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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个漫无头绪的感慨,梨花般白茫茫、乱纷纷的遐思迩想,就在这四月的大好春光之中,和风般席卷着景予飞的心田,最终又缤纷落英般飘落在护城河边--他在这里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了,感觉却似乎经历了一轮春夏秋冬的无情轮回;四处顾盼,仍然见不到许小彗的影子;有心一走了之,又怕许小彗怪罪自己;耐心再等一会儿,却又望穿秋水,焦躁难忍。

  唉,人哪,人哪!到底是什么在牵制着你的命运和身世?有时候你怎么就这么难哪?而我,从小到大,虽然没尝过大富大贵的滋味,向来还算生活得平静安宁。来到藩城,生活似乎刚刚向我露出点灿烂的笑脸,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堕落到眼下这种难堪的状态中来了?而挣脱这种状态的契机在哪里?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摆脱这个莫名其妙无可奈何的怪圈的希望呀?

  景予飞绝望地晃了晃脑袋,努力拂走头脑里的阴影,同时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河流。此时的河上白晃晃的,没有过往的船只,也没有什么风息。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在静谧的流水上,泛着梦幻般的金色光斑。远处,对面河岸边栖着一长列木排,有两个人蹲在木排上钓鱼。透过淡淡青烟般的雾气,依稀还看得见一只雪白的红腿鹭鸟,单腿立在钓鱼人不远的地方,定定地盯着眼前的水面,一动也不动。看他们那副与世无争、心定气闲的样子,景予飞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难得有了几分温暖、安详之感,又多少有点儿艳羡,有点儿酸楚,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让他神往,让他留恋。多想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个下午,心无挂碍地欣赏个够呵!然而这分明是一种奢望,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自己不得不在这里苦苦守候的目的,心里霎时又充满了忧郁。

  等到终于盼见许小彗的身影后,他却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婀娜多姿、烟笼雾锁般新绿茸茸的柳丝深处,居然有个看上去约摸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与许小彗相依相偎,翩然而来!

  或许是生育的缘故,多日不见的许小彗,脸庞明显有些浮肿;或许是走路来的缘故,记忆中多半是黯淡无华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而那个殷勤地挽着她胳膊的男人,景予飞怎么看怎么别扭,不仅因为他的出现太出乎景予飞的意料,而且他挽着许小彗胳膊的姿态也显得生硬而做作,而且他个子很矮,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五,比许小彗高不了多少。见面后,他那有几分粗鄙甚至猥琐的气质也让景予飞深感失望。说话时他的眼神是飘乎不定的,几乎从不与人对视;就是笑,也像是硬挤出来的,皮动肉不动,以至景予飞始终不愿意多与他正面相视。

  起先,他还以为这是许小彗家的什么亲戚,或者是她拉来帮凶吵架的,不免有些紧张。等到许小彗介绍这是她男朋友陈建设时,他不禁又暗暗地惊诧不迭--本来他是应该感到宽慰的。许小彗找了男朋友,对自己的痴情无疑应有所转移。但就凭她的长相和性格,怎么也不至于会看中这么个男人吧?莫非是她破罐子破摔,随便找个男人来应付眼下的困境?这样倒也好,至少这对许小彗眼下的境遇会有所帮助。可是这个人看上去就不像个有钱或有文化地位的人,更不像个有才有德的人,跟着他,能有个好吗?起码,许小彗这么心高气傲的女人是决不会甘心的,她早晚会有懊悔的一天。这倒不去管她了,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性格决定命运!问题是,如果他们结了婚,我的孩子将来是要认他为父,跟着这么个人过日子的!我的天哪!

  景予飞的心更深地下沉着,完全可谓心乱如麻:老天啊,千万别让许小彗一错再错,跟着这号人走得太远……

  许小彗似乎洞察了景予飞的心思,指着陈建设说:他是我在人民商场上班时的师傅,人很好的。要不是他的关照,我根本过不了那些关口。你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可你知道那些日子我过得多么苦吗?

  景予飞心里更加不快:正因为知道没有好日子过,才苦口婆心地叫你不要生这个孩子,现在这口气,倒像是我让你这么做似的。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将来我讨饭也决不会讨到你景家门口!”

  他清楚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尤其当着这个陈建设的面。于是他捺住火气,冲陈建设勉强一笑: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万万没想到,陈建设说出话来远非他想象的那样没水平:这没关系,都是我情愿的。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景予飞顿时有了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只是……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陈建设刚想说什么,许小彗把他往身后一推,插上前道:这是我们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但是有些事你应该拎拎清。小孩不是他的,你不能指望他来替你养孩子。再说,他现在也下海了,今后我们光靠他一个人租摊位卖毛线,日子会有多难,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想不出来。现在最大的难处是,我家人根本不认这个孩子,全靠我自个儿带他,所以我也没法帮他一点忙。

  景予飞又是一惊:这么说,你不在上海过啦?

  哧!上海又不是我的家,我连户口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过日子?再说生母对我再好,她自己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上海家里就两间小房子和一个阁楼,我生孩子那几天就住在那个晴天没光、雨天漏水的小阁楼上。要不是看着身边哇哇哇啼哭的孩子,早就从窗口跳下去了!两个哥哥还成天地指桑骂槐给我看白眼,怕我呆长了占他们的房子。所以你想想看,现在我除了投靠陈建设,还有什么办法?幸亏他不嫌弃我,也不嫌弃你的孩子,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情况又是景予飞没有料到的。原以为许小彗有生母做依靠,孩子的将来也许会理想些,搞得好还可能成为上海人。而她在上海生活的话,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借孩子来烦扰自己。现在这状况太令人失望了。别的不说,就凭他们这两个人,这孩子她怎么带得下去,又怎么可能带好?

  他不禁脱口说了一句:要不,我跟家里商量商量,把孩子让他们带吧,我们保证会尽心竭力……

  呸!许小彗突然像个斗鸡般蹦到景予飞跟前,两眼凶光毕露:

  亏你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把孩子给你们,我还千辛万苦地生他干什么?我早就说得明明白白,这孩子决不是为你们景家生的!你们家人永远也别想见到他!

  可是明摆着你的能力……

  这个就请你少操心了。我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必定会把言真带好,带成一个有出息的好男儿!不过,话也要说清楚,这不等于你就可以和你的称心太太逍遥法外,什么责任也不用负。

  我说过不负责任了吗?

  行行,有你这个话就行。我也相信,凭我对你的了解,你再怎么自私、无情,但作为言真的生身父亲,总不至于狠心到连他的死活也不顾。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没意义的了。我愿意面对现实,尽力而为。

  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至于丧尽天良。那我们就不用再罗嗦什么了,干脆直接说吧,你表个态,准备给孩子多少生活费?

  每个月贴你二十块,可以了吧?景予飞暗中给自己留了点余地,所以少说了一点,没想到许小彗像听见个天方夜谭似的,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根尖尖的食指来,点什么似的点着景予飞,尖厉而高亢地冷笑起来。

  她笑了一气又戛然煞住,一把拽住陈建设,掉头就做撤退状。

  景予飞慌忙拉住她:话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说什么?说什么?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二十块钱一个月,你打发要饭的呀?你不食人间烟火吗?二十块就是养条狗也不够,还尽力而为呢,亏你好意思这么吹!

  你这人有没有教养?话说得也太难听了!景予飞也恼怒起来:我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二十来块,怎么就不够养狗啦?

  哦,你真当是养狗啊?养小孩跟大人能比吗?这是你的亲骨肉,是你们景家的骨血哎,你想让他像个乡巴佬一样活吗?城里人养一个孩子开销多大,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怎么养的,你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吗?一个月光奶粉就要多少钱?穿的呢,用的呢?打针吃药呢?将来上幼儿园、上学校的费用呢?

  将来可以根据我将来的收入再商量嘛。现在他不是还小吗?就算二十块不够,那你说多少才合适?

  起码也要五十块一个月,否则一切免谈。

  景予飞倒吸了一口冷气:五十块,我每个月工资才七十来块,总不能救了青蛙饿死蛇吧?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家的条件我不是没有数。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责任,凭什么又要扯上我家人?况且我父母都不过是穷教师,我妈又退休了,他们的收入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高,身体也都有病。你别打他们的主意好不好?

  可是我现在没法在家里住,在外面租房子要多少钱?我还没有工作……

  你的生活难道也要我来管?

  我要你管了吗?我没法工作是因为要管你的儿子!

  法律规定的是补贴孩子的生活费,而且是有标准的。我顶多可以给你三十块。

  不行,少了四十五块我一分也不要。你不是说法律吗?那我们干脆点,改天到法庭上去谈好了。要是他们判你不该出钱,那我喝西北风也不会找你要一分钱!

  说着,许小彗又拉起陈建设,做出要走的姿态。

  景予飞张口结舌--不是说不过许小彗,而是掂到了许小彗话里的分量。他越来越感觉到,许小彗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这是让他从骨子里惧怕她的一大原因。她真要闹到法庭,就等于公开到社会上去,这是他最大的心病。这对她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对自己,一个年纪轻轻就有了私生子的人,单位里的前途就不用说了,外界的舆论压力更不敢想象。

  何况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许小彗的情况也明摆着,凭她自己,的确养不了这个孩子……自己就咬咬牙,认了吧。

  他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看在孩子的分上,我就不和你争了。但有句话要说在前头。四十五块一个月不光是生活费,还应该包括孩子可能的医疗、教育等额外费用。就是说,你不能再以任何理由要这要那,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也只有豁出去,随你怎么办好了。

  没想到许小彗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但她眼珠骨碌一转,冷不丁又提出一个让景予飞差点背过气去的要求:她要景予飞一次性先给付十年的费用!

  她的理由同样也振振有词:孩子现在太小,她不能工作,又一无所有,因此需要有一笔钱来应付眼下的窘迫局面。更重要的是,她还坚称自己没法相信景予飞,万一哪天他不在藩城了,或者调动工作了,耍赖皮了,她就抓狂了。

  而且,她反复强调是景予飞无情地抛弃了她,自己是在忍辱负重,牺牲自己而成全了景予飞,他应该给予一定的精神补偿……

  你这不是在杀鸡取蛋吗?景予飞跺着脚,咬牙切齿地吼道: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这么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还是你蛮不讲理?先前你和家里人说得多么漂亮多么高尚,说什么孩子生下来你们会负起责任来,现在……

  那是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才说的!而且也应该在合情合理的基础上这么做。现在,这孩子完全就是你一意孤行的产物,你却把一切责任和后果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算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跟你这种人是永远也没法讲理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景予飞吼得嗓子都痛了,犹不解气,恨恨地向着身边的柳树猛踢了一脚,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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