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钗记

第二十四章 门楣絮别

　　“步步娇”（老旦上）彩云欲散秦箫彻，向御沟头流水别[1]。娇啼暗幽咽，去马惊香。征轮绕月，风晕的塞尘遮，好门楣作了阳关叠[2]。

　　[谒金门]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小玉窗前红袖滴，凤台人半刻。乍团栾，底抛掷[3]？柳色灞桥[4]，今日忍看鸳鸯三十六，孤鸾还一只[5]。自家郑六娘，女儿小玉，招得李十郎，名魁春榜，官拜翰林。便差去西镇参军，听得关西吐番军情紧急。（悲介）我的女儿也。

　　“醉扶归”合欢衾覆着才停帖[6]，连心枕结得好周遮[7]。踹双丝半步不离些[8]，乱花风摆亚金泥蝶[9]。郎马儿站不了七香车[10]，关山点破香闺月[11]。

　　“前腔”（浣）恰好的凤鸾箫双吹向汉宫阙，怎教他旗影里把笔阵扫龙蛇[12]。小姐呵，昨宵灯儿下打贴的翠波斜[13]，今朝车轮上蹍碎的柔肠绝。杜鹃来了好咨嗟，知后会甚时节[14]？

　　（鲍上）乍雨乍晴春自老，闲愁闲闷日偏长。细听莺语移时立[15]，似怨杨花别路忙。闻得李十郎高中还乡，从军远去，特取一分春色[16]，相看万里征人。（见介，鲍）郑夫人，你为十郎远征，眼梢儿啼得好苦也。（老）咱娘儿命薄也。

　　“女冠子”（生上）离愁满目，还雌雄剑花偷觑[17]。渐魂移带眼[18]，梦飘旗尾，玉骢嘶紧，画鸾飞竖。（旦上）镜台红泪雨，送江左参军，洛阳才子[19]。（众合）绕屏山旧路，几许欢娱，少年羁旅。

　　（老见哭介）李郎，真个生别离呵[20]，苦杀老娘也！（生）四娘也在此。

　　“古女冠子”（老）觑得着新状元为女婿，正喜气门阑欢聚。一杯春酒王孙路[21]，看不足怎教去？（生）便归。好生护着家门也。（老）深闺淑女，何须疑虑？便待你侯封绝塞奇男子，咱身是当门女丈夫。（合）别离几许，省可也薄情分付[22]。

　　“前腔”（生）妻，你须索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23]，踏着这老夫人行步。老夫人呵，愧仙郎傍不着门楣住，冷落你凤将雏[24]。（老）李郎早回，妾身老年人也。（生）瑶池西母，把绛桃深护[25]。咱把寿山的岳母向遥天祝，爱海的闺娃窄地呼[26]。（合前）

　　“前腔”（旦）人去也，知他此恨平分取，泪阁着断云残雨[27]。更无言语空相觑，老夫人直恁苦。看女配夫，等闲离阻。咱夫妻覆不着桐花凤[28]，子母空啼桂树乌[29]。（合前）

　　“前腔”（鲍）画堂前诉定个花无主[30]，似人家燕子妻夫。尽商量止不住他鹏程路[31]，说得个儒冠误[32]。便去待何如？留他怎住？怕猿闻离别堪肠断[33]，便蚁大功名也索扌弃命趋[34]。（合前）

　　（将官上）上将程期在，灞陵难久羁。快请参军起行。（生拜辞介）老夫人呵，

　　“一撮棹”你慈闱冷，好温存你个凤女孤。（老）李郎，你边关苦，好将息你化龙躯[35]。（生）鲍四娘，他娘女，伊家早晚间好看觑[36]。（鲍）深领取，还是你早回车。（旦）眼见的抛人去，有诉不尽的长亭语[37]。（合）真去也，早和晚，索盼取几行书。

　　（老）李郎几时回来？（生）多则一年。

　　“哭相思尾”最苦是笋条儿娇婿生离拆[38]，女娘们苦也。

　　（老闷倒介，生旦下。鲍）老夫人休忧，他万里封侯，归来正好。

　　门楣不久去关西，绿窗娇女隐愁眉。

　　流泪眼随流泪水，断肠人折断肠枝。

　　注释：

　　[1]向御沟头流水别：意思是在御沟边相别。御沟，流入皇宫内的河道。汉乐府《白头吟》：“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这里借用诗意，讲李益宴会才罢，又要在沟水上和小玉分别了。

　　[2]好门楣作了阳关叠：意思是好好的一个丈夫却又要分别。门楣，门上横梁，比喻一家的支柱，这里指李益。阳关叠，指《阳关三叠》，又名《渭城曲》，古曲名。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采入乐府，作为送别曲，反复咏唱，称“阳关三叠”。叠，计算乐曲章节咏唱或演奏反复遍数的单位，重复一遍为一叠。《阳关三叠》，据苏轼考证，是将原诗后三句每句重复一遍，故称三叠。见苏轼《论三叠歌法》。

　　[3]底抛掷：为什么（把小玉）抛下。底，何，什么。

　　[4]柳色灞桥：古人有在灞桥折柳送别的习俗。参见本书第十八出注[6]。

　　[5]“今日忍看”二句：意思是不忍看成双成对的鸳鸯，和这一只孤零零的鸾鸟。这里以孤鸾比喻小玉。鸳鸯三十六，用汉乐府《相逢行》诗意。原句：“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七十二即三十六对。唐李商隐《代应》：“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鸳鸯三十六。”

　　[6]停帖：妥帖，宁帖。

　　[7]周遮：多方回护。这里是周全、齐备之意。

　　[8]踹双丝半步不离些：意思是李益和小玉寸步不离。踹（chu鄆），用脚踩。双丝，不详。

　　[9]乱花风摆亚金泥蝶：意思是风吹动小玉头上的蝶形发钗，来回摇摆。乱花风，把花吹乱的风。这里指风。摆亚，即摇摆。亚，助词，无义。金泥，用金粉装饰物品。金泥蝶，是指蝶形发钗涂有金粉。

　　[10]郎马儿站不了七香车：郎的马不能拉着七香车。意思是李益将要去边关，不能享受安逸的家庭生活。七香车，用多种香料涂饰的车。这种车子是居家所用，不是军队所有。

　　[11]关山点破香闺月：意思是边关的军情破坏了闺阁的团圆。汉乐府有《关山月》之曲，多写边塞士兵久戍不归，与家人互诉伤离别之情。现存歌词为南北朝以来文人所作。这一句巧妙地将此曲题目嵌入。

　　[12]笔阵扫龙蛇：意思是用文笔扫灭外侮。笔阵，诗文雄健有力如军阵。龙蛇，比喻矛戟等武器，这里借指侵略者。

　　[13]昨宵灯儿下打贴的翠波斜：意思是昨天晚上打点行装时小玉泪流满面。打贴，打叠、打点，这里指整理行装。翠波，这里指眼泪。古代多用“翠黛”或“翠”形容女子眉毛颜色，这里指眼睛。波指眼泪。

　　[14]“杜鹃来了”二句：意思是趁此时话别，不知再相会是什么时候。杜鹃，鸟名，也叫杜宇、子规。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杜鹃出蜀中……春暮即啼，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又说：“其鸣若云‘不如归去’。”又，传说古蜀帝杜宇，自称望帝，禅位于鳖冷，隐西山。望帝去时适二月，子规啼鸣。蜀人以为望帝魂化子规，故名子规为杜宇，即杜鹃鸟，鸣声凄楚动人（事见明郑朴所辑《蜀王本纪》）。这里应是取前一义。咨嗟，叹息。

　　[15]移时：少顷，一段时间。

　　[16]春色：指酒。参见本书第二十三出注[31]。

　　[17]还雌雄剑花偷觑：是说偷偷看着雌雄剑，比喻夫妻不忍分离。雌雄剑，相传春秋时吴国干将和妻莫邪善铸剑，为吴王铸成二剑，将雄剑献给吴王，把雌剑藏起来，雌剑因思念雄剑而时时悲鸣。这里以雌雄剑比喻夫妻。

　　[18]渐魂移带眼：此后魂魄常常萦绕在腰带孔处。意思是担心小玉消瘦。带眼，腰带上的孔，人消瘦了，则带眼就会向里移。

　　[19]江左参军，洛阳才子：分别指南朝宋文学家鲍照和西汉文学家、思想家贾谊，这里用以指称李益，同时切合李益要去边关任参军一事。江左，古代叙地理以东为左，因此江左与江东系指同一地区。江东，即长江下游南岸。三国吴、东晋、南朝统治的主要地区也在江东，因此江左也用来指称这几个朝代统治的全部区域。鲍照，字明远，诗文赡丽，曾作临海王刘子顼的参军，世称鲍参军。唐杜甫《春日忆李白》：“俊逸鲍参军。”洛阳才子，参见本书第十七出注[19]。

　　[20]生别离：古人认为生别离是人生最痛苦的一件事。战国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涯。”

　　[21]王孙路：送别的路。王孙，王者之孙或后代。《楚辞·招隐士》：“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后来诗文中咏离别、思乡等情绪时常用“芳草王孙路”或“王孙路”之语。

　　[22]省可也薄情分付：意思是不需要你分付。省可也，有时也说省可里，休要、免得。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省可里晚眠早起，冷茶饭莫吃。”薄情，相当于说无情，李益要去边关，抛下小玉，所以说他薄情。

　　[23]“你须索”句：这是李益嘱咐小玉要深居简出的话。须索，必须，只好。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今日二月十五日，和尚请拈香，须索走一遭。”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出自宋赵令畤词[蝶恋花]（欲减罗衣）：“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

　　[24]凤将雏：本为琴曲名，这里只取母带女之意。参见本书第八出注[30]。

　　[25]“瑶池西母”二句：以王母喻郑氏，以王母所种仙桃喻小玉。绛桃，王母所种的仙桃。

　　[26]“咱把寿山”二句：意思是遥祝岳母长寿，在偏远之地呼唤娇妻。爱海，佛教用以称情。海，言其极深也。南朝齐萧子梁《与荆州隐士刘虬书》：“高逾爱海，比策禅衢。”南朝齐王融《法乐辞》之一：“禅衢开远驾，爱海乱轻舟。”这里是形容小玉用情很深。窄地，狭小的地方，这里指偏远之地。

　　[27]泪阁着断云残雨：意思是眼里还含着很多泪。形容泪流得多。阁，通“搁”，搁置，这里形容眼里含泪。元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断云残雨，形容眼泪，是说眼泪像云雨一样已经流了很多，如今眼中还有泪，就像断云残雨。

　　[28]咱夫妻覆不着桐花凤：这句比喻夫妻离散。桐花凤，鸟名。因暮春集于桐花而得名。唐李德裕《画桐花凤扇赋序》：“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花）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覆，覆盖，掩藏，引申为保护。覆不着桐花凤，此鸟春尽花落而不知所往，因此覆不着，这里用来比喻夫妻不能长相厮守。

　　[29]子母空啼桂树乌：是说母女像乌一样，徒然对月啼哭。桂树，传说月中有桂树，所以用以代指月。唐白居易《官舍》诗：“啧啧护儿雀，哑哑母子乌。”又，乐府有《乌夜啼》，相传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被废，侍妾夜闻乌啼声，扣斋阁曰：“明日应有赦。”因制此曲。琴曲中亦有《乌夜啼》。这句说“空啼”，意思是虽然啼哭，也不会使离人（李益）归来。

　　[30]花无主：鲜花没有主人照顾。比喻李益离开小玉。

　　[31]鹏程路：比喻李益前程远大。语本《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32]儒冠误：是说读书人不得志。儒冠，古代儒生戴的帽子，后来用作儒生之称。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33]怕猿闻离别肠堪断：担心猿听到这离别之声也会断肠。形容离别令人极度悲伤。相传有人驾船捉走幼猿之后，母猿沿岸悲鸣而亡，好事者剖之，见其肠寸寸断。又，《山海经·南山经》郭璞注：“今猿似猕猴而大……鸣，其声哀。”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三峡》：“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34]便蚁大功名也索扌弃命趋：是说即使微小的功名也要舍命去追求。蚁大功名，功名如蝼蚁，比喻功名微不足道。扌弃，见本书第五出注[5]。趋，这里是追求的意思。

　　[35]好将息你化龙躯：嘱咐李益保重身体。将息，休息，调养。汉王褒《九怀·蓄英》：“将息兮兰皋，失志兮悠悠。”宋李清照词[声声慢]（寻寻觅觅）：“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化龙躯，科举时代人们把进士及第比喻为鱼跃龙门，跃过龙门则化为龙，李益已经登第，所以这样说。参见本书第十八出注[3]。

　　[36]“他娘女”二句：请你早晚照顾她们母女。伊家，你。看觑（q展恕？

　　[37]长亭语：送别的话。长亭，秦汉十里置亭，叫长亭，为行人休息和饯别之处。

　　[38]笋条儿娇婿：比喻女婿娇嫩。笋条儿，竹的幼芽，比喻人娇嫩。元乔吉《扬州梦》第三折“骂玉郎”：“这一双郎才女貌天生下，笋条儿游冶子，花朵儿俊娇娃。”

　　评析：

　　这一出讲李益科举登第，得罪了卢太尉，被派往塞外参军，与小玉母女、浣纱、鲍四娘等人话别的情景。新婚、科举及第，本来都是喜事，但新婚不久就要夫妻离别，这就增添了伤感的情绪。古代交通阻隔，且李益要去的地方是偏远的边塞，音信难通，加之古代男子功成名遂后负心的现象不为少见，所以这一场分别给小玉母女带来的是极大的打击和前途未卜的忧虑。唱词中多处想象、渲染别后小玉母女凄楚的情景，起到了一定的暗示作用。本出戏的格调由前几出的欢愉转为悲伤。全剧也由此转入了对李霍爱情悲剧浓墨重彩的演述。

　　这一出以李益与鲍四娘及小玉母亲郑六娘之间的对唱、对白居多，小玉的唱白较少，即这一出重点是讲李益与郑六娘、鲍四娘、侍女浣纱之间的话别。因为由李益远赴边关开始，他与小玉之间的爱情悲剧正式拉开帷幕，二人话别当是此剧的重头戏，所以作者除了安排这一出之外，还特意安排了下面一出《折柳阳关》，重点演述小玉同李益之间的离别之情。

　　李益嘱咐小玉的一些话语，如对小玉母亲说“好生护着家门”，对小玉说“妻，你须索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踏着这老夫人行步”，明显表示出对小玉的不信任。其中原因比较复杂，主要可从两个方面观照。一是古代男尊女卑，对女子的贞节要求甚严。唐代相对宽松，但汤显祖生活在理学大炽的明代，尽管他大力倡导“至情”，也还是不能免于世风的熏染，如戏中多次渲染小玉婚前的谨守闺门之礼，甚至写其母亦有冰霜之操。二是本剧所写的霍小玉，虽为霍王小女，实际已经被赶出王府，且其母为侍婢出身，在当时人眼里地位非常低贱。在本剧蓝本唐传奇《霍小玉传》中已经透露出她的身份实际与妓女无异：先叙李益“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谐”，紧接着写鲍十一娘（即戏中的鲍四娘）为他荐举霍小玉；李益与小玉成亲之夜，小玉自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已经明白无误地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李益登科赴任前，小玉又说：“……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以上均见张友鹤选注《唐宋传奇选》）显然是没把自己当成李益的正妻。汤显祖将这一故事改写成戏曲，虽然极力表明小玉的清白，并将之塑造成一位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可敬可悯的形象，但在涉及其身份的某些细节上仍不免流露出蛛丝马迹。

　　对于李益的嘱咐，郑六娘回敬：“深闺淑女，何须疑虑？便待你侯封绝塞奇男子，咱身是当门女丈夫。”且提醒他“省可也薄情分付”。既预示着剧情的发展—小玉母女情志坚贞，苦等李益，而李益将小玉抛下数年（尽管出于卢太尉的迫害）；也展示了人物的性格—李益自私软弱，小玉痴情坚贞。