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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叶佳佳记得,那晚的月亮圆且亮。她在跟李默告别之后走进自家楼道之前,看见自己身上亮晃晃的一片。她一开始以为是院子里的灯光,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全城停电的夜晚。然后叶佳佳抬头就看见了月亮,她觉得这圆月或许是某种幸福的预兆,带着这种念头那夜她做了一个好梦,之所以说那是个好梦是因为梦的人物只有李默和叶佳佳。

  在那个梦里,李默和叶佳佳平时回家经过的滨河路少有行人,那条绕县城而过的在那些年总是干涸的州河竟然涨起了大水,水浪滔滔,恍惚有大海的模样。这很奇怪,因为叶佳佳当时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叶佳佳在梦里说,李默,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李默笑了。叶佳佳说你笑什么。李默说,你忘了我们一起看过大海吗?说完又鬼魅地一笑说,你还说我游泳游得好,像个水鬼。

  这个梦境历经多年后在叶佳佳的弥留之际再一次被想起。她那时依然觉得那梦境真实得就像在眼前发生一样。叶佳佳被不断涌进汽车的水压迫着簇拥着,她想原来她一生都没有见过大海,她只和李默在梦里见过。

  停电是突然的,当叶佳佳和李默隔着远远的距离(如他们往常那样)走到街心广场的时候,街心广场三根造型奇特如同椰子树的霓虹灯突然就熄灭了。叶佳佳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一场突然来临的停电事故,因为熄灭的不仅仅是那三根椰子树,还有街道两旁所有房屋的灯光。

  在叶佳佳的一生中,这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她心存感激并坦然接受的意外之一。黯淡下来的夜色增添了一座山区小城的无趣和寂寥,叶佳佳日后甚至时常怀疑这夜经历的真实可信程度,没有灯火的县城因为太像一处与世无关的化外之地而缺乏真实感。16岁的叶佳佳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心生恐惧,尽管她发现那些包裹了整座县城的山峰从此时此刻的角度看过去,实在面目可憎。也或许是黑暗中李默的靠近,瓦解了叶佳佳内心中本应滋生的那些属于少女时代特有的恐惧幻想。那个带着清香的少年的身体,让叶佳佳立即开始感激停电事故所带来的黑暗。她明白黑暗让他们终于可以并肩行走,让两人的距离近到足以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而不必如平时那般因为担心县城里无处不在的眼睛和嘴,而只能隔着一段不会给人落下口实的距离。

  他们的眼睛终于开始适应一座停电的山城夜晚的黑暗,至少片刻之后,他们不仅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还能看见对方的样子。那晚的月光让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好像都与平时不太一样。叶佳佳发现李默的咖啡色外套在月光下泛出白色的光,像那个年代的国产巧克力上面常常会浮现的一层白霜。

  李默只注意到叶佳佳的嘴。这很奇怪,但凡第一眼看见叶佳佳的人,总是会留意她的大眼睛,它们太过招摇以至于往往让人忽视了其他。但黑暗却让这一切不一样。黯淡的夜色中黑眼睛反而失去了招摇的本钱,黑眼睛的退位却把叶佳佳一双倔强的嘴凸显了出来,那只嘴如同临时上场的候补演员,无论如何都有些慌乱不自然。这种不自然,借着月光,让李默发现了。李默发现叶佳佳的嘴竟然如此特别,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他暂时还不知道。但十年后的李默会知道,十年后,已经是一名牙科医生的李默对牙齿好坏和嘴型关系的问题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独特理论。李默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一生的命运是在注意到叶佳佳的嘴型的那个夜晚被改变的,他对叶佳佳嘴型的关注让他选择了一生的职业。

  除了长了一张古巨基的脸,少年李默还擅长于说辞。他那个搞艺术的父亲曾经以为儿子的口才是源于命运对他为儿子命名的一种反讽。父亲从艺多年的修养,让他相信大巧若拙沉默是金,他的领悟也由此成为独生子的名字,单单一个字,默。直到多年以后,带上了牙科医生的口罩,李默才窥见这种命运的神奇,他善于言辞的特长竟然以一副副一次性口罩终结于牙科症台,他说过的那些美好与诗意的话语,终于都留在口罩之后,因为它们对那些疼痛中的牙齿来说其实毫无用处。渐渐地他形成一种怪癖——对病人惜字如金,绝不多说一个字。当牙科医生李默年岁渐长,从大夫晋升为医师再晋升为主任以后,病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除了这位相貌英俊的主任其实技艺平平之外,就是他人如其名的沉默。那些传播流言的病人们如果认识少年时代的李默医生,也许会收回他们的论断,因为少年李默是那么能言善辩。

  李默在那晚停电之后的片刻就立即明白了一个事实:县城漆黑一片,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他又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也许可以算做天意。天意让他加快了脚步,天意让他与叶佳佳终于可以一起步行回家。叶佳佳仿佛对他的靠近早有准备。她放慢了本来就走得不快的脚步,仿佛是突然降临的黑暗让她对走路一事也开始加倍小心,她试探着迈出微小的碎步,像涉水而过的初生的马驹,胆怯地寻找着每一个落脚点。月光在她身后跳动,并在她面前的路上拉出一道长长而淡淡的影子。这时有初春季节的晚风无声吹过,带来一些刺鼻的煤烟味道,地上的影子仿佛被风吹得摇晃着、摇晃着,终于还是静止了。那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又像被泼了墨,从脚到头开始变得颜色浓重起来——是另外一个同样淡淡的影子加入了进去,但随即又分开了。

  她先跟他打招呼,她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已经在自己身后。他看出来她有些紧张,紧张让她的嘴一直保持着紧绷的样子。细小的声音含混着,从那紧绷的嘴里像月光一样轻轻泄露出来,随即便又消散了。她的眼神落在李默的肩头,越过他咖啡色外套上泛出的白色月光,投向漆黑的远处。

  他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他那时看着那三棵椰子树的方向,轻声说,“叶佳佳,停电了。”

  这是一句无法应答的话。叶佳佳很快便发现,原来所有的陈述句都是陷阱。那个代表着终结的句号,圈住了本有可能连绵延续下去的词与字。高傲的陈述句啊,它从一诞生开始便不容更改,像命运一样强硬。停电了,可是然后呢?他没有说。

  叶佳佳说,“是啊,停电了。”她下意识也以陈述句回复了他。

  李默好像是对自己说,“怎么会呢?”他似乎是在质疑停电一事,但听起来却好像他并不真的希望知道答案,为什么停电,他和她都不关心。

  叶佳佳想来想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李默的“怎么会呢?”,停电就是停电,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停电,更何况他听来也并不希望知道为什么停电。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说的她,继续试探着前行像马驹一样不知该在何处落脚,他的问话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显得像一只饱满射出却无力落下的箭矢。

  他只得跟随着她的节奏。两个影子在地上交错前进。

  这段滨河路笔直但狭窄,一排还未发芽的小树苗只有细长的树枝坚强地摇曳在滨河路紧靠河堤的一侧。在河堤与树苗中间,隔出一条更加狭窄的步行道。平时总有行人的步行道上此时却看不见一个人,那些晚归的路人都躲进了固体一般凝重的夜色里。

  她低头盯着自己交错着迈进的脚尖,一双土黄色的圆头皮鞋在月光下仿佛两只不断探出头的小动物。每走一步,小动物都会在水泥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周的安宁让这声响笃笃笃地传得很远,像寺庙的木鱼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也听见了那土黄色的小黄鱼一般的皮鞋发出的木鱼声,那有规律的脚步声就像一种口令,令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迈步。他仿佛机械地迈着步,机械化的动作让他突然有些烦躁。

  其实他们平时也会简单说几句话,多是简单的、迅速的。这是他们第一次长时间独处。这时他想该说点什么了,他也只有说点什么,才能遮盖住那让他担惊受怕的木鱼一般的脚步声。

  于是他开始说学校里的一些事情。他说,叶佳佳你知道吗,那个肚子很大总是穿着有破洞的白色T恤的政治老师,还是年级组长,在学校很凶,其实在家里特别怕老婆。有一次政治老师买了一斤蒜薹,他老婆怪他买多了,他一句话不说就返回去要退掉半斤,人家不给他退,他差点跟那卖蒜薹的小贩当场吵起来。后来是地理老师分走了他的半斤蒜薹,还付了钱给他。要不他根本没法回家交代。

  叶佳佳不明白李默为什么要告诉他关于政治老师买蒜薹这种鸡毛蒜皮,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事情。失望感像一块突然击中她的巨石,她感到无比难过,她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蒜薹事件。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轻快地笑出声来,像徐小余一样自如地发出小公鸡一般清脆的笑声。但是叶佳佳却一点笑不出来。她支吾着,像在辩解着什么,认真地回答,“是吗?我不知道。”

  李默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他的目光看着路的前方,那笔直的路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漫长,前方却仿佛有火光一样的不明光亮。

  他紧接着说,叶佳佳你知道吗?我们文科班有个瘦得像树枝一样的女生,短头发,她总是逃课,但从来不会被发现,因为她太瘦了,瘦到即使她坐在教室里也很难被老师发现,因为她可以完全被坐在前面的男生遮挡住……

  他好像进入了一种状态,滔滔不绝,停不下来,他不停地说,叶佳佳你知道吗?叶佳佳你还知道吗?

  他害怕停下来之后,会再度听见那遥远的木鱼声,那声音就像安放在他心头的起搏器,他完全接受它的控制。

  他感觉自己有些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又好像急于想要掩盖些什么。

  叶佳佳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似乎已经依稀明白,李默的滔滔不绝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害怕那折磨人的尴尬和沉默。尽管他讲的内容与叶佳佳长久以来的期盼和幻想大相径庭,但叶佳佳也仍然愿意听他讲,不管他在讲什么。

  唯一的问题在于,叶佳佳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滔滔不绝。在李默的口若悬河面前,叶佳佳无言以对。而她此前从未预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拙于言辞。她只有嗯嗯啊啊对李默的眉飞色舞表达简单的回应,声音小得如青草在微风中窸窣作响。这中气不足的音量让叶佳佳感到万分羞愧,她觉得自己仿佛犯了很严重的错而抬不起头来。她想,如果她肚子里也有李默那些奇闻轶事就好了,她就可以在李默讲完一个之后,也掏一个出来讲。他们可以像打扑克牌一样轮流出牌,你一个我一个,用这些风趣的小闲话点亮这个漆黑的夜晚,哪怕她对这些小闲话的内容其实完全不在意。可是她不会讲,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此时才发现原来她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贫乏无趣,她在这个风生水起的县城生活得如此隔绝封闭。她开始深深自责,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语言上的劣势将是这个美好的夜晚里的唯一一处遗憾之时,自责又加重了她的紧张。她第一次遭遇到如此复杂的内心活动,含混着激动、欢乐、高兴、欣喜,紧张、自责、沮丧、茫然、无所适从的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不断紧缩的网,网住几近窒息的叶佳佳。

  如果她事先能预知,在这个全城停电的夜晚之后,她再度看见李默会是在一个月之后,那么叶佳佳也许会更加努力地勉强自己,调整自己的表现。至少她还可以主动一些,再多说两句话。她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这样一个可以和李默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应该在这样的时候说些什么以及怎么说。也许她偶尔也想过,毕竟她有那么多话都曾想要亲口告诉李默,甚至在这个刚刚过去的漫长冬天里,她已经对李默说了许多话了,只是那些话李默都没有听见。那些话都讲给了叶佳佳床边海报上的古巨基。但真正面对着他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原来并不是古巨基,也并不是海报。

  那时叶佳佳和李默其实已不陌生。他们都觉得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从血型星座、家庭住址、兴趣爱好到有几条创兴牌牛仔裤,无所不知。他们通过小县城和学校里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汇集对方的信息,就像侦察员一般敏锐。爱情中的人们都是侦察员,他们用异常发达的嗅觉、听觉、直觉无师自通地接收与他们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全部信息。然而他们又绝少说话,更莫说独处,疏离得如同冬季空荡荡的河滩上遗留的枯草,绝没有实质性的纠葛。他们像县城里做布朗运动的两个质子,在各自无规则的往复运动中极少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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