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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沥淅沥、沙啦沙啦的响声,不疾不徐,春蚕噬叶般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响个不止。景予飞睁开眼睛时,屋内一片漆黑。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撑起身子看窗外,橙黄的路灯下分明有一大团细密的光斑,蛾群般环绕着光晕飞舞。是在下雨,而且雨势还相当有力,窗玻璃上无声地淌着密集的波纹。

  下雨好,下雨好。这样的雨夜才好睡觉哪!他惬意而酥软地嘟哝一声,重又闭上眼睛,缩回被窝,掖紧肩角,打算美美地睡他个回笼觉。

  一个意识却猛地砸将下来:差点忘了,今天要早起哪。

  他赶紧摸过枕边的闹钟,一看那荧光指针,差十分钟就四点了。他一骨碌坐起来,拉开电灯,强烈的光线刺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同时,头脑一阵晕眩。他捂住脸,接连打了好几个深长的哈欠,眼泪也模糊了视线。天哪,这么大的雨,那么远的路,我真要去吗?算了吧。

  可是,不去又怎么行?钱国大还说好在路口等我呢。

  这么一想,景予飞毅然跳下了床。穿衣服、套鞋子、洗脸、漱口,所有动作都是闭着眼睛机械地进行的。睡意仍不情愿地牵扯着他,直至从厕所里草草漱洗完后,精神才稍稍振作了一些。就是这样,套上雨衣骑着车冲进雨幕,冰凉的雨丝劈头盖脸浇向脸面的一瞬间,脑子里的退堂鼓又重重地响了一气--

  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使劲给自己打着气,弓下腰一顿猛骑,终于向着人生的又一个驿站疾驰而去……

  几天前,钱国大一上班就溜到景予飞办公室,神情诡秘地告诉他一个发财的新路子。说是他老婆的弟弟,也即他的小舅子,在郊区搞了家个体屠宰场,需要几个帮手,问他有没有兴趣去试试。

  景予飞一听屠宰场三个字就直往后退:屠宰场是什么意思?

  就是杀猪嘛!

  杀猪跟我有什么关系?

  赚钱嘛!这年头只要有钱赚,杀人都有人干。

  别开玩笑了,我这辈子连鸡都不愿意杀一只的,让我去杀猪?

  嗨!你又迂了不是?杀猪的事你想干还不让你干哪,那可是技术活。我们就是打个下手,帮忙收猪、刮刮猪毛、剔割出货什么的。你是知识分子,人家就要个能写会算的,帮忙料理点账目,有空再拿管子冲冲场地什么的就行了。别小看这个,说好了,去一天就给四块钱!梅子肉还管吃!

  梅子肉是什么肉?

  哈,你真是个文塞儿!活这么大了,梅子肉都不懂……

  钱国大解释了半天,景予飞根本没听进去,他在盘算自己的收益。如果真像钱国大说的那样,自己光记记账,冲洗冲洗,一个月就算能去个二十天,也能混个八十块的话,可就快赶上自己一个月工资了,这样的好事不能不让他心动。根本还在于,这个活听起来那个点,却都是一大老早的活,不影响上班,也不会碰见熟人。钱国大说,他们要求每天凌晨五点前到,一般杀个十头八头猪,七点前就全部分割好猪肉,送到菜场和个体小刀手那儿去了。

  --需要交代一下的是,这是发生于1985年秋天的事了。这时候的景予飞的境况较前已经有了许多积极的变化。首先是他的身份刚刚变为了科技馆分管宣传的副馆长;其次是局里建起了第一幢住宅楼。新进馆还不算太久的景予飞,以无房户和馆领导的理由,分到了一套老职员们的脱壳房,虽然房子旧一些、远一些也高一些,是西郊的顶楼七楼,但毕竟是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并且每月只需交三块多房租的两居室、煤卫齐全的单元房。

  所有这一切,都是拜老馆长汪馆长之福。景予飞对此感恩不尽也就毋庸多说了。而之所以称他为老馆长,是因为他现在已是科技局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局长了。

  另一个关键的变化在于,出于经济压力和两地分居不便等种种考虑,婚后一直避孕的喻佳,终于还是在结婚将近五年后怀上了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孩子将在五个月后降生。

  为之庆幸而欣慰的同时,景予飞也不能不深深地为长期以来始终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焦虑--相比起那些积极的变化来,此时他的工资变化实在是太滞后了些。除了因为是馆领导而多了几块书报费外,景予飞的工资还徘徊在百元附近。这点钱应付现状已觉艰涩,更别说应对即将降生的孩子了。景予飞为此焦虑,经常长吁短叹却又一筹莫展。唯一有所安慰的就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艰难,而是全国性的结构性困局,干部、教师、事业单位人员的工资改革跟不上经济改革的步伐,出现所谓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现象就不足为怪了。全国都如此,个人又夫复何言?

  好在是,毕竟已是今非昔比了,毕竟现在是允许人卖茶叶蛋的年代了。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去卖他几个茶叶蛋呢?

  就是在这样的心理和局势下,景予飞咬着牙,迈出了前往屠宰场的第一步。

  到了才知道,所谓屠宰场,不过是设在郊区生产队一个旧粮库里的私屠乱宰的小作坊。库房大约有百把平米大,东头是一个铁栅围出来的空地,猪们就被一只只驱赶到那儿后引颈就戮。西头有一张粗笨的木条长案,长案边则架着两口巨大的铁锅,杀死的猪们就在那儿煺毛分割。景予飞到时,铁锅里蒸腾的热水中已浮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死猪。雾气和浓重的猪屎臭、血腥气交相翻腾,以至虽然房梁上吊着两盏一百支光的灯泡,室内仍显得昏暗阴森。

  尽管下着雨,屠宰场外面也还有一股浓重的酸臭味远远地扑鼻袭来。景予飞本来带了个口罩,但见钱国大和其他人没一个戴那玩意,也就没好意思戴它。但他特意穿着的长统靴和扎紧袖口的旧夹克衫,还是起了很大作用,起码心理上就好受得多。场子里的地面又湿又滑,到处是吓得屁滚尿流的猪们拉的屎尿。景予飞被分配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拿根水管,把众人从手扶拖拉机上连拽带打弄进来的猪们身上浇水,并不断冲刷水泥地面上的猪屎、血水。这都不算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那些个猪声嘶力竭的嘶吼声,和利刃捅进猪颈后迸射的血光。

  景予飞暗自为这些可怜的生灵庆幸的是,虽然它们受尽虐待,一进来还目睹着同类挨刀的惨象,但临到自己时,还算享有了几分“猪道主义”--铁栅栏里有个人举着把熨斗般的电极往它们P股上一按,那猪儿顿时就咯儿一声四肢僵挺地倒下来。那电极确实厉害,景予飞注意到,真正挨刀子的时候,猪儿基本上都失去了知觉。

  尽管这样,景予飞还是扭开头,远远避开那血腥的场面。

  但他却避不开那开膛破肚的恶心情景。虽然钱国大说他只需要管管账务冲冲地面,但他小舅子却还要景予飞负责将猪肚里剖出来的下水大致冲洗后,肺是肺肝是肝地装进各个桶里,这才和那些分割好的肉片称重后,分发给来提货的或外出送货的人,最后再把这情况记录在本子上交给他。

  按说这并无难度,却让景予飞倍觉难耐。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带副塑胶手套,裸手去摆弄那些黏兮兮血拉拉的东西时,那种怪异而不适的感觉和冲洗下水时泛起来的阵阵气息,让他不断地反胃,不断地干呕。好几次,他那捏着水管的手在微微哆嗦,内心更不断地翻腾着懊悔和对自己的鄙视。

  我到藩城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我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真就山穷水尽,绝望到这个地步了吗?早知道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活计,真不该贸然应承。

  不就是四块钱吗?我就只值这个价格?

  梅子肉呢?钱国大的小舅子丝毫没有提及这个。而不想到这个还好,此时一想到“肉”字,景予飞就又是一阵恶心,眼泪鼻涕一齐迸涌,不得不跑到外面去换一会儿新鲜空气。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一幕猝然出现时,景予飞的耐性终于轰然崩塌--

  最后拖进来的,是两只不哼不哈也并无挣扎的黑毛猪。如果不是猪嘴上还黏糊糊地翻动着白花花的泡沫和它们四肢间或的抽搐,完全可以认定这就是两具死尸。但不管怎样,这是两头快死的病猪无疑。一看这情形,景予飞就倒退了几步,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赶紧将口罩摸出来戴上。

  这样的猪也能屠宰出卖?他惊惧地质问钱国大。钱国大拼命向他使眼色,同时将他拉到了外面,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看着钱国大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联想到先前曾暗中问过他,这伙人怎么会有检疫合格的蓝章,随随便便就往猪身上盖,钱国大也叫他别操这个心。景予飞一下子火了:这是闲事吗?看来你真是把我当傻子了,什么鬼名堂都拉上我来干!病猪死猪是国家明令禁止销售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又怎么啦?国家还不许污染空气,不许破坏环境哪,你没见那些喷着黄龙黑龙的化工厂还一家接一家地开个不停吗?你吃的菜和米,都有农药残留,你喝的酒,说不定还加了敌敌畏呢,不是照样没事吗?猪肉更没事了,不要说这猪又不是卖给你的,就是别人买了,谁也不会吃生肉。就算有点问题,烧熟了就消毒了。而且,有的猪你看着可怕,其实就是运输途中闷坏的,根本没问题。况且,这样的事,你就是管了,除了讨人嫌,有什么用处?弄不好还赏你一顿老拳!再说了,他们干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点儿背景,干得下去吗?我们就看在钱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不行,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的人格不允许我堕落到这种地步。

  哎哟!钱国大也生起气来,两只眼珠瞪得铜铃大: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啊!杀个猪赚俩小钱的事,什么人格不人格、堕落不堕落的?真以为自己多清高啊?这年头谁个不害人,谁个不被别人害?

  我就不害人!

  说着,景予飞跑到屋檐下,推起自行车就走。钱国大的脸刷地白了,扑上来死死抓住他的车后架:你想干什么?可不能乱来啊,这些人都是惹不起的!否则,我们就不是赚不赚这个钱的问题了!

  有一瞬间,景予飞确实萌生过去哪儿举报的念头,现在,看着钱国大气急败坏的样子,头脑也清醒了几分。他用力掰开钱国大的手说:这个你放心,我可以“眼闭”,但却不可能再“眼开”下去。我不干了,总可以吧?

  他一骗腿跳上自行车,奋力冲进雨幕中。钱国大在后面追着喊:雨衣,雨衣,你的雨衣总要穿上吧?

  他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虽然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但他的心里却豁然畅快了许多,先前那种闷闷恹恹的感觉荡然无存,而别一番滋味却雨雾般在心头翻腾开来:哈哈,好你个景予飞,居然当了回杀猪佬!

  鼻子一阵酸涩,真想跳下车痛痛快快地哭他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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