到了垃圾中转站。她们把一车垃圾倒进中转站里的地沟里后,拉着空车往回走。穷花看见马路上的大汽车、小轿车,还有横冲直撞的渣土车,像闹蝗灾时地里的蝗虫那样,一眼望不到头。她问桂香:“城里咋来那么多的车?咱在乡下一年也见不着几辆车。既然车那么多,城里为啥不多修几条路?既然路那么少,为啥不少卖几辆车?”

  穷花的问题看似简单,但要说清楚也非易事,这个问题国内的专家学者们一直在争论不休,至今也没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桂香只是贵州山里出来的小女子,自然更加没有答案:“我也不知道。”

  对于刚到大城市才两天的穷花来说,她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心里的疑问是同样的多。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明天她和大春去劳务市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桂香找个废品收购站,把蛇皮袋里的废品卖了,又去农贸市场买了两斤面条和几棵青菜,回家后下了一锅青菜煮面。桂香和穷花吃了一顿比早饭晚、比午饭早的早午饭。

  吃完饭两人又去忙开了。桂香去清扫楼道和楼梯,穷花拿着抹布拎着水桶擦洗楼梯扶手,还有每层楼道里的气窗。等桂香负责的三幢小高层公寓的内部清洁工作忙完了,紧接着是小区路面的第二次清扫,穷花则帮着捡丢弃在草坪上的废纸、烟头和空塑料瓶。两人一直忙到天快黑了才忙完。穷花想起大春在家时曾经说过,桂香一天忙到晚累得贼死,并非是夸大其词。农民工要在城里混口饭吃,真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才行。

  干完活回到地下车库里的小房间,桂香和穷花又累又饿,打算把上午剩下的菜煮面热了吃。大春下班了。他把保安公司发的盒饭拿过来给穷花,说让他和桂香一起吃上顿剩下的面条。穷花坚决不肯。桂香在一旁也帮着大春劝穷花吃盒饭,劝了几遍也是无功而返。最后还是按穷花的提议,一份盒饭三人分着吃了,剩下的菜煮面三人也吃了个锅底朝天。

  吃完饭桂香去洗涮锅碗。大春跟穷花说:“明天咱换了班,咱俩明天上午到劳务市场去撞大运。”

  穷花问:“找工作为啥说是撞大运?”

  “现在城里是需要找工作的农民工人数很多,企业需要农民工的数量,比找活干的人数相对要少,这叫做供大于求,所以是人家挑咱,不是咱挑人家。一般找工作去一次两次劳务市场不一定准能行,这不是去撞大运吗?咱明天陪你去找工作,也不一定就能成,万一明天不行,你去过一回了,好歹也先认个地方,知道乘咋样的公交车能去,下回你自己一个人不就也能去了?”

  穷花一想,大春的话言之有理:“撞大运就撞大运吧!明天咱们去撞撞看,希望咱能撞上好运。”

  桂香把锅碗洗好了,又灌了一壶水放在液化气灶上烧着。大家坐下来看电视。

  电视机刚打开,正赶上本市电视台的城市频道在播“民生新闻”节目。记者正在报道今天上午本市某建筑工地上,农民工讨要工资的新闻。

  穷花看完这段新闻陷入了沉思,下面的新闻说了些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刚从一个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一下子掉到这花花世界里,她内心世界的平静被搅乱了。她看到了眼前这个世界的美丽,也看到了桂香的生存现状,今天还看到了农民工讨要工资的艰辛,她不知道明天找工作会是怎样的结果。她的城市之梦与现实之间有着很大的距离。

  因为明天仍旧要早起,桂香看了一会电视就准备睡觉了。大春也走了,回他的集体宿舍去。

  关灯以后,穷花睡在床上想起了她爹,他一个人在靠山村行吗?金花这几天回去看过爹没有?也许是白天太劳累了,想着想着穷花就睡着了。

  这一晚她睡得很沉,连汽车进出地下车库的嘈杂声都没有听到。

  第二天大早,袁桂香照旧又去清扫小区路面了。

  大春和穷花起床后,两人在路边早餐摊上草草地吃了两份煎饼包油条,外加一人一碗豆腐脑。穷花感觉饱了,大春还意犹未尽,但因为今天有要事在身,也顾不上许多,便领着穷花直奔全市最大的南德门民工劳务市场。

  他们先乘上了二十路公交车,然后在大钟楼换乘地铁一号线到达南德门站。

  一路上大春不时地向穷花介绍沿途的站名和标志性建筑。大春说,穷花只要记住了这些站名和标志性建筑,她独自出来就不会迷路了。穷花聪明机灵,把大春的指点一一记在心里。大春还特别关照穷花,平时出门时身上多准备一些一元的硬币,无人售票公交车上不找零,你把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放进投币箱,也只能当一块钱使,那亏就吃大了。

  地铁列车抵达南德门站只用了二十分钟。大春他们出了地铁站,对面就是南德门民工劳务市场。市政府把民工劳务市场设在这里,是利用了南德门广场边上的这块空地。这块空地原来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准备用来盖中国第一高楼的。开发商在土地拍卖会上拍得这块地后,规划了两年还是没有动工,连该交给市政府的土地出让金还没能凑齐,让这块土地白白长了两年的荒草。今年市政府见开发商仍无动静,才由市土地部门将这块闲置土地依法无偿收了回来。市政府在为这块地重新找到买主之前,先利用它建设了一个民工劳务市场。鉴于劳务市场的临时性质,所以劳务市场的建筑十分简陋,除了一排市场工作人员的平房外,其余的建筑都是临时性质的大棚。大棚的顶看起来有点像是体育馆的天穹。

  春节刚过,这段时间是农民进城打工的一个高峰期,不但交通运输运力紧张,劳务市场里也是人满为患。劳务市场里营垒分明,从他们的衣着上可以把两个营垒区分开来。穿着整洁的人是劳动力的买主,余下的人是出卖劳动力的农民工。马克思说劳动力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因此劳务市场和农贸市场没有太多的区别。

  劳务市场里的农民工也分成几个不同的工种区域。从事同一工种的农民工自发地集中在一个区域里。那些与建筑行业相关的农民工,他们在自己的胸前别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钢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木工、电工、钢筋工、油漆工等字样,可以方便雇主们的挑选。他们蹲在地上等待雇主们雇用,仿佛和农贸市场里陈列的土豆、青菜别无二致。

  来劳务市场找工作的妇女多数是出来当保姆的,她们集合在劳务市场的另一边。她们有的操着四川、湖南、贵州、安徽等地的方言交头接耳,有的和雇主讨价还价,希望自己能卖出个好价钱。

  大春和穷花是第一次来劳务市场。在这万头攒动的人海里,他们不知如何迈出第一步。大春从人缝里看见到不远处的平房门前挂有劳务咨询的牌子,就拉着穷花挤了过去。他想不妨先去咨询一下再作定夺。

  劳务咨询处前等待咨询的人不少,大春和穷花排队等候了半小时,终于轮上他们了。接待他们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每天在农民工们无穷无尽的问题轰炸下,已经显得疲惫和机械。她问大春:“你们有外出务工的证明吗?”

  大春把穷花带出来的两份村委会证明呈上:“有。给。”

  中年妇女接过证明粗略地看了看,又扫了穷花一眼:“她的暂住证呢?”

  “她的暂住证还没来得及办。”

  “那你们今天白来了。没有暂住证就不能办理劳务登记。你们赶紧回去,到居住所在地的派出所办理好暂住证后再来吧。今天你们可以先把劳务登记表拿回去填上。你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只要带上办好的暂住证和填写完整的登记表,就可以直接到隔壁的登记处办理务工登记。”说完她把两份材料连同登记表一起扔了出来,这意味她为大春作的简短咨询到此结束。

  穷花捡起证明和表格。尽管来此之前大春曾经替她打过心理预防针,但是今天出师居然如此不利,心里难免有点失望:“今天找工作的事情就这样完了?下面咋办呢?”

  大春见穷花着急便安慰她:“你别着急。在市城里找个满意的工作很不容易,一天两天之内找不到工作也是常有的事。东方不亮西方亮,咱们去那边找找看。说不准那边会有招工的私人老板。今天既然来了,不管工作找得到还是找不到,打探一下市场行情总归是有用的。”

  大春领着穷花挤到一大群找工作的农村妇女堆里,估计这里的村姑们至少也有七八百人之多。从农村来的年轻的和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们不需要利用劳务市场这个就业渠道。她们直接流向了城市里的娱乐场所,任由她们在灯红酒绿里跌爬滚打:接受卫生防疫部门发放给她们的安全套、向税务部门缴纳她们的个人所得税。所有来劳务市场找工作的农村女人,都是经过娱乐场所这个筛子筛选下来的名落孙山的女人。她们不是年龄偏大就是长相过于平平。所以当年轻貌美的穷花出现在这群村姑面前,犹如鹤立鸡群,又如一道闪电,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一副普通城里人装束,看上去还有一点斯文之气。他问:“请问这位小姐是要找工作吗?你愿意做保姆吗?”

  大春回答说:“她是在找工作。有合适的人家做保姆也可以。你家要雇保姆?”

  “我家是要雇一位保姆,准确地说是为我的老爸找个住家保姆。我们的母亲过世了多年,我老爸现在六十多岁,退休以后一直是一个人单门独户地过日子,生活很是孤单。我们兄妹几个早已自立门户,平时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陪老爸,更没法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此想为老爸请一个‘全天候’的住家保姆。一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二来也能解除他的孤单。”

  大春听了对方的雇佣要求,觉得穷花去这家人家干保姆挺合适。穷花只需要伺候一位老爷子,不但工作量不大,而且人际关系也简单。人际关系是中国最深奥的一门学问。如果雇主家家庭成员众多,往往众口难调,做个好保姆是难上加难。

  大春有了谈下去的意向,便想对老爷子作进一步的了解:“你家老爷子退休前干啥的?”

  “我老爸在机关里当处长。”

  大春听说他家老爷子是当处长的,心想他家的住房条件肯定错不了:“你老爷子家里有单独的保姆房间吗?”

  “我老爸住的是三室两厅,他一个人哪里住得了这么多房间?我们家当然会有保姆的单独房间,而且每个房间里都有空调和彩电。家里还有洗衣机、热水器、吸尘器,厨房小家电样样都有。保姆的工作不会很累的。”

  大春对有保姆的单独房间这一条很满意。穷花一个闺女家,没有自己的单独房间不但生活不方便,而且也不大安全。他接下来该关心钱了:“每月的保姆工资你们准备给多少?”

  “每月底薪一千元。”

  大春听到是一千元,心里直犯嘀咕:保姆市场的一般行情是,管吃管住的住家保姆工资,大约在六七百元之间,为什么这家开出的保姆工资高出了百分之五十?是这家人太有钱?还是这家人太大方?他担心这个看起来很诱人的馅饼,会不会是个陷阱,于是继续问:“保姆工资啥叫底薪?”

  “底薪就是保姆做一般家务的工资。如果能帮助我老爸消除孤独,这个报酬另外计算,按天按月算都行。”

  大春现在清楚了,这个貌似斯文的人,说了“全天候”、“住家保姆”、“底薪”等等关键词,这七绕八绕后面的最本质的词是“全天候”。他是用冷涩的外交语言说出了最肮脏的意思。这家伙是要穷花陪他父亲上床睡觉,唯有这样他老爸才能消除孤独。

  大春气极了,扬起拳头对那家伙大吼一声:“你家的保姆咱当不了。你是个混蛋、畜生!快滚!”

  那家伙一下被吓呆了:“生意不成仁义在,你们何必如此呢?”见情景不妙赶紧溜走了。

  大春紧拉着穷花,头也不回地出了劳务市场。

  大春和穷花失望地回到东方度假村小区。下午他和穷花去派出所为穷花办好了暂住证。晚上大春吃过饭上班去了。今天和他搭班的是老刘师傅。老刘今年五十出头,从东北到本市工作了二十几年,算是半个本地人。老刘在风华正茂的年龄,不幸赶上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革命不打紧,把当时的革命小将小刘革命到农村去了,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好几年。直到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小刘才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本市一家国营大型电子企业。老刘本来以为自己从此时来运转了,可是他万万也没想到,自从中国引进第一条彩电装配线以后,中国的电子工业每况愈下,终于不敌国外的企业和技术,中国的电子企业纷纷倒闭破产,老刘在一片破产声中随之下了岗。老刘下岗几年后,市政府启动了四零五零(四十岁的女职工、五十岁的男职工)再就业工程,老刘这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才有幸被安排到小区里做一名保安。好在老刘生性开朗,他常挂在嘴边说他是三下干部:一是从东北到南方工作,是南下干部。还有两下是下过乡、下过岗,遗憾的是他没有跨过江、扛过枪。他说完还大笑一阵,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晚上十点过后,小区的电动门关了,只留一道小门供业主进出,只有在业主的小轿车进出时,才临时开启电动门放行。大春和老刘坐在大门口的警卫室里值更、聊天。大春就把上午和穷花到劳务市场找工作的经过说给老刘听,大春讲到那鸟人要找上床保姆的时候,又狠狠地把他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老刘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平时喜欢读书看报,见多识广,“上床保姆”的新闻不久前还上过晚报的头条。他对此事的讲评当然不同一般:“大春你虽然年纪比我轻,但是你的观念还是落伍了。‘上床保姆’是保姆行业现在新推出的一个服务项目,保姆白天干家务,晚上陪男雇主睡觉,所以又叫全天候保姆。全天候是引用的航空术语。飞机二十四小时都能起降,叫全天候飞行。全天候保姆的意思现在你明白了吧。全天候保姆有利有弊:从好的方面说,保姆全天候,保姆增加了收入,生活可以得以改善;雇主一方从保姆身上得到了身心的愉悦,有益于健康。如果从坏的方面说,如果保姆不是心甘情愿地上床,这就和卖淫差不多,保姆丧失了自己的人格。从雇主一方来说,和保姆上床也有一定的风险。如果保姆是个巧于心计的女人,她会以此为借口敲诈钱财。一旦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事闹起来,多数是雇主花钱消灾,雇主睡保姆的经济成本,比上洗头房还高。所以雇主雇用‘上床保姆’要慎之又慎。”

  老刘的话振聋发聩,大春犹如醍醐灌顶。但是大春只关心“上床保姆”坏的一面:“这类事难道没人管?”

  “德国的哲学家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存在就是合理。你说该怎么管?他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了吗?再说这类事情是两个人关起门来做的,你叫警察天天半夜三更挨家挨户查户口?就是查到了又能怎么样?只要他们两个人愿意做,警察也管不了。你不是和桂香同居吗?警察能抓你到派出所关起来?”

  大春见老刘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了,有点急了:“桂香可不是‘上床保姆’,咱是一个打工仔,用得起保姆吗?”

  老刘接着说:“我不是说桂香是‘上床保姆’,现在的社会对个人隐私宽容度大多了。男女之间的苟合是个人的隐私,社会和他人都无权干预。所以你可以和桂香放心大胆地干(诡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和桂香的事决不会有人管。”

  老刘到底见多识广,见大春想不通,就对他解释说:存在总是有合理的地方,因为我们的社会现在正处于社会的转型时期,道德体系已经被冲击得千疮百孔,价值观也是多元化的,社会评价体系十分混乱,各种观点和行为都有人理解甚至支持。这老刘本来就是个读书人,退休以后无事可做,怕闲出病来才出来随便找个事做,这番话说出来,大春似懂非懂,老刘也不详加解释。

  大春说:“现在真会有人愿意做‘上床保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当然有人愿意做‘上床保姆’。娱乐场所里有做小姐的,雇主家里就会有做‘上床保姆’的。她们的动机都只有一个:钱。但两者又有区别,做小姐的想致富,做‘上床保姆’的为生存。生存权是最基本的人权。人先得生存下来,以后才能谈得上人的尊严。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这个意思。”

  就大春的理论水平而言,他无法和老刘争辩,虽然他不知道黑格尔是何方神圣,既然“存在就是合理”,咱也不必对“上床保姆”去瞎操心,只要穷花不参与到“市场行为”里去就行,否则以后他再也无脸去见叔叔吴解放了。他说:“别人咋办咱也不管,穷花是决不能去做‘上床保姆’。即使穷花愿意做咱也不准。”

  老刘说:“那当然。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的。不过穷花想做保姆,不能到劳务市场里去瞎撞,要走正规的渠道。”

  “什么样的正规的渠道?”

  “比如说家政公司、市妇联的就业指导培训中心都是正规的渠道。”

  老刘提供的信息大春十分受用,急忙仔细打听:“你知道市妇联的就业指导培训中心在哪条路上?招外地人吗?”

  “市妇联的地址很好找,就在中山路上。招不招外地人我不清楚,我想不应该有问题,妇联培训的都是中国妇女,中国妇女还能分本市的妇女和外地的妇女?”

  “咱也希望不分才好,这样穷花就有指望了。我明天早上下了班,让穷花自己先去妇联试试。”

  接下来老刘又和大春乱侃了一阵山海经,还讲了几则社会上广为流传的黄色笑话,来打发天亮下班之前的几小时无聊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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