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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穷花想要进城挣钱

  吴穷花二十岁了。

  穷花生在被中央文件中称为老少边穷地区的土地上,老少边穷地区也就是革命老区、少数民族地区、边疆地区和贫困地区的简称。穷花的家乡除了不是少数民族地区外,其余的三项都占全了,但归纳起来也就贫困地区这一条最具特色。当地有一段自编的顺口溜说:“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

  穷花的妈妈走得早,家里现在只有穷花她爹吴解放和挨肩长大的五个姐妹。吴解放给五个闺女分别起了五个好听的名字:金花、银花、桃花、梅花、穷花。吴解放给大女儿、二女儿取名金花、银花,是因为穷怕了,可随着后面的几个女儿又相继出世,如果按金、银、铜、铁、锡的顺序取下去,不仅越来越不值钱,做闺女的名字显然不合适。吴解放灵机一动,又在“花”上做起了文章。三女儿春天生的取名为桃花,四女儿冬天生的取名为梅花。

  吴解放的第五个女儿取名为穷花,则是另有一番来历。

  吴解放的婆姨先后五次生产都是在家里分娩的,除了在生金花、银花的时候请过接生婆到家里来助产外,以后生娃儿索性连请接生婆的钱也省了。一是她自恃生孩子已经是熟门熟路,二是她怀的胎儿瘦小,不像城里的婴儿生下来都有七斤八斤的,生起来相当费事。因此,她生桃花、梅花时,都是采用自助式生产,而且这两次生产过程十分顺当。可是她在生穷花的时候,偏偏大意失了荆州,不知道是卫生纸不干净,还是剪脐带的剪子没有彻底消毒,得了农村里称为“产后风”的产后败血症。因为家里的那点现钱,实在无法鼓起他们上医院的勇气,吴解放只好让婆姨先在家里拖上几天再说,眼看她快挺不过去了,吴解放才找人帮忙把婆姨抬到乡卫生院。大夫看过病人后说,卫生院条件太简陋,药物也不齐全,要立刻转到大医院去瞧,但病人病到了这个程度才来治,恐怕大医院也回天乏力了。

  从乡卫生院回来只过了一天,吴解放的婆姨就撒手西去了。

  吴解放办完了婆姨的后事以后,看着眼前是一排溜的五个无娘的女儿,不知今后如何是好。只过了十天时间,吴解放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因为婆姨是生娃儿生死的,所以他把最后一个一出世就没娘的娃儿取名为穷花。

  在吴解放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添丁进口带来的喜悦和哀愁,他天天看到太阳从东山头升起,依旧又在西山头落下,这样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

  穷花就是在这样的乡镇、这样的山村、这样的家庭里,吃国家的救济粮、穿城市的捐赠衣,一直生活了二十年。

  在穷花二十年的生命历程里,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大事。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现在的穷花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姑娘。穷花天然去雕饰,素面朝天,不但美丽而且健康。

  所有在穷山村里长大的农家姑娘,都具有天生的健康优势,她们属于绿色环保型的:她们从小就没有见过西方称为垃圾食品的洋快餐,所以没有性早熟之忧,这是其一;其次,山区的空气里没有汽车尾气污染,因此她们不必担心自己身体里的铅含量会超标;第三,她们基本上从小吃素,从来不存在营养摄入过多的问题,因而不必像大城市里的淑女们那样,花大把的银子去减肥、花上许多气力去跳健美操……毛主席曾经教导过我们: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单从健康角度去分析,穷也有穷的好处。虽然把穷的好处和穷的坏处放在一起比较,前者的好处实在微不足道。

  这年除夕前的第三天,吴解放的堂哥吴新生的儿子大春回来了。大春在南方的大城市打工,和大春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袁桂香。

  大春不顾回家的一路鞍马劳顿,回家第二天就带着他的女朋友,一起来看望堂叔吴解放。大春送上了一整条卷烟后,向吴解放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叔,她是咱女朋友袁桂香,贵州人。她和咱在同一个小区上班。咱当保安,她做清洁工。”

  吴解放看了袁桂香一眼,这个贵州女子生得小巧了一点,皮肤黑了一些,五官生得基本端正。靠山村的小伙子只要能找上媳妇,不宜对媳妇过分挑剔。他问大春:“你俩对上象就快要结婚了,准备啥时办喜事?”

  大春的回答令吴解放大跌眼镜:“啥时办喜事还没想过。不过办与不办都无所谓,咱俩三年前就住在一起了。”

  “那咋成?你们不怕别人指着你们的脊梁骨说闲话?”

  大春很耐心地向吴解放作了解释:现在时代不同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越来越精彩,不但有同居的(他和袁桂香就归入同居这一类),还有试婚的。试婚中如有一方不满意,和购物不满意可以退货一样,当即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当然少数时候也有被男方甩掉的女方心理不平衡,向男方追讨青春损失费之类的纠纷,女方把官司打到法院也是白搭,法律不保护非法同居关系。人的身体试都试了,要点钱能补偿个屁?无非女方是想弄一点钱,下一回馆子,添两件衣服,为下一次试婚做些准备罢了。

  吴解放认为这里面有些不妥:“大姑娘和别人试过婚,还有谁再要她?”

  “现在社会上没有多少男人在乎娶的媳妇是不是处女。那些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如果至今还是处女身,她们自己还发急呢。这证明从来没有男人看得上她们。”

  吴解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大春的到来,穷花真是一惊一喜。惊的是刚才大春有关同居的一番高论,喜的是大春这次带回来一台十八英吋彩色电视机。这是城里人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大春只用了一百六十块钱买下的。大春说等他明天安装好电视机室外天线,再把电视机调整好后,请穷花前去试看。穷花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电视,而且一下子跨越过黑白电视阶段,一步跨入了彩色电视时代,不由得喜笑颜开。

  大春又说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总不能老停留在“娱乐基本靠手”的原始水准上,这次给他爹买了台彩电,就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还说只要穷花和她爹想看电视,随时尽管去看。

  大春又问吴解放:“叔,穷花也不小了,找下婆家了?”

  这几年吴解放先后把四个闺女都嫁出了门,只把穷花留在身边,打算招个上门女婿为自己养老送终。大春说:“叔的想法没错。不过咱的看法是,即使招了个妹夫上门,在咱们靠山村的土里刨食,一辈子还是离不开一个穷字。咱看不如让穷花出去打工,等穷花在城市里打下根基,把叔也接过去享上几年清福,不胜过大伙都死守着这个穷地方?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吴解放对大春的话一笑了之。他毕竟老了,又没啥见识,只知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他未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是下不了决心跨出这一步的。

  可是大春的话拨动了穷花穷则思变的心弦。这一宿穷花转侧难眠,一直折腾到了天亮。

  第二天,穷花就到大春家找大春。她首先是想看看大春的彩电调试好没有,求个先睹为快;另外一个想法是想和大春聊聊她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的心事。

  大春刚刚安装好电视室外天线,沿着旁边的斜土坡从窑洞顶上下来了。他看见穷花站在窑洞前,便问:“穷花,咋不进去?袁桂香在里面,咱爹也在。”

  “咱在这里看你摆弄天线来着。咱在等你下来,好一同进去看电视。”

  穷花和大春进了窑洞,吴新生正端坐在那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全国模特大赛的泳装比赛,一个个女模特在小肚子左边挂着注明编号的号牌,在乐曲声中,穿着三点式比基尼泳装在T型台上行走猫步。女模特走到前台后,先搔首弄姿摆个造型,然后转身扭着P股走向后台,一个个像走马灯似的,不厌其烦地在T型台返来复去。

  吴新生在村上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一群如此裸露的女人身体,眼睛瞪得挺大,嘴是半张半合。他不明白这群女娃儿走来走去究竟为的啥,但那一扭一扭的P股看得心里很过瘾,可惜在此时此地,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交流聊天的人,他的全部感慨只好烂在肚子里了。

  穷花进门就看见了电视上那些女模特们,她一下脸红了:“大春哥,那上面的女娃娃们怎么不穿衣服?”

  大春和袁桂香到大城市去了多年,电视上播的游泳比赛、外国电影里的外国娘们,都穿三点式,早已见多不怪了:“咋没穿衣服?她们穿的是比基尼泳装。”

  袁桂香做着家务也插了一句玩笑:“这衣服省布料,买一尺布可做七八套。”

  穷花又问:“大春哥,你看到的城里女人都穿这个?穿这种衣服在咱这里还不羞死人?”

  “比基尼可不是城里人发明的衣服,是乡下先有,城里人跟着学去的。”

  “咱乡下可没见过这种见不得人的衣服。”

  “咱讲的乡下不在中国,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名叫比基尼的小岛,岛上的女人就穿这种三点式衣服下海游泳,后来让城里的外国佬偷学去了。咱中国又从外国佬那里学来的。”大春把在城里道听途说的一点学问贩卖给了穷花。

  穷花看到有的女模特下身穿的裤子实在太小了,只有前面的巴掌大小的三角形布片挡住了羞处,一根布绳子从胯下兜过来,布绳子深陷在P股沟里,两片白晃晃的P股片子全裸在光天化日之下。穷花真想不明白,她们的羞耻心到哪里去了。穷花看到女模特穿戴的上衣,倒有一点好感,虽然上衣把半个奶子露在外面也不好看,但是女人穿上了这种上衣,走路的时候两个奶子不会像两只小兔子似的上下乱蹿,这件上衣还是挺实用的。穷花不知道这上衣就是最平常不过的胸罩。在以往向贫困地区捐赠的衣物中,从来没有人捐赠过胸罩,所以她也没见过、用过胸罩。胸罩这东西,城里的女人一人都有好几个,洗过的胸罩就挂在迎大街的窗口晒着。穷花也想有个胸罩,但当着窑洞里两个大男人的面,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穷花见电视上那些女模特没完没了地跑来走去,感觉没有多大意思,她想单独把大春叫到外面去,把她想了一夜的计划和盘托出来。

  大春跟随穷花到了窑洞外。他问穷花:“你叫咱出来有啥事?”

  “你昨天在咱家说的让咱出去打工的事,咱整整想了一宿,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听,你帮咱合计一下,看咱想得对不?”

  大春说:“中。这事恐怕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你在这儿等着,咱进去拿张长板凳出来,咱俩坐下来慢慢地说。”

  大春很快把长板凳拿来了。两人坐定后,大春说:“你有啥想法?说说看。”

  穷花先看了一眼大春家窑洞顶上的电视天线,转过头来面对着大春说:“咱在靠山村过了二十年,回想起来这二十年过的日子和咱家的鸡差不多,鸡靠别人喂的食活着,咱靠吃政府发的救济粮、穿人家送的旧衣服过日子,这样一直过下去,虽然饿不死也冻不着,咱的将来和咱爹、咱娘也没有啥不同。这日子过的真没啥意思。”

  大春说:“咱们村上人过的日子,家家还不都是这个熊样。过得好的人家和过得差的人家相差挺有限。大伙穷惯了,穷日子穷过,也没有几个人觉得有啥不妥。这世界人毕竟是富人少穷人多,就是在大城市里,像咱这样的穷人也不少,也有上不起学,也有吃不起肉的。这几年大批国有企业破产倒闭,下岗失业的工人有好几千万人。他们在城里吃低保,和咱村里吃救济粮的人也差不多。”

  “啥叫吃低保?”

  “低保就是城市最低生活保障线。由政府定一个每人每月的最低生活标准数,比如说是两百块钱还是三百块钱。你家每月的人平均收入达不到这个数,就由政府给你补上,保证你不至于饿死,这和咱这里发救济粮的做法差不多。城里人的低保标准看起来比咱们的救济粮强,其实他们住的房子、喝的水、交通费用、烧的煤气、电话费等等,样样都得自己掏钱,菜也比乡下贵出了许多,这样算起来,他们的日子也和咱村的人差不多了。”

  穷花有点想不通:“他们为啥不像你那样去打工挣钱?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找份工作总会比咱乡下人容易些。”

  “城里的下岗工人是虎死不落架。他们岁数大、文化低,现在的企业都想要有文化的年轻人,能不收下岗工人就尽量不收。城里找工作的年轻人也多得扎堆,他们哪里竞争得过这么多到处找饭碗的年轻人呢?剩下的都是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他们又不愿意干,他们把这些工作岗位,让给咱乡下出来打工的人。假如他们都抢着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城里哪会有咱们乡下人的工作机会?”

  穷花又问:“你的女朋友袁桂香在城里做清洁工,清洁工每天做些啥?”

  “咱当保安的那个小区是个富人区。桂香做清洁工。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清扫小区里的道路,拾掇小区里一个个垃圾箱,把垃圾集中起来运到垃圾转运站。外面收拾完了,还要清扫大楼的楼道、擦洗楼道的楼梯扶手和楼道里的玻璃窗。那个小区很大,每个清洁工包干一片小区。城里人讲究干净,小区里面的道路一天就要清扫三四遍。桂香从早忙到晚,哪天不是累个半死。”

  穷花现在终于明白了一点,在城市里谋生的乡下人,过得也不容易,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同样过得不容易。但是,今天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外面的花花世界,仍然深深吸引住了她,她从那个不起眼的胸罩上,也看出城市生活的精彩。她昨天之所以想了一宿无法入睡,就是因为她对城市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她依然梦想有朝一日,她能够融入这个精彩纷呈的城市世界里。

  穷花又问大春:“去城里打工,除了当保安、清洁工以外,还有啥可以干的?”

  “乡下人到了城里,有干清扫马路、公共厕所的环境卫生工作的,最多的是干建筑工,还有收破烂的和做小商小贩的,反正都是一些又脏又累的苦活,像你这样的女娃儿肯定干不了。”

  “城里没有适合咱干的活?”

  大春突然想起了什么:“咱想起来了,城里倒是有一项活适合女娃儿干的。”

  “啥活?”

  “做保姆。”

  “做保姆咋做?”

  “做保姆就是帮东家干家务活。”

  “帮东家干家务活?咱成。”

  “你那么自信?咱看你成不成还不一定。”

  “为啥?”

  “城里人家规矩多,新玩意儿也多。你会使空调、冰箱、洗衣机、电视机、洗碗机?”

  “这咱都不会。城里人家的规矩咱可以学,咋使那些新玩意儿,咱也可以慢慢学。世上还有学不会的东西?”

  “那当然不会有。你当真想出去打工?”

  “嗯。”

  大春故意逗穷花:“你爹不招女婿啦?”

  “招女婿是咱爹的主意。你啥时候听咱亲口说过咱有招女婿的意思?”

  “咱是没有听你自己说过。咱逗逗你的。看你紧张成啥样?”

  穷花有点不高兴:“咱和你说正经事,你可好,拿咱开玩笑。”

  大春见穷花面有愠色,连忙把话打住。他说:“你想了一宿,就是下了决心要出去打工?”

  “咱是想出去打工又怎么着?”

  “咱叔那一关你就过不去。你爹想留一个闺女在身边养老,他舍得放你走?”

  “咱的事咱自己做主。只要咱拿定了主意,咱爹拦也拦不住。现在咱爹岁数不算大,身板也结实,身边离了人也能自己一个人过。咱要是现在不抓紧时间走,等过了几年他真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咱想走也不敢走了。”

  “你想出去打工的事和你爹说了?”

  “现在还没说。咱不是先来和你合计来着?咱先把外面的情况问实了,咱自家心里有了底,再和咱爹说。”

  大春从穷花的话里得出结论,穷花今天找他合计出去打工的事,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你打算啥时候跟你爹说?”

  “明天就年三十了,等过了年再说。你啥时候回去?”

  “咱大年初五就得走。”

  “你这么急着回去?女朋友都带回来了,城里还有啥放不下的?咋不在家多住些日子?”

  “城里没有咱的金山银山,有啥放得下放不下的?咱急着回去是要上班,替换那些在大年里上班的弟兄,让他们也能歇几天。保安公司只准了咱这几天假,超假了保安公司要罚咱的款。”

  “你是端了人家的碗,就得听人家的管。你可没咱自在。你啥时到咱家来开导开导咱爹,帮他换换脑筋?”

  “咱年初一来给你爹拜年,就顺便和他说说你打工的事。”

  穷花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到咱家来的时候,最好和袁桂香一起来。”

  “为啥?”

  “你和咱爹闲聊的时候,多说点桂香她打工的事。桂香从大老远的贵州都能出来打工,咱为啥不能出去打工?把桂香摆在头里,咱再和爹说出去打工的事,不就好说多了吗?”

  大春听了大笑:“咱真没看出来,你是人小鬼大。”

  穷花见想说的都说了,想问的都问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年三十,靠山村的这一天依旧是在一片沉寂中过去了。

  大年初一的下午,大春和袁桂香一起来给吴解放拜年。

  穷花给他俩端上水,捧出一堆葵花籽儿,这是靠山村大年里的标准待客礼遇。吴解放借花献佛,把大春送给他的卷烟拿出来请大春抽。大春平时不抽烟,今天也逢场作戏接过一支烟来点上了火。抽烟能活跃一下谈话的气氛。闲聊就从卷烟聊了起来。

  吴解放还记得去年过年大春送给他的两支中华牌卷烟:“大春。咱还记得你上回回靠山村给咱的两支中华烟,城里什么人抽得起这贼贵的卷烟?”

  “城里抽得起中华牌卷烟的人大概有两类人。一类是发了财的大老板。他们中间出了不少的亿万富翁。他们有小别墅、小汽车,买一辆高档的小汽车要花一百多万,甚至几百万,买一幢小别墅要花几百多万,甚至上千万,你说他们买中华牌卷烟的这么一点点钱,还算个啥?还有一类人是:抽的不买,买的不抽。”

  “啥叫抽的不买,买的不抽?”

  “手里有权的干部和企业里的领导,他们抽中华牌卷烟自己不用买,全靠别人送,或者到公家去报销,这叫抽的不买;给领导和干部买烟、送烟的人,他们自己抽不起中华牌卷烟,所以买的不抽。”

  吴解放有点羡慕:“城里老财的钱真贼多。如果咱能有钱,只要能顶上他们的一个小指头就够了。”

  “他们的一个小指头,叔你几辈子也花不完。他们在大饭店吃一顿饭,也要几千块、几万块的。”

  “吃啥样的菜这么贼贵?”

  “听说大饭店里有鱼翅、海参、鲍鱼、燕窝、石斑鱼、三文鱼刺身、澳洲大龙虾、加拿大深海蚌,反正都是一些稀罕的东西。咱只是听别人说过,咱一样也没有见过,究竟是啥咱也说不好。”

  听了大春的一席话,吴解放胜读十年书,他现在才知道,虽然大家都是一样的中国人,但是过的日子却有天壤之别。他感到自己活得太可怜了:“现在的老财真不得了。他们从身上拔一根汗毛也比咱的腰还粗。”

  见吴解放这么说,穷花不失时机地把话插了进来:“爹。大春哥在外面闯荡了几年,见识可大多了。要是他一直窝在咱这靠山村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息,你说是不?桂香大老远地从贵州跑出来,不也是图个出息?”

  吴解放不识穷花话里暗藏的玄机:“咱活了几十年,最远的只到过区城。外面有啥事咱是两眼一抹黑。大春和桂香年纪都轻,在外面多闯荡闯荡也好,起码能多长点见识。”

  大春把吴解放的话头接了过去:“桂香的老家贵州,那里和咱这里也差不多。老话里说贵州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两银’。桂香在贵州老家过的日子原本也挺艰难,出来打工后比原先好多了。”

  穷花见大春的话已说到了火候上:“爹。咱也想出去打工,你看行不?”

  吴解放吃了一惊:“你要出去打工?”

  “是啊。咋不行?”

  “你一个从来没有离过家出过远门的闺女,只要一走出咱这个县,恐怕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咋出去打工?”

  穷花不服气:“路就在嘴下边。咱不认路还不会问路?桂香你那年咋从贵州出来的?”

  袁桂香说:“那年我和寨子里的几个小姐妹一起乘汽车先到了贵阳,大家买了直达南边的火车票,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就到了。现在交通发达,上哪里去都方便。”

  吴解放对穷花的想法毫无思想准备,他招女婿养老的想法一直没有放弃,所以他必须找一切理由来阻止穷花:“人家桂香出来是同一伙小姐妹一道走的,路上大伙互助照应,不会有啥闪失。你一个大闺女一个人出去打工,做爹的咋能放心?大春不是说外面坏人很多吗?咱看你还是在家安逸。”

  穷花及时地把大春抬了出来:“大春哥初五就要回了,咱和大春、桂香一起去,一路上还会有啥闪失?”

  大春也帮着穷花:“叔。如果穷花和咱们在一起,保证路上不会有啥闪失。”

  吴解放听穷花、大春这么一说,知道今天大春的拜年与以往不同,大春和桂香今天有目的、有预谋地为穷花做说客,而且极有可能是他们与穷花事先串通好的,他想招女婿的计划有可能要成泡影了,但是他仍然不肯轻易地退让:“穷花。你娘死得早。如果你再出去打工,剩下爹孤零零的一个人咋办?”

  穷花说:“咱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咱不在家的时候,金花靠爹最近,让金花常过来看看爹。假如咱打工打得有根基了,咱接爹过去和咱一起过几天好日子,爹。你看成不?”

  大春也帮穷花敲边鼓:“叔。咱看穷花的想法不错。哪天穷花发达了,叔真能跟着穷花过上几天好日子了。”

  知女莫如父。吴解放知道穷花从小就有一股倔脾气,她不像金花那样顺从。他知道大势已去只得作出让步:“大春初五就要走?为啥这么急?”

  大春把急着走的原因向吴解放作了一番解释。

  穷花见爹没再说其他多余的话,她猜想爹已经不再坚持反对她出去打工,她今天大功告成了,她打工的梦想即将实现。

  大春和桂香又坐了一会儿,大春又给吴解放说了一些大款包“二奶”的事。吴解放听了大发感慨:“想不到现在的老财也娶小老婆,还是有二房、三房的,这几年的世道真是变了,变得真不少。”

  大年初二那天,嫁到三十里舖的大女儿金花和夫婿小唐来给吴解放拜年。金花把已经五岁的儿子唐亮也带来了,吴解放看见活蹦乱跳的外孙很是欢喜。小唐把年礼交给老岳父后,就坐下来和吴解放说话。吴解放一下就说到昨天穷花提出来的出去打工的事。他昨天虽然勉强同意了穷花的要求,但是心里始终还是不甘。他想让金花劝说穷花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希望穷花能打消出去打工的念头。

  吴解放对金花说:“昨天大春来拜年的时候,穷花和咱说要跟大春出去打工,大春也在旁边帮腔,咱想拦也拦不住。你说这事咋办好?”

  岂料金花也站在穷花这边:“穷花出去打工当然比待在家里好。天天坐在家里等,天上能掉下钱来?这几年咱家要不是小唐到西安去捏面人、带着打些零工,咱这个小家也支应不下来。要不是小唐打工每年挣几千块钱回来养家,咱家的儿子也养不起。现在的娃儿条件也高了,每天只有小米粥、玉米饼硬是不行了,他们嘴比咱们小时候刁多了。”

  穷花见金花支持她的打工要求满心欢喜:“姐,不过咱走了家里就剩下爹一个人了,你得常回家看看,看咱爹是不是缺点啥,给他买上。”

  金花应承下来:“你尽管放心去。咱会常来看望爹。咱也会捎信给了银花、桃花、梅花她们,关照她们抽空常回家走动走动。”

  吴解放又向小唐求救:“你看穷花出去打工成不成?”

  小唐也表示赞成,还向岳父说了一些他在西安打工的经历和见闻,什么大雁塔、小雁塔、西安碑林、秦始皇兵马俑、临潼杨贵妃洗澡的贵妃池等等。

  吴解放看到在穷花出去打工这件事上,风向几乎是一边倒。吴解放这时感到自己是彻底的孤立无援了。穷花出去打工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因为金花和小唐下午还要赶回去,他们就抓紧时间带着年礼去给吴新生拜年。金花已经一年未见过大春了,她现在很想见见他,还有大春的女朋友袁桂香是从贵州来的,她也想见见是啥样。穷花陪金花等人一起去大春家,把吴解放一个人孤零零地撂在家里。

  吴解放在家细细地回味刚才金花和小唐说的话,他这下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外面的花花世界太精彩,对现在的年轻人有着极大的诱惑和魔力。现在的靠山村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已经无力留住现在的年轻人了。

  在初三、初四这两天里,穷花忙着做出去打工的准备。根据大春的嘱咐,穷花必做的准备有两项:到村委会开一个外出务工证明和未婚证明,没有这两个证明,到了大城市办暂住证和找工作都不成,还有自己的身份证也不能忘了带。

  乡下的村委会没有大衙门春节放假的习惯。初三下午,穷花直接找到村委会主任家里,她向吴主任说明了来意后,吴主任二话没说就把这两项证明开给了穷花。穷花剩下的准备工作是收拾出门用的衣物。大春说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和换洗的一些内衣裤外,其余的旧衣旧裤不值得带了,以后到了城里重买新的。因为穷花的衣服本来就少得可怜,所以收拾衣物的工作异常简单。穷花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就把该带的衣物收拾好了,全部该带的衣物包在一个布包袱里,不过五六斤重的样子。

  吴解放一直在一旁看穷花收拾东西。穷花是他最小的闺女,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女儿。穷花后天要离开他到一个未知的城市去了,她要去闯荡一个未知的世界,虽然有大春、袁桂香和她在一起,他仍然放不下心来,假如穷花有个三灾两难,他和穷花相隔千里、鞭长莫及,一点劲也使不上。吴解放虽然先后有四个女儿离他而去,但是她们是出嫁,她们的未来是可以预知的,而穷花的未来目前还是个未知数,他当爹的怎能不为此担忧呢?可惜穷花此时此刻是无法理解他这个当爹的忧虑。

  吴解放等穷花收拾完了,把她叫了过来。他哆哆嗦嗦地从炕席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小布包里又是几个红纸包。吴解放把几个红纸包一个个打开,里面是一些百元大钞。他从这些钱里数出了一千元钱递给穷花:“穷花。这些钱是你几个姐姐出嫁时,你几个姐夫家给的聘礼。这些年来咱不管再难,咱也没舍得动它一个子儿。这些钱原本是为你招女婿备下的,现在这些钱啥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咱都不知道。你这次出去处处离不开钱,这一千块钱你先拿着,给你在外面的时候做用度,余下的钱爹仍旧给你留着,如果你在外面感到不合适,还是回到爹身边来。”

  吴解放充满舐犊深情的话,使有泪不轻弹的穷花眼眶湿润了,眼泪渐渐盈满了眼眶,几滴很大的泪珠沿着面颊无声地滚落下来。穷花有点呜咽了。她大叫一声爹,就扑到吴解放怀里大哭起来。她有点后悔自己的打工决定了。她决定明天一步不离地待在家里,陪爹好好度过她这次离家前的最后一天。

  不管吴解放和穷花是否愿意,初五的早晨还是如约而至。

  吴解放早早地起来了,他要好好地为穷花做一顿早饭和准备一些穷花在路上吃的干粮。穷花已经到村外的水井担水去了,她要在临走前为爹把今天要用的水担好。穷花担水回来时,吴解放已经把小米粥煮好了,贴在铁锅四周的玉米饼也熟了。吴解放把玉米饼铲了下来,小米粥也盛了出来,又在锅里放了一碗水,窝了四个水煮蛋。在吴解放全家里,只有两个人享受过这个待遇:一个是他婆姨生娃的时候,另一个是穷花。

  吴解放把四个水煮蛋端到穷花面前,穷花死活不肯吃,她又把碗推给吴解放:“爹。你年岁大。你吃。”

  吴解放把水煮蛋又推给了穷花:“这是爹特地为你做的。你吃了爹心里高兴。爹想吃鸡蛋家里不是还有吗?爹下回再窝。”

  穷花的眼睛又潮了。她知道爹决不会舍得自己窝水煮蛋吃,今天爹为自己送行而特地窝了水煮蛋,包含了爹对自己的深深的父爱之情,她最终顺从地把水煮蛋吃掉了。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穷花拎着那小小的布包袱机械地站在窑洞中央。吴解放把贴好的玉米饼,用一块布包好给了穷花。穷花把玉米饼放入她的布包袱里。她在等大春和袁桂香。

  过了一会儿,大春和袁桂香拖着一口带有滚轮的行李箱来喊穷花。穷花应声从窑洞里出来。她担心路上会有贼人向她伸手,就把包有一千块钱的小纸包给了大春,让大春把钱藏在他的行李箱里。

  吴新生和他的婆姨也来为儿子和准儿媳送行。他们加上吴解放和穷花,一行六人走上了通往村外的山路。

  大春和穷花几次劝送行的三位长辈回去,他们还是坚持要再送一程。

  他们已经走得离村很远了,大春便站下来不走了,坚持不必再送了,吴新生他们才答应不再向前送了。

  大春他们又向前走了一阵。当他们回头再看时,三位长辈依然在凛冽的寒风中目送他们远去。

  今天是穷花人生道路上的又一个转折点。她要去迎接一个崭新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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