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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徐贵祥

  张金树找到安子蓼的时候,安子蓼正坐在车厢一角看书。

  书名是张金树没有见过的,书两边的那些兵也是张金树没有见过的。兵们漠然地看着张金树,没有流露出太大的兴趣或者热情。与安子蓼相对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兵在专心致志地听收音机,样子很投入。

  安子蓼的手看起来不大,指关节也不怎么明显。沿着手和书往下,能看见他胸前的手枪皮带和皮带下面两个衣兜的耳朵。直到此刻,这两只衣兜在张金树的眼里,还有着某种神秘的魅力,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遥远。张金树的喉结忍不住跳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移动了眼神。

  这里很静,但是张金树又隐约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身边涌动,并且弥漫在车厢的上空。在那双长腿面前站了十多秒钟后,张金树终于轻轻地喊了一声“安干事”,然后便站着不动,耐心地等待反应。

  没有反应。举着书的手仿佛动了一下,但动过之后又固定如初。

  张金树心里很不自在,他没有想到闯进来的竟是这样一种场合,就像一滴冷油落进池塘里,老是漂在水面上。于是自己嘲笑自己,谁也不比谁矮一截,干吗要这样怯乎乎的?他运足一口气,挺了挺因肥厚而下坠的腰杆儿,郑重其事地微微分开两条腿,站稳了,加强力度又喊了一声“安干事”。这回,他看见书顶明显地闪了一下,然后手臂和书开始挪动,缓缓地平行移到一边,最后停在同样的高度,定格。

  张金树的眼前豁然开朗,被书挡住的光线从小小的车窗口重新扑射进来,斑斑驳驳地淹没了坐在窗前的那个人影。张金树于是看见了那张副营级面孔。不算漂亮,也不算特别,是那种司空见惯的类型,呈不规则的长方形,上面略宽。在强烈的光线里,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左边眉梢边多出一粒绿豆大的黑痣。虽然车厢里十分闷热,但是这个人的风纪扣依然扣得严实,两片红色绒布领章像两面旗帜飘扬在清瘦的颚下。

  坐着的人终于动了动身体,先有两束飘忽的目光落在张金树的眼里,然后就有一种平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找我吗?”

  张金树再一次看见了那两只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衣兜,几乎没有什么思想准备,便情不自禁地两腿一并,立正,很正规地敬了一个礼,然后回答:“我是二团报道组的张金树,师长让我向您报到,归安干事——您直接领导。”

  这时候传来了笑声。

  是兵们在笑。

  兵们懒洋洋地直起身子,开始认真地研究张金树,目光放肆又带着些许轻蔑。大约是看清了这个看起来骇人的庞然大物居然穿着两个兜,原来也是个士兵,所以兵们就笑了。一个士兵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把自己装填得如此饱满,一看那肚皮就知道不是一个好兵。更滑稽的是,这个胖得出奇的家伙,偏偏假正规爱显摆,说话夸张表情也夸张,把军礼敬得像挥拳似的。

  张金树的心里很恼火,既恼火这些不礼貌的兵,也恼火那个不冷不热的安干事。

  安干事笑了,拍了拍身边的背包说:“知道了,你先坐下。”

  张金树回过神来,向周围横眼扫了一遍,然后才气宇轩昂地坐了下去。

  这回他看清楚了,安子蓼看的是一本足球杂志。张金树咽了口唾沫,暗自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这?但是张金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纠正供给部门的一个错误——他们把他的军装发错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忙乱中的疏忽,可是这个疏忽却严重地伤害了一个人的自尊心,甚至可以说是打击了该同志请求上前线的积极性。

  坐下来之后,张金树喘着气介绍了自己被师长临时抽调来的过程,慷慨激昂地向安干事和他的兵们表达了自己大义凛然要求上前线的决心。

  兵们都不吭气,还是不断地拿眼奇怪地看着张金树,并且继续嬉笑。

  安干事的态度也很暧昧,不仅没有制止那些兵,而且连话也懒得多说,哼哼哈哈的。最后说:“好啊,欢迎。看样子你是老兵了吧?”

  张金树用强调的口气说:“我是志愿兵。”停了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兜,又补充说:“刚转的。”

  “哦……”安干事只说了个“哦”,就没有下文了。

  沉闷了一阵子,张金树就提出了一个非提不可的问题,他压低音量说:“后勤组给我发的军装发错了,他们还在车下,安干事能不能跟他们说一声,给我调整一下?”

  安子蓼像是没听清楚,扭过脸来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张金树怔了一下,有点窘迫的样子,但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说了一遍。

  安子蓼似乎还是没明白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张金树,说:“我的耳朵不太好,你大点声说。”

  张金树犹豫了一下,往安子蓼身边靠近一点,提高嗓门,换了一种说法问:“安干事,这次发军装,怎么给我的还是战士服?”

  安干事仍然一脸茫然,目光从足球杂志的上沿扫过来:“那你要什么服?”

  张金树说:“当然是干部服。”

  安干事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把杂志一合,反过来问:“干部服是发给干部的,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张金树愣了一下,圆乎乎的胖脸转眼之间就涨红了,他低声说:“志愿兵享受排级干部待遇,这是条令规定的。别的志愿兵发的都是干部服,为什么给我发的是战士服?”

  安干事抬起头来想了一下,终于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笑了——这笑容在张金树看来明显地不怀好意。

  安干事注意到了张金树的表情,那张庞大的脸盘子红得很严重,当然不是羞怯的红晕,也不是愤怒的紫红色,像极了是由愿望和失望交替膨胀出来的一种要展示某种力量的样子。安子蓼觉得……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对眼前的这个肥胖的老兵第一印象就比较糟糕。

  安子蓼撇撇嘴角说:“你这个人啊……你是什么时候转的志愿兵?哦,前天。可是我们的实力是半个月前就统计好的。你急着要干部服干什么?我跟你讲,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去相亲,敌人的狙击手专门拣当官的打。你既然想要,咱俩换换,我的军装换给你穿。”

  张金树鼓着眼珠子看看安干事,想发作,忍了忍,又化作一口唾沫咽了回去,嘟嘟囔囔地说:“这不是一套两套衣服的问题,这说明后勤工作有漏洞,同时也关系到我个人的待遇问题……”说着,又看了看安子蓼,而对方早已收回眼睛,去看自己的足球杂志了。张金树觉得很没意思,不再言语,悻悻地转过身去拾掇自己的行李。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正在听收音机的士兵喊了起来:“球迷协会的伙计们,注意啦,一九八四年世界杯足球赛即将开始,两支劲旅首场出战,乌拉圭斑马队在下星期五大战英格兰公爵王队。鹿死谁手,指日可待。”

  车厢里立即喧闹起来。

  安子蓼也一反矜持,高声叫道:“把收音机开大一点。”

  然后,他站起身子,问张金树:“老张,你对这场英乌之战的前景有何高见?”

  张金树把圆圆的脸拉长,想了想才不屑地说:“我不喜欢那熊玩意儿。”

  安子蓼似乎吃了一惊,转脸问道:“你不喜欢什么,不喜欢斑马队还是公爵王队?”

  张金树心里正不舒畅,索性一竿子捅到底:“我既不喜欢斑马也不喜欢公爵王。我从来就不喜欢足球赛!”

  安子蓼瞪圆眼睛去看张金树,像是看一只陌生的猴子:“哦,怎么能不喜欢足球呢?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啊……我们刚才成立了球迷协会,本人还是秘书长呢,你是不是也参加进来?”

  张金树不痛快地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对球迷协会没兴趣。”停了停,觉得说得还不解恨,又板起面孔说:“我可没时间瞎起哄。”

  安子蓼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哦,那你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看来你是个事业型的人,想必有……哈哈,想必是有大作为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免得你跟我们这些人同流合污。”

  说完,转过身去,走进了吵吵嚷嚷的兵堆里,不再理会茫然的张金树。

  兵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哈哈笑起来。

  在即将启动前行的这节车厢里,张金树就是这样认识了安子蓼和他带领的小分队。

  以后,张金树曾经十分后悔不该在那个场合那么郑重其事地给安子蓼敬军礼,跟他说话也没有必要那么卑躬屈膝,更不该低三下四地求他帮忙给自己换干部服。尤其是在他得知安子蓼不过是早他两年入伍的兵并且与他同岁之后,他就愈加觉得那个礼敬得不合算,那个情求得更是愚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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